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老深老深的小胡同兒。
無冬無夏,只要天一濛濛亮,就聽見一陣鐵□轆小車子響。從胡同盡裡頭響過來,經我家後窗戶底下,直響到胡同口外頭去。到天傍黑兒,才見那推車的人,一個孤寡老太太,推著滿滿一車爛紙,朝胡同斜對面的廢品收購站蹣跚而去。
那些年,老街坊們打照面兒也只點點頭,咧咧嘴,不大台北京的老禮兒了。只這老太太,早晚兒見了還照舊哈著腰,搭個話兒;人們隨口應著,擦肩兒過去了,並不覺得這麼大年紀還低頭哈腰的,禮數過重——老太太多年就羅鍋著腰了。
胡同裡早有嘴上刻薄的,說「這是天生撿爛紙的命,要不怎麼歲數還沒滿一個『甲子』,就拿眉毛當掃帚了?」
聽說她無兒無女。抱來個本家侄女兒,撫養大了,出了門子就沒回頭。倒是街道上逢年過節總給些補助。可那年傍臘月,街道女主任也靠了邊兒。誰想大年初一,那老太太竟穿出嶄新的一身藍布褲褂兒來!
胡同兒裡又透出話來了,說這老太太得了「外財」——紅衛兵大抄家那陣子,不是連掏公共廁所的,都有從糞坑裡掏出成匣子珠寶的麼;她可是見天價濛濛亮兒就出車,還總貓著個腰哪,也許就是老太太她……
其實老街坊們見得真,這一秋半冬,老太太每天都弄回滿滿當當兩三車廢紙來。有人見她常推車到王府井兒、文聯大樓那些大字報最密的地方去。先是撿,後就撕、就扯;再後來麼,索性就整張兒地揭……
「天無絕人之路……」隔壁兒那剛從干校回來就醫的老先生,悄悄兒感歎著。
有一回可出了麻煩。許是哪張大字報上寫著「保留X日」,讓這老太太給提前揭了,竟惹動貼大字報的抓住她,來了個現場批鬥。害得老太太鬧了瘟病似的,逢人就咕噥:「可我真是大字不識呀!我就覺著,反正跟過年貼掛簽兒一樣,『心到神知』唄……」
後來,天傍黑兒又常見她哈著腰推車回來,車上總放著三兩卷子理得齊齊整整的大字報,還聽她一路咕噥著:「這可是風,是風給您老人家揭下來的……」
每天濛濛亮兒,那車照舊響過去,無冬無夏……直到周總理去世以後的那個清明,竟好幾天也沒聽見那車□轆響。
「我大字不識啊,聽說街上貼著想的祭文哪!我可千萬別把……」
先是隔壁兒老先生,把捆好的舊報紙提出家門;後又見那位一直靠著邊兒的街道老女主任,拎出幾個舊瓶子來,也……
就在當年兒忽然興起吃「三尖一團」的螃蟹那些天,聽說老太太沒了。等幾個老街坊趕到胡同盡裡頭,進了一間小屋的時候,老太太已經抬走了。只留下滿屋子古怪氣味兒,還有一張空床……
很難說那是床。兩條或許支過鋪板的凳子靠著牆根兒。放著些瓶子罐子。鋪板上只攤著大半塊涼席;鋪板下頭壓著的……壓著的竟是三大摞各色紙張,如同壓著平地絮起的二尺多厚的褥墊子!細一看,只見一串螞蟻,正鑽進鑽出的,忙個不了。
「自個兒走了,燒了,倒也好,」老女主任紅著眼窩兒,自言自語似的,「就算兒女雙全,弄口薄皮材來,可,可羅鍋著個腰,入了殮也蓋不嚴蓋子……」
這時候,忽然闖進個女人來,嚎啕著撲向那空床:「我是她閨女呀!憑什麼不等我來就把人給燒啦!我的親媽呀!……」
她喊著,猛一抬手,掀翻了床板——下頭那「墊子」,竟石頭似的,一動沒動。
螞蟻,潮蟲子,蟑螂,密麻麻的,從那「墊子」上忽地散沒到四下裡去。
那女人一會兒把舊墊子翻開來,一會兒又將地下的破盆兒踢過來、踢過去,好半天才走了。
就見那表面一層紙,潮氣漚,蟲子咬,像半張破樹葉子。紙上字跡雖殘著,卻還能過眼成文,簡直逼著人脫口念出來……
只在一陣風衝進門來的時候,那浮層上飄起些碎片兒,死灰似的,化了。
一九八七年冬,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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