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一張臉,從那扇好大的鋼化玻璃門的反映中。不用細看,想必是青著眼圈兒來的。也好,不抹眼瞼暈膏,眼影就顯現著了。
紅外線自動控制玻璃門。銀白色鋁框。左右方向自行開啟。青著眼圈兒的面影被扯得消失了。腳尖兒前面,一條絳紅色地毯,直鋪向高懸著水晶吊燈的門廳深處。
由紅地毯引導著,進了更衣間。
數一數麼?本屆大賽決賽階段的參加者一共多少名?要數一數的。估量一下自己站著的橫槓下面的分母以及整個分數的值,和它所提示著的或然性,也可以叫做可能性。或然性及其數學的近似表述,似乎構成了一切競賽——競爭的永久性的背景。這與面料、尺碼、剪裁以及線條和色調都無關。
1,2,3,4,5……13。不祥的數碼,自然是西方觀念。其實,老K在撲克競技裡並不是個惡煞。當然要看排列組合。這回就跟色彩和線條有關了。四個老K裡頭,黑桃K最大。13只是個大家共用的分母。說不上是誰的吉凶。一切都還是未知的。
我的未知值,就裝在手裡的這隻老式純牛皮提箱裡。
一張張的臉:滿月型的,鴨蛋型的,瓜子型的……連同一雙雙丹鳳樣的、杏核樣的眼睛和一張張或大或小的嘴巴、或薄或厚的嘴唇,都在眉筆、唇膏、眼瞼暈膏和增白潤面劑的調整過程中,漸漸地,彼此相像起來,簡直就是一胎12個姐妹——不同的似乎只在於有的沒夾上裝飾性睫毛。
「喲,我的設計大師,你的『修女』呢?幹嘛要你親自給她提服裝箱?……瞧,你的臉色可不大好。緊張感,還是期待感,害得你這麼……也難怪,聽說,教授本人,要來親自主持這屆大獎賽來了。也難怪你,連我們都……哦,可你的那位『修』型模特兒呢?」
我的模特兒麼……
哦,我的「修女」麼……
選了她來體現這構思,是選對了。
她身高170厘米。腰圍只67厘米。又絕非病態美。胸,臀,四肢,整體,青春氣息四溢。可畢竟是修長型。她的同行,連同我,都叫她「修女」。先待調三年,後又待業三年。找了她,參加「金玫瑰」時裝模特兒培訓中心的第一期集訓。老同學了,得拉一把,且拉一把。她也真能苦修。老大不小了,由芭蕾「一位」式站起,不過兩個月,到了前天國際俱樂部的晚會上——穿的自然是我摸著她的身子為她設計、又為她剪裁縫製的那套晚裝——連那個據說是在歐洲當過「客席主演」的芭蕾男明星,都一連請她跳了三支曲子。從宮廷小步舞,到倫巴、迪斯科,成了舞他裡的一顆真正的星。「墩兒」戳在一旁只有傻眼的份兒。這小伙子也許又謝我又怨我。是我把他的「修女」引進了高層次社交界,也沒準還是我造成他今後的被動的可憐兮兮的處境。誰讓他倆都樂意呢。
總之是一次試探性亮相,或預演。那套晚裝的全部設計靈感,都來自她本身,來自她身軀的量感、質感和律動感。教授講課說過:「世界最佳女裝,幾乎都出自男設計家的手筆。」也未必。教授自己設計的那套一日三式的晨裝、午後裝和晚禮服,不就得了八十年代第一枚國際大賽的白金月桂獎章麼。一種全靠女性自身內在韻律才能產生的女裝設計構思,理應來自女性設計者的心底。而我的設計構思的基點,正在於現代女性外在的修長感和內在的詩律感的交叉。而「修女」的如歌的動作韻律,把我的整體構思,竟表現得這樣淋漓盡致!
全部構思、成品和希望都裝在了這手提箱裡。都是深桃紅色的,連同提箱。導師給整套設計命名為《春之舞》,系當代青春型。導師自然是有所本的,她說有個重要的依據性信息應該給我:去年她在休斯敦現代實用藝術中心聽教授本人講學,那個古怪老太太就痛罵「國際流行色」學派。說任何色調的審美的根都深植於人性自身。「流行」之類廢話是對人性的褻瀆。導師還特地描述了教授一拿出深桃紅示教色板的時候,那神往的情態。當時,老太太操著純正的牛津語調讚美了深桃紅的詩的本質,那音容神韻活像凱瑟琳·赫本在白宮小禮堂朗誦莎翁的十四行詩!導師啟發我用深桃紅自然不是投其所好,而是她約見了「修女」才拍了板。說這就是「量體裁衣」,仍屬唯物主義反映論的構思路線。
選提箱是他陪我去的。不謀而合,替我選了這只深桃紅鍍鉻飾件的。一個女人的吉兆。不能不回報他一個長吻。
他渾身仍不免那三分憂鬱氣息,或許真的因為他的體態過於修長了點兒。我還是挺喜歡心裡把他叫做「修士」的。他的手指也修長得驚人,蕭邦型的。可惜「淪落」到「APPLE」視頻終端的單色按鈕的操作生涯中去了。「一對機械手」——自然也是他的自嘲。
只送我到電梯口。提箱也放在了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側。他還是不肯上去。要問他,大約還是那句「你們家又沒下請柬」。「你們家」自然特指外婆。外婆的臉其實並不曾拉長過。
叫他等一等,提上箱子進了電梯口。取來昨夜為他趕出的那件淡茶色粗條紋燈芯絨橫裁墊肩加雙襯的卡曲衫,塞給他。只要一上身,整個兒的過於修長的體形,就會調過來。「機械手」抱著衣服,眼睛裡的憂鬱讓驚疑攪亂了。那眼神似乎在問:「連尺寸也沒量,就……?」
留下一句話:要陪我共赴決賽。班已經倒好了。
給了他一張入場券。3排16號。特邀席。
唉,我的「修士」……
抽籤。決定上場次序。決定者自然是命運。
十三張小紙條弄成十三個小紙團,丟進了一個舊紙盒子裡。摸吧,不必怪命運。每個人的吉凶大約都是自己摸來的。
「13!」
不吉而且不利。紙團摸光了,十二雙相似的眼睛投來了幾乎十二種眼神。
這種賽場,最佳出場點應在全場序數1/2分點略後,命運要是給了你這樣一個機遇,你就是個平庸角色也不會徹底暴露。可要是攤上個「壓場」的次序,那可除非你本來就佔有絕對優勢,任什麼便宜也討不到。全部責任都由你自己承擔。
誰讓這是你自己伸手摸去的!
反倒平靜了。可以安下心來再把出場的步態、姿勢、正面和背面和側面的對比度再斟酌一過。打開了提箱,交上配樂磁帶,再把作品抖開……
頭飾先扔在一邊。襯裙和靴子是早在家裡就換好了的。穿好上裝,鈕扣不忙著扣。半開胸馬甲也先敞著。仿披風式外衣先搭在椅背上。腰帶也蜷曲在外衣一處。
十二雙眼睛幾乎同時瞪圓了。
「怎麼,我的大師,你自己上場?!」
點了點頭,外加一個我自己也摸不清是什麼色調的笑。
「你的『修女』跟你鬧翻了?」
「沒有。」
「病了吧?」
「也可以這麼說。」
「那你這是……」
「唱戲的有自編、自導、自演,我也……」
偶一回頭,見窗紗外面晃過一個修長的肩膀寬寬的影子。
只把門開一道小縫。
「你今天早上怎麼不等我就自己……」
「你昨天晚上怎麼不送我上樓?」
「你穿的這是什麼呀?」
「走開,這兒是女更衣間。」
「你臉色怎麼這麼……」
「一會兒化了妝,上了台,在燈光裡就好了。」
「什麼,你……」
「台上見!」
祝福我吧,我的「修士」!在台上,我會吻你的——用眼睛。
「喂,……」是「墩兒」的膛音兒,非「男高」亦非「男中」。
「是我。」
「喂,」又加兩聲裝飾性嗽音。
「說吧。」這傢伙一見姑娘——哪怕是在電話裡「見」,也要「傷風」。
「情況是這樣的,」少不了那兩聲嗽,「她,她正在醫院急救室呢……」
「什麼?」聽著就不大對勁兒麼,「她的老病兒又犯啦?」
「不、不是,哦,事情是這樣的……」
「挺大的小伙子利索點兒好不好!告訴我,你們……」剛要提那服裝的事,不覺又嚥了回去。
「唉,都怪我,我不該酒後駕駛……」
明白了一大半兒。
前天,昨天,「修女」也是這麼通過電話纏了我兩個晚上。
「我的好大師,新郎是『墩兒』的鐵哥們兒,新娘也跟我夠交情。這伴娘請到我頭上,我能推嗎?可我穿什麼呀,還是『墩兒』提醒了我,你能不能把那套……」
「不行,這可不行。馬上就要決賽了。再說,酒席上湯湯水水的,別再來個『血色羅裙翻酒污』!」
「不是,是『桃色羅裙』。」
「虧你提醒了我,我還真怕你這麼出風頭,趕明兒真跟『墩兒』鬧起『桃色事件』來!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別逗了,我都安排了,入席之前見親友,見了親友拍紀念照,哦,新郎全準備好了,柯達彩卷兒,準備了五卷兒呢。拍完照就換——哦,就更衣。連提箱也帶著。保證髒不了,還不行?」
「……」
「呵,看在咱們『末代知青』的情分上,還不行?你可真夠……」
「末代知青」!早就服了這丫頭的語言概括力和表現力了。一股酸澀堵住了我的喉嚨……唉,我們,我們四個,原本就存在著一個好大好大的共同點呢——「末代知青」!唉……
「你倒是說話呀?」
「……」
「行不行的,賞句准話兒呀?」
「由你吧。」
「哦,我的絕對大師,我知道你不會忘了交情的。現在,請接受我的『電傳飛吻』——嘖!哈哈哈哈……我這就讓『墩兒』去提貨,哦,不不,去取咱們的作品!」
事到如今,還用再追問什麼呢?什麼入席之前要「更衣」!連婚禮之後,酒足飯飽,還要在兜風的時候做成對兒地臭顯擺——她顯她的那身「桃色的雲」;他呢,顯他剛換的那輛黑「雅瑪哈」!
「哼,我這兒都聞見你的酒味兒了!沒出息的酒色之徒!」
「我真沒喝多少,他們一個勁兒灌新郎,我不得不仗義著點兒。我,我還算個伴郎呢……」
「少囉嗦吧,她人怎麼樣了?傷得重嗎?」
「大夫給拍了片子,踝子骨錯位,給揉上了,不要緊了。就是,就是你的作品……」
「好了,說點兒實的吧。你的車要沒大壞,來接我一趟,我得看看她去。」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連提箱都癟了大半邊。
「來啦!老太太來啦!」
「她本人兒?」
「當評委會首席顧問還有派代表的一說!」
「唉,小媳婦兒要見祖婆婆了……」
從窗紗縫望出去,就見白髮滿頭的教授由幾個專家級人士——導師也在其間——陪同,以快速的略顯機械的步子經過走廊,向休息廳走去。今天她竟穿來一套花色、款式、風格都新得惹眼的長可過膝的裙服來。
早聽導師說過,教授赴任何會議,包括上周對中國時裝設計師們的講學活動,都提前十分鐘到場。看看表:8點48分。
抓緊化妝。自然是淡汝。「淡掃蛾眉朝至尊」。淡有淡的氣度。況且從來不知道自己艷抹濃塗一番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不過,唇膏還是從「玫瑰」系列裡選了略偏低調的。大眼角也描得略深些。不然就會讓通身的色塊給壓得滿面朦朧了。
好幾雙眼睛盯著我化妝。似乎特別注意我懸腕描眉的入筆和半描半皴的細膩手法。
「喲,我的大師,你要是當模特兒,准比當設計師出名快!」
用不著借助於鏡子認識自己。鏡於是藝術的天敵。整個「自己」就在眼前,不,就在自己心裡。只是一想教授今天這身一派新氣的裙服,就……馬上要登台展示的構思卻是從「舊」出發——當然是被逼無奈!
從醫院趕回家,看看表:晚10點39分。
就這麼以棄權了之?不是比拚敗了更慘麼?有人說過,自殺就是人生的棄權,這回莫非要來個藝術上的自殺?危言聳聽?不全是。
只一夜時間了。確切地說,離開賽只差十個多小時。就算還有一套同樣式、同尺碼的備用品,又有誰能代替我的「修女」登台呢?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她都無可替代!
外婆見我發愣也陪著發愣。把她連擁帶推,推回她的房間。「只要一閉上屋門,心就會屬於自己,而屋內的空間也就絕不限於它實有的空間……」這是誰寫的?忘了。但確實,我的心立刻沉靜下來。瞥一眼穿衣鏡,唉,風衣還沒脫。等甩掉風衣……我的天,幹嘛不自己上?踮起腳跟,踏著一串「切分」拍子轉了個「360」——哪一點兒比那些位職業模特兒差?何況,氣質、神韻,都是純屬於自己的,而絕非從畫報上「複製」來的。至於書卷氣,似乎更現成——碩士研究生可是實打實的呢。
可就算是自己登台,連草圖也沒個影兒。就算連夜趕製,材料呢?「雷蒙」能半夜三更的開著門等待你去光顧?唉,真想披髮長歌,仰天大笑,隨後倒頭睡到天明……
一抬眼,見大衣櫃頂上橫著個舊式皮箱——心裡怦地一動。
來情緒了。從櫃頂托下皮箱,又從外婆屋裡床頭櫃小抽屜裡摸來鑰匙,「卡」地打開——唉,洩氣到家了:老輩子的西藏達賴喇嘛進貢的粗毛氆氌。聽外婆說,這是她老人家的祖父當年在大內隨光緒皇帝接見外藩首領,御宴之後得的賞賜。「文革」裡被查抄,去年才發還。可這東西,土巴拉嘰的,包沙發都派不上……
「又折騰什麼呢,丫頭?」外婆披著衣裳,站在了我身後。
「找料子。」
「半夜了,找料子幹什麼?」
「找料子還幹什麼,做衣服唄!」
「這老眉卡薩眼的,做襯裡兒都扎肉。」
「您操什麼心!我偏要這老眉……」說到這兒,心裡不由一亮,「偏要這股子老勁兒!」
「嗯,我早說了,新到頭兒了,又得往回翻。花樣兒翻新?十回有八回是花樣兒翻『舊』!十一樓上那位海關上做事的女幹部,前兒個穿出件塔夫綢褂子來,跟開電梯的南方姑娘說,那是港貨,眼下香港最時髦兒的花色了。一細瞅,嗐,整個就是從這光緒年間藏式氆氌上描了去的。這叫不叫花樣兒翻『舊』?」
心裡又一亮。
「還有呢,我那床底下,還塞著兩大箱子呢,也是頭年裡退還回來的。等閒了……」
「別,我這就去!」
等跑到那屋裡拉出箱子一掀蓋兒,我的天,儼然一堂晚清宮廷服裝文物展!
「瞅瞅,這栽絨提花兒團鶴樣式的馬褂兒,當年你太祖外公下了早朝回府會客常穿的。唉,換了三朝五代,還這麼黑亮黑亮的,不走色兒也不倒絨兒!」
真的,搜盡巴黎「卡丹」的倉庫,也不會找到這樣的珍品!
「再瞅這件,這絳紫素面兒大貢緞的裙子襖兒,是你太外婆,也就是我的嫡親母親,五十大壽時候,李中堂家四少奶奶送的料子。又緻密,又沉重,光頭兒還足。拿來的時候兒,一解包袱皮兒,滿屋子都是內務府庫裡大躺箱的香樟木味兒——你就瞅瞅,直到如今,蟲兒不嗑,耗子不咬……」
心裡又猛地一亮:一個全新的,哦,也許是全「舊」的構思,像在鎂光裡似地閃了出來!
「外婆,我的好外婆,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老菩薩!坐到這兒,戴上老花鏡,給我把這件,這件,還有這件,拿小剪子都給我扒裉剔線,拆成片兒!」
也沒時間解釋了。交代了任務,回自己屋來。
鋪開紙,草圖,只能起草圖了。多少年來,舊照片、舊畫報上的,外婆口頭上說的,什麼西太后、裕容齡、賽金花,過電影兒似地,檢閱了一遍。不行,要跳出來。面料的質感,色彩的光度,要「老」;線條的流向,衣與裙之間的收放、明暗和疏密的動律,又一定要新。在總體感覺上,就是要表現一種歷史感與當代感的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交融……
氆氌,成匹地抖開了。土黃、醬黑、赭紅三色的交織,如高原,夜色,寺廟與袈裟渾元一氣。粗羊毛經緯間明晰的縱橫與凹凸,極顯著地增強了渾厚、粗獷、沉著的印象:一種極淳樸又極神秘的歷史的深沉感。粉餅走在上面,像為遠古的混沌劃界;剪刀一過,又如裁開了永恆的夜氣。沒動一針一線,我先醉了……
等外婆捧來那拆開的衣片,我竟頹然歪在了靠背椅上,不能說,不能動,只可凝神看去——
那純黑的團鶴,不知怎麼,讓人想起氤氳著的宮闈深處的檀香裊裊;那絳紫的緞面,又讓人想起失寵嬪妃的點點淚痕……可當那一片片衣料摞在一起,又疊映出讓你遐思無限的命運的層次:華麗的,又是陰沉的;雍容的,又是壓抑的;高貴的,又是不祥的……可這一切,該讓我怎麼連綴,怎麼綜合,怎麼駕馭!而且,這通體的點睛之筆,何以寄托?
「丫頭,瞅瞅這個……」
外婆手心上托著幾顆似圓非圓、極富於立體感的黃燦燦的東西。
「這是外褂上的鈕子,聽你在內務府後庫當過差的太舅公說,這可是風磨銅點赤金,七三成色。箱子剛還回來那天,我就拆下來另收著了——可有點兒用處麼?」
我猛地站起來,又一時沒敢接過來。
「聽說過吧,這就是大內監製的,鎏金鈕子……」
正在台上的,是10號。爆破型加閃爍型電聲配樂。大開大闔的動作,倒也豪爽開放,自成一格。
八個下了場的少女,都塑像似的。等著比賽結果揭曉,可也犯不上這麼受著了定身法一般。連同兩個跟我一起躲在側幕邊等待上場的,二十二隻眼睛都盯著我。
事到臨頭,反而渾身松爽,滿不在乎了。
哦,箜篌,編鐘,石罄,堂鼓,在電聲組合樂器的空曠渺茫的音流背景之前奏響了。這是我的,今天凌晨才定下來的配樂。
一出台,全場頓時肅靜。
顧不上那位白髮滿頭的首席顧問,卻瞥了一眼3排16號座。他,彷彿像個哲蚌寺裡坐化了的大喇嘛,燈芯絨上裝暗淡如氆氌。
走思了——忙著屏氣凝神,踏進了我的旋律……
輕緩地橫移著自然步伐,稍稍照顧一下配樂的節奏。讓披風式氆氌外衣的寬舒的下擺隨步微飄,如迎風蓮葉,又不全拘於樂曲的規秩。隨著一組編鐘的遞升和弦,轉個180度的背影,以腰為軸,肩與胯同方向小幅度傾擺,讓身軀在寬大的「披風」籠罩之中略顯出腰身線條的曲度,以打破外衣腰裉和底襟呈梯形下垂的單調。在編鐘的上行和弦達於頂點,只剩下箜篌在輕輕渲染的時候,又一個180度回身定位塑型——任憑加了暗衩斜褶的「披風」下部那一圈底襟,依了慣性動向,來個急促的螺旋式回捲,緊裹下肢,雙腿線條畢露:卻又隨著底襟的反向迴旋,雙腿輪廓又倏然隱去。幾乎同時,趁著石罄和堂鼓擊響,邁出一串鉸花式碎步,直線前行,逼到舞台前端,高舉雙手,讓內衣的蓮蓬袖筒從「披風」肩部特意留下的袖籠缺口上揚,頓時現出絳紫緞面的光澤,跟氆氌的幽暗相對照。左右兩個「雁落平沙」式的從南拳裡借鑒來的示意性的臂部曲伸,由編鐘伴隨,更增強了絳紫的高貴色澤和蓮蓬袖筒皺褶間明暗變幻的魅力。緊隨著一聲聲堂鼓和電聲中音部襯托,讓穿著棕黑色長筒雪靴的雙腳交遞著前行,踢開「披風」前片的對襟中縫,信手解開「披風」,雙襟分敞,亮出胸部寬舒、腰間緊束、下擺又蓬鬆著的黑絨馬甲——那是吸收了法式「洛桑昂獵裝」和日本式「佐久良敏穗滑雪裝」的情調改制而成的。自然,當全部管弦戛然停奏,就在只有編鐘和石罄以雙領奏式的華彩樂段相映襯中,黑絨馬甲上的七顆鎏金鈕子,光彩輝煌——那必定是宛如靜夜蒼穹中的星辰,迸射出金石撞擊一般的光波。就在那讓人目眩神迷的一瞬間,伴著鐘罄齊鳴,給了全場一個正面的極富於超拔感的立式造型!……
掌聲四起。完全是破例。這種大賽場合,歷來禁止鼓掌。可今天,此刻……哦,藉著塑型的相對靜止的片刻間,瞥見教授昂著白髮蓬蓬的頭顱,雙手抱胸,淚光閃閃!
可那邊呢,3排16號,空了……
只剩下一個人了,是我。
更衣間頓顯大了許多。四面牆壁恨不得倉皇退去。只有那半掀半落的窗簾依舊。
不知現在是夢,還是剛才是夢。
教授一直恪守賽場慣例。最後,只是緩緩地起立,向著台上略揚了揚石臂,揮了揮手,就退場了。
最先擁進更衣間的,是兩個女記者。真懷疑她倆要向其他尾隨而入的男記者們收繳特別勞務費,沒有心思答什麼提問。只顧用眼光在窗外那塊盆景似的小天井裡尋找,找那不終場就逃席而去的「勇士」。
「此次奪魁,系連闖三關之後,請談談感想。」
三隻話筒,幾乎在同一秒鐘裡伸到我下頦兒附近。一股口臭、煙味兒和哈氣之類的混合氣味,從每個話筒裡襲來,令人窒息。接著又參加進三四隻來。
更多的鎂光燈,閃著。晃得睜不開眼。
原來所謂「獨家消息」就是這麼個搶法——評委會剛剛宣佈:「鑒於顧問團的專家們近幾天學術活動較為頻繁,相當勞累,所以,上午高檔風格裝個人項目決賽評選結果和下午其它項目比賽結果一併揭曉。全體顧問和評委的評議會,由這裡的第一休息廳移至賓館舉行。」結果尚未揭曉,怎麼就要別人以「奪魁者」身份發言?
直到今天才感到「無可奉告」四個字的簡明,得體,無往而不利。
好在是淡妝,只換換衣服就能逃離。瞥一眼窗外天井,只見一簇簇綠葉紅花的美人蕉,在陽光下佇立。沒有風。難怪心裡一陣燥熱。
忽見白髮滿頭的教授本人,悄悄地推門而入,走向我來。兩眼淚光。別人只顧後退讓路。
雙手攤開,輕擁了擁我的雙肩。隨後,並不開口,只露出一個溫存與淒楚相混合、且淒楚的比值漸增著的微笑。接著低垂著稍顯浮腫的眼瞼,凝視著我的胸前;又伸出輕輕顫抖著的雙手,摩挲著馬甲上的鈕子,一個,又一個,愛撫個沒完沒了。不覺喃喃地如祝禱又如吟詠般地說:
「Oh,my GOd,my GOd!」隨之又用她的母語,低得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這就是,就是了。大內督造,風磨銅點赤金,七三成色,世間已極少見了的鎏金鈕子——我祖母,我祖母就有過這麼一副,這麼一副……」
隨著她那兩滴大大的渾濁的淚,我竟覺得自己一陣喉哽眼酸,淚水也奪眶而下……
鎂光閃耀頻率激增。
記者群被教授引向外去。
二十四雙眼睛愣了愣,也亂紛紛離開,如花飛星散。
四壁開始茫然後退。
窗外,光波流瀉的大氣,也立時擠了進來,加大著對我的心的威壓。
哦,連陽光也有壓力麼?
動不得。非夢非醒,就是一點兒也動彈不得。
眼角餘光,瞥見化妝台子鏡面裡的自己。遠遠的,半倚半坐在一把木椅上。「披風」底襟落地。歷史的神秘感頓覺消逝。馬甲上七顆鈕子也失色於天光之下。
那靜夜蒼穹中的星辰,霎時變成了一顆顆釘子,釘死了我的心上的門扉。
拼著心底一點餘力,揪住我的心扉的縫隙,狠命一撕——
玎玲、玎玲、玎玲……玎玲玲玲玲……
落地又如流逝的一串隕星。
精疲力盡了,卻似乎可以輕移一下身子,努著力,抬眼一望——
窗外,小天井裡,光的瀑布直落在美人蕉上。花叢掩映之間,一個修長的男子,肩寬寬的,頭卻垂得低低的,也如負著光的重壓,在那兒徘徊,徘徊……
一九八六年立春後十日,草於北京三元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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