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問題是:樹上有十隻鳥,一槍打下來一隻,樹上還剩幾隻?答案是:一隻都沒有。
在老王跟我談起寧骯髒後,我突然想起張燕曾義憤填膺說寧骯髒「真不是個東西」,是不是……可又不對,想到那時身上的血跡,應該不會。但她那咬牙切齒的樣子說明一定有事,心裡對寧骯髒忍不住多了一種近似於噁心的厭惡。
有天我晃晃蕩蕩轉到了和張燕去過的河邊,一陣寂寥感襲來,竟是十分的疲憊,就在草地上躺下來。
麥子又快熟了,轉眼又是一年。去年還有榆錢、槐花,有杏酸桃甜,還有那個見鬼的張燕,可今年的春天入夏,竟沒怎麼留意。看著藍天白雲,輕輕哼起《同班同學》:那一天我們街上打個照面,想起來我們是同學還是同班;時光不知少年的夢,糊哩糊塗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哼著,就有淚水滾下來,少年夢是什麼呢?
「在這裡呢?」
我吃了一驚,忙擦乾眼淚坐起來,見是孫月娟,莫名其妙就有一股氣湧上來:怎麼這麼煩人?「嗯」了一聲又懶懶躺下。見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裡覺得好笑:活該!
她還是在旁邊坐下了,說:「你近來的成績沒有以前好了。」
「是啊,總不能都好呀,有壞才有好嘛。」
「……。」我斜眼看看她,她正襟危坐看著河對岸,「那總能想辦法保持吧?」
哪有這麼多大道理?我又煩起來,猛一下站起,對她說:「你跟老師說一聲,我有事晚點回去。」扭頭沿著河邊走去。
我沒有回頭,想著孫月娟肯定哭了,「哈哈」大笑幾聲,越發覺得沒趣。田裡沒有人,只有風吹麥浪的唰唰聲。
走了不知多久,走進一片棗林,見上面已經掛棗,想到家裡的棗樹,回味起冬天酒棗的滋味,嘴裡有些生津。有些老棗樹上有枯洞,突然想留點什麼紀念,在身上摸出幾張廢紙,找到幾根燒過的炭枝,在紙上歪歪斜斜寫下:石頭到此一遊,某年某月某日。要塞進洞,想到如果下雨灌進水怎麼辦?又四處找了幾塊塑料一一包好,然後爬高上低一個一個藏好。想著很長時間以後被人發現,就有人知道石頭在某年某月某日曾來過,就很得意,稍感一份未知的快樂。
離開棗林發覺身上汗膩膩的,就脫光衣服跳進河裡。水很涼,激出一身雞皮疙瘩,可心情很高興,慢慢在水裡游著,如一條自由的魚,化在了水裡。
在很長時間裡我一直保持著這份秘密,總往那荒無人煙的地方跑,留下一個個「到此一遊」的字條。我總想要人記住我,又不想讓人發現,盡可能藏得隱密些。多年之後我跟謝梅說了,她心疼地說你怎麼不告訴我呢,我回答不上來。我似乎在空靈遙遠的地方才能展露我自己,後來才發覺我真正害怕的是人!我在這些地方盡情地吼叫,哭泣,或者發呆。我可以整天整天的坐在那裡,整個身心象散開一樣,自由自在地虛無下去。我可以不去想學習,不去想前程,不去想貧窮和無奈。我可以徹底忘了自己。
在那些時候,我感覺不到孤獨,甚至有一種滋潤在身體裡浸透,精神反有種說不出來的充實。
那天回去時天都黑了,孫月娟告訴我謝老師找我,急忙趕去。
一進房間就發覺她不高興,忙問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你還知道來啊?」她盯著我問。我怔住了,心想確實很長時間不來了,就喏喏說:「我……怕有什麼影響對你不好。」她眼淚唰地流下來,我慌了,忙給她擦掉,她順勢抱住了我。她本來比我大六、七歲,隨著關係的接近,這種距離不斷縮小,有時甚至會反過來,但她還從沒在我面前哭過,使我頓感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我也實在害怕失去這種依靠,怕她不再理我,那我真不知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是不是有人說我們了?」她抬起頭來問。
「沒有。」我把老王所說的寧骯髒的事講了,但沒提張燕。「我怕萬一被別人瞧見,對你影響肯定不好。」
她歎口氣離開我,拿毛巾擦擦臉,背著我說:「寧骯髒有天晚上敲過我的門。」
「什麼?」我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血在腦子裡亂竄,眼睛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了。
「你急什麼!」她把我推到椅子上,「我把他罵走了。」
我又站起來,「這個王八蛋,我去找他算帳!」謝梅急忙把我拉住,「算了算了,第二天我就跟校長說了,你何苦去跟他鬥呢?」
我從老師屋裡出來還是去找了狗子,叫他跟我一塊去收拾寧骯髒。狗子有點害怕,說:「為什麼?」我衝他嚷道:「哪他媽有那麼多為什麼?說幹就幹!」
見我怒不可竭的樣子,狗子嚇得再不敢說話,同時他可能以為我受了寧骯髒的欺負,自然要幫我出氣。以前打老師我們向來是一塊干的,從育紅班(幼兒園)一直打到小學畢業,初中又豈能壞了規矩。狗子問用不用再多叫幾個人,我說不用了,這畢竟和小學不同,我們還是偷偷干。
老師辦公室在最後一排,再往後是牆,牆外是路。牆不高,我和狗子摸了幾塊磚頭扒上去。這時天很黑,正應了「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老師們大都已入睡,我和狗子找準寧骯髒的窗子,把手裡的石頭磚頭稀哩嘩啦就砸了進去,接著就聽見裡面嗷嗷直叫,我們翻過牆拔腿就跑。
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出手,後來知道這是逞勇鬥狠的化外小技,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台面上講究鬥智不鬥力,在不動聲色中讓你灰飛煙滅,由不得你不打著哆嗦佩服。
第二天聽說寧骯髒被玻璃劃破了臉,身上也被砸傷了幾處,回到家去休息養傷。學校要追查這件事,寧骯髒本人卻予以阻止,說傷勢不重,不要鬧大,影響學校工作。校長連聲稱讚他精神可嘉,要組織師生去看他,狗子衝我擠眉弄眼,立即要求去探望老師。
中午我到謝梅辦公室,她直勾勾盯著我,我忙說:「不是我!」
「你呀!」她拉著我坐到椅子上,「看你扣子都掉了!來,我給你縫縫。」我低頭一看,可不是少了一個,肯定是昨夜翻牆時繃掉的。
她在抽屜裡找了一個和我身上顏色差不多的扣子,拿針線低著頭給我縫上。她的頭髮在我耳邊拂得發癢,有一股皂角香味,臉在光線下美而柔和。我衝口說:「你嫁給我好不好?」
她臉一下紅了,針刺到了手指上,她把手指放在嘴裡吸了吸,依舊低著頭說:「老師配不上你。」
「誰說配不上?配得上的!」
她愣半天,慢慢又理好線,「好吧,等過幾年你不嫌老師,老師就嫁給你!」
「我怎麼會嫌你呢?」她說要過幾年,使我心裡不舒服,就問:「你是不是嫌我小?」
「你說什麼呀?」她拿針做出要刺我的樣子,「我還怕到時你嫌我大呢?但這幾年你得好好學習,不能擱誤學業。啊!」
我「嘿嘿」笑道:「不會的!不會的!」
扣子已經縫好,看我傻笑的樣子,她把我拉起就往外推,「走吧走吧快走吧,再不走老師快要離不開你了!」把我推出了房間。
老師並沒有離不開我。學校成立了一個「英語公關小組」,她是成員;她又自發組織了一個「英語對話小組」,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她要我參加,我英語不好,懶得獻醜,不去。李代表……不,應該是李班長,我辭職後由他接替,倒是沒事就往老師屋裡跑,搞得我很不是意思。
老師雖說要嫁給我,但我明顯感到她也在躲我。而我看桃花的意思,依然對我沒意思,越發感到不是意思。於是除了跟陳雄飛偶爾聊聊,就是看看課本或小說,更多的還是跑到野外,躲進一個人的天地去漫遊。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留下了一個發呆的毛病。我經常一個人坐在那裡,好像在沉思,其實什麼都沒想,壓根就是坐著罷了。後來我去醫院,發現老年癡呆症和我的症狀一樣。但有人說是青春期憂鬱症,我不大同意,因為青春期憂鬱症的表現是□想、狂想,而我是不想,並且現在我都三、四十歲的人了,還常有這種情況發生,再說青春期憂鬱症也說不過去,未免誇獎我了。可我對青春期憂鬱症的心理的把握與瞭解倒是十分準確,在部隊時有個首長的女兒就是我給治好的。當時他女兒就是怕見人,躲在一邊坐著不動,一家人急得什麼似的。我自告奮勇幫他們照顧,很快把她治好了,首長高興得不得了,要對我大大嘉獎。其實很簡單,我把她帶到荒山野嶺,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並且根本不擔心她會跳崖自殺,量她還沒那個勇氣。後來她就憋不住了,開始自言自語,我還是不吭,就當自己不存在。接著她就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我依然不理她。她就開始對我發怒,這時我毫不客氣,立馬和她對打起來,首先我讓著她,然後越打越狠。一個小姑娘豈能是堂堂解放軍對手,她就哭起來,說叔叔欺負我。我說欺負你?欺負你的人多了!別看你爸是首長,他能天天護著你嗎?不能!不能,就要反抗,就要去和欺負你的人打!打不過?沒關係,叔叔幫你打,穿軍裝不方便我換上便裝去打!叔叔打遍天下無敵手!一下子把那女孩子逗得直笑,我幫她擦擦臉上的鼻涕眼淚,說走,今天叔叔欺負你了,我請你吃飯道謙。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跟我去大吃了一頓,當然,餐費是要報銷的。
但我當時就沒這麼幸運,我只能一個人去面對,並且我是男人,也無法讓人幫忙,幫也幫不上。
有人對這種小兒女態不在意,我堅決反對。我認為一個社會和師長如果對孩子們的心理持冷漠的態度的話,那麼這個社會和家庭肯定沒有前途。每一個人在精神上剛剛萌芽就迅速夭折,還能談什麼發展?每一個人在意識深處都存在憂鬱的成份,心靈上始終罩著一團孤獨的陰影。在社會這個家庭中,引導好了他就能抑制住,引導不好他就沉淪,拉都拉不住。
當我在初中一年級時,我只有一個人掙扎,只能自己在野外幽靈般遊蕩。其實,我更像一匹狼,一條狗,對著天地和自己嗥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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