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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抉擇


  沒過多久,班裡又換了班主任,還是由原來的那個班主任擔任。

  這位老師,也就是班主任,已在我的敘述裡出現幾次,卻一直沒提他的名子,仔細想一想,他應該姓趙。按說,一個班級的老師頻繁調換對學生十分不利,但學校不管那麼多,學生更管不著那麼多,互相睜隻眼閉只眼,也習慣了。

  趙老師教三門課程:政治、體育和音樂。如果冒然聽到一個人把這三樣集於一身,一定會認為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其實趙老師是揉合在一塊然後有重點地教。譬如音樂,他就像教政治、體育那樣去教;而教政治、體育時,就跟音樂一點邊也扯不上。不過趙老師是個正直的人,除了他教的課程,學生們還是蠻喜歡他的。

  隨後,開始了期終考試,師生進入戰備狀態。

  那個下午的第二天,張燕沒來上學,我像失了魂兒一樣混混沌沌,狗子他們找我玩也沒有心思。直到星期二看到她,才算穩了下來。上課後她小聲說了句「沒事兒」,到底什麼沒事我不清楚,不過心倒是放下了。

  從那時起,張燕每天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蹦蹦跳跳,見人就迷迷樣笑著,搞得所有男生眼睛發直。她不怎麼和我說話,再不像以前時不時為了課桌上的「三八線」爭吵,卻時常衝我莫名其妙地笑笑。她以前笑我不在意,但這時她每一笑,我都止不住「怦怦」心跳。有時她會把一些零食和香煙塞進我的書包,等我發現看她時,她眼望別處裝作沒事一樣,或者「撲哧」笑一聲。有時我想悄悄抓住她的手,她總能乖巧地躲過去。如果抓住了,她就讓我攥一會兒,然後猛地抽回,把手放在課桌上,讓我恨得牙癢。

  那天,我們精疲力竭地爬起來,張燕說:「我想洗洗澡,我還從沒在河裡洗過澡呢!」著實嚇我一跳,大天化日的,一個女孩子在河裡洗澡確實夠嚇人。但看著她的表情,我還是說:「好。」當時已是午後,太陽依然很毒,我說:「你去吧,我給你看著人。」哪知她竟光著身子從我目瞪口呆中走下了河。

  她忽然喊:「水很熱,你也下來吧。」我忙說:「你小聲點兒好不好,叫人看見怎麼辦?」她「咯咯」笑起來,高興地打著水花。

  我說:「你會游泳嗎?」

  「會,但沒在河裡游過。」

  我本不想下去的,可發現身上有血,只好也下去了。

  考試完後,一天班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老師的辦公室我是很少去的,一是學習不好,再則骨子裡似乎有種天生的反骨時刻提醒我還是遠離為好。房間不大,中間用布簾遮開,越發顯得小了。靠窗口是張桌子,一把椅子,旁邊還有一個臉盆架,剩下的地方就已幾乎轉不開身。老師拉開布簾,裡面是張床,老師在床上坐下,指著椅子說坐吧。坐下後,老師點一支煙,我發現他的手指熏得發黃,就知道他煙癮一定很大。已是午後時光,陽光斜斜地照過來,老師坐在陰影裡,彷彿顯得很遠。那像是一種年齡或者歲月的距離,慢慢著罩向我年輕的頭頂。

  「你多大了?」

  「十五。」

  「不小了。」

  「……」我忽然想到張燕,是不是……心裡開始狂跳起來。

  「這次考試成績已出來,」老師緊抽幾口煙,重新掏出一支接著,「你考了第五十四名。」

  「哦。」原來是這,鬆了口氣。對此我並不感到意外,老師沒有倒著數我的名次已是很給面子了。

  「我並不是想以老師的身份批評你,我想我和你父親的年齡差不多,就以一個長輩的身份說幾句,不知你聽不聽?」

  「老師說哪裡話,批評是應該的。」我有些彆扭,不習慣這種鄭重其事的好言好語。

  「嗯。」老師看我一眼,「像我們在你們這個年齡,差不多都已經成家立業,現在情況雖然不同了,但十五歲也已老大不小,有些事情該好好考慮一下了。」

  「……。」

  「五十名以後的其他學生我都找他們談了,我想學習是人生大事,所以我跟他們談了留級的事……當然,我並不是說強行留級,但我想該你們自己好好把握的時候了……」

  從老師那出來,我腦子昏昏沉沉,一連幾天如此。

  老師跟我談了很久,說了很多。過去的一年象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從心頭劃過。多少年後我跟朋友談到這事,我說我的一生中認真思考一件事情,那是第一次。那些日子我沒精打采,腦子裡亂成一鍋粥,像要炸開一樣,幾乎入了魔。我從早到晚想著這些問題:怎麼辦?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要幹什麼?有天早晨走到學校門口,無意中抬頭,看到那土垛的圍牆,磚壘的校門,一下子想到去年我第一次來時的情形,腦海裡突然一片明淨。當天,我找到班主任,告訴他:我留級!

  接著,學校就放假了。

  暑假裡很忙,先收秋,再種麥,從早到晚沒停的時候。而我為了減輕心裡的負疚,更是沒命地幹活,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放鬆自己的身心。

  當我決定留級後,我跟父母講了,爹娘只說了句「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知道他們對我的信任和期望,更感到自己是個罪人。在他們心目中,我就是「天上地上,獨一無二」的嬌子,雖然他們一貫默默無言,但我清楚那默默即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深愛。直到如今,我都行將四十的人了,卻一直不敢看表達父母真愛的影視、文章,一看都忍不住掉淚,在淚光中彷彿能看見蒼老的爹娘在風中顫顫巍巍的身影。

  那段時間,我盡可能地讓爹娘歇著,自己多干一點。

  在暑假裡,我很想見張燕一面,心裡始終有個問題要問她。但一忙起來,也就顧不上了。放假前,我和張燕又去了趟河邊,當時我想把留級的事告訴她,可最終沒有說。

  近秋的天氣已有些涼爽,遠處有人在地裡幹活,我們就在河邊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校的事。有幾次她也欲言又止的樣子,像要告訴我什麼事情,但也沒說出來。我們似乎都在等田間的人離開,但那些人都在專心志致地忙著,毫沒走的意思,我們就只好走了。但我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兩個世界。

  後來我曾想,那時我們如果一直等,等到天黑後會是什麼樣子?人生就是一場風雲際會,你很難把握什麼東西,包括你自己。在生命的旅途上,我們總認定那是我們要的,於是千辛萬苦渾身是傷,結果發現做的全是無用功。我們兜兜轉轉,最終才發覺愈來愈接近的竟是起點,甚至又繞到了起點後面。

  我們在做戲,看客卻只有我們自己。

  整個假期,我一直拚命勞作在田間,我第一次發現土地對於我竟是如此親切。參加工作後每當有人問起,我都回答說我是農民。我說「農民」這兩個字時並沒有刻意要表達什麼,甚至也談不上自豪,我只是認為我就是農民。我常會看著泥土發呆。我想,父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也和我一樣朝氣蓬勃,充滿幻想吧?幾十年的風吹日曬,已剔去了最初的浮華,把他鍛成了一個本本分分的農民。但那熱情沒變,每當他接近那片土地和莊稼,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那種活力。

  我經常幹到很晚,等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才舒展一下身體,在泥土上躺一會兒,望著廣垠的天宇和繁星,就像有大地的精氣從背部絲絲透入。四野裡一片靜謐,充滿著亙古以來的深邃與幽遠。有小蟲的低鳴,傾訴夜的心事。

  而有月的晚上,田間便蕩著一層薄紗,寂遠而神秘。

  我就收拾農具,披著夜色向家走去,整個世界在前方等著我,被我拋在身後。

  吃晚飯時,家家戶戶都拿著饅頭,端著菜到街上吃。蹲在巷邊,你嘗嘗我的,我嘗嘗你的,一人能吃百樣飯,即熱鬧又親切。

  有個笑話,說一個外鄉人剛到村口,聽到「呼嚕呼嚕」響聲,以為打雷,可抬頭看天卻很晴朗,進了村才知道是大家在吃飯。雖是笑話,但很真實。大家吃幾口菜,端起飯碗喝湯,太熱,就沿著碗邊轉著「呼嚕」一口、「呼嚕」一口地吸,眾人合在一起做這個動作,就有了上面這個笑話。有時大家發現這一點,「撲哧」一下,把飯噴出來,一齊大笑。每當這個時候,就是大家最開心的時候。吃著飯,聊著天,說說收成,談談傳聞野史,一頓飯要吃上兩個小時,任何難吃的東西都能嚼得津津有味,一天的疲勞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今天就是這樣。

  「聽說劉得貴又開了一個草辮廠。」

  「是嗎?這人是越來越有錢了。」

  「是啊,他原來那個針織廠聽說賺了十幾萬呢。」

  「是吧?真有本事!這世道,不得了。」

  「他有狗屁本事,還不是托關係找銀行,那是國家的錢。」

  「不能這麼說,人家能貸出來那就叫本事。」

  看來今天的話題是劉得貴。劉得貴是我們臨村一個人,開了幾家工廠,一夜間暴富起來。

  「你說,他有那麼多錢怎麼花呀?」

  「那不用你瞎操心!」大家哄地笑起來。

  「據說這小子吃喝嫖賭什麼都干。」

  「不會吧?」

  「咋不會呢,他那個針織廠的女工全讓他干了!」

  「你別瞎說啊?」

  「什麼瞎說?本來就是!有次有個女工被他干後找他要錢,他本來說好幹一次給一百塊錢的,誰知卻不給了,還說『你找我要錢,我還想找你要磨損費呢』!」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更歷害了,「你說得跟真的一樣,當時你在旁邊啊?」

  那人急了,「唉,這麼跟你們說吧,我有個遠房表妹在他廠裡上班,有天警察找她問情況,才知道有人告了劉得貴,這才清楚廠裡女工幾乎讓他搞了遍,只有我這表妹太醜,他實在看不上,沒有下手。」

  「是吧?!」鄉親「嘖嘖」稱歎。

  「要說,還是有錢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那是,有錢我也搞!」

  「算了吧,就你那個德性,跟人家比?人家畢竟是有本事的。」

  鄉親們總是這樣,想著錢,臭著錢;羨慕著有錢人,又罵著有錢人。我也這樣。有錢人給我們提供一個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他這樣無所不為就沒人管嗎?」

  「管?誰管?」

  「你不是說有人告他了嗎?」

  「告是告了,查也查了,都是事實。但公安局抓他時,每次都先給他打個招呼,去後一人給五百塊錢就都又回去了,他還是接著搞。」

  這話有點嚴重,但是鄉親們說的,想了半天,還是留著吧。何況警察隊伍裡不是沒有敗類,更何況小瑕掩不了美玉,更更何況這本是小說,當不得真的。

  「聽說每年過節,他都要買成車的食品、鞭炮,拉到村裡分給鄉鄰。」

  「有錢了嘛,肯定要收買人心,我有錢也這麼幹,有錢人都這麼幹。」

  「那倒是,不過畢竟做了善事,平時胡鬧些也無所謂。」

  「是啊,有錢嘛,不胡鬧那還叫有錢人?」

  在我的鄉親中,有一種共識:你有錢,吃喝嫖賭強姦犯罪都可以原諒,甚至還會受到大家的羨慕和尊敬;沒錢,你最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人,稍有出格必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聽說他妹妹出嫁,他送了很多東西。」

  「不錯,聽說他跟他妹妹說『只要你能想得出的,這世上有的,隨便講,我都給你買』!」

  「嘖嘖,真了不起,當他的妹妹真是福氣!哎,石頭,你們班有沒有他們村的學生?」

  「有,」以前我很熱衷於跟大家一起侃,現在卻沒了這份心情。「有他一個遠房堂弟。」

  「是嗎?怎麼說?」

  「劉得貴確實跟他妹妹說了『只要你能想得出的,這世上有的,我都給你買』這句話,」鄉親們瞪大眼睛看著我等待下文,「但他接著說『但你結婚前必須先跟我睡一覺』,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說完,扔下一片「唏噓」聲,拿著飯碗向家走去。

  身後又隱隱傳來:要說吧,這有錢人做事和沒錢人就是不一樣,與眾不同。我突然想笑,又感覺很累,一陣濃濃的倦意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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