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閱覽室,做了臨時接待廳。長桌上,鋪著潔白的台布。一邊放著簽到冊;另一邊擺著朵朵紅花——每朵都綴著剪成燕尾形的小紅紙條,寫著兩個金字:「校友」。
校友們陸續簽了到,領了花,都朝著一位兩鬢如霜的女老師走去。老師身邊已圍坐了不少人,可那些後到的,雖只停下步子,像當年那樣,給老師行個禮,問聲好,也彷彿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做了件讓自己深感欣慰的事情似的。
老師正端詳著一張張似陌生、又熟識的臉。她竟能根據那個中年女校友一笑就把眉梢輕輕一挑的細微表情,叫出對方的名字,還追述了一兩件就連本人都記不清了的趣事;又從一個小伙子習慣性的吸鼻子的動作上,認出了他,還問起他的鼻竇炎可好了些……
這傳統的校慶,包括邀請各條戰線上的校友返校的活動,被迫中止十多年了,可老教師怎能忘記,三十一年前的今天,同那幾位頭戴著灰粗布八角帽的接管幹部緊緊握手的情景:「可把你們盼來了!」這是她見到黨派來的人說的頭一句話。她怎能想得到:慶祝這樣的日子,後來竟一度被誣為「資產階級懷舊思潮」……
卡嚓——一個記者風度的校友搶拍鏡頭的音響,使老教師心中微微一震,眼前浮現出了另一張師生合影……
那是一九六六年秋季。一個動作靈敏得像隻猴子似的男孩子,闖進了這間閱覽室,一把拽下了牆上那個鏡框——裡面鑲著校慶十週年那天,全體教工、返校校友和在校三好生代表的合影;只見他舉起那個鏡框,朝一個正在牆角低頭「認罪」的中年女教師頭上扔去……鏡框跌落在地,碎了。血,鮮紅的血,滴在了那張合影上,可,可真正讓她痛心的,還是以後「反回潮」那陣子,上頭抓住她保存了那張浸著她的血的合影,把她定為「懷舊思潮的代表人物」;那張合影麼,也……
哦,她似乎覺察出自己的情緒跟眼前這氣氛不大協調,就微笑著問那個記者:「你們班那個外號叫『猴子』的小傢伙,怎麼沒見來?」
「他……」記者不覺望了望老師額角那處疤痕,才說:「運動初期,他傷了您,還怎麼……」
「這孩子,可真是……」她笑著,搖了搖頭,「那,托你捎個話兒去,就說,我想他。」
說著,老人從桌上取了朵花兒,低聲自語:「這朵兒,我給他留著……」
她把那朵紅花,半托半抱在懷裡,然後,抬頭望著窗外……望著,望著,彷彿就在這時候,就在那敞開著的校門口,會一腳跨進個還像猴子那麼活潑、那麼歡躍的年輕人來……
一九八○年春,於北京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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