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秋)
北京南城有個黑窯廠。傳說自明朝起,就因為給皇上家燒深顏色琉璃瓦出了名。燒瓦打坯,就地取土,日久天長,窯坑漸漸連成一片,雨水積成了好大一片水窪子。有個早廢了的高高的窯疙疸上,建了座火德真君祠。皆因開窯點火,需求火神爺保佑,免遭「回祿」之災,每到春夏,那祠前的窯頂平台上搭了天棚,設了茶座兒;一到秋涼八九月,就架上火展子,點上好柴木,添了烤牛羊肉,噴香的烤肉味兒,順著小涼風兒,一飄飄得老遠。每逢九月九前後,那些沒忘了登高舊俗的閒人,就到這兒來,高高爽爽地亮了眼,也飽了口福。
這天,正是九月初十。雖說重陽已過,可到這窯台上吃烤肉、去陶然亭喝茶的,卻還不少。就連京中名妓賽金花的那座人造黑水晶的墓碑前頭,乃至那個以興辦實業顯名於世的張之洞所建別墅抱冰堂和樂家老藥店經營的鹿圈一帶,都是遊人不絕的去處。
過晌,窯台兒上生意漸忙了上來。有個夥計,正給鐵屜子底下點火:正面兩張桌子前頭,已有人坐在那兒等著要肉要酒了。又見一個乾瘦老頭兒,一身大半舊袍子馬褂兒,腦後還耷拉著一根兒細細的灰白辮子,續著線紙子辮穗兒——儼然是個落魄的前清遺老。他正端坐在一張展子裡剛點上火的桌子上手,桌面上碗箸還沒擺,倒有一份紙筆墨硯;主位上坐著個一臉暄肉的漢子,不時瞟著旁邊低頭站著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那姑娘焦黃的臉兒,紮著白辮根兒;守著那姑娘的,是個也戴著孝的中年婦人——看樣子,許是寡母孤女……
那遺老側身聽那漢子跟他咬了幾句耳朵,點點頭,就起身向正面火神殿走去。到了殿前,他高拱手,深作揖,口中唸唸有詞,大聲說:
「火德真君在上,信士弟子、前清翰林院編修戚雪樵在下:今日弟子斗膽,竟在真君駕前為一啖腥膻而弄火。乞真君恕罪!」。
祝念已畢,剛要轉身入席,就睜圓了眼睛,盯著一個似乎正要離去的中年男子;端祥片刻,忽地抱拳趕上前去,驚喜著說道:
「哎呀呀,這不是蓮溪兄嗎!久違,久違!你還是那麼一團精神飽滿哪!哈哈哈……啊!你,你這是給誰戴的孝哇?」
蓮溪已不便抽身了,只得把老太太和乾娘先後故去的事,略提了兩句,就不再言語。
「這是——」那戚老夫子又看著跟在一旁的那個男孩子,見他穿一身鐵灰斜紋布棉襖罩兒,繃著白布的鞋跟兒上墊著一小塊紅布,就拉住孩子的手,笑瞇瞇說道:「這是你膝前的小公子?哎呀呀,好個俊秀孩子!」
蓮溪讓孩子叫了「太爺」,準備告辭了。
「你瞅,我這是受朋友之托,」老夫子看了看那漢子,又看了看那母女,才低聲說,「一邊是賣女葬夫,實乃賢德;一邊是仗義疏財,更是慈善為懷。我麼,也便義不容辭,當一回只圖三杯水酒的執筆中人嘍!哈哈哈……來來來,蓮溪兄,小哥兒,入座即是賞光啦!」
蓮溪苦笑著,說了句「您忙著吧,不便叨擾」,就領著孩子匆匆下了這窯台兒,不覺回頭看了看那姑娘,心裡卻自語著:「她當年,也正是這麼個年紀……」
來到樂家鹿圈兒門口,見一輛馬車正停在那兒,車上放著兩隻滿插著鮮花的細巧提籃。蓮溪認得那車是六爺專用的。正想進去問個安,也領孩子看看梅花兒鹿,六爺已朝外走來:
「蓮溪,你們爺兒倆來散散心?」
「今兒是我乾娘『五七』。我領孩子到這義地,才祭奠了。」他看看車上花籃,「您這是……」
「為了二位亡友……」說著,六爺親手提下那對花籃,見蓮溪伸手來接,也並不推辭;只示意跟上來的僕人不必隨侍,就同著蓮溪和孩子邊走邊低聲說,「他們生前都追隨守常先生……」
來到一片雜木林子邊上,見小小兩座墳墓,墓前竟也沒有碑——直到若干年後,蓮溪才知道這兩位長眠者的姓名。這自是後話了。
當時,六爺獻上花籃,默立在墳前。
蓮溪陪著,不覺拱了拱手。
六爺就在他拱手的時候,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隻翡翠馬鐙兒;默禱過了,才隨口過了一句:
「這,就是當年張作霖到貴宅裡赴宴那次,他親手所賜的那隻?」
蓮溪心頭一震,不覺把那只戴著戒指的手,往袖筒裡縮了縮,竟忘了答話:六爺不再多問,一路只笑著跟那孩子說著話兒。
「聽說,那位老經學家散原陳老先生,也埋在這陶然亭一帶?」蓮溪搭訕著,現抓了個話題,問道。
「不,散原先生的靈柩,早由他的長公子衡恪兄遷至西子湖邊,跟岳武穆做了鄰居去。」六爺也彷彿很隨便地說著,「『七七』事變,日本兵一占北京,老人家就絕食而殉了。」
蓮溪聽著,一時竟毫無反應似的。
「可是,」六爺停在水窪子岸上,望著蓮溪說,「據傳聞,貴宅的姻親,靖王府門前早掛了日本旗,還重金請了個日本浪人給府裡保鏢呢!——這就叫『人各有志』!……哦,時候不早了,就此告辭吧。」
目送樂六爺回了鹿圈兒,蓮溪還楞在岸邊。「人各有志」四個字,竟圍著他飛旋了起來。
他定了定神,轉身要招呼孩子,就見那小傢伙正遠遠地在岸上撿瓦片兒,打水漂兒。
水面上漾著一套又一套浪圈兒。
蓮溪禁不住也貓腰撿了塊順手的,一甩腕子,打得又輕,又飄,又遠,點出一長串浪圈兒。
「也給我撿塊好使的!」孩子跑過來,一下子扯住他的兩手揉搓著,碰著了手上那只翠馬鐙兒。
他心裡又一震——「人各有志」四個字,又飛旋起來,漸漸只剩了一串「人」,「人」,「人」……又都倏地消溶在那一窪秋水裡去了。
「這個好使。」他慢慢兒摘下了那只戒指。
「真的?」孩子一時沒伸手。
「真的。」他忽地松爽著一笑。
「我試試!」孩子一把拿了過去。
一道綠綠的、冷冷的光弧,劃向了水面。
「咚!」
一聲悶悶的音響傳了來。接著,水面湧出了套沉重的浪圈兒,在夕照裡漾著,漾著……
一九八三年春至夏,草於北京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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