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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帔恩堂擺宴


  (一九二七年,秋)




  帔恩堂西耳房裡靠南窗的架幾書案上,放著一份朱紅灑金、梅蘭竹菊紋樣的請帖。上寫所請主賓的雅字:「張雨亭」,即是當時在黃河以北吒叱風雲、近年又接過了北洋政權的張作霖。

  「這封套上的官銜兒怎麼落,還請中堂明示。」侍候在書案一側的兩鬢斑白了的大管事,躬身向照舊梳著辮子、只是那髮絲早由花白幾近全白的中堂大人啟稟著。

  「嗯,這倒略需斟酌一二。」中堂微瞇著眼睛,向侍立在書案另一側的連喜示意,「你看呢?」

  「奴才們拙見,」推著個黑蓁蓁的平頭的連喜,穿一件藏青毛嗶嘰袍子,袖頭長長地垂著,神色從容,賠笑回稟道,「若是把『東三省巡閱使』、『蒙疆經略使』、『熱、察、綏三特區都統』都寫上,一是絮煩,二也顯得過於官樣兒了,跟大人旨在聯絡情誼、不急於事功的本意恐不甚相符;若一個銜兒也不加,字面兒上又太寡清,也跟大帥臉熱氣盛的脾性不大相宜。看能不能只用他新晉陞的『安國軍部司令』一個銜兒也就行了:既不絮煩,又含著賀忱——這是老總管指點著奴才琢磨的。還祈大人示下。」

  「唔,就這麼著吧;」大人微睜開眼睛,望著眼前這一老一少,又問,「席面呢?」

  「回大人,」大管事忙應聲道,「奴才跟連喜都明白,大人此次設宴,用意殊深;這席面萬不可敷衍。聽說,這次張大帥從奉天到京,濤貝勒府裡,陸總長宅裡,就連同仁堂樂六爺那兒,都派人到各大飯莊子去訂席面,準備給大帥洗塵;徐菊人的總管,也由天津專程趕來,操持宴請事宜。所以連喜想先到內外城幾家有名飯莊子看看路數,再籌辦一桌新鮮席面——咱們宅裡訂的日子又在後頭,才好預備著。」

  「唔,也好。」大人點了點頭。

  此刻,大管家一邊呈上少三爺從巴黎發來的家信,請大人過目,一邊向連喜示意,讓他就去操辦。連喜告退出來,卻隔窗聽大人說:「不看也罷。必又是要錢……聽說,雇個外國女人當什麼『模特兒』,也要花上一二十塊法郎?造孽……」

  連喜來到內宅上房門外,就聽見太太念叨著,「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隨著那聲「進來」的吩咐,連喜來到上房東暖閣,見太太跟乾娘李媽媽——這主僕二人也都花白了鬢髮,正抹淚兒呢。他知道太太又要提給他成親的事,乾娘又要說小玉命苦福薄的話……沒等她們張嘴,連喜忙請了安,說是奉大人之命,去籌辦為張大帥接風的事,就匆匆告退了。

  他沿著穿山遊廊,不知不覺地,竟朝花園子走去。

  這園子裡,綠荷未敗,月桂初開,景致可人得很;連喜卻低著頭,急匆匆跨過小石橋,開了鑒清齋小後門,來到正對著含芳館的那扇玻璃窗內……

  唉,整整十二年了。當時也是太太一片好心哪——那天,在靖王府,跟姑太太一塊兒陪老福晉斗「梭兒胡」,趁老人家吃了幾回「大胡」,正喜興著,太太就說起庚子年宅裡有個打更的義僕,怎麼捨命救主的事;又說,那義僕的獨生子怎麼體面,伶俐……老福晉就像聽說書似的,一時高興,就讓傳連喜進見。等連喜請了安,站起身來,老福晉就把他上下打量了兩三過兒,歎息著說,「當年,太后老佛爺要裝扮成觀世音菩薩,讓洋人進頤和園給照像的那時候,菩薩身邊的龍女就是我們四格格扮的;善財童子呢,老佛爺讓小李子裝扮——我看,要不是年頭差著,倒真該這孩子去扮——這才是正經的仙童胎子呢。」太太看了侍奉在老福晉身旁的小玉一眼,忙陪笑說,「依我看,您老人家就是菩薩,這小玉姑娘,就是龍女;您要是喜歡我們連喜,就讓他留在您府裡,倒還配當個『善財童子』呢。」等老福晉連連擺手說「使不得」的時候,太太就說,「要不您就開恩,讓您這『龍女』下嫁給我們這個『善財』吧!」當時,小玉低著頭,連喜紅著臉,李媽媽眼裡含著淚,太太跟姑太太都滿臉賠著笑,眼看老福晉樂呵呵地就要答應了,卻聽門外有長史太監高聲稟報:「老爺子駕到!」——這一聲稟報,就了卻了二人一世的良緣……

  朦朧中間,連喜彷彿聽見一陣嬌柔的嗓音,從那含芳亭上飄了過來——

  

  打個啞謎……可沒有……半拉字兒啊……

  猜不著……就別登……奴的門兒……

  連喜凝望著含芳館,不禁含淚叫著:「小玉!你,你在哪兒吶?」




  一對雪白的伊犁馬,拉著輛四輪敞篷軟弓子俄式馬車,不緊不慢地在街上跑著。主座兒空著,前頭把式凳兒上並排坐著兩個人:一個掌鞭兒的,一個就是連喜。

  連喜身穿黑緞子黃銅鈴鐺扣的坎肩兒,蝦青純毛凡爾丁面子夾袍兒;袍子底襟讓小風兒一兜,撩起個角兒來,露出蓮灰綢子裡兒……這且不去說它。單瞅他那通身的骨架體態,雖透過袍褂,那蜂腰扇背的輪廓也醒眼得很。皆因這些年,經一位方外的老僧指點,他的形意拳、八卦掌以及鐵襠功,都漸漸入了門兒。再瞧瞧他那眼神,更是柔裡有剛;至於偶爾微微側身,跟車把式說上一兩句什麼,倒添了三分從容與和藹。難怪馬路牙子上總有些過路的,停下步子,轉著臉兒,瞅他。

  馬車停在了前門外糧食店兒路西豐澤園飯莊門前頭。

  飯莊子二掌櫃的迎出門來,一口一個「少總管」;忙親自高挑軟簾兒,把連喜讓進賬房後裡間,沏了壺吳肇興茶莊一塊八大洋一兩的雙熏茉莉花茶,才笑臉兒相陪著。

  「聽說徐大人為給張大帥接風,跟你們櫃上訂了席面?」連喜也以微笑相報,一邊扶著細磁茶盅,並不就喝,一邊似不經心地問著;見二掌櫃堆笑點頭,就又問,「那菜品名目單子,能給我瞧瞧嗎?」

  單子取來了。連喜拿眼草草地過了一遍——也還是紅燒魚翅、清蒸熊掌那一套;七寸盤兒只比常譜多著一道黃悶鹿筋。

  「我只怕我們宅裡預備的,跟徐大人點的重得太多——那不就讓大帥倒胃口了麼;這才順路來問問你。」見二掌櫃微露不解之色,連喜就隨口搭音似地,找補了這麼兩句。

  「喲,這是喜子吧?幾年不見了?沒想到在這兒遇上啦!」正說著,門簾兒一挑,進來個前清太監打扮的老頭兒,光嘴巴兒,公鴨嗓兒——正是攝政王府長史太太監;見他笑吟吟地上前拉著連喜的手,不顧二掌櫃恭請他就座,只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喲,你們都快瞅瞅,這孩子出息的,比小樓俊氣,又比蘭芳威武!真是的……」

  寒暄已畢,老太監全然沉在往昔的追憶裡頭了。

  「那是宣統二年正月初二吧?嗯,他們宅裡老中堂,領著三公子到我們府裡給老王爺拜年來。敘話間,王爺見有個跟隨中堂的小書僮兒舉止不俗,就恩顧了兩句。那孩子應對十分得體不說,答到宅裡學館該在年後哪天開講的檔口兒,他不說『破五兒』——這原本是嘴邊兒上一句現成話呀,他卻說了句『壽五兒』。王爺一聽,高興得什麼兒似的,立時讓我給端出一對吉祥錁子,外加兩個『尺頭兒』;說是由童子口中無意之間討的吉利兒,最靈驗不過了……噢,我們王爺為什麼這麼高興?這內中有個緣故……」

  他見這櫃房人等聽得入神,就嘖了口茶,緩了口氣兒,敘說下去。

  「皆因這正月初五,乃是王爺的壽誕。連我們府裡人還難免說溜了嘴,避不開那個『破』字兒呢。當時我心裡說,就憑這孩子的模樣兒,心路兒,口齒,嗯,緊隨『皮硝李』,不讓小德張——你們猜,這孩子是誰,啊?」說到這兒,他輕瞟了連喜一眼,領頭笑了個仰面朝天,差點兒將那細巧茶壺給碰翻了;定了定神,他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扭脖兒,才沖二掌櫃說,「敢情這民國也他娘的興這接風、洗塵的老譜兒,還不是照舊在燈影兒裡弄遞手兒、貓兒匿——得,我們府裡給張大帥洗塵,讓你們櫃上……」

  趁那老太監談公事的空檔兒,連喜才起身告了辭。

  馬車一溜鞭兒,到了煤市街致美樓,大柵欄厚德福……把各顯貴要人給張作霖訂的菜碼兒都模了個清,連喜才沖車把式一笑,說還有一家不能拉下;把式問:「那兒?」

  「譚家菜!」隨著連喜一聲吩咐,馬車到了菜市口南米市胡同。

  這「譚家菜」,乃是前清一戶廣東籍官宦的後裔開的菜館兒。其先人在餚饌烹調上極精緻、極講究,連姬妾僕婦都熟諸此道。後來家勢衰微,竟靠了這掌勺兒設座為生了。但這裡的氣派自是不凡。門面遠離鬧市,外觀上無異於書香門第;內裡的陳設更清幽素雅。風味兒以粵派為主,兼收淮揚、川貴以及宮廷特色,可稱別具高格;且每天只備三兩桌,五日之前預訂——京華顯要們為給自個兒增光長臉,款待貴賓,大概不會忘了這兒。

  果然,主家往小客廳紫檀梅花幾上獻了一盞光緒年間官窯天青蓋碗兒鐵觀音,說濤貝勒已為雨帥訂了一席便宴。再一看那菜譜,不僅雞鴨禽肉都免了,就是山珍海味,也另是一路:那蝦球海參,蠔油鮑魚,白扒燕菜,三鮮唇翅,乃至玉蘭珧柱湯,菠蘿蓮子羹……幾乎無一不以清淡鮮爽見長。這點菜人的尊優高雅,是一望即知的。

  連喜把玩著手裡這張用十竹齋水印素箋工楷謄抄的菜譜,如同默誦著一篇晚明小品似的,正愛不釋手;卻見主家一位四十開外、眉目娟好的婦人雙手遞上一張名片,上頭是石印八分書:「前清翰林院編修戚雪樵」——當年中堂大人命少三爺給他做私淑弟子、專攻《周易》與《尚書》的那位老師。他連忙來到正廳裡間,見幾位仍蓄著辮子的遺老,哦,還有同仁堂樂家的少六爺,正清談緩飲著。連喜緊趕一步,輕甩袖頭,單膝微屈,請了個家常安,說道:「奴才連喜,給戚大人、各位大人和六爺請安!」

  那戚老夫子一見,竟含笑欠身,也以「少總管」相稱,並點頭招他入席。連喜怎敢失禮,只謝了坐,就近在靠窗一隻機凳上,斜身佔了一角。

  「我等眾人正議論著如今這世風日下,但見紈褲,不見英傑呢。」戚老夫子半舉著一杯花彫,肅然說,「而少總管你呢,卻自有異才——各位,這後生,雖是老中堂左右一位親隨侍者,然而早慧博聞,自幼就深知主人的眉眼高低,言語輕重,且熟請京中各宅府之間的遠近親疏,絲絡瓜葛,這且不說;就在學問上,也堪稱錦心繡口啦!」

  老夫子見連喜惶恐得起身侍立,忙笑著讓他歸座。

  「那年,他陪三公子到舍下回課。記得回的是《周易·系辭》裡的幾段。我問可有未解之義。公子說:經上既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又何言『變化見矣』?我正要開口,就見這孩子臉上略顯得色。我不過隨口問他:你以為如何?當時,他垂手答道:奴才無知,不敢妄論。我說:童言無忌,或有一得。他那年麼——可有十四五歲?……唔,他當即說道:雖言『乾坤定矣』,但總不免『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豈不變中有變!我心中一動,又問:何謂變?他答道:『乾開坤合謂之變。』我心又自一動,再問:何謂不變?他竟從容笑道:『盛德大業』,謂之不變!」

  說到這兒,老夫子輕嘖了半口酒,陶然一笑。

  「我進而問:何謂『盛德大業』?他答是『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我問何人可以成大業?他答是『八封定吉凶,吉凶生大業』——其不因吉而喜、不以凶而憂的大智大勇者,可以成大業。我問何人可以立盛德?他答是『苟日新,又日新』——其以人為鏡、以史為鏡、以時為鏡的大聖大賢者,可以立盛德!……諸位,當時對答至此,我竟頹然靠在了椅子上,閉目仰天,無可言說了!」

  此刻,席間各位,有的舉箸不動,有的把盞不斟,竟都有些如癡如醉。沉了沉,才紛紛說「此乃以《易》解《易》,以《書》解《易》」,讚歎、激賞個不了。唯獨樂六爺,只默默地望著壁間一幅張大千的《瀟湘雲水圖》,若有所思。

  「多蒙台愛,」連喜忙一欠身,說,「那純屬少不省事;奴才近年才漸漸覺出,日後若遭大禍,必在這『自以為是』上頭……」

  眾老都拿些個吉利話說著,那樂六爺倒轉過目光來,望著連喜,微微一笑;而戚編修則起身正色說:「少總管宏圖初展,未可量哉。只是尊諱這『連喜』二字,未免吉而欠雅。我欲贈一別號,如何?」

  「老大人賜名,奴才三生有幸矣。」連喜起身,恭聽著。

  「莫如諧音取字,曰『蓮溪』,可乎?」

  這時,卻見那樂六爺輕輕拍掌說:「好,好一個『蓮』字上取義。是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美哉其名!」

  在眾老贊和聲中,連喜請安致謝;那戚雪樵忙借扶起連喜的工夫,低聲說了句「蓮溪兄,聽說那張雨帥近日將到貴府去赴宴?哦,如得便麼,請在雨帥面前為老朽我……」連喜會意,笑應著去了。

  當他登上馬車,在滿天夕照裡緩行而去的時候,心中又沉重得難以自持;不覺簡斷地說:

  「把式,抬手,加它兩鞭子——百順胡同!」




  這百順胡同,雖是藏在西柳樹井兒路北的一條小胡同,可又跟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口頭上說成「王寡婦斜街」)、大李紗帽胡同……並稱北京前門外頭「八大胡同」,乃是青樓艷窟扎堆子的地界兒。這些天,連喜已偷空兒把這「八大胡同」裡的五六條都跑過了。

  馬車挺鬆快地跑著。連喜心裡卻沉得慌,悶得慌……

  那年,太太在老靖王福晉跟前,既得著個說話的便當機會,就開口替他求賜小玉;卻正趕的老王爺回內宅,見眾人那情形,明白了三四分。他盯了盯連喜,又瞄了瞄小玉,似笑不笑地說了句「倒真是天生的一對兒」;太太正要道謝,老王爺卻拈著花白鬍子梢兒,撂下多半拉笑臉兒來說:「可我早做主,把這丫頭賞給我們阿哥了!」接下去,老福晉怎麼裝沒聽見、扭臉兒閉目養神去了,太太怎麼先是一愣、後就垂頭不語了,姑太太怎麼目瞪口呆、繼而又一臉冷笑了,乾娘怎麼由喜而驚、由驚而悲了,小玉怎麼登時就背過氣去、讓香兒扶走了,乃至他自己又是怎麼退出上房,躲到府門外太太的車後頭去,直愣到太太告辭出府了——連喜都似見不見、似覺不覺,昏懵懵地回到了宅裡……

  一個月以後,姑太太又住娘家來了。連喜到內宅上房門前,正要稟見,就聽姑太太半壓著嗓門兒,說什麼「他自個老了,不中用了,就拿我漢子當鼻子頭」,什麼「可他又死活不要命,吃了什麼藥,大睛白日闖到人家孩子下房裡去」,什麼「他惱羞成怒,活活兒把個百里挑一的黃花兒閨女生給推到火坑裡去了」——聽到這兒,連喜眼前一黑,腳底下一綿……等他醒了過來,乾娘守著他,早哭成了淚人兒。香兒也紅腫著眼泡兒,遞過一個猩猩紅印度綢絹子包,說:「這是我玉姐留著的那塊,她讓我告訴你,直到臨出府,她都是清白的;只盼你再找個好的,成上家,她就死也閉眼了……」連喜聽著,接過絹子包兒,一摸,就又昏了過去……

  那以後,十來年間,小玉杳無音信。直到這年入春,聽原在靖王府當差的一個熟人說,當年府裡二管事的把那個苦命丫頭賣到奉天城裡一個老養家兒的手裡;可又聽人說,小玉已從關外流落到這「八大胡同兒」裡了,他這才從石頭胡同找起,今兒個又……

  馬車穩穩地停在了百順胡同東口。連喜遞給把式一塊現洋,讓他趕著車到兩益軒去,一邊吃著,一邊等著;他這才進了百順胡同東口兒,見頭一家兒叫做「艷春茶室」,明標著「頭等」。這時候,天還沒全黑下來,那清水脊門樓外頭的牆上,洋鐵頁子遮簷下頭。一塊挨一塊的鏡子做底兒,刻上的、描上的玻璃花名兒牌子,讓一大溜上百燭大電燈泡子那麼一照,耀眼極了。連喜定睛看去,什麼「筱蓮舫」、「花翠仙」、「雲艷芬」……讓人目眩神迷。看著看著,他心裡突突亂跳起來,在末尾一塊牌子跟前,忽地停了步。那上頭分明寫著:「花小玉」!

  「二爺,您不隨手先抽兩把?起個好點兒,圖個順當啊!」一個挎著滿提盒冰糖葫蘆兒、專門「串堂子」抽籤兒的中年漢子,臉上每條皺紋兒裡都夾著一溜兒笑,向連喜攬著生意。

  連喜又瞅了瞅那塊牌子,才一伸手;那漢子連忙捧上紅綢子攔著腰的竹幫籤筒子來。把那筒子接過來,並不看,只微搖了搖;他心裡卻念叨著「小玉」的名字,伸出拇指二指輕輕一捏,就徑直交給了那漢子——「喲!我的爺!得咧,我今兒晚上剛開張,主顧起了好點兒,我賠東西可賺吉利兒!您上眼吧!」

  連喜接過簽子一看,對「大天」!

  他往那提盒上扔下一塊「大頭兒」,並不挑葫蘆兒,也不再聽什麼「二爺你這是雙料的『洪福齊天』」的奉承話,轉身進了那「艷春茶室」的門樓子。

  「一位——!裡邊兒請——!」拉著長聲兒讓客的「王八」夥計,哈腰遞過一張乾癟笑臉兒來,「爺您可真夠早班兒的!」

  哦,敢情這時候,遠不到上客的熱乎時辰。院裡那些該亮的燈,都還沒亮,只在簷前廊下迷瞪著兩盞剛睡醒似的昏黃的燈;滿院裡只見一個正斜倚在走廊柱子上的「姑娘」,披著通好了的一頭長髮,正一個人兒嗑著瓜子兒想心思;回臉兒一見連喜,頓時抿嘴兒一笑,眉梢兒輕輕一聳,趿拉著一雙半舊繡花的緞子鞋,邁著小碎步兒湊了過來,嬌聲媚氣地說了聲「二爺屋裡喝茶呀」;又見連喜愣著,索性把瓜子兒往小花襖暗兜裡一掖,兩隻手連揪帶扶地,就往走廊角上一個掛著粉紅軟簾的單間兒裡讓。

  「我找……小玉!」連喜站著不動,只說了這麼一句。「找她?」那「姑娘」斜著眼角兒瞟了瞟他,噗哧兒笑了,「老相好的啦?我怎麼沒見過?哼,找她,她偏不在。人家上門框胡同吃熱鐺烙的褡褳兒火燒去啦——也正跟那兒的少掌櫃貼了個熱乎……她可且回不來呢,二爺還是先到我屋裡……」

  「誰嚼舌根呢?姑奶奶這不是回來了嗎!」

  廊下暗淡的燈影裡,過來個細挑身材的女人。一件藕荷夾袍兒,三寸多高的硬領兒上,一排五個扣袢兒,都敞著。細一看,清瘦的臉兒,細眉大眼睛,沒搽胭脂沒抹粉,還保著三四分水靈;就是皮裡肉外,含著那一層灰氣。

  「你,你是……小玉?」連喜心裡一陣發冷。

  「喲,這還有冒牌兒的?可這八大胡同兒……」

  連喜往那窗台上放了幾塊大洋,匆匆離了艷春茶室,找著車把式,就催著回宅……

  回到宅裡,跟大管事交代了幾句,說聲「不大舒服」,晚飯也沒吃,躲進自己屋裡,摸著黑兒,扒下那身衣裳,好像除了一身晦氣;可光著脊樑,還覺得渾身燥熱,索性把這一百多斤的肉身子整個兒扔到獨睡小木炕上。他頭枕著胳膊,愣著;眼前依稀現出含芳館上,那個一手拿針、一手拿線、卻生是愣著不紉的身影……他,不覺伸手輕輕摸著自己結結實實的胸脯子,任憑心裡那股子男子漢特有的火辣勁,往上翻著,湧著,衝著……

  等他漸漸清醒過來,長歎了一聲,又禁不住摸出那一雙鸞鳳抱雲珮,猛地壓在了自己熱騰騰的心口窩兒上……




  「大帥到——!」

  迎著稟報聲,中堂大人親迎到了垂花門外。

  「雨亭,別來可好?」中堂拱拱手,笑問著。

  「嗨呀,我的老前輩,幾年沒見,你老可見老蒼啦!」張作霖也笑著,抓住中堂雙手,似拉似握地好半天不放——見他只穿了身隨常的袍子馬褂兒;可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那只綠得含著一汪水兒似的大馬鐙形翡翠戒指,又顯示著他那另一層特殊的身份。

  大帥府裡幾位心腹幕僚,如莫德惠、邢士廉等人,也隨著依次向中堂請安;老大人含著笑,一一扶起。

  這大帥由老中堂陪著,一進垂花門,就見階前廊下,擺著兩溜雪白的菊花,都正含苞初放。及至進了帔恩堂,見那案上瓶插,架上盆栽,也無一不是白菊,就連桌褡椅帔,都一概不用慣常的大紅色,卻是蓮青色底子蘇繡三藍花式。大帥見此,眉稍微皺了皺,又坦然落座,寒暄著,且聽主人的話音。

  「漢卿賢侄可好?」老中堂有些絮絮的,問到了少帥;見大帥替兒子答說「托你老的福」,中堂就又慨歎著,「不敢。漢卿賢侄確是帥才,且難得是個純孝;而老朽生平最重的即是這『忠孝』二字了。哦,今兒個這日子,本當避一避才是,」中堂仍只閒閒地敘來,「無奈那些捷足者早把為你洗塵的日程給擠嚴了。當然,你我通家之誼,原無需拘禮;但如今,天降大任於你,我這裡若太遲了,也恐不恭呢。」

  大帥聽老中堂把這「天降大任」的話,說得略重些,已聽出內中韻味;卻還沒弄明白,今兒這個日子為什麼不宜宴飲……

  「老朽得知,今日是太夫人仙逝忌日,本該封樽罷宴的,這才……」中堂說到這兒,用眼神略示這堂內外的素潔陳設,「微表一表生者的心意,也免得雨亭你在慈靈之前作難了。」

  那大帥仍在矜持中;只眉間閃過一霎的愣怔,就順勢起身,向老中堂拱手說:「我娘命苦哇,沒趕上享我一天的福。嗐,難得你老掛心。」

  「請!」老中堂也起身讓著雨帥,到大廳東牆下,在那幅任伯年《觀音渡海圖》前的煙痕裊裊的博山爐裡各添了幾枝檀香,才由大管事引到大廳西側紅木落地的花罩下,繞過那架金漆八扇屏風——卻見大帥在那桌席面前頭,停住了腳步,兩道也還濃密的眉毛,又微皺起來。

  席上十六個冷碟中,無非是些白煮雞、紅燜鴨、臘腸兒、火腿之類;色澤上倒是怪醒眼的,杯盤匙箸也極考究——瓷器不用「康彩」,只用「乾隆」九江官窯暗紋素胎兒的;筷子也不用牙箸,只用烏木嵌銀絲的。可這滿桌雞、鴨、腸子、腿子,看著就膩,飽,煩——皆因連日宴飲,也就不由大帥不皺眉了。

  老中堂卻全然不覺似的,只是一味地親自讓坐,斟酒,布菜;並隨口說著「雨亭嘗嘗這個」,就夾了條雞腿兒;又說著「雨亭品品這個」,隨即夾了塊鴨脯子。大帥看那白雞還素淡,只得嘗了一口;等他慢慢嘖了嘖滋味兒才問:

  「唔?老前輩,這是……」

  「這名目叫『玉色嫩雞』。」

  「可咋不是雞味兒?」

  「這是上好綠豆粉子加粳米飯滋,用鮮筍湯煨了,做成雞形,再加精細作料釀了的。」

  「噢?素的?好鮮!」大帥眉頭舒展了,又嘗了另一樣,「這是雞脖子、鴨脖子?」

  「這叫『酥甜鵝頸』。用貴處產的黃豆跟桂林冰糖研成的細粉做餡子,豆腐衣做皮子,捏成鵝頸樣兒,香油炸的。」

  「也是素的?有滋味兒。」大帥咧嘴樂了。

  「《孝經》上說,侍奉雙親,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雖說太夫人駕返瑤池有年矣,為人子的似亦不必『戰戰兢兢』,可也當恭恭謹謹的才是。所以,」老中堂面呈虔敬,說,「今兒這日子麼,用功德林素膳館子的佛門齋品,才於孝道相合。」

  「老中堂詩禮家風,令人欽佩。」陪在對面的莫德惠,肅然讚了一句。

  「欽佩!」那大帥說著,把一塊干炸鳳尾夾到嘴裡,又饒了一句,「欽佩!」

  「豈敢,」老中堂一笑,轉而正色說,「雨帥以精忠報國,以純孝治家,天下盡知。」

  那大帥聽了,心中十分滋潤,不覺敞聲大笑起來;眾人也都賠笑一番。

  又見席上的美酒佳釀,凡過烈的一概全免;只備了紹興狀元坊的老花彫,山西杏花村的竹葉青,外加煙台張裕公司的白葡萄。中堂又從錫拉暖套壺裡提出壺芯子來,為雨帥滿了一杯熱熱的花彫,說:

  「這是二十多年前,由紹興經揚州漕渡進京的;後來,一直在我園子梨樹下埋著——也只剩了三兩壇了吧。今兒早起,現開了一罈子,用玉泉山的水兌了兌,嘗嘗如何。」

  見那老釀,斟到杯裡,濃得掛邊兒。一口氣三五杯落肚,大帥就把袍褂的領扣兒,都「叭叭」地解了個痛快……

  此時,連喜正在外書房契蘭齋,陪著一位來客。那客人五十開外年紀,也帶些倦容;談到動情處,那奮作的神態又極有感召之力。

  連喜陪在一旁,手邊茶几上放著張名片,除了「湖南湘潭」的籍貫,中間只「楊度」二字。十年前和今年春兩次來這裡候見所奉拜帖上「前清憲政編查館提調」的舊官銜,已不見了。

  「……今春守常先生繫於囹圄之際,敝人為之奔走陳說之時,曾蒙少總管助我;雖未能挽狂瀾於既倒,卻已見出你的俠風了。」

  連喜忙欠身說了句「不敢」。他不會忘記楊先生今春為營救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先生,曾求見本宅老中堂。就在這契蘭齋中,這位當年曾力主袁項城稱帝的「籌安會六君子」之首,竟為了一名共產黨的安危,如此時而慷慨陳詞,時而悲愴以至於泣下,一再懇請在張作霖處代為緩衝,以贏得些時日;卻被大人以「久不問政事,且與張某人素無私誼」之類的話,謝卻了。還是他在代主人送客至二門內,見前後無人,才跟這楊先生商妥了一個步驟,他也代為奔走過兩三次;只是那張作霖卻突然下了手……

  「而今,」楊度忽而神情悲肅,那口湘中土韻也更濃些,「守常先生已獲永恆之生命,已得永遠之自由,則敝人在這京華冠蓋間,更欲何為!不如南歸,另擇生路吧……」

  說到這裡,他向窗外那些被讓進跨院去入席的大帥府護衛馬弁們斜瞥了瞥,冷冷一笑,才又說,「尊府正忙著,更不便驚擾老中堂了……這裡的幾部舊書,就留下做個念恤吧……敝人也就此告辭,行前不另拜別了。」

  見楊度放在几上,是一部《黃帝魂》,一部《天演論》,幾冊《新青年》雜誌合訂本。連喜正要說話,卻見連福已站在門口,說「中堂傳話,命連喜進見張大帥」;楊度一笑,說了聲「留步吧」,就要離去。連喜忙趕前一步,望著楊度,懇切地說:「先生在京裡還有什麼需辦的事,若對奴才還肯於垂顧,就請明示。」

  那楊度不覺溫和地笑笑,竟近前握住連喜的手,容光漸漸豁朗了些,說道:

  「國中萬事,皆無頭緒;待舉者何止百廢、千廢!想來也非我一人所能任之的,也就且看來日吧。至於一己之私務,我本也是野鶴閒雲,了無掛礙。多謝你惦著……」

  連喜一任楊度握著他的手,雖略感不慣,卻深覺其誠;不知怎的,猛然從心上衝出一句:「大人,奴才今後可該怎麼做人呢?」

  「做人?」楊度容光更顯豁朗,便放低了嗓音,握著連喜的手又微加了些力量,「我看還是先把你口頭上的『奴才』二字革除了吧——早在民初,就有『不得再有主奴名分』的公報了。切望你……哦,日前向樂家六先生作別,知你得了新號。但願你一若清蓮,守身潔志,好自為之;而後如有所困,有所感,盡可去六先生處,他會以友朋相待,為君分一憂、解一惑的。至於你我……後會或可有期!」

  說著,把連喜的手又緊緊握了握,朗然一笑,才竟匆匆去了。

  連喜緊隨了幾步,趕送到大門:見那楊度並不回頭,他倒頓覺好一陣鼻酸眼澀——是啊,平生二十幾度春秋了,又有幾人這樣赤忱相待呢?……哦,這「奴才」二字麼,是該……又見連福仍隨在身後,想起進見的事,嘴角不免浮上一絲苦笑……

  「稟大帥,今兒這一應陳設、席面,都是這孩子——」大管事指著已侍立席前的連喜,「習學著經辦的;不恭之處,望大帥海涵。」

  此刻,餚饌上得差不離了;那大帥卻酒興正酣著。一見跟前站著這麼個體面人物,不覺咧嘴樂了;側臉問席間莫、邢等人,「你們說,那老書上誇體面小伙兒,咋寫的來著?」

  莫、邢眾人忙笑著說了「玉樹臨風」、「青蓮出水」之類的成語。大帥聽了,猛搖搖頭,連說「太酸,太餿」;忽又繃起臉來,說:

  「文詞兒,不釘趟兒;還是土詞兒有滋味兒——要誇俊巴人物,這就用得著你們北京城那個撂地說相聲的歪名兒啦:他叫『萬人迷』!對不?可他那副坷磣相兒,白糟踐了這麼個俏生名字了;誰才配呢?梅蘭芳,那才稱得起『萬人迷』呢!——你們迷不?反正我迷!」

  眾人忙笑了起來。老中堂也輕捋銀髯,說了句「雨亭真乃快人快語」,眾人又都堆笑點頭。

  「孩子,難為你給我辦了這麼新鮮的席面。來!你也來!都舉起來!」大帥竟親手把一杯竹葉青遞到連喜跟前;見他躬身不敢接酒,就半嗔著,橫巴郎來了一句,「酒到七分遮了臉兒,當街上脫褲子都不興害臊!來吧,乖乖!」

  連喜忙望了望老主人,惶恐微露;見中堂含笑不語,才雙手接了酒,捧著,向大帥及莫、邢幾位躬了躬身,朗聲說:「祝大帥洪福似海!願各位大人鵬運通天!」

  「好小子!」大帥領頭一飲而盡,拿手背抹了抹嘴巴子,微脫著眼睛,一樂,「說正格兒的,你叫啥?」

  「小名兒連喜。」他輕放酒杯,躬身答道。

  「稟大帥,」一旁侍立的連福,見喜子得臉,竟趁著遞送熱毛巾工夫,哈腰賠笑說了句,「前兒一位老先生贈他個號,叫『蓮溪』!」

  「什麼『聯西』『聯東』?又什麼『聯俄』『聯共』?有朝一日,老子立地中國,東洋、西洋,這黨、那國,都他媽巴子一邊兒晾著去!——嗯,還是叫『連喜』吉利,對不?」

  「庶,謹遵大帥台命。」連喜垂手應著。

  「今年個,有多大了?」

  「二十七了。」

  「瞅著也就二十出頭——幾個兒子啦?」

  「稟大帥,連喜還沒成家。」

  「嗯?——噢,心高眼高了,我本尋思著帶走你個兒子——那也必是個靈秀孩子,讓他跟漢卿去當差呢。既這麼著——來人哪!」

  廊下一名親隨副官應聲進見,輕磕靴跟兒。

  「去廊房頭條天寶家,取一份頭面首飾來,先給咱們喜子預備著!」見副官應著去了,大帥又瞅瞅連喜,說,「你成了家抱上頭生兒子,不管我在關裡關外,給個信兒,我另有賞!」

  「謝大帥!」連喜忍著心頭苦澀,深深地請下安去。直到飯後讓至正廳用茶,連喜都一直站在張大帥左近,侍候著。

  「老前輩,糟擾啦!」茶到二巡,大帥就要告辭;可酒勁兒又翻上二三分來。見他隨起身,隨伸掌往胸口上一拍,卻又笑瞇瞇兒地說,「既是老天爺把這北京城交到我張某人手上了,那從今往後,你老宅裡任什麼大事小由兒,都包在我身上!哪個王八羔子、鱉犢子敢動府上一根草刺兒,看我姓張的不斃上他人回!」

  送至垂花門外,那大帥略攔了攔;及至送到大門,大帥才抱拳告辭,轉身就要上車。此時卻見連福端來個小巧閩漆果盒;連喜接了,獻到車門前頭,說道:

  「這是我們眾下人的一點兒孝心。裡頭是功德林的藥膳:茯苓芡實羹——您服用最好。」

  「噢?藥膳?」那大帥又不忙登車了,醉醺醺地瞇著眼睛,含笑看著連喜,「你知道我身上怎麼不舒服?」

  「奴才見您這大半天兒沒去小解,才特意讓他們預備的——這是最清火、利小水的了。」

  「好,好小子!」說著,大帥從左手無名指上捋下那個翡翠馬鐙兒戒指來,親手給連喜戴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往後有什麼事,就到中海來;他們辦不了的,找我!」

  「謝大帥!」連喜心裡「咯登」一下子,千斤石總算落了地。他一邊奉上果盒,一邊取出工楷寫的一份呈子(內中把小玉的姓名、年紀,以及賣於奉天城裡白衣巷一戶「暗門子」等情由,都一一寫明,懇請代為查尋),雙手遞給了莫德惠;隨後,才單膝著地,攙扶著已經身重腳輕了的張大帥,登車而去……

  等他將這當日差事忙罷,回到自己小院裡來的時候,早已星斗滿天了。他仰望星空,一聲長歎,心中不覺自語著:

  「皙子先生,我跟那『奴才』二字,已經……」

  不知為什麼,他肅然站在院心,竟不顧夜涼如水,「唰」地甩掉了長袍襯褂,現出了扇背蜂腰的高挑身架,拉了個頂天立地開山式,映著星斗光輝,鬆鬆快快兒地走了一趟形意拳;他凝神聚氣,他展臂舒腰,只覺得渾身上下,凌厲飆發,在這清朗的夜氣裡,連他自個兒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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