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從飯堂門經過,老王從裡面叫住我問:「石頭,怎麼好長時間沒來?」我說這段時間學習很忙。「哦。來,」他遞給我一支煙,我說我已經戒了。他訕訕一笑,說:「好,不抽煙好。」自己點著抽上。
「你們那個寧骯髒不是東西!」老王吐出一口煙說。我問怎麼了,他看看四下無人,小聲道:「前幾天早晨,我去後面抱柴禾,見一個女學生哭著從他房間跑出來!」
「啊!」我驚叫一聲,怒氣直冒,「他媽的,他是人嗎?我說他家離校不遠,幹嘛巴巴的跑到學校住,八成沒安好心!」
「是啊,聽二年級的學生說,有次在他辦公室,還發現臉盆裡泡著一個避孕套呢。」
「避孕套?」我一下想到我和謝梅。謝梅從沒讓我用過那東西,在一起想要就要,從沒想過有什麼不對。以前和張燕也是,我一直想見她要問的也就是看她懷沒懷孕,可再也沒了消息,大概也就沒事。她們兩個都沒出現什麼情況,使我以為本就是這樣,以致於在以後的生活中給我帶來很大的麻煩,一見這勞什子就疲軟,再也精神不起來。我曾想問問謝梅怎麼回事,她不說,只是有次見她吃藥,問她是不是有病,她怪怪地衝我笑說:「不告訴你。」使我對這件事越發不明白了。想到謝梅心就一跳:老王有沒有看到我早晨跑出來?我仔細看他神色,看不出個所以然,但從此再也不敢輕易去謝老師那兒過夜。
又跟老王聊了一會兒,那種激憤已低了很多,好像心裡有鬼。這就像不管你是大鬼小鬼什麼鬼,只要有,再批評別人底氣就不會太足。我隱約覺得我和謝梅跟寧骯髒與那個女學生應該不同,甚至是根本上的不同,但究竟不同在哪裡搞不清楚。
春節過後,我們班來了一個外地學生,黑黑的,很壯實,儼然一條東北大漢。因我的桌子空一個位置,老師就把他安排在我旁邊。他叫陳雄飛,平時很少說話,我倆竟十分投緣,很快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但這個人在我很多初一版本中都沒有出現,只是在狗子來信的刺激下,才從我記憶深處活動起來。我想了很久,覺得這不是我的錯,而是社會的責任。這個社會已越來越和友誼一樣,有時可以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有時連幾毛錢的郵票都不值。人們已習慣隨時劃一個圈,超出使用的距離就已失去價值,巴不得像垃圾一樣扔掉。可是陳雄飛一旦清晰起來以後,我才知道他和每一個人都不同,我倆在一起時竟達到了心的交流,比我們一「嗯」一「啊」,在外人聽來肯定不知怎麼回事,可我們已進行了一次長篇大論。在這一點上就是謝梅和我老婆也比不上,謝梅與我是一種自然的親近,而我老婆對我是一種長期的體察,像她對我的痔瘡的大小形狀顏色就一清二楚,我卻不知道,但她們都從沒在真正意義上與我心靈相通,只是陌生與神秘的吸引。我與陳雄飛就不一樣,我們每一個念頭還沒有出口,對方已閃電般瞭然,有時發覺這一點,我倆也很有些吃驚,可吃驚之後又是一種怡然自樂。
學習和生活就在我倆的交往中慢慢地流去,我也是那時發現我和以前的石頭脫節了,就像蟬一樣進行了一次兌變,但蟬是從沉默到喧囂,我是從張揚到平淡。
孫月娟也在我的初中一年級逐漸走上了重要的位置。自從那篇作文後,她利用學習代表的身份,不斷鼓勵我努力,時時還給我拿一些書和資料,裡面也肯定會夾一些寫有名言警句的字條與我共勉。我覺得這小丫頭很好玩,卻總感到有些不對勁。但過多的接觸難免會引起同學的注意,不單志剛和狗子,就是陳真都認為我倆有戲,並打趣說:你們倆肯定幹過了!我極力否認,可越解釋他們越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那所有的情節細節都是他們一手安排的,如果我沒那樣有板有眼的實施倒顯得不是兄弟,不夠意思。
其實那時我正喜歡一個叫桃花的姑娘,甚至發展到了癡迷的地步,在後來還給她寫了許多詩。尤其是畢業時,我特意給她寫了一封信,並把以前罵我說我Love她其實並不是我Love她的那個姑娘所指的「I Love You」專門寫了信封上。卻怕驚了佳人,又用郵票蓋住,並在心裡祈禱:如是有緣,費鑒我心,讓她發現且怦然心動,非我石頭莫嫁!但這一切都白費了心思。
有次跟老婆吵架,我賭氣到書房關起來悶著頭抽煙。一會兒我老婆進來,不懷好意地問:「是不是又想桃花了?」
「那是!」
「如果你不進城,永遠在鄉下,是不是會和桃花結婚?」
「差不多吧。」一瞬間想起謝梅,再說桃花壓根對我沒興趣,不敢太肯定。
「結果會怎樣呢?」我老婆向來很壞,對我那點底細知根知底,總喜歡揭我傷疤。
「這個嘛,」我有意氣她,「以我這小腦袋瓜,起碼混個支書、村長當當,再買個拖拉機,有豬有鴨,然後和桃花生一堆小崽子,兒孫傳世……。」
「爸爸,什麼是小崽子呀?」不知什麼時候女兒進來了,眨著小眼睛問我。
「小崽子嘛……,」這一時還不好跟她解釋,她要是個男孩子,我就可以直接對他說「小崽子就是你」,可女孩子就比較麻煩。
「去!」我老婆打我一巴掌,「沒正經!」忙抱著女兒出去玩,引得我在後面直笑。
可這只能是我自己想一想,甚至可叫意淫,因為那時桃花一直沒對我稍假辭色,空讓我柔腸百轉。幾年後才知道桃花中意的竟是我的好友志剛,差點氣得我吐血。
星期六放學回到家,吃飯時娘說:「石頭,有人給你提親了。」我「嗯」了一聲並沒在意。我們那兒大都結婚很早,頭生子和父親常象兄弟,而晚生子和大哥卻往往象父子,有的能相差三、四十歲。像我這個年齡結婚的多了,提親實在算不得什麼,如果不是家裡窮,我侄子估計都能跟我來「哥兒倆好」了。何況因謝梅的原因,我也從沒那份心思。
隔了一會兒娘又說:「女方好像叫李丹萍,還說是你的同學……。」
「什麼?」我猛地放下飯碗,急問了一句,母親筷子上的菜都嚇掉了,瞪我一眼,「你嚷什麼?不願意咱就推掉就是了。」
我忙說:「不是不是,你們看著辦吧!」
「看你這樣子,原來是想媳婦了!」娘笑著打我一巴掌,起身去盛飯,邊走邊還說著:「回頭我給張嫂回個話,看那邊什麼意思。」
我心裡在琢磨著,李丹萍和桃花是一個村的,經常在一塊非常要好,如果我和李丹萍定了親,那就是她們村的女婿,以這個身份去和桃花套近乎就方便多了!但這門心思又怎能讓娘知道?回到我房間,心裡大為興奮,開始設計怎樣怎樣、如何如何接近桃花,並最終贏得芳心佳人歸,帶著笑到夢裡去了。
再到學校,我開始注意起李丹萍,不注意還好,一注意越發不引人注意,她長的實在說不上好看,黑不說,瘦得一把骨頭,哪像桃花那漂亮,一條油光光的大辮子,臉盤紅潤發亮,身材凸實飽滿,而那似笑非笑稍帶一絲譏意的笑容簡直一笑就能電我一下!後來我見到蒙娜麗莎的畫像,就曾大為著迷,因為她酷似桃花,被我疑為桃花盜版!但李丹萍再醜,我也不會在意,就算她是無鹽,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如果她能撮合我跟桃花的姻緣,又何止是仙女?李丹萍可能也已知道婚事,時時有意無意用眼角掃向我這邊,有時對視了,我笑一笑,她的臉就騰地紅了,黑裡帶紅,急忙慌亂坐好。我就在心裡祝福:好姑娘啊,你真是個好姑娘!等我和桃花洞房誌喜,一定給你立個長生牌位,願你多福多壽,百子千孫無窮盡也!
我就這麼忽忽悠悠過了一個星期,再回家卻當頭挨了一悶棒。我娘說:「對方對其他條件都很滿意,就是她奶奶說咱們這兒地硬,收成不好,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我這一生從沒這麼惡毒的詛咒過一個老人,我暗恨:他媽的老不死,什麼叫地硬?地再硬也沒聽說餓死過人啊!
婚事被無情扼殺在襁褓之中。
我老婆知道後差點笑得背過氣兒去,大讚那老太婆英明。我當時卻連恨帶氣,看什麼都不順眼,整天像個孤魂野鬼,在荒郊野外四處亂轉。
我像一條狗一樣,轉了幾天之後傷口竟迅速癒合。心裡卻更加想謝梅,似乎那種大姐般的溫暖才是歸宿,但卻不敢隨便去找她,怕有什麼麻煩把這最後一點安慰也擊碎。
狗子是跟屁蟲,志剛有種特立獨異的品格,陳真太過純正,自然而然的就和陳雄飛近起來。我們經常帶著作業到野外去做,閒下來也不太多話,靠在樹上,靜靜地看著春天的田野,風吹草動中,我們的心事也在消長。陳雄飛真是東北長大的,老家在這邊,所以剛搬回來。他說他家在東北種人參,種好幾畝,我就非常羨慕地說:「好傢伙,那麼多人參,家裡一定很富吧?」
「哪呀,」陳雄飛的臉就黯淡下來,「我們種的人參要全部上交,農場每年只是給點工錢,多了就是再分給點參,但規定不許賣,只能自己吃,誰賣處理誰。」可提到人參,陳雄飛還是很興奮,大講特講各種人參的區別、習性和逸事,聽得我心曠神怡。我就問他:「咱們這兒能不能種參?」
「不行。」他回答得很肯定,「咱們這裡土太窮,養不活人參。」
土窮?我心裡像刺了下,許久,試探著問:「能改變嗎?」
「能!」他又高興了,「我設想著有一天在自己家裡種人參哪,現在正調試各種土壤,雖然氣候太熱,但總能想辦法解決!」接著他給我講氣候、土壤、濕度等因素對人參的影響和人參營養成份的估算與形成。看著他眉飛色舞和堅定的表情,我也為他高興,堅信他定能成功,心裡充滿了羨慕和佩服,覺得一個人有目標、有理想真是好,每時每刻都能被一種堅定的信念充實著,永不氣餒。
「你將來幹什麼呢?」他轉過頭問我。我?我不禁感到悲涼和慚愧,我竟不知道我要幹什麼。雖說留級前後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卻只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意識,並不能準確抓住一個明明白白的目的,像陳雄飛一樣百折不移地去為之奮鬥。我不想欺騙他,就真實地說不知道。
「你的想法太雜太大,要麼會一鳴驚人,要麼就一事無成。」
人說錚友,我想這就是了。當我再次想起陳雄飛這個人,也才發覺他是第一個一針見血看透我的人。這句話如是狗子說,我准打他一頓,但狗子也說不出來這樣的話。現在看來,我被這句話預中了。我一生中常被高大的眼界激動著,可手的無力又一次次使我摔得結實。我腦袋太大,腳印還沒幾個,孱弱的身子已不負重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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