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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起跑線 作者:韓少華


  校園西側那排白楊,讓自己長長的影子漸漸遮滿空曠的操場。把操場跟教學區隔開的那一帶爬著長春籐的「綠牆」,在斜暉裡似乎更蔥鬱了。一隻小鳥兒,正站在那籃球架的籃筐上,自在地唱著什麼,卻忽而撲楞楞地飛到了高高的楊樹上,還扭回頭來,窺探著什麼——哦,一位身穿舊運動服的老教師,提著把高筒鐵壺,穿過牆角那扇小門,走進操場來。

  他,彷彿並不忙著開始計劃中的工作,只昂起白髮蒼蒼的頭,望望那「綠牆」,望望這操場,這跑道,默默地站在那兒,思慮中又滲進了些悵惘:「操場,跑道,真的就這麼告別了?……不,無論如何,這絕不是我一生裡的最後一個工作日!」他心中有個沉著而執拗的聲音這樣說。

  他知道,明天清早,一位新教師,他從前的學生,就要來接替他;那個眉頭微皺、嘴角也總抿得很緊的小伙子,就要開始指導田徑隊進行晨練了。現在,老教師正提著粉漿壺,準備替他的接班人,在這跑道上畫一條起跑線。

  忽然,老教師停下步子,放下筒壺——裡面的粉漿,微微漾了漾;他一貓腰,拾起丟在跑道邊上的一個小小的本子。他打開了這小本子——天藍色封面,一座銀色華表,上頭繫了一條飄舞著的綵帶,綴了朵朵鮮花;再一看裡面,啊,一頁頁的,密密麻麻記錄著一系列國內外著名田徑運動員的名字,從歐文斯,到鄒振先,他們的最好成績,訓練情況,甚至性格特點……至於這字跡麼,幾乎完全沒有經過任何規範化的訓練,一串一串的,活像一隊隊跟著老師,在林蔭路上隨便散步的幼兒園的孩子,蹣跚著,甚至趔趄著,可不知怎的,在他的想像中,這本子的主人,該是個瘦瘦的眨著一雙大眼睛的男孩子……

  老教師把本子合上,放進後胯兜裡,輕輕提起粉漿壺,目測著起跑位置,準備畫線——可忽地,老人停在跑道邊,側耳聽著「綠牆」外邊:

  「……退休?不,」是個正在變聲期的略顯沙啞的聲音,「瞧他那精神勁兒,不像!」

  「誰還騙你,」是個尖嫩的卻滿清亮的聲音,「校田徑隊大個子隊長說的,還有錯兒……」

  「反正,沒趕上讓這樣的老師教,真虧!」

  「什麼語言!又忘了『語言美』!」尖嗓子像是故意停頓一下,以示鄭重,「應該說:『真遺憾』……」

  牆內,老教師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聽著,索性把粉漿壺又放在了腳邊。

  「聽說解放前,他白天教課,晚上還得去拉洋車,」尖嗓子略頓了頓,「就是『駱駝樣子』拉的那玩意兒。唉……」

  老教師聽著,一動不動。

  「『四人幫』鬧得最凶的那幾年,聽說他的頭髮就是從那時候白的;可他堅持天天跑三千米,入冬還到團結湖游泳去呢!」那個沙嗓子也爭著敘述自己所知道的有關老教師的軼聞。

  「對。有個校友問他:『老師,人家把體育課都快要給反擊沒了,您為什麼還這麼苦練?』」

  「他怎麼說?」沙嗓子忙著問:顯然這是他掌握的「軼事錄」裡所沒有的。

  「他說呀,」尖嗓子頓了頓,「他說,『我要活得結結實實的,非看出個水落石出不可!』……」

  「嘿!夠意思!那……」

  老教師答話了:「誰在那邊說話呢,嗯?」

  牆外一串急急的腳步聲,遠了;可老教師聽得出,那只是一雙腳丫的步點兒;另一個呢?

  「還站在那兒幹什麼?進來!」

  牆角那門,推開一道縫,擠進個男孩子來——呵,還真是個瘦身架、大眼睛的。

  「早就靜校了,還不回家?」

  「我丟了個小本子,」那孩子不慌不忙,眨著大眼睛,對答著,「剛才找了半天,也……」

  「你喜歡田徑,是嗎?」老教師打量著,問。

  孩子點點頭,迎著老教師那種近似於審視的目光。

  「為什麼喜歡?」

  「除了練身體,練意志,為國爭光,」孩子猛地嚴肅起來,像背誦一條他所確信的定理似的回答著:「還能提高我們的自信力。比如,田賽作為空間性的項目,徑賽作為時間性的項目,成績哪怕只提高一厘米,一秒鐘,甚至十分之一厘米,十分之一秒鐘,都證明:我們在征服空間、贏得時間方面,又達到了新的水平。總之,田徑是一項可以永遠鼓舞人們向上、永遠激勵人們向前的事業!」

  老教師微側著頭,聽著;兩絲笑紋,輕輕攏住嘴角:「是誰讓你這樣認識的?」

  「您,」孩子狡黠地一笑,「就在這兒,有個星期日,您給校田徑隊上訓練課講的。」

  老師不再追問了。回手取出那個小本子,端詳著那藍天襯托下的華表、綵帶、鮮花,輕聲詢問:「本子裡的材料是你抄的?」

  孩子又點點頭,迎著老師關注的目光。

  「借給我抄一抄,行嗎?」

  孩子使勁點著頭,愣了愣;又笑嘻嘻地冒出一句:「您又要積累資料,不退休啦?」

  老師沒答話,只從後兜裡又取出一張小卡片,遞給孩子,「有時間把這上面提的問題,跟你的小朋友們一塊兒說說:過幾天,咱們再商量……瞧,你那個夥伴,在門外邊等急了。」

  老教師目送那孩子向那小門走去。

  真的,「綠牆」外面又傳來了那個沙嗓音:「小卡片?寫的什麼?讓我看看……『你希望在暑假開展哪些體育活動?你是不是想知道在觀看體育比賽時應有怎樣的文明行為?……』」

  「噢——」尖嗓子歡呼了,「咱們的校外輔導老師,都開始備課嘍!」

  「怪不得那些夭,我看見咱們那邊的居委會主任到學校裡來了兩三趟呢,敢情是給咱們請……」

  話聲漸遠了。老人提起筒壺,重新目測著起跑位置,隨後,手腕猛地一壓,一長綹兒粉漿從壺嘴裡活潑潑地躥出來;剛一落地,就隨著老教師那又細又勻的後磋步,在跑道上畫出一條起跑線……

  這時候,老人後側,悄悄站著個年輕人。在這條空手描出的筆直、爽利而又富於美感的起跑線面前,他,眉頭雖然還微蹙著,緊抿著的嘴唇,卻略略張開,似乎一聲由衷的讚歎就要衝口而出,又被直湧上眼窩的兩股暖流阻止了。

  老人,正凝視著這潔白的起跑線,沉思著——是的,田徑是永遠鼓勵人們向上、向前的。當然,一場賽跑,即使是馬拉松,也有終點;而田徑,作為一項事業,卻猶如一條無限伸延著的跑道。同樣,一個人的生命,總有終結;可他為之獻身的崇高事業,卻永葆青春……

  那年輕人,上前默默地接過了老人手上的筒壺。

  「噢,是你,」老人依然站在起跑線旁,輕聲說:「明天,我來聽你的課……」

  這時候,就在這時候,老人彷彿又一次被一聲莊嚴而急迫的哨音,召喚到這潔白的起跑線跟前;而在他的視野中,彷彿伸展著一條沒有盡頭的閃光的跑道。他覺得,他自己,這個緊抿了嘴唇的小伙子,當然,還有那個瘦瘦的小男孩,正躬著身子,各就各位,聽候著一個無比神聖的信號。在老人的視覺中,就從這起跑線旁邊,分明升起了一座巨大的銀色的華表——不,那華表又分明化成一座繫著綵帶、綴著鮮花的路標,指向未來……

              一九八○年夏末,於莫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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