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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雪白的小蝴蝶 作者:韓少華


  我知道,我的小女兒在漢斯·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裡扮演了主角。那是她們幼兒園的孩子們,為了送別「國際兒童年」,正在排練的小舞劇。我也知道,她們班裡就有不少外國小朋友,那麼,這小主人公由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小姑娘來演,不更合適麼?

  小女兒卻告訴我:「選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就是瑪格麗特、愛麗絲她們跑到老師那兒出的主意呀——還說,這是為了友誼……」

  當然啦,說到友誼,我只好笑著點點頭。

  現在,我正替女兒抱著大衣、帽子和手套,坐在這間大遊戲室裡最後一排的一把小椅子上,一邊等著接她,一邊欣賞著她們的綵排……

  牆壁上那幽暗的天幕,象徵著聖誕節沉沉的夜色。紛飛的大雪中,那賣火柴的女孩正在莊嚴的琴聲裡,跟著幻覺中的老奶奶飛向天國;而飛翔著的小女孩的黑髮上,竟忽而添了個白紗的髮結,像一隻小蝴蝶,雪白雪白的,在翩翩飛舞……

  望著那隻小蝴蝶,我彷彿回到了一個並非童話裡的聖誕節之夜……

  那是一九四八年,這古城的冬日黃昏,我背著書包,匆匆走在東長安街上。路面煞白,幾乎沒什麼行人與車輛。寒風中,我不禁加快了步子。

  正走著,見王府井南口拐出個人影來。細一看:一個小男孩兒,肩上壓著個背筐,筐口卡著孩子後脖頸,筐底竟墜到了後胯以下。暮色中,他急急地走著,筐子也一顛一顛的,滿筐爛紙,彷彿也隨著顫抖。他右手拿著一根頂端裝著支鋼針的細竹竿兒,那就是撿爛紙的家什了。大概是覺得筐子撿滿了,也紮好了,一到收破爛兒的掌櫃那兒,就能交貨領錢,也好讓家裡那鍋雜合面兒粥熬得稠一些啊……瞧他,一溜小跑兒,竟耍弄起那根細竹竿兒來啦。

  這時候,不知從哪處樓窗裡飄來了縷縷音樂,還夾雜著幾聲笑語,我才想起,昨天那個外籍女教師臨下課,抱起講義夾子,用莊重的倫敦語音對我們說,「主耶穌的聖誕日即將來臨了。在這重兵圍困的孤城裡,我的孩子們,願天使與你們同在……」自然,她說的「重兵」,指的是人民解放軍了;可那「天使」,又在哪兒呢?

  忽然間,那男孩朝馬路上跑去,細竹竿兒朝前探著,好像發現了什麼新的獵取目標……

  那是一小片紙,白白的,在路邊飄轉著。孩子似乎驚喜了。他跟蹤,他追逐,彷彿那是一隻竟然飛舞在冬日黃昏中的,雪白雪白的,小小的蝴蝶……可那小蝴蝶,就像故意跟他逗著玩兒似的,總在他前頭三五步遠,飛著,飛著,忽而高些,忽而低些,忽而閃到路邊,忽而溜向街心,那麼輕快,又那麼得意,就是不肯讓他得手;可那孩子呢,卻「咯兒咯兒」地笑出了聲,一路追下去了……

  啊,這小小的白蝴蝶,莫非就是從上帝身邊飛來的小天使?也許,這一路嬉戲,就是聖誕老人送給這孩子的節日的歡樂?

  正想著,前面猛地傳來「嘎」的一聲刺耳的音響。一輛黑色小汽車急煞在街心。等我趕到近前,那孩子已倒在了車輪旁邊。小汽車風馳電掣般地逸去了……一輛三輪車剛從南河沿那邊拐出來。車伕和我同時發現了倒地的孩子。當我幫著車伕先把那個大背筐卸下,再把孩子抬上車,我才看見,他手裡還攥著那根細細的竹竿兒,頂頭上,落著那隻小小的「白蝴蝶」……

  我不記得是怎樣隨車伕把孩子送進協和醫院急診室的了,也不記得離開那裡是什麼時候了。只記得把孩子平放在一張候診長椅上的時候,車伕也沒……沒捨得把那根細竹竿兒從孩子手裡取下來。唉,在我離開那裡之前,藉著暗淡的燈光,又看了看那男孩——一張瘦削的慘白的小臉兒,雙眉舒展,兩眼微合,嘴角略張著,左臉頰上,一個笑渦兒還淺淺地漾在那兒,好像為了已得到那隻小蝴蝶,馬上就要「咯兒咯兒」地笑出聲來;那小蝴蝶呢,靜靜地停在竹竿兒上,不飛,也不動,只默默地守候著自己的小朋友……

  啊,那小蝴蝶,到底是聖誕老人送給這孩子的節日禮物,還是上帝派來召他去天國的白衣使者?那以後,我就無從知道了。

  當我隨著琴聲從沉思裡又回轉來的時候,女兒正在重排賣火柴女孩飛昇天國的場面;她頭上那白紗蝴蝶結,把我又引到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寒之中……

  那是清明節早晨。我在天安門廣場,遇見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兩根小辮子紮著深灰頭繩,肩上挎著個半舊書包。隨著人流,她緩緩行進在花山詩海之間。要是發現哪個花圈上有片花瓣兒或葉子要脫落,哪裡張貼著的詩詞掀起了個角兒,她就從書包裡取出個小玻璃瓶兒,抹出一點兒漿糊,把那紙角貼實,把那花瓣、葉片粘好。她不言不語,好像懂得廣場上那些獻花圈的,念詩詞的,演說的,宣誓的……他們做的事都多麼重要啊;她,竟怕驚動了誰似的,只默默地消除著那些留在紙角上、花瓣或葉片上的小小的缺憾——這或許使她在那偉人的英靈面前略感到些安慰了吧……

  第二天傍晚,我剛登上紀念碑下那石欄環護的第一層平台,就又遇見了那女孩。只見她正仰著頭,凝望著獻在上一層平台石欄外側的一個大花圈。那花圈中心,鑲著一幅周總理遺像;偏下方,一朵潔白的雪蓮,在料峭的微風中輕輕顫動。望望那花朵,又看看這女孩,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女孩伸起雙臂,張開兩手,眼睛——這時候才看清她那雙晶亮的大眼睛,仰望著什麼,如同就要從空中迎接什麼聖潔的東西……噢,那是一片雪蓮花瓣,轉瞬間竟在一陣冷風中離開了那花朵,飄著,飄著,恰似一隻孤獨的小小的白蝴蝶——女孩就是為了讓它免得落地沾上塵埃,才伸開雙臂,去迎它,接它。可那冷風,存心戲弄著女孩似的,時而催著那小蝴蝶低低盤旋,引動女孩把雙手舉得更高;時而又抓住那小蝴蝶拋得老遠,急得女孩半張著嘴巴,彷彿要呼喚著追上去……那小蝴蝶啊,也無可奈何地向女孩連連回頭——就在這時候,一位高身量的叔叔,略踮起腳跟,一抬手,就把那小蝴蝶接了下來。啊,那小蝴蝶剛落到女孩掌心上,一眨眼,竟又變成了一片花瓣……當然,還是那高個兒叔叔,抱起女孩,讓她幫著那片花瓣返回自己神聖的崗位……

  當夜色漸濃,廣場上的氣氛越來越異常的時候,卻見那女孩又捏著一小片白紙,像誓詞的一角,又像輓聯的殘片。她巡行在夜色裡,靠一隻小手電筒照著,想找到手中那小紙片應當返回的崗位……我正要去提醒她趕快離開廣場,見一位女同志已經上前,正扶著她瘦瘦的肩膀,低語著;可她,卻把那小紙片揚了揚,申訴著什麼,不肯離去;而那小紙片,在被霎時亮起來的燈光驚得蒼白了的廣場上,多像一隻在閃電中依然天真地飛舞著的,雪白雪白的小蝴蝶……

  回頭望著廣場上那急遽縮小著的黑沉沉的包圍圈,我的心,也收縮得快要凝固了……唉,至今我也無從知道,她手上那隻小白蝴蝶,會不會頃刻間化成歷史獻給她的一曲哀歌……

  我的回憶漸漸消融在鋼琴的裊裊餘音裡。眼前,一群金髮的、栗色和亞麻色頭髮的女孩,把我的小女兒圍在了中間,跳起了環舞……嗯?孩子們什麼時候換了裝?——腰間一色蔚藍的舞裙,頭上呢,戴著彩色繽紛的花朵;只有我的小女兒,烏黑的頭髮上還飄著那個白紗的髮結……

  多麼美好啊,這歡樂的環舞,友誼的環舞……可是,孩子們,頭戴絢麗花朵的瑪格麗特。愛麗絲,還有我的打著白蝴蝶結的小女兒啊,難道生活裡就只有歡樂和友誼麼?當然,人類越進步,屬於他們的歡樂就越深長,連結他們的友誼也越堅貞;可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前夕,在為「國際兒童年」送別的時刻,卻還是要說,生活中還有苦難,還有抗爭……每當我回憶起往日那兩隻小白蝴蝶,固然會聯想起東京的小姑娘送給中國熊貓「歡歡」的雪白的玫瑰,可也忘不了那些柬埔寨難童的傷口上剛包紮的雪白的紗布,忘不了南非黑人少年灑向藍天的抗議種族壓迫的雪白的傳單……啊,苦難,只因為人間還存在著沉重的苦難,歡樂才更珍貴;鬥爭,只因為世上還進行著正義的鬥爭,友誼才更崇高——不是麼,我的正在跳著環舞的新世紀的主人們?

  琴聲中,孩子們歡樂的舞蹈進入了高潮。而此刻,我的雙眼卻不覺蒙上了兩汪溫暖的、柔潤的淚。透過淚光,那些旋轉著的蔚藍的舞裙,已經融成了一體,竟在我的視覺裡化作了那個從宇宙空間回首遙望中的行星——蔚藍的,飛速旋轉著的地球;而孩子們頭上的花朵,彷彿也連結成一個巨大的花環——那花環中間,一隻雪白的、雪白的小蝴蝶,正飛翔著,歡舞著,去擁抱那蔚藍色的星球……

             一九八○年初春,於北京地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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