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春)
一
一陣輕風,順假山子打了個漩溜兒,把月牙河岸上那幾棵梨樹撩了撩,雪似的花瓣兒就簌簌地落了下來,給這園子裡的陽春暖景,添了些淡淡的香氣。
這天午後,連喜安頓少三爺歇了晌,就悄悄兒來到靠著花園子的內書房鑒清齋。見後窗外飄進來的梨花瓣兒灑了半書桌,他就輕輕拂落到自己手心上,托著,向窗外一撒手,任它們隨風飄去。
他不覺一抬眼,從這後窗向園子裡望去,那河邊太湖石假山子後頭,半隱著一座三間口面的花廳兒,前簷下懸著塊楠木匾,匾上是雙鉤填綠的漢隸:「含芳館」。一見這情景,他就忽地想起這天清早兒,到這內書房侍候中堂大人的情形來,就立時把眉頭皺緊了。
雖說當時經了辛亥革命,到了民國七年上,隆裕皇太后早已代小皇上頒發了《遜位詔書》,「大清」也早改稱了「前清」,可這宅裡的中堂大人就在帔恩堂上明宣口諭:滿宅男丁,一律不准鉸辮子,不准換裝束,不准改稱呼;大門裡的回事處,二門裡的議事房,務必按舊例籌辦往宮裡孝敬四季干鮮果品、為皇上慶「萬歲節」(皇帝生日)、給四位太妃請吉祥安等諸般事宜……只是在這念報、念信時候,允准照讀,不必因有所諱而改口。這幾天,正在從兩廣來的報刊,有關廣州「護法運動」及「非常國會」的消息多為中堂所關注。當日清晨,大人端坐在一把南式交椅上,微合二目,聽侍立在書案旁的連喜念孫中山憤然辭去軍政府大元帥之職的《通電》。
「……吾國之大患,莫大於武人之爭雄。南與北如一丘之貉。雖號稱護法之省,亦莫肯俯首於法律及民意之下……」連喜念著,心神可總不大安生,有意無意之間,瞥見後窗外含芳館旁邊梨花蔭裡,隱約著個穿杏紅襖的人影兒;可他知道,此時不得分神,只好念了下去,「……『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斯之謂也……」
大人閉目聽著,面容漸由平和,微露出三分冷笑。
當時,正要再念下去,見連壽已站在門前,手上拿著個拜貼。等把那貼子接過來,見那下款落的是:「前清憲政編查館提調楊度」;下綴兩個小字:「皙子」。
連喜知道,這就是三年前那位擁戴袁世凱稱帝的「洪憲六君子」之首、籌安會理事長,等他把這拜貼呈上,大人並不睜眼,只聽了他的口報,就在鼻子裡輕輕,一哼,說,「當初他依附袁項城,現今項城已死,他還不是來謀個差事的——去告訴他,說我身上不大好,太醫嚴囑謝客;有什麼話,就留下吧。」可連喜知道,昨兒耿太醫來,不過仿了宮中的作派,診了個「平安脈」,開了劑「代茶飲」罷了,他領命來到外書房契蘭齋,見那楊度四十三四年紀,面孔白皙,髭鬚疏朗——難怪他的雅號叫做「皙子」呢。連喜恭謹地將中堂的意思委婉轉達了,那楊度倒豁然一笑,告辭而去。待他將楊度早已備好的一封便函呈上的時候,大人看也不看。回到內宅,就命「更衣」,「套車」,說是到同府夾道陸總長宅裡去小聚,要盤桓一日,讓太太和剛回來住娘家的姑太太自便了。
送走大人,連喜借回來收拾報刊的功夫,從後窗朝含芳館張望——那一點「杏紅」早沒了蹤影兒。他不覺把雙眉皺得更緊了。
此刻,他又朝那窗外望去,就見那西洋客廳裡女賓室的幾把泥金扶手,曼徹斯特絲絨蒙面子的靠背軟椅,這鑒清齋後廈裡的一張大理石鑲心的紅木書案,也都已經讓二門外頭幾個在懶凳上當班的,給搬到那花廳上了……他望著,不禁從這後廈的邊門出來,在河邊停步,長歎了一聲。
風,停了停。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漸漸清晰起來……
連喜進宅十年了。合宅上下,都說他出息得活像重投了一回胎——瞅這身架、眉眼、神氣,怕是任誰也形容不出。還是當年從太太娘家陪奉過來的那位李媽媽,說得貼譜兒:「這孩子,原是天上那棵婆羅兒樹;只因遭了劫,打落凡塵,在蒺藜窠子裡忍了幾年。可等王母娘娘拿玉勺兒給澆了瑤池水,太白金星又伸手給叩了叩天靈蓋——您就瞧瞧吧,比那二三路宅門兒的公子哥兒還體面,還靈秀,還文雅;這不眼瞧著就是描著少三爺的影子出息麼……」難怪那天他正在上房廊下給那隻翡翠綠鸚哥兒添食的工夫,太太看著,也不免隔了竹簾子說:「老三,今兒個的經,你給我抄完了嗎?就又到這兒弄它玩兒來啦?」說得李媽媽也在一旁笑了。可他自個兒,倒彷彿壓根兒就渾然不覺似的。
這不,任憑又一縷輕風把水面上他那影子給弄亂了,還紛紛地往上漫了一層落花……
這時候,就見從內宅角門兒通向這花廳的遊廊上,李媽媽正抱著個東洋仿蟹簍大肚兒茶色瓷花甕,引著連福、連壽,到那廳上去陳設鋪排一番。遠遠地,就見李媽媽把花甕輕輕放在那案上,才從右腋處的衣袢兒上抽下手絹兒,略擦了擦鬢角兒,指點著福子、壽兒忙活起來。
「喲,」李媽媽忽而朝這邊瞅著,「那梨樹後頭風地裡站著的是誰呀?——我們少三爺吧?……」
「不是!」連福擦抹著桌椅,似笑非笑地插言,「那是您老人家的寶貝乾兒子!」
前年臘月,連喜娘病危,太太派李媽媽去八里橋看視。在病床前,李媽媽含著淚得了托孤之囑認了干親。
「是喜子呀?一個人兒愣在那兒幹什麼哪?」李媽媽故意一板臉,點手叫著,「還不快給我過來!」
連喜只得過了小石橋,上了花廳,給乾娘跟哥們一一道了「辛苦」,托詞說是去給少三爺到鑒清齋找本書。
「又什麼新詞兒洋書哇?」李媽媽說著,不由得笑吟吟地瞅著眼前這個剛抽夠了條兒的半大小伙子,不覺伸手把他那根油光烏亮的大辮子上沾著的幾片梨花瓣兒給輕輕拂落了去,才又說,「少三爺把一本洋書就隨手扔在這廳兒上了,還不趕緊拿走——讓大人看見,又得……」
連喜一看,廊下那五彩瓷繡墩上放著本林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就應著,拿了起來。
「前兒晚上,太太讓我把大人年輕時候一件鮮亮衣裳給你找出來,改了改;就放在你屋裡炕上了。等太太、姑太太起晌過來,你換上,好侍候著;別人看著,不也體面?」
一聽乾娘說得格外輕悄的「別人」二字,他心裡就汪著半盞茵陳湯似的,苦,澀,又含著點兒酸——唉,每年春分前後,合宅都要喝些個這藥湯子,說是為避春瘟……他明白,這滋味就連著她——李媽媽的遠房侄女,那個自幼父母雙亡、清瘦臉兒單薄身子、總紮著青辮根兒的小妞子。他記得,妞子屬兔兒,比他小一歲零八個月,那時候,妞子一到宅裡來看她嬸兒,就總跟「喜子哥」在小後院玩過家家兒;還總掉著挺老大的眼淚珠子生不願意走……哦,今年二月二那天,太太派他進王府給姑太太送果盒,又到老福晉上房去請吉祥安的時候,見一個鬆鬆地梳了根大辮子的丫頭,正跪在床前腳踏上,給老主子捶腰呢——那就是她,改名兒叫小玉;掐指一算,她進府當差,整整七年了。今兒個她來……
「去吧,」李媽媽微板了板臉,說,「回來順路到花房子去,給我多要幾枝白斗球來;姑太太就希罕這路洋花兒。要不價,當著那個描像的洋婆子面兒,又該衝我使性子了……」
「哼,」連福給花甕裡灌了水,斜了連喜的背影一眼,嘟噥著,「公子哥兒的胚子,奴才的命!」
李媽媽聽了,不覺沉下臉來。
二
連喜回到自己下房裡,就見前簷小木炕上放著件深絳色的貢緞袍子,疊得邊邊式式。把他那本《茶花女》隨後放到桌上,就把那袍子輕輕一抖,剛要對著條案上的帽鏡試一試,又覺出袍子上……一摸,從暗兜兒裡掏出個猩猩紅印度綢絹子包兒來。忙打來一看——
一塊羊脂玉鸞鳳抱雲珮,溫潤晶瑩,壓在他手心上;一根石青絲絛,分股穿著一對紅珊瑚墜兒,唰地從他手上垂了下來——他,愣住了;不知為什麼,他忽地又想起了她……
二月二十二那天,太太五十五歲小慶。在廣德樓訂了仨正面兒包廂,聽譚鑫培的《珠簾寨》;還派李媽媽進王府把老福晉也給搬請來了。只見有個大丫頭,雙手抱著件仿氆氌花式細泥子斗篷;另一個小丫頭,就是小玉,一手托著個銀唾盒,一手夾著個墨綠大絨圓坐墊兒。倆人都筆管兒條直地站在老主子後頭,侍候著,姑太太當然得來了,帶著小香兒,隨老婆婆之後,卻高揚著臉兒,挺自在地朝四下裡瞅著,一對鑽石耳墜子搖得晃眼。當時,太太緊邁了兩步,上前穩穩當當兒地給老福晉請了個蹲兒安,又親手攙著,讓進居中的包廂裡;隨後才只賠了張笑臉兒,拿眼神兒讓著小姑子進了左首包廂。連喜呢,正陪著小三爺在右手侍立——就在那會兒,他覺出少主人神氣不大對:兩眼發直,緊瞅著正給老福晉放坐墊的小玉——登時,連喜心裡一脹,活像灌下一口溫吞吞的茵陳湯……這一晚上的好戲,他竟彷彿一句也沒聽見似的。
正想著,就聽窗外喊了聲「喜子哥」——是小香兒,那個穿杏紅襖的;連喜忙把玉珮草草一裹,掖進炕角被垛裡。
「喜子哥,太太讓你到花廳兒侍候著呢。」那貼著窗根兒的話音又忽地輕了,「你猜,這回是誰跟我陪著姑太太來的,嗯?」
不等回話,又說:「我們老福晉說了,少奶奶可有了喜了,讓小玉姐過來幫我侍候著來了——你還不知道?」
「我,」連喜覺得心裡那汪子茵陳湯裡,又忽地舀進了一大羹匙綿白糖,「我怎麼知道!」
「你呀,你什麼不知道!告訴你,上頭晌覺都叫起兒了。英國使館那個黃頭髮女畫匠也到了。可就等你了……」
聽香兒嘻笑著走遠了,他不覺又摸出那絹子包兒……等他換上衣服,撣了撣鞋腳,匆匆來到花房子,要了一大捧雪團兒似的斗球,進了園子的時候,他卻在遊廊上停了腳步。
花廳裡,小玉正半側著身子坐在那繡墩上,只由著小香兒貼著她的耳根子嘀咕著什麼。見她穿了一身淺丁香紫的琵琶襟小裌襖、散腿夾褲;衣邊褲腳,都鑲了一圈兒韭菜葉兒寬窄的深丁香紫滾邊兒。清水臉兒,只在雙唇上淡淡地點了些胭脂。頭上挽了一對蓮蓬抓髻,稀稀朗朗的「劉海兒」,半遮著眉心上凝著的思慮。一對小巧的紅瑪瑙耳墜子,貼著兩腮,輕輕兒悠蕩著。眼神兒卻只隨便瞄著剛掛到廊下的那隻翡翠綠鸚哥兒;不嗔,不笑,也不言語。
「喜子哥,過來呀!」香兒眼真尖,微繃著臉兒,迎上來;接過白斗球,一笑,躲到那書案旁邊,背過身子去,擺弄起花枝來。
連喜打了個沉兒,只順著眼角,說:
「府裡老王爺、老福晉,可好?」
「承問,」小玉連忙起身,也順著眼角,應了一句,「老主子們都好。」
「我們姑老爺,姑太太,可好?」
「少主子們也都好。」
倆人,彷彿沒話了。
廊簷底下,景泰藍架子上那只鸚哥兒,一扭頭兒,倒說了話:「壽兒,上茶!」
「喲,」香兒回頭一撇嘴,「我們剛來,你就『端茶送客』呀!」
那倆人,還那麼站著,愣愣的。
「祿兒,」那鸚哥兒一揚頭兒,「套車去!」
「哼!」香兒隨手把那斗球往花甕裡好歹一插,沉著臉,說,「喜子哥,這可是你教的它這麼官腔官調兒,專來打發我們的?」
「我哪兒能……是少三爺隨便教它的。」
「喜子,」鸚哥兒又吩咐著,「研墨!」
香兒瞪了那鸚哥兒一眼,又噗哧兒樂了。
「香兒妹子,」連喜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先陪著……你玉姐吧。我,就來……」
連喜順遊廊到了角門,一回頭——見小玉正站到那書案旁邊去,把那花甕裡的白斗球,一枝兒一枝兒地插勻;卻不由得朝這邊兒偏了偏臉兒——遠遠看去,腮邊的紅瑪瑙耳墜子,彷彿悠蕩得歡了……
連喜趕到少主人臥室窗前,早聽見抑揚的誦讀聲:
Drive m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1
1雪萊《西風頌》中句,意為「把我的陳腐的念頭掃出這宇宙,掃去枯葉好把新生的催發」。
誦讀聲猛地停了。只聽少主人隔窗問道,「喜子嗎?……進來!」一見連喜,忙問:「是姑太太請了個西洋女畫師來畫像了嗎?」又不等答話,接著問,「聽說,陪著來的,還有個小姑娘子,就是上回在廣德樓見著的那個?」
連喜只垂手應著,心裡又一陣苦澀。
「她叫什麼呀?」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少主人忽地喝道,「給我更衣!」
「爺,上頭並沒傳您;再說,又有外賓在……」
「混帳!快給我拿衣裳來!」
「爺今兒該抄的《金剛經》還差六行,太太要問……」
少主人卻冷不丁地不言語了,只笑瞇瞇地打量著:「你今兒是怎麼了,喜子?」
「奴才為爺好,省得惹太太生氣……」
「扯你娘的躁!」少三爺小臉兒煞白,拍了桌子。
連喜卻抬頭直望著少主人,抿了抿嘴唇,才半提醒著,說:「爺既這麼『娘』長『娘』短的,可別忘了,我娘老了的時候,是太太親自指派了陪奉媽媽,趕了幾十里旱路,去到靈前燒錢化紙,吊過喪的!」
連喜見少主人臉上又由白轉紅了……直到香兒傳來姑太太話,叫他到含芳館去,少主人才長歎一聲,說:「先給我打開黃絹,抄經!抄經!」
連喜安頓了少主人,才來到含芳館:見當地下早支了個三條腿兒的大畫架子,旁邊一個外國婦人,身穿滿式玄青香雲緞團花外褂子,滿頭黃髮挽了個高高的美人□,插著枝點翠宮花,正坐在那洋扶手椅上,一邊瞄著換了身玫瑰紅鵝天絨洋禮服、端坐在擺了白斗球的書案旁、懷裡還抱著只雪白的長毛波斯貓的姑太太,一邊舉著支長桿兒扁頭兒筆,往那畫布上點抹著。
「……其實,彌爾敦夫人也不是生客了,我就敢開個記者招待會,宣佈別人罵民國,唯獨我不罵的理由兒:這一者,男人們甭再起五更上朝,去提心吊膽地侍候西佛爺、東佛爺的了;這二者,女人們聽出戲、赴回宴,也能自自由由兒地訂個包廂、坐輛敞篷兒馬車了——你們說,這民國有什麼不好?哼,真是的……」正高論不住嘴兒呢,一見連喜,姑太太就舒了舒腰肢,笑著對女畫師說,「夫人,您也歇會兒吧。我可是腰都酸了。來,喜子過來。——要說『模特兒』,您看這孩子怎麼樣?」
「Oh,handsome(嗷,漂亮)!」女畫師驚歎著。
「喜子,」姑太太輕提長裙,問,「你會說洋文吧?」
「奴才不會……」他只得半低著頭搭著話,卻借了眼角的餘光,分明看見小玉正躲在那一甕白斗球後頭,輕輕揉著鋪在案上的孔雀藍絲絨台布穗子;低著頭,眉眼都隱到了「劉海兒」後頭。
「不會?就憑你?」姑太太微嗔著,「我早知道,你常陪老三往李中堂四公子那個出了名的大通事家裡跑呢!」
「他會,少三爺教的;」香兒在一旁低低地插了一句,臉上堆著笑,「我早就聽見連這鸚哥兒都給教會啦!」
「不能吧,」女畫師操著遠不夠純正卻還清晰的京白,說;又放下畫筆,瞥了那案上的花甕一眼,「中堂閣下和日本國友好得很——那花瓶,不就是他在辛丑年出使日本時候,東京金融界鉅子原田梁二郎先生贈送的嗎?」
姑太太卻只顧挽了女畫師,來到前廊的鸚哥兒架子底下。
「How do you do(你好)?」女畫師用純粹的倫敦音,好像只為湊趣兒似地,說:
「豪——都——尤——都?」那小精靈兒連個愣兒都沒打,就從容應對著。
「喲,嫂子,瞅這小東西兒,多可人疼啊!」
太太只得賠笑應付著,眼神裡卻含著三分憂慮。
這時候,小玉托著個小巧雕漆盤,裡頭放著四碟蜜餞果脯,來到廊下,請賓主隨意用些個——就在那一瞥之間,連喜看見她那琵琶襟右開氣兒底下,露出個羊脂玉珮;分明也是鸞鳳抱雲紋樣,石青絛子,一對紅珊瑚穗子墜兒……
三
第二天大晌午。少三爺還在臥室當地下不停腳地轉著,不肯歇晌。連喜知道,昨兒姑太太跟那洋夫人盤桓得很有興致,太太卻因中堂吩咐過「內宅不得接待外國女賓」而憂慮著,竟誰也沒顧上傳這位三公子到含芳館去。連喜更知道,此時此刻,少主人心縫兒裡折騰著的是個什麼想頭。
「走!」少三爺忽地停了步,把眉頭擰了擰,拔腿就往外走,「沒人搭理,咱們自個兒去!」
「爺您這是……」連喜上前打了個橫兒。
「傻小子,」少主人冷不丁一笑,「到鑒清齋大玻璃後窗戶那兒去,還許真能『票』上一出《三看御妹》呢……」
悄悄來到那扇朝著含芳館的窗前,少三爺就失了神。
那花廳上,只李媽媽跟小玉娘兒倆坐著歇涼兒。
「瞧瞧,挺好的一塊絹子,拿著逗貓玩兒,生給抓了個三尖兒口子——我們這位活姑太太呀!」李媽媽說著,把一塊淺綠絹子跟一個小巧針線荷包,遞給小玉,「拿絨線給壓上個花兒朵兒的吧。等歇過晌,姑太太還……喲,你怎麼把這塊珮帶出來啦?——這可是人家四格格偏疼你,臨出門子留給你當陪嫁的念恤……那塊呢?……哦,可收好它……」
小玉「嗯」了一聲,接了活計;卻若有所覺,朝這後窗瞟了一眼,又沒事兒似的,拿眼神送走了嬸子,才就勢坐在廊下那繡墩上,略沉吟了一會兒,從荷包裡拈針抽線了。
少三爺愣在窗口。連喜卻躲在落地罩後頭,不忍抬眼。
那小玉,一手拿針,一手拿線,卻生是不把那線往針眼兒裡紉,只朝這後窗出神,隨口輕輕地哼著小調兒:
「買了張楊柳青的大美人兒啊。」
「你可別看丟了魂兒……」
她哼著,還那麼一手舉針,一手舉線,愣著不紉——一陣小風,把幾片梨花瓣兒灑在她的琵琶襟上:
「打個啞謎沒有半拉字兒啊。」
「猜不著就別登奴的門兒!」
那針,那線,還那麼兩下裡空舉著,不紉——又一陣風,把她衣襟上的花瓣兒拂落到了她的鞋幫兒上……
少三爺真地丟了魂兒似地愣著。連喜也只略一抬眼,卻見樹蔭裡閃出個穿杏紅襖的人影——小香兒,湊到小玉跟前,咬了幾句耳朵,才猛地扭過臉兒來,朝這後窗嗔怒似地說:「給我出來吧你!還藏著裝什麼大個兒的傻二哥!」
少三爺身子一晃,還魂了似地,扭頭拔腿就跑出書房正門。連喜卻抬起頭來,見小玉手上,針還是針,線還是線……
「你給我猜!」回到臥房,少三爺就逼問連喜,「她老那麼一手針一手線,就不紉,給我打的什麼啞謎,啊?」
連喜只半低著頭,緊抿著嘴唇。
少三爺漸漸賠出三分笑模樣,又忽地伸開兩手,摟住連喜肩膀,搖著,連叫著「好喜子」、「好兄弟」。
「奴才真猜不出來。」
「就憑你,猜不出來?」少三爺臉色漸白了,「好,等你們一眼不見,我就去跳筒子河,去跳金魚池,去……」
連喜還緊抿著嘴唇,不吭聲。
僵了好一陣子,見少主人眉梢忽地一挑,臉色煞白,喊著:「猜出來啦!喜子,我猜出來啦!」
連喜嚥下湧到嗓子眼兒的苦澀,聽著。
「她……她打的啞謎是——『望、眼,欲、穿』!喜子!錯不了!『望眼欲穿』!」少主子頓時又兩頰飛紅了,「她看見我了!她認出我了!她想我了:你說是不是,喜子?……我得娶她!家裡不准,我就帶上她出洋!亞蒙能娶茶花女,我為什麼不能娶她?Oh,My dear!My darling!My heart!My……」
「還說洋話哪!」李媽媽推門進了屋,「大人怒啦!」
「怎,怎麼啦?」見李媽媽神色不對,少三爺嘀咕著。
「怎麼了,爺自個兒惹的亂子,還裝傻——今兒前晌大人也不知在哪府裡席面上見著英國公使了,人家直誇三公子您英國話說得好,當下就說請您去留洋,還倒貼吃穿呢!」
「那叫官費留學!」少三爺眉梢挑了挑。
「可大人拿好話給推辭了。唉,上去自個兒回話吧。」
上房裡大人怒氣未消,太太、姑太太默默陪在一旁。
「……我是平白拘著你們,你們可曾知道其中的深淺。當年西佛爺在世,嗯,就是光緒三十三年五月上,」大人漸緩著語氣,說下去,「軍機大臣瞿鴻機原是深得太后賞讚的,但有一回,他在樂壽堂聽出太后微露出要罷免慶王爺軍機領班之意,誰知三日後,英公使夫人趁太后招待遊園之便,當面詢問此事。太后只可含笑否認而言它。但英倫泰晤士報已將此事披露全球了。經查,才知是瞿家女眷同英國公使館某女官來往,竟洩此機密。當時,群臣保奏,那瞿某雖暫免一死,卻仍未得善終——而你們……」
此刻連喜陪少三爺來到廊下,低聲跟大管事探聽原委。
「你們可知那女畫師的來歷?她曾給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裡的夫人、給德皇的長公主寫過真,分明是個手眼通天的女諜員!可你們……嗯?誰在門外雞縮著呢?進來!」
少三爺只得蹭進堂屋;連喜仍在廊下侍立。
「雖則西佛爺歸天了,可這英、美、德、日、俄諸列強並峙於世界,袁項城、孫逸仙、徐菊人、張雨亭也可謂並起於國中。我欲斡旋其間,唔,」大人說著,將桌上那燜了普洱茶的康熙五彩蓋碗兒輕放在自己掌上,穩穩端起來,才正色說下去,「若要自全而且自立,除去像這掌上茶盅,務必居中、持平以外,別無良策——而你,老三,虧你想得出,叫鸚哥兒說洋話,讓它給我惹是生非!」
此時,姑太太正要插言,卻見連福在門口探頭探腦。
「稟大人,日本國財界人士原田梁二郎先生候見。」
「哼,」大人聽了,不驚不異,卻拈鬚一笑,「英日兩國,原就東西對峙;如今,即令在這等小事上,你不持平,人家就找上門來了——更衣!」
大人才出去,姑太太就衝著嫂子哭起來,又讓身邊的小玉、小香兒收拾東西,說要立時回府——正這功夫,大管事喘噓噓地回至上房,稟告太太,說,「大人讓連喜過去回話呢;還真是含芳館鸚哥兒說洋文的事兒……」
「大管事!」姑太太發話了,「給我套車!我們娘兒們這就打道回府!」
「庶!」大管事忙應著,又小聲交代給廊下的連祿,才領著連喜,邊走邊說,「那東洋人也是來出面接待咱們小爺去東京留洋的。人家話裡話外,點咱們大人『捨近求遠』呢;大人一時也難應付。你可得機靈著點兒。」
連喜應著,忍不住回頭往上房瞧了兩眼——瞬間,彷彿見小玉腮邊那對紅耳墜子,搖得發慌;他只得扭頭跟上大管事,進了西洋客廳。
「連喜,」大人陪著身穿咖啡色便禮服的原田,溫和地拈鬚問道,「內宅鸚哥兒說的英文,可是你少主人教的?」
「不是。」連喜恭順地對答著。
「那是誰這麼淘氣?」大人一笑,更溫和地問道。
「是奴才說著玩兒的。」連喜也報以略帶調皮的一笑。
原田也笑笑,又忽然對連喜說:「Glad to meet you!」
「I am very glad to meet you,sir!」連喜從容地應答道。
「請問,」原田改用華語,說,「英文是誰教給的?」
「李中堂家一個書僮兒哥。」連喜仍從容地對答著。
「既如此,」大人卻微嗔著了,「你可知宅裡規矩?」
「奴才知道哇。可奴才是說著玩兒吶。奴才還記著句俗話兒,」連喜儼然露出三分憨氣,「說是『人有人言,禽有禽語』!」
「嗯!?」大人聽了,用鼻子半應半問著。
「嗯?!」原田聽了,用鼻子半問半應著。
忽然,賓主二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四
夜深了,半日的風波,總算過去了。
連喜服侍少主子睡下,又替他補抄了經文,才回到下房,點了燈,脫去長袍,舒了口氣,卻沒一丁點兒睡意。轉身從衣櫃裡取出那塊珮,在手上摩挲著;隨後把它縮在腰帶上,讓它貼著自己的身子佩好,才在燈下坐定,將桌上的什麼《金粉世家》、《周易釋義》、《巴黎茶花女遺事》,還有那把烏亮油潤的算盤,往邊上一推,不覺伸紙提筆,隨意寫道——
梨蕊紛紛落,
玉人卷繡簾。
隔窗傳手語,
相對兩無言。
寫罷,默誦一邊,不覺又長歎著:「唉……」
忽聽窗外有「嘻嘻」的笑聲。連喜忙把手邊這張八行箋匆匆夾進《茶花女》裡,問道:
「誰?」
「誰、誰,採花賊!——哈哈哈……」
哦,——少三爺。
「爺您怎麼又起來了?」
「我睡不著。再說,我要睡下了,上哪兒看這麼好的西洋景去,啊?哈哈哈……」
「夜靜了,爺您小聲點兒。」
「怕什麼!這兒又不是西廂!」
「別取笑兒了。爺該歇著了。」
「你敢轟我?你……唉,我說喜子,我是來犒勞你的,也是來賀我自個兒的呀!我犒勞你,是你給我在我阿媽跟東洋人面前解了圍;賀我自個兒麼,可是因為我破了一個千嬌百媚的啞謎——你說我還能睡得著?」
「爺……要不,奴才送您回去吧。」
「你敢!再說,這『棗核兒天』,大半夜的,你也不怕把我凍死到你窗根兒底下,啊?」
連喜轉身忙開了門,就見少三爺一陣風兒似地閃了進來:一手托著個六稜兒填漆小果盒,一手攥著大半瓶兒白蘭地。
「酒!給我口酒,就暖和了……」
連喜只得斟了小半杯,遞了過去。
「打開果盒,吃!」少主人說著,猛喝一口,「你也喝呀!不喝?傻孩子!再給我滿上!」
連喜只好又斟了小半杯。
「我為什麼不高興呢?因為她看上我了,她放不下我了,她,『望眼欲穿』了——是不是喜子?……嗯?你皺什麼眉呀,我問你呢!」
「奴才腦袋有點兒疼。」
「什麼?腦袋疼,你還在這兒吟詩作賦?」說著,他放下酒杯,一把拿起桌上那本《茶花女》,從裡頭抽出那張八行箋——連喜要去奪,已經來不及了——「啊?『隔窗傳手語,相對兩無言』!……好,好,你們好哇!我,我還自做多、多情呢!唔,都說你長得像我呢,不敢當,是我太像你了!哼,那個賤人也花了娘的眼了,敢情她是望你望得眼欲穿哪!嗯?……那是什麼?你褲腰帶上繫著的那個?……啊,定情的信物,是不是?」
說著,他劈手就要抓連喜腰間那絛子;連喜卻一翻手,把那玉珮緊緊攥到了手心裡,兩眼迎著少主人,一動不動。
兩人面面相覷,站在當地。
「我知道我不如你,你書念得好,你算盤打得好,你字也寫得好,你也比我有男子氣——她看上你了;可你,你不能看上她!」
喜子一愣,近前半步,輕聲問了句:
「爺,為什麼?」
「我不准你看上她!」
「為什麼?」
「不為什麼!你是我的奴才!」
「奴才,就不是人了?」
「不是!就不是!你,你是我的貓,我的狗,我的鳥兒!」
「好,我的爺,給我請出吧!」連喜說著,掐住少主人的後脖梗子,直推到屋門外頭,回手就把門關上。
「好奴才!你,你敢動手!」少主子在門外嘟噥著,「我去告訴我阿媽去!我這就去……」
「可我料爺不敢去!」
「為,為什麼?」
「別忘了中堂大人的家規——合宅上下,連個丫頭都不准用,能准爺您娶個丫頭?」
「那,那也不准你娶!」
「可不一定。」
「為什麼?」
「她是奴才,我也是奴才!」
「喜子,好兄弟,」少主子反倒低聲下氣了,「你不能讓讓嗎?」
連喜轉身上炕,噗地吹滅了燈。
「那,你再想想吧。我也料定你那『如意算盤』打不成!我走了。明兒見……」
直聽著少主人嚓嚓地走遠了,什麼都靜下來了,他才把攥得出了汗的手,慢慢兒鬆開。
夜靜了。連喜彷彿聽到心裡有兩個聲音:
——「我不准你娶她!你是我的奴才!你不是人!你是我的狗,我的貓,我的鳥兒!」
——「我能娶她!我是奴才,她也是奴才!」
他騰地一下子坐起來,直覺著有一股子又燙、又辣、又澀、又苦的東西,從心口窩兒直衝到太陽穴。他忍不住一把摸著了桌上那「如意算盤」,就緊緊抓在手裡;又猛地掄圓了,衝自己腦袋上砸下來……
嘩啦!算盤珠子亂紛紛地掉了一地。
他卻覺得,呵,滿園子的嫩黃的梨花蕊兒、雪白的梨花瓣兒,都亂紛紛地掉到他身上了……不,那是滿天的金星星、銀星星,卻都亂紛紛地掉進了他的兩隻眼睛裡頭了。
他不知自己是睡了,還是死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奴才,是不是人了。
他只覺得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了。
他也樂得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了。
夜,真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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