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坐進初中一年級的教室,已是開學後的一個星期。
在暑假將近結束時,我病了,尿血尿。開始瞞著家人,最後還是沒撐住。醫生說因為勞累過度,身子骨太嫩,開了一些藥讓休息。我問能不能不吃藥,也好省點錢。醫生奇怪地看我半天,說出一個偏方:用老南瓜熬湯喝。
醫生是老醫生,在鄉下極有名望,據說以前是國民黨的軍醫,為這事我們成了忘年交。醫生喜歡晨練,也就是跑跑步,打一些似是而非的太極拳、五禽戲什麼的。這在當時,除了我們學生的迫不得已的早操,他是主觀運動的唯一例外。每天早晨,我們到野外會面,然後他打他的,我跑我的,或者乾脆坐下來看他比劃,那些晨輝裡一老一少的身影至今歷歷在目。練完了,拿起他那個向不離身的軍水壺,喝幾口遞給我,說是去濁盈新,對身體大有裨益。有時,他會帶上二胡,活動一番後,他伴奏,讓我唱。我也不客氣,扯著嗓子大吼《學習雷鋒》、《社會主義好》等等,實在翻不出什麼花樣。醫生總是聽得很仔細,弦子拉得絲絲入扣,得意時也跟著我哼,甚至閉上眼睛微晃著腦袋,白髮在晨光裡銀亮亮的。偶爾我也會冒出幾句流行的,醫生就讓我先唱幾遍,他慢慢合弦。像《同班同學》就是,醫生聽我唱後歎口氣,抱著二胡發愣。
我從來沒問過醫生的什麼事情,這似乎與少年的秉性不符;醫生也從不問我的學習之類,這似乎也和長輩的形象不符。我們就像世外桃園的遺民,孤立在野外自然地陶醉著,感動著一個個活潑潑的早晨。多年後我常想,我這一生,在苦難中失去了一些朋友,也結識了一些朋友,在幸與不幸之間我始終有些惘然,卻不後悔,還隱隱有一份自豪。
當我一次次打開記憶的大門,雖然又一次次重新遭逢曾經的痛苦,卻也獲得了雙倍於往日的歡樂,那對我而言又尤為不易。關於我初中一年級究竟有什麼意義,我總是迷失在敘述的快感裡而無法把握,等我發現這一點,已如做愛之後的空虛徹底找不著自己了。
上學後才得知張燕已轉學到縣城,心裡空落落的,就像在夢裡清清楚楚記得把一打錢放在了枕頭下面,醒來去找,雖知荒唐,可那種希望和失望還是很真切。
第二天,校長帶著一個女孩子到教室,說是新來的英語老師,將擔任我們的班主任。同學們大為高興,熱烈歡迎,大概覺得彼此年齡相差不多,又是個女孩子,要比面對那些「之乎者也」好得多的緣故吧。我卻提不起勁,琢磨著張燕走為什麼不跟我打個招乎呢?
校長走後,新老師留下來,說不上課,大家熟悉熟悉。我想去年也是這樣,可一年過去了,我也沒有熟悉,再看看這些新生,一個個毛絨絨的,感覺像兩代人。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老師來到我跟前,讓我跟她去一趟辦公室。老師的辦公室在校院後最偏的一間房子,可能剛來,裡面十分零亂,她讓我幫她收拾一下。雖說活兒不多,大概病後孱弱,竟有些氣喘。在支床時出了一點小事,她的內衣從鋪蓋裡掉了出來,是那種粉紅色的,很精緻的樣子。我們都愣了一下,但她拿起臉盆出去打水,我只好自己撿起來放進去,腦子裡又想到張燕。張燕的內衣是什麼樣子我竟沒什麼印象,一直是慌慌亂亂的,過去很長時間,想來還是莫名其狀的苦惱和興奮。
當我們忙完坐下來,下課鈴也已敲響。鐘就吊在飯堂外的樹枝上,老王除了做飯,還負責上、下課的鐘聲。就聽見遠處同學們的叫嚷聲,嘻鬧聲。我曾向老王建議,上課晚兩分鐘,下課提前兩分鐘,老王只是笑笑,實施沒有也不清楚,不過課間時間玩得越發起興。
「忙了半天,還沒問你叫什麼?」
「哦,」我忙收回心思,「我叫石……林偉,他們都叫我石頭,你也叫我石頭好了。」
「好吧,課堂上我叫你林偉,下課後叫你石頭。我叫謝梅。」
「謝老師。」我不由嘀咕,哪有這麼麻煩,女孩子就是女孩子,還分什麼大名小名。張燕也是,搞之前大有連生辰八字也要問明白,像審查似的。
「我進課堂第一個就注意到你了。」
「……。」因為我沒有鼓掌?
「是這樣,我剛畢業分過來,而你們也都剛入學,互相不熟悉,你當班長,幫我管好這個班如何?」
我像聽到了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腦袋幾乎大一圈,就是張燕走也沒讓我這麼吃驚,我望著老師,想到幾個月前的「競選」班干,天下最滑稽的莫過如此。忽然覺得這是一場鬧劇,我就是那個小丑,在醜態百出之後,觀眾要求我再來一次。
「怎麼樣?」
我斷然回答道:「不行!」
「為什麼?」老師有點詫異。
「我是留級生,學習不好。」
「哦?是這樣,我還不知道。那更好,他們還沒學過,你總比他們強。」
「那可不一定,我這人向來喜歡鬧事,品行不好。」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認為你可以當班長。」
她為什麼這麼堅持?是不是……心頭一閃:校長!沒錯,肯定是他,不然哪有這麼巧的事,校長領她轉一圈,她就認定我當班長,這不明擺著要我好看嗎?
那次談話不歡而散,老師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回家的路上,我跟狗子說了,狗子連聲叫好,我卻沒有那份心情。這次留級,除了陳真,我和狗子、志剛再次成了難兄難弟,另外還有李代表等共六個人。
「金龍黨也算散伙了。」
「哦,」我有些好笑,狗子竟還惦著這事。「不是還有寧老師嗎?加上李代表和你,這可都是骨幹啊!」寧老師除隨級教課外,還擔任我們這個班的語文。
「去球吧,都雞巴留級了,還能咋的?」
這倒也是。就像這班長,在那個一年級我想當,換來的卻是愚弄和嘲笑,在這個一年級卻又讓我當,這不是玩笑嗎?
狗子掏出傢伙邊騎車邊尿尿,我大喊:「快來看呀,狗子耍流氓啊!」可惜四野無人。我也如法炮製,在路上留下兩條蛇一樣的水線,我們扭著車把搖搖晃晃怪笑起來。
次日下午,班主任又找我談話。開學已一個多星期班裡還沒選出班干,可能她也有些急了。「你看我也是剛從學校裡出來的,幫幫我總可以吧?」
「……。」我沒想到老師會這樣說話,這動搖了我懷疑校長的念頭,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句:「是不是因為校長的原因?」
「怎麼提到校長了?」老師有些激動:「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意思!」
有段時間,我倆都沒說話,她像有些生氣,扭著頭不再理我。我心裡一動,她這賭氣的表情極像張燕,記得以前每次因為桌上「三八線」吵架時,張燕往往就是這樣。後來有一首叫《心太軟》的歌兒很是流行了一陣子,我那時可能就是心太軟,心想:他媽的,管她是不是耍我,就衝你這樣子我也認了。衝口而出:「好,我答應你。」
「真的?」
「真的!」看著她高興的樣子,我也高興起來。「不過有個條件,我只當三個月,算是過渡,到全班熟悉了再重新評選,但到時我必須除外。」
「這算什麼?威脅啊?」看我有點嚴肅,她又忙說:「好,好,我也答應你。」
我常想,如果班主任一直像個班主任,我肯定不會當那個班長。但除了她以外,任何班主任估計也不會像她那樣不像個班主任,更不會寶似的非要我當班長,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後來我把當初答應她的原因說了,她打我一下,笑著說:「神經啊你……不過,進教室後我第一眼就認住了你,坐在那裡憂鬱的樣子,再也忘不了,覺得那不應該是你……反正,我不像老師,你也不像學生!」但多年之後,老師越來越像老師,學生卻越發不像學生,這大概是社會的一大進步。不過就她說的我「憂鬱的樣子」可能只是一個端倪,在當時還不是本質。
從辦公室出來,我們一塊去了教室,接著選出了班幹部。體育代表仍由李代表擔任,學習代表是一個叫孫月娟的女孩子。
有次我去班主任那裡,她說正要找我,我問什麼事,她說:「你是不是認識張燕?」我心跳突然加快,喉嚨發乾,說:「你怎麼知道?」說出後感覺不合適,又忙道:「她,她是我們班以前的同學。」「哦!」老師眼神有點怪怪的,「我跟她哥是同學,她聽說我分到這裡教學,說你曾托她買東西,讓我給你帶來。」說著老師把一個塑料袋遞過來,我忙接住。老師問:「你會抽煙?」我說是。她說最好不要抽,對身體不好。我連連答應。
從老師那兒出來,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見左右無人,跑到小樹林打開一看,是一條「阿詩瑪」香煙和一個手絹,還有一些糖,看來老師定是看過了。我翻來翻去卻沒有信,不死心又把煙拆開,也沒有,心裡禁不住有些恨意:他媽的,走就走吧,還拿這些東西來勾引老子?明知道老子第一次抽這種鬼煙就是在那個鬼下午,還偏偏來折磨我!打開一盒,發現沒帶火,就拎著袋子去找老王,讓老王也享受一下這高檔貨。
在老師辦公室,幾次想問張燕的地址,可看到老師的樣子竟沒問出來,而縣城對於我來說簡直大得神秘了,從此失去了消息。後來在商店碰到她,我們一塊兒去吃飯,是一家叫紅房子的菜館,雖然不大,倒也乾淨淡雅。仗著酒勁,我終於問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張燕,那次……你有孩子沒有?」問完我就心情緊張,希望她說有,又希望她說沒有,直巴巴盯著她。
「孩子?」她一愣,隨即大笑起來,「有有有,都這麼高了!」她笑得花枝亂顫,邊說邊用手給我比劃著。看她的情形似乎在開玩笑,我也跟著悻悻地笑笑,見周圍的人都在看我們,忙說:「你小聲點好不好?」
「喲,沒想到現在的石頭這麼膽小了,那時可不這樣!」
是啊,多年過去,我再也不是那個無所顧忌、肆無忌憚的石頭了,已被逐慚磨成了一個中規中矩的叫林偉的人,連我自己都已快認不出來。可我不想讓她太得意,何況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張燕了吧?就刺她一句:「一槍放個零蛋,還有什麼自豪的!」
「去!沒正經!」張燕裝著喝酒,低下頭,臉紅艷艷的,比以前更多了一份風韻。止不住心裡一蕩,不懷好意地說:「怎麼樣,再來個梅開二度?」
「討厭!」張燕抬手要打我,被我順勢握住,她掙了掙就不動了,任我攥著。她的手比以前更軟,像無骨的魚。我又想起在課堂偷偷握她手的情景,那一顰一笑,彷彿又到了年少。
這時店裡已沒幾個人,張燕看著別處,小聲說:「不知孩子睡了沒有?」
突然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我意識到這已不是那個和我鴻蒙初度的女孩子,而是日日要相夫教子的女人了。霎時心意蕭瑟,匆匆結了帳送她回家。分手時,張燕隱隱有些怨懟,我知道她可能會恨我的不堅持,以前或者現在。但我想以前你如何讓我堅持?現在又怎能堅持?就像看過的一個電影,說男兒打馬走天下,相信總有個女子在家鄉等他的,可當男兒仗劍歸來,那女子卻成了他嫂子。何況我本不是縱橫的英雄,你張燕也壓根沒等我,我只有走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相見,或者,也沒必要再見。這已很好。
但有的女孩子聽到這裡總不相信,她們一致不相信我會這麼正人君子,或者,她們根本上不願意我這麼正人君子,她們總喜歡不厭其煩地聽到我怎樣卑鄙下流才痛快。我就說,人都可能會做些本意之外的事情,有的人把這叫做善,有的人把這稱為惡,可善惡的界線是如此模糊不清,甚至常常是一回事。
不過我還是有點兒沒說,那就是張燕問我家庭情況時,我平平淡淡把我老婆的情況講了,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我想,任何男人在有點關係或想有點關係的女人面前,談起自己的家庭時,大概都會這樣,有意表露出心不在焉或稍具厭煩的情緒吧?可這是男人的把戲,又豈能讓對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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