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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畫舫齋賣畫


  (一九三六年冬)




  辟力啪啦的算盤珠子響聲,從賬房傳出來,跟胡同裡那些急脾氣孩子提前放的「百響兒」掛鞭攪和到一處,給人一股子年關就橫在眼睫毛跟前兒似的感覺。

  「兄弟,喝口茶吧。」連福把賬房當地那個白銅爐子圓爐盤上的一蓋碗「祁紅」,往連喜——如今早已改名蓮溪的少總管跟前挪了挪,留下個略帶親暱的笑模樣,轉身出去了。

  「不對。」連溪並不看兩張對面賬桌旁邊那一老一少兩位先生,只背籠著手,悠閒地看著立式銀櫃上那盆漳州水仙:碧綠的葉子中間,已經竄出兩支挺大的箭子來。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大年初一,准開;隨後才說,「重來吧。」

  坐在銀櫃旁大杌凳上的連壽,又把手裡的藍布面子賬簿翻到了頭一篇兒,一筆一筆唱誦著:「……一百四十六塊四,……六百零四塊五,……兩千七百四十三塊整,十六塊四毛一……」兩張算盤,又「辟力啪啦」地響了起來。

  蓮溪早留起了背頭,烏亮烏亮的;穿了件古銅大緞子面兒紫羔皮袍子,挽著三寸多寬的漂白洋布袖頭兒:背過來的兩手,都褪到袖筒兒裡,好像正悄悄兒掐著天干地支似的,卻又十指不露。等把這大半本子賬目又打了一過兒,他仍不回身,只讓那花白鬍子先生報個總兒——「八萬一千四百四十塊零七毛四分」;又讓那位二十出頭的也報了——「八萬一千三百三十六塊四毛四分」。他這才轉過身來,含笑說,「按老齊先生的結賬」;又說,「小玉先生也歇歇兒吧」,說著,端起茶來嘖了兩口,放回原處;拿上電鍍扣鎖黑皮公事包,出去了。

  「少總管這手兒,就是『袖裡金』?」小玉先生擦著鼻尖兒上的汗珠兒,問著連壽。

  「嗯,」連壽把賬簿交齊先生落筆,說,「這是老總管回家養老之前,淘換來個秘本子,蓮溪自己個兒硬摳通了的。年底結賬,平日查賬,他概不用算盤——活像跟算盤結下八輩兒冤仇似的。三年前給老中堂辦白事,五把算盤對著打,還是他掐算的最准——絕活兒!」

  「聽說少總管可給這宅裡頭立過不少功?」

  「嗯,單是老中堂臨危,他摟著病人後腰——中堂得的『緊痰絕』,一動,人就完,他愣是一天一宿不吃、不喝、不動,直到老主子嚥氣……他的典故多得是。你乍來,慢慢兒就知道了。」

  蓮溪進了垂花門,從帔恩堂前經過,進東跨院,在西洋客廳——九年前,少三爺從法國留學回來跟少三奶奶結婚,就把這五間裝著暖氣、一概洋式擺設的廳堂當成了新房。

  落地窗門,一架菲律賓木洋式梳妝台前,少三奶奶坐在彈簧矮腳圓墩上,正舉著乳白色賽璐珞把兒鏡子,給自個兒抹著唇膏;微繃著嘴唇,說:

  「哼,守孝三年,天天兒清水寡臉的,可算熬到頭兒了——今兒咱們上大北去照張像,怎麼樣?你都快成慈善家了,得預備著人家報館記者跟你要近照哇,啊?」

  少三爺拿鼻子應著,卻只顧在堂屋——他的起居室兼小畫室,拿著調色板和畫筆,站在三腳畫架子前頭,給他的那幅新作:《帶露的鬱金香》,進行著最後的潤色。

  輕輕的敲門聲。隨著少三爺一聲「進來」,蓮溪來到畫架子近旁,向二位少主人問了好,一邊說「展覽會的地點定了,在北海畫舫齋」,一邊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道林紙熨金的請柬,呈了上去。少三奶奶聞聲從屏風後頭轉了過來,伸手接去那請柬,把她丈夫、這位受聘人的大名和「北京各界賑濟東三省流亡學生基金會」的下款兒,念得挺響亮。一抹嬌矜的笑容,刷地閃到她的臉上。

  「蓮溪,」畫家的眼光仍戀在他那傑作上,眉頭卻微擰了擰,說,「既是義賣,可我這畫兒的價碼兒……」

  「喲,」少三奶奶仍欣賞著那請柬上的文字和精緻的花邊,說,「訂低了可礙著名譽!」

  「我打聽了,溥心畬的《寒江釣雪圖》,張大千的《芭蕉仕女》,齊白石的《南瓜蟈蟈》,都訂的是一千大洋;徐燕孫的《寒析木蘭圖》,王青芳的《雙鯉圖》,都是八百——哦,徐悲鴻的一張《巖鷹》也是一千……」

  「那咱們的,也得訂一千!」少三奶奶的語調高昂著,「昨兒我的幾個老同學在頡英番萊館的聚餐會上都跟我說,價碼兒可謙讓不得;再說,賣了錢又不裝到我的錢包兒裡!」

  蓮溪只用眼神候著畫家本人的決定。

  「我在巴黎留學三年,是徐悲鴻的下兩班同學,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一千!」

  「三爺,」蓮溪準備著進言了,「依我看……」

  「喜子,」李媽媽顫巍巍地,推門進來了,問過二位少主人好,才又說,「老太太傳你上去一趟呢。」

  「一千!少一個大銅子兒,咱們都不賣!小蓉啊!」少三奶奶叫著自己的貼身丫頭,轉身回到屏風後頭去了,「侍候少爺換衣裳吧,像片兒可不能誤——聽見沒有?」

  蓮溪沒再言語,只攙著李媽媽,退了出來。

  「價碼兒就是人碼兒!這還有讓的?我看哪……」少三奶奶大概邊更衣,邊發著高論……




  畫舫齋,坐落在北海公園東岸上。小小一座庭院,正廳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由穿山遊廊連著;與眾不同的是,這院落裡幾面廳捨圍攏著的,是四四方方一凹池子,俗稱「水院兒」。各廳捨門前的台階,都伸向池中,宛如碧波上的一隻隻畫船——這才得了這麼個美名。倒是個舉辦藝術展覽的好地方。蓮溪隨著三三兩兩的參觀者,進了正門。

  為了賑濟東三省流亡學生辦的這次書畫作品義賣展覽會,會期只剩三天了。蓮溪因為年終宅裡正忙,只開幕那天,陪著二位少主人來了一趟。今兒午前,連福悄悄兒告訴他,說少三爺正發脾氣呢,因為他那張油畫兒還沒……

  那天開幕式上,少三爺夫婦提前蒞會簽到,翩翩地進了會場。蓮溪忙隨了上去,悄悄提醒著少三爺,在那些來賓中,對誰應主動上前去應酬三五句——瞅,那是宋哲元將軍的二公子,那是張少帥派駐北京的私人秘書,那是……

  少三爺面色微有些脹紅;少三奶奶卻一直略揚著下頦兒,拿半瞇著的眼神瀏覽四周。

  蓮溪卻為那個流亡學生代表讀謝詞的情形難以平靜。那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先還竭力冷靜著,讀得句逗分明;漸漸地竟泣不成聲,不得不由另一名男生代她讀完……哦,東三省,「滿洲國」,奉天,白衣巷——他望著那個抽噎著的女孩子,竟忽地想起那塊珮!

  自從九年前,他拜託了莫德惠以後,不到半年,就接到一封莫某人的親筆信和一個小包裹。信上說,「蒙君之所信,受君之所托,輾轉訪尋,令表妹終於四平覓見矣」;又說,「初見,唯啜泣無言耳,及至得視所囑轉交之玉珮,竟色變聲噎,昏厥良久。待緩而復甦,更淚如雨下,悲不可勝。」信中最後說,「令表妹奉玉珮於掌中,語往訪者曰:『今日憊矣,乞來日詳敘。』訪者然之。及次日再至彼處,則避匿不知所往,唯留玉珮焉……」當時,他覺得身心都木了……

  在東廂展室裡,畫家夫婦唯獨在那幅《帶露的鬱金香》前,站了好半天,竟沒見一個報館記者走近前來。倒是那獻出個人收藏的張、徐二位名家之傑作的同仁堂樂六爺,還有跟這六爺言談甚洽的張少帥特派駐京秘書,讓一撥兒又一撥兒記者圍上了。

  那位畫家夫人的下頦兒,揚得更高了。

  蓮溪卻在一位不很知名的書法家所寫的行草條幅的前面,悄悄停下了;上面錄的是一首宋人的七律: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瑟禁煙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當時,他簽了三百五十元銀洋的認購券,買下了這小小的條幅……

  現在呢,他在各展室匆匆一過,見仍未售出的已不足二十幅,那《帶露的鬱金香》也在其中。等他趕回宅裡,準備跟少三爺合計一下的時候,起居室內只少奶奶獨自靠在沙發上出神。

  「他出去了,」少奶奶讓廊下求見的蓮溪進來,漸露笑容,說:「還不是為他那張畫兒!」

  蓮溪才要告退,少奶奶卻說了句「坐吧」;見他在把門的方凳上坐下,又問了句:

  「真格的,這些年我也一直沒問過你:都三十五六的人了,怎麼還不成家?就憑你……」

  「承少奶奶惦著……」他隨說隨站起身來。

  「等等!」少奶奶抬手理了理鬢邊波紋,語氣挺重,神氣卻輕鬆得很,「那幅畫兒……」

  「我這就去辦。」他伸手要拉房門。

  「先別走。畫兒的事,你怎麼辦怎麼好;我只問你一句話,」少奶奶索性靠著椅背,右臂往扶手上一搭,笑得竟相當幽雅,「都說你跟他長得像,可這些年了,我總覺著你比他多著些什麼……好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那畫兒的事,你看怎麼辦好,就怎麼辦吧!」

  蓮溪忙退了出來,回屋換了衣服,到賬房老齊先生那兒去了一趟;隨後坐上馬車,出去了。

  這天正是臘月二十六。香兒給宅裡太太送來姑太太的一份年禮。

  「喜子哥」香兒梳了個小巧的廣式香蕉頭——她早嫁了本王府一個有頭臉兒的上房聽差的;體態雖有些發福,眉眼上倒還保留著幾分年輕時候的爽快神氣,見面還「哥」長「哥」短的;可現在,她站在太太的堂屋地下,卻微皺著眉,放低嗓音說,「有人看見我玉姐了……」

  「在哪兒?」

  「鴻賓樓。」

  「哪兒的事啊,」蓮溪苦笑了笑,「她連我托的人都躲,還會千里迢迢自個來這兒……」

  「可也是……」香兒的雙眉,皺得更緊了。

  「福子哥已經過府去接姑太太了,」蓮溪強笑著說,「晚上在西珠市口兒第一舞台包了兩個廂:梨園界救濟貧寒同業的義務戲,大反串兒的《叭蠟廟》,咱們都去……唉,一年到頭的,也該樂呵樂呵了。」




  戲,還真熱鬧。黃天霸,今兒愣由梅蘭芳來演;張桂蘭呢,倒是楊小樓來扮……戲票比往常貴上一番去,園子裡還是賣了個「滿兒」;連溜邊兒加座兒,都兩塊大洋一位。

  場上正是黃天霸上場。梅老闆一出台,就得了個焦焦亮亮兒的碰頭好兒,正面包廂宋哲元宅裡一位女眷,拿著個望遠鏡,恰對著梅蘭芳。

  偏右兩個挨著的包廂裡,一個歸這宅裡太太、姑太太,蓮溪跟香兒陪侍著;一個歸少三爺夫婦,小蓉侍候著。卻見蓮溪轉身,向過道上一個挎籃子賣鮮貨的一點手,買了兩大包蜜柑,十多個金桔兒、青果,分呈給老少主人。

  少三爺陰沉著臉,並不動那果子;只微點點頭,叫蓮溪過到他這包廂裡來。

  梅蘭芳一個武生式的亮相兒。滿堂彩聲。

  「我那張畫兒,誰買去了?」

  「同仁堂樂六爺。」

  「噢——」少三爺輕拉長調兒,豁然開朗似地,點點頭;說著,順手掏出一張折著的毛邊紙,在手上晃了晃,說:「可你晚飯後實交上來的全年的花紅收入,比這總賬單子上怎麼少了一千塊?」

  「是我把那一千塊錢的支票給樂六爺宅裡送去了,」蓮溪輕聲說,「六爺挺給面子,登時坐車去了趟畫舫齋,把畫兒買下了……」

  「放屁!」少三爺臉漲紅了,顧不得鄰近幾個包廂裡斜過來的冷眼神,嚷著,「他出風頭,讓我花錢?虧你……」

  蓮溪直望著少主人的兩眼,把嘴唇緊抿著。

  「有完沒完?」少三奶奶把一瓣蜜柑輕放到嘴裡,答茬兒了,「我讓他去辦的,你嚷什麼?」

  楊小樓扮的張桂蘭一出台,爆起滿堂好兒。

  「唉,」少三爺歎惜著,「一千大洋,沒了!」

  「可你成全了自己個兒的面子啦!」少三奶奶正說著,卻發覺好一會兒沒言語的蓮溪,正愣裡愣怔地瞅著斜對面那個偏廂。

  楊小樓一個扭捏身段,又一陣笑聲,彩聲。

  那偏廂裡,只坐著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歲,頂已謝了,穿著相當講究的袍子馬褂;女的彷彿三十出頭,梳著個烏亮的元寶髻,淡施脂粉,黑絲絨高領襯絨袍上別著個小巧的鑽石領花兒,椅背上搭了件佛青嗶嘰面、玄狐領子的皮披風,好像也正瞅著這包廂裡……

  少三奶奶眼角夾著些詭秘的神情。

  偏廂那女子,忽然跟男人說了幾句什麼,就先幫男人穿好大氅,自己也匆匆披上披風,兩人離開了包廂,下樓去了。蓮溪也忙跟了出去,見那二人在前廳賣瓜子的櫃台前站了站。他正要趕上去,卻見另一個女人橫了過來。

  「怎麼,你也想吃點瓜子兒了麼?」是少三奶奶,一身玫瑰紫泰西綢抱身兒駝絨旗袍,在燈光裡閃亮;而她那雙眼睛裡……

  「我挺不舒服,想過過風兒……」蓮溪說。

  少三奶奶見他並沒穿皮大衣,自己也覺著這前廳冷了,就四下瞥了瞥,一笑,轉身上了樓。

  蓮溪再找那女子,已沒了蹤影。

  他心裡又衝上一股子苦,澀,酸,匆匆出了大門,找到本宅的玻璃門窗的馬車——把式們也都到散座兒上去聽戲去了。他摸出一串鑰匙,一把一把試著。「卡」地一聲,門還真開了。他從裡頭取出大衣,又「呼」地關上了車門。

  恍恍惚惚地走著。一張女性的臉,總在他眼前晃著——那是一張生疏得讓他心裡發冷、又熟悉得讓他渾身發熱的臉。

  那是個早已化到他的心裡、又從他心頭「卡吃」一聲割走了的女子。

  他走著,走著;不覺走進一條小胡同,闖入一家小酒館裡——茶雞蛋,醬扒雞,五香花生仁兒,二鍋頭……夠了,足夠了。

  他冷冷一笑,落坐了……

  等他趔趄著推門出了小酒館,又來到這胡同裡,就覺得這胡同一會兒寬,一會窄;又覺得自己走著,一腳淺,一腳深。

  走著,他想唱;走著,他又想哭。

  他猛地站住了,一抬頭——百順胡同!

  起得多好的個胡同名字——百順胡同!女人就是要百依百順。可她對我為什麼還沒有一依一順呢?女人不順男人,男人為什麼要等她?

  不要緊的,這百順胡同裡還有個小玉吶!這小玉總會百依百順的,只要是個男人,有錢!

  他記得這「艷春茶室」,知道這一大溜花名牌子上有一塊是小玉的,花小玉的!

  花小玉,也是小玉呀,哈哈哈……

  「給二爺請安了您哪!」剛要進那油飾一新的門樓子,從裡頭出來個挎著提梁木盤、滿盤子冰糖葫蘆兒的漢子,正張羅著生意,「抽一簽兒吧,二爺!起個好點兒,東西歸您,運氣也歸您;起個賴點兒,晦氣算我的!抽一把呀!」

  想起來了:那回,也在這兒,也是他——每條皺紋裡都藏著笑;如今,這笑藏得更深了,都漾著了——「好,掌櫃的,抽一把!」

  隨手一捏,提溜出來,也不看,遞了過去;那小生意人接過簽兒去,借門燈一看:

  「喲,我的二爺,對『大人』,滿堂紅!……東西歸您,紅運也歸您。您,這是……」

  給那木盤裡扔了一塊「鷹洋」,也沒理那句「謝二爺賞」,扭頭邁進了那門樓子。

  哦,起了個對「大人」——人,人,男人,女人……

  「一位——!裡邊兒請——!」王八夥計似乎也還是九年前那個,就是嗓音沙了。

  有個女人聲音問,「二爺有熟相好的嗎?還是您先過過眼?」

  「我,找小玉。」

  「小玉?沒有,沒……」

  「幾年前有一個來著,」那夥計的沙嗓兒說,「後來不見人兒了,不知是從良了,還是……」

  「哦,想起來了,」又是那個女人聲音,「現今這兒倒是有個碧玉。二爺見見?」

  「見!碧玉,也是玉……」蓮溪覺著心裡發飄了,禁不住叨念著,「百依百順。一撇一捺。人,人……」

  他由著那女人領進一間屋子,一股子混著撲粉、頭油、花露水兒、香胰子的暖烘烘氣味,直衝鼻子。

  他覺得出,就在那團氣味裡頭,一雙也還水靈的大眼睛看著他。

  給他斟茶,斟了就喝。

  給他削果子,削了就吃。

  給他一個一個地解皮襖扣兒,解就解著。

  哦,好暖和的屋子,好細膩的手指頭。他記著呢,這是他人生裡第一回讓一個女人摸著他的身子,他覺著舒坦,熨貼,暢快,任那兩隻小小的滑溜溜的手,扶著他躺下。他覺出那雙小手正給他脫鞋,一隻,又一隻……

  「百依百順。人,人,一撇一捺,一撇一捺……」

  猛地,他一警醒——就在那雙小手幫他翻身的時候,一塊再熟悉不過的物件,從他的腰間,倏地滑到了他的腿上——珮!她給他留下的玉珮!

  他忽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那珮,抓到手心裡,貼到胸口窩兒上——涼森森的,從手心一直清涼到心裡頭……可起得太猛了,「哇」地一聲,他吐了,翻腸倒肚似地,吐了,濺髒了床邊這雙繡花鞋……可他,倒清醒了。

  匆匆穿好衣服,捋下一隻寬寬厚厚的男式赤金戒指,扔在了枕頭上,沒再理會那雙也還水亮、又添了幾許疑惑與悵惘的眼睛……

  他跳上門口一輛洋車:「東昇平澡塘子!」

  進了一間單盆雅座。他急乎乎扒下衣服,把那貼身褲褂,扔得遠遠兒的;才舒了口氣,邁腿進了澡盆。等他泡夠了,十分愛惜地通身擦了一過,來到小臥榻前的時候,他猛一扭臉兒——屋角立著的長長的穿衣鏡裡,照出個男子漢的背影來:扇背,蜂腰,渾身上下沒一點多餘的膘子;膚色雖白皙了些,倒襯得眉毛更重、胡茬子更青、頭髮更黑更密了……

  哦,這就是「我」嗎?好像只是到了這一天,到了年交三十六歲的此時此刻,這個「我」才讓歲月給鑄就了似的,哪兒哪兒都那麼結實,勻稱,潤澤而富於彈性;好像只是到了這一瞬間,他才做好了全身心的準備,等著那個女子從他的魂裡夢裡走出來……哦呵,鏡子裡的「我」喲,你這就是「人」了嗎?「人」,一個男人,就應當是這個樣兒嗎?多少人都說過,在男人裡頭,「我」夠得上千里挑一了;差不離男人身上該當有的好處,「我」都有了。嗯,記得古書裡說,「其不能人也」,指的是男子無以生育,甚至無以交媾;可有了這樁本事,就算是「人」了嗎?有了這無處不含著力氣的身子,有了這粗黑濃密的毛髮……就算是「人」了嗎?唉,你這個「我」喲,算不算是個「人」,是個一撇一捺、正經八擺地寫下的一個「人」呢?再過不了幾度春秋,就要「年交不惑」了;可剛才,剛才「我」就差一差兒……

  蓮溪摸出一塊玉珮,微閉兩眼,側身躺倒在那小榻上;雙手把那珮緊貼在自己乾乾淨淨、結結實實的胸脯子上,呻喚著似地,說:

  「玉呀,玉,喜子他,他對不起你……」




  一匹「雪裡鑽」蒙古馬,在山坡上啃著乾草,身上還冒著一層白濛濛的熱氣。

  蓮溪這是奉命而至。那天,他攙了乾娘,來到上房,老太太就說,「我老是做惡夢,不是那墳凍裂了,就是讓盜墓的給挖了……」一邊抹淚,一邊讓蓮溪跟連祿到老中堂墳上看看。

  剛才,給老主人墳前化了紙,奠了酒;連祿厚敦敦的嘴唇嚅嚅著,說,「得唻,老大人您收點兒零花錢兒吧,大臘月二十八的唻……」蓮溪讓祿兒哥留在紅石口看墳老頭的值祭房子裡暖和著,說「有個熟人托我順便去萬安公墓看看他的一位至親的墳」,就迎著山風,一個人跨馬進了這深深的山懷裡來。

  眼前,卻只一片乾枯的荊棘,荒草……

  昨兒個,他到樂宅送那一千元大洋的支票,求著給少主人維持面子的時候,六爺告訴他,皙子先生早於五年前就在上海去世了;臥病期間,曾伏枕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竟是給他蓮溪的——由於某種還不大清楚的原故,這信至今才輾轉了來……

  他從樂宅回來,將公事安排妥貼了,才回到小屋裡,把門插緊。在燈下把那磨損了的信封急匆匆拆開來——

  

  蓮溪吾友清鑒:

  自京中握別,餘溫在手;魂夢系之,倏忽四載矣。惟瑣務宿疾,兩相困擾;疏於問候,乞君諒恕,今纏綿病榻,料難再起,則北望幽燕,痛何如哉。蓋所痛者,昔謬擁洪憲,拗悖共和,直令國中齒冷,海內鼻嗤,竟久無所悟;且以我心誠、我見切,遂自詡君子,傲睨天下士,真罪人也。幸於淪而未泯之時,得遇守常先生,承其不棄,更以良知明我之所不明,以至理喻我之所未喻;啟蒙昭昧,發瞶震聾,而拔我於污淖,則其恩非同再造為何。後先生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救之不濟,終殉於義焉。其時,大哀兮垂地,潔怨兮彌天;四海之仁人,莫不撫膺泣血,悲之無極。前此,吾於奔走吁呼之際,得君臂助,謀未及成,而俠風已見,至今難忘,然囊聞雪樵夫子曾於宴集時以雅號贈君,而君亦頗自得,概以蓮為花中之君子耳。唏,其何物君子。孔孟倡之於前,程朱贊之於後,而吾更因罪衍,掠君子之美謚,此誠滑天下之大稽也。故吾雖大去之期不遠,仍當以片言相誓,曰:寧做逆臣,不為君子。嗚呼,茫茫孽海,不見慈航;渺渺迷津,幸瞻燈塔。雖此生難及彼岸,亦死可瞑目矣。近覺腕如酥,筆如杵,耿耿我心,克難盡意。此或永訣歟,吾友。

   楊度 草於枕畔

   一九三一年,二月六日,滬上。

  若得便,望去守常先生靈前,代吾一祭,則子願已足。又及。

  現在,他把這信從身邊取出,展開,從頭至尾,又默誦了一遍;隨即望著眼前這衰草,這衰草間的有碑與無碑的荒墳,心中自語著:

  「守常先生,皙子先生讓我來看您來了;可您長眠之地,到底在哪兒呢?」

  他又想,在另一世界,二位先生早已相聚了吧;在他們那個世界,凡「人」字,都該是一撇一捺,極莊嚴又極瀟灑,用熱血、熱淚、熱汗寫成的!

  人,人!楊皙子先生是個「寧做逆臣,不為君子」的人。他活著是,死了也永遠是!

  蓮溪想,兩位先生雖都早已到了另一世界,可自己卻連半串紙錢也沒能焚化,只好……

  他擦著一支火柴,把那封信,點了起來。

  一團不大的,可燒得那麼亮、那麼歡的火苗兒,由他手上一躍而起,隨著微微的山風,竟忽地變成了一片灰;那片灰剛要打個旋的一剎那,又倏地化作了一抹煙痕,隨著就渺然而沒了……

  「唉……」蓮溪長歎了一聲,站了好一陣子。剛要回身離去,又猛然住了腳,喊出一聲「我這是怎麼了……」他失悔不該把那張也許是皙子先生的一生絕筆,化作了一縷輕煙!他緊跑到山坡,牽馬任鐙,趕回看墳小屋,對連祿說了聲「宅裡有些個急事」,也不等對方答話,撥轉馬頭,「叭叭叭」連抽了三鞭子,那馬就微低了低頭,略塌了塌腰,亮掌翻蹄,一陣風似地,下山而去……

  本宅大門道裡,放著那幅少三爺的傑作:《帶露的鬱金香》。蓮溪一邊把熱汗淋漓的馬匹交給一個大門上當班兒的拉去遇著,一邊隨連壽進了賬房裡屋,沒顧得歇,就問:

  「壽兒哥,這畫兒是怎麼回事?」

  「唉,咱們少爺拿著名片,到人家樂宅,愣把這畫兒給要回來啦!」

  蓮溪聽了,沒吭氣;接過小玉先生遞上的熱手巾把兒,草草擦了把臉,謝了聲「辛苦」;到老太太跟前復了命,說了聲「今兒個該抄的經,還欠著三行呢」——自從少三爺出洋留學,這每日抄寫十行恭楷《金剛經》的善舉,就由蓮溪承當了。他見老太太點了點頭,就退出上房,又到李媽媽房裡,看了看病在床上的乾娘,才趕回自己那間小屋裡來。

  他匆匆換了家常衣服,淨了手,從經被底下揭了一幅素黃絹,鋪在桌面上,就落了座,提筆蘸墨,把楊度那封遺書,一字字、一句句地追記了下來……

  嗒嗒嗒——細細的,輕輕的敲門聲。

  「誰?」

  「我,香兒。」

  開了門:香兒,領著個小小子,站在門口——蓮溪心裡一動。

  那孩子,三四歲光景;穿了身藍緞子棉襖棉褲,帶了頂古銅絨線帽子;清瘦的臉兒,那眉眼……哦,簡直沒有哪一處不像另一個孩子,一個早化到蓮溪自己心裡的小姑娘;只是眉毛濃了些,鼻樑兒高了些,嘴唇厚了些,下頦兒寬了些——他,心裡明白了一大半兒。

  把他們讓進屋來,落了座;他輕輕拉那孩子到自個兒身邊,等著香兒張嘴。

  那孩子,木在那兒,兩眼直直的,盯著窗外那灰濛濛的天,活像荒林子裡愣在乾枝兒上的一隻小野雀兒。

  「她,命太苦了……」香兒只說了幾個字,眼淚就滾了下來,「那年,她躲開你托去找她的那個人,好歹跟了個主兒,從良了,後來還真……就是這孩子。誰想,沒幾年兒,又守了寡。等到當賣一空,正愁著呢,遇上個老相識,這才又……可人家對這孩子麼……」

  「別說了。讓她……就……放心吧!」蓮溪說著,兩眼卻忙閉上了,把湧上來的熱辣辣的淚,硬給忍了下去;才微睜開眼睛,在朦朧中,看了看那張清瘦的,生疏得讓他心裡發冷、又熟悉得讓他渾身發暖的小臉兒,忽地一把,將那孩子緊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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