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街,像是畫廊;每面櫥窗,都是一幅畫。而每當我在這街上漫步,總覺得迎面撲來的,是一幅幅動著的圖景。透過那些圖畫,我彷彿觸到了歷史留在我心頭的痕跡……
記得那是三十二三年前,一個秋日黃昏。我下了學,由這街上路過。剛到中原公司,迎面來了個女子。她的髮型、面貌,似乎都溶在暮色裡;只有那身進口「玻璃絲」裙服,在時明時滅的霓虹燈影裡閃爍著。忽然,她停下來,倚在櫥窗邊,像等待著誰;一瞬間,我分明看見她頭上倏地亮起一條弧形的放著光的髮帶,就像那廣告霓虹燈,也一明一滅的——啊,那竟是一串手電筒上用的小燈泡;微光下,依稀可見的,是她的一抹慘笑……我朦朧地意會到了她的身份;心頭一陣酸楚,扭轉頭去……
如果說,那畫面印入我記憶的是隱痛,那麼,二十年後,展現在這街上的另一幅圖景,卻引起我心頭的一陣痙攣。
那是個夏日午後。我在這街旁正看剛貼在一面櫥窗上的「中央文革首長講話」。猛然,隨著一陣從南往北的騷動,緩緩開來一串大「解放」。頭一輛上,立著位老人:光著頭,大睜著兩眼;雙臂倒剪著,五花大綁;而緊貼後頸,插了根窄長的白紙標——那是只在戲台上才看得到的,死囚出斬,經硃筆判定的「招子」。上面,赫然寫著:「彭德懷」!這是遊街,示眾;這是把一項重大政治判決公之於世;而這被判處的「罪人」,恰是革命的元勳,義戰的統帥……站在馬路兩旁的人們,由騷動而沉默;沉默中,似乎包容著驚愕,悲憫,迷茫。我呢,心頭一陣疼慟,連忙閉緊了雙眼……
而今,我又時常漫步在這大街上。當年那女子倚窗而立的地方,早建起了兒童用品商店;那些曾糊滿大字報的櫥窗呢,張貼著的,是畫展和音樂會的海報。如果說,舊時代曾在這裡逼著一個弱女子讓自己頭上亮起自我拍賣的「商標」;惡勢力曾在這裡給一位大英雄強插了判以重「罪」的「招子」,那麼,在今天,在這條舉世聞名的大街上,生活給予人們的是什麼呢?——瞧啊,迎面而來的,是捧著紅臘梅、紫羅蘭的姑娘,托著《自然辯證法》、《瞿秋白文集》的青年;是提著裝了麥乳精、彈力呢的大小網兜的母親,抱著布娃娃、塑料長頸鹿的孩子。……這一幅幅飄散著花香、油墨香、奶香和糖香的活潑潑的畫面啊,正透露著每個普通勞動者對智慧、美和幸福的追求……
哦,王府井大街,雖然生活裡還存在著成千個缺憾,上萬種不足,可你這長長的畫廊正啟示著我:歷史的隱痛和痙攣,在消失;人們心頭,已呈現出沉思的靜謐,創造的喧騰!
一九八○年初夏,於北京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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