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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的風 作者:韓少華


  我從青島乘船去上海。啟錨了。人們擠到甲板上,告別那退入嵐靄中的半島之城,也享受著大海所款待的清爽的風浴,興致很高。我,卻雙腿痛得難耐,只得回艙,倒在舖位上;剛拿出本《收穫》來,沒看幾行,竟睡了……等晚餐鈴響了,我醒來正要起床,——「對不起,同志,」一聲帶著膠東鄉音的招呼,從上鋪傳了下來;隨後,一隻膚色黝黑卻還稚嫩的手臂,把那本雜誌遞還到我面前,「你睡著了,雜誌滑到地板上了;我拾起來,也沒經你允許,就……」幾乎同時,探出一張微黑的娃娃臉兒來;那兩頰,歉然地漾出一對淺淺的笑渦兒……

  我,愣住了。一瞬間,心頭湧來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與他,分明是素不相識,卻怎麼如同面對一個歷經劫難、久別重逢的友人?——生疏而又熟稔,淒切而又溫存……這感覺,又分明只來自陌生少年隨口說出的那兩句真摯而彬彬有禮的話語:可這,為什麼竟使我如此動情呢?一時間,真還說不清楚……

  幾天之後,我到了煙水空濛的西子湖濱。在飛來峰下的壑雷亭裡,一邊聆聽著欄外如雷的澗音,一邊欣賞著懷中碧荷也似的茶色,愜意得很,而拾級進入靈隱寺大雄寶殿,見那尊高十九米六、通體用香樟雕成的金漆如來佛像,竟倖免於浩劫,我真驚喜極了。盤桓良久,才覺得雙膝又隱隱作痛。出了寺門,微風挾來了細雨。趕到車站,唉,忘了朋友們提醒的江南雨多,「晴天莫忘傘」了。正一邊想著,一邊揉著膝蓋——嗯?這雨,怎麼停了?……一抬眼,只見頭上撐著把青布傘,給我讓出了半面,正替我遮著越來越密的雨絲。啊,那為我撐著傘的,是個瘦小的女孩子。我正要道聲謝,她卻側過臉,張望著車站調度台那邊,微皺著眉頭。這時候,我才見她那天藍色上衣後領窩下面,印著一塊呈鈍角形、色澤略深的痕跡——該是紅領巾留下的紀念?我又正要道聲謝,車來了。她轉過臉來,仍舉著傘,對我笑笑,示意讓我上車;我上來了,她卻仍留在站台上,微笑著目送我……

  車,開動了,我只能使勁兒揮著手,向那位小朋友告別……唔,一個風濕病患者,免遭一場淋漓之苦,這意味著什麼,我清楚。然而我暗暗自責,竟連個謝字都沒道,就……我望著那隱入雨幕中的瘦小的身影,如同一種極堪珍愛的東西,失落許久,竟又得之於意外那樣,一種驚喜、寬慰,又滲著些辛酸的感覺,頃刻充滿了心窩;而這令我如此動情的,又是什麼?一時也還說不清楚……

  告別西湖,到了黃山。那心情真的近似於前人「朝聖」的誠篤了。這倒不是什麼禪宗真諦感召了我,而是自己惑於徐霞客這位權威的古代旅行家所留下的那句「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名言,才不顧自己的病痛來登黃山的。嗯,這座以奇松、異石、巧雲而久負盛譽的名山,也就是我必欲「朝」之而後快的祖國群山中的「聖境」了。於是,我採取了「蝸牛」戰術,一步一步地,居然蹭到了以奇險聞名的「小心坡」。正得意呢,忽地一陣山風橫闖過來,手中提包也在狂風中猛晃起來。我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給!」隨著一聲有點兒命令味道的招呼,憑空裡伸過一根山籐手杖來。剎那間,我一把攥住籐杖,恢復了平衡。定了定神,——哦,旁邊站著個二十五六年紀的小伙子。他操著濃重的關中口音,笑笑說:「咱來它個『兩個和尚抬水吃』,咋樣?」我也笑著就勢兒領情了。得,不僅負擔輕了一多半兒,還遇見個出色的嚮導。小伙子說,因工作關係,他這是四訪黃山了。一路上,山形樹態,掌故傳說,他都描述得真切切、活鮮鮮的。什麼那雲霧中的「蓬萊三島」的來歷,玉屏樓前迎客松的命名,文殊院被稱為「黃山絕勝處」的緣由……都敘述得要言不煩;口風雖略顯粗獷,卻在大開大闔之間,也不乏點睛之妙。瞧他,指點雲山,談得多暢快。到了玉屏樓,他雖談興正濃,卻見我顯然無力再走,就忙著幫我把住處安頓好了。臨別,他把那籐杖塞給我,又笑著說:「有句老戲詞兒說:『三條腿總比兩條腿輕省』。你腿腳不濟,先拄著吧。本該送給你;可這是我捎給西安我老娘的。你下了山,就把它寄存在汽車站服務台,那裡人跟我恁熟的。放心好哩……」

  我,又愣住了。只得站在陣陣山風裡,一直目送著他逕自迤邐而去的背影,想道上個不足掛齒的「謝」字,也早已來不及了。他走了,那麼輕捷,那麼自若。沒有話別,更沒有客套,彷彿明知這是邂逅之交,盡力而已;也似乎預料到後會無期,又何須瑣絮?……而我呢,默立在「迎客松」下,竟像絲毫沒有被這盛名遙及海外的古跡所感召似的,木然了。其實,這古松迎客的慇勤,我倒也不是愚鈍得無從領略,只是……只是那遠去了的年輕人所留給我的那種精神上的贈予,又絕非任何迎送之類的禮遇可以比並的——那是一種淳樸的、略帶幾分豪爽卻又淡泊如水的情誼,一種純屬源於誠摯、又形於自然的援助啊……我正要再目送他一程,只見一朵潔如雪鶴的流雲,卻橫在了那條通向蓮花峰的石徑間——這時候,我才看清,手中這籐杖,簡直是一件取自天然、成於工巧的藝術品!這是遠遊赤子準備下的敬老的禮物啊!而他,竟慨然交付給一個陌路人,做緩痛應急之需……我捧著籐杖,遙望他的去路,已是「空山不見人」了。此刻,我的心反倒平靜下來。雖然,心頭那異樣的、溫暖的感覺,仍然難以名狀。

  山中的夜,靜得很。可我,卻無眠了……

  記得浩劫之初,我就被一群嘴巴上剛冒出一抹絨毛兒的大孩子,關進了「牛棚」。陰暗、潮濕、寒冷,又給我的骨髓裡留了點兒紀念。以後,我目睹耳聞的許多蠢事,慘況,冤案,又往往是由某些年輕人站在前台幹下的。於是,魯迅自責曾輕信後生的警語,引起了我的共鳴。直到劫難已盡,對不少青年的無禮、違法、犯罪,也常是皺眉,痛心,甚至切齒。我雖自知這心情中又難免些褊狹、執拗,卻總以歎息了之……可這次江南之行呢,蘇堤柳色,玄武波光,固然怡神悅目;而更讓我動情的,則是從不少年輕人身上反映出的心靈的美。啊,那船艙內膠東少年的片言之禮,那古寺前江南少女的半傘之助,還有,這山路上關中小伙子的一杖之誼,究竟該如何估量?我心頭的感受,又該怎樣描摹呢?

  近午時分,我經蒲團松下,繞蓮花峰腳,到了有名的散花塢。哦,好一片花濤香海。麗日當空,迎面緩緩送來一陣溫煦而芳馨的風,那風,直撲到我懷裡,一路疾苦,簡直爽然若失了——猛地,心頭一動:途中那幾次難以名狀的感覺,似乎只有這溫馨的風,才略可以擬。記得唐人有「暖風醫病草」的句子。莫非我這受了病的草木之心,在人們心靈間交匯著的這一陣陣暖風中,也有些療救的希望?……

             一九八○年初秋,於黃山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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