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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孤獨的春節


  「石頭,石頭。」

  我睡得正香,似乎有人叫,翻翻身又迷糊過去。

  「石頭,石頭。」

  「誰呀?」志剛醒了,聽到窗外真有人叫,接著我也醒了。

  「我,三兒。快開門。」我摸著棉襖穿上去開門,一陣寒風從門縫吹進來,連打幾個哆嗦。果然是三兒。

  志剛已拉著電燈,三兒進屋後,我關上門鑽進被窩,嘴裡忍不住嘟嚷:「寒天凍地的,大半夜你找死啊?」狗子、陳真也都醒了,忙問怎麼了。三兒三下五除二脫了個精光,拉住我的被窩就鑽進來,渾身象根冰棍,冷得我一激凌,忙挪開身子。三兒上下牙直打架,結結巴巴說他去了安陽,剛從那裡跑回來。

  我說:「操你媽,你瘋啦?百十里地啊。」

  三兒身上暖和一些,告訴我們他爹打他,他一氣之下扒了一輛貨車就到了安陽,呆了兩天身上沒錢了,又步行跑了回來。我們問他有沒有吃東西,他說沒有,幸好還有幾個燒餅,三兒拿住猛往嘴裡塞,差點噎死。

  過了兩天,三兒緩過勁,又開始神氣活現起來,大談他在安陽如何如何,倒也聽得我們神往。平時去一趟縣城就很不錯了,至於安陽,在我們心裡是大城市,很神秘的。我們就說:你他媽這一跑,家裡以為你在學校,學校以為你在家,倒是兩頭不見人。三兒又很得意了一陣子,不過那一個星期的伙食卻只能靠大家周濟一下了。

  關於初中一年級,有一件事是我經常提及的,那就是虱子。多數女孩子聽後不明白是什麼東西,當我講了,都撇著可愛的小嘴很噁心的樣子。但於我以及我的夥伴們而言,不單能極其清楚虱子、蟣子和虼蚤(跳蚤)的區別,還以己血肉肌膚大量供養著它們。閒暇時,或坐於被窩,或曬著太陽,一如阿Q,脫下衣服,一個一個捉住,用大拇指夾住一擠,甚至放在嘴中一咬,「彭」,就是一肚血。這在我們寂寞的日子裡確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有句成語叫「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讀者可能就明白我講的小動物是什麼了。還有個故事是這樣的:有個人在捉虱子,但他捉住後不是立刻判處死刑,而是把身上的虱子放到頭上,把頭上的虱子放到身上。旁人不解,就問原因,他說:「它讓我不好過,我也叫它不好過,讓它受盡水土不服的折磨而死。」

  我們那時只在天熱時到河裡洗澡,從布谷叫一直洗到寒露。霜降後,往往一冬天都不洗澡,同時衣服也不常換(想換也沒什麼可換),身上就髒,就開始生長虱子。反正大哥二哥,大家都一樣,沒誰笑話誰。住校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有時就燒些開水在宿舍洗一洗,但必竟也不常為。有次我娘無意中發覺我身上比較乾淨,現出了膚色,而以前都是黑油油的,非洲兄弟一樣,還大為吃驚,追問原因。

  春節已經臨近,學校在忙著考試,學生們則忙著贈賀卡。那時賀卡極其簡陋,硬紙片上印些花呀動物什麼的。狗子很熱衷這個,陳真也搞了不少,我和志剛都沒弄,覺得低頭不見抬頭見,沒必要,倒是收了一些。

  隱隱已有鞭炮聲傳來,節日的氣氛一下子感染了我們,灰濛濛的天地也亮起來,有了喜氣。

  臘月二十三,祭灶神,吃麻糖,俗稱小年。當天放假。

  回到家,哥哥也回來了,家裡正在包餃子。在餃子下鍋前,哥哥拿出麻糖給大家吃,又拿鞭炮掛在院裡棗樹枝上,等餃子出鍋。那時候,那種團圓的氣氛,新年的感受,像電流一樣擊向每一個細胞,幾要破體而出。可惜在成年以後,這種景況卻再也找不回來。

  爹在那兒抽著旱煙,臉上帶著笑容。那隻貓似乎也聞到了香味,「喵喵」叫著一會兒蹦到床上,一會兒又跳下來。我拿起掃帚去打掃衛生,直從院子掃進胡同,又掃到大街上。這成了我的習慣,只要在家,每日必修,以致多年後鄰居一見街面乾淨了肯定會說:準是石頭回來了。後來我老婆說,你並不是特別勤快,而是想在貧窮的情況下表現一種尊嚴。我老婆總是這樣,把我看得玲瓏剔透,幹什麼都要小心翼翼。但她說的好像不無道理,不過當時我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

  二十四,掃房子。

  我和哥哥一塊,把米面、水缸等用被單遮住,開始清理屋裡的雜物、蜘蛛網和灰塵。等清掃完,我倆成了白毛老頭,頭髮、眉毛全是土,娘忙去燒水讓我們洗頭。

  狗子來找我,我問娘還有沒有事,娘說沒有,去玩吧。出門狗子神秘兮兮塞給我一盒煙,我問哪來的,他說從家裡偷了一盒,又到小賣鋪買了一盒,神氣地拍拍衣兜。我倆大為興奮,平時都是紅薯葉,這下可上了檔次。我們又叫上三兒,逕直跑向村東小河。

  河水不深,結了厚厚一層冰,在灰色的田野蜿蜒成一條銀帶。兩岸的柳樹依然如絲,卻顯得單調,禿禿的枝條凝著霜白,在偶然的風裡蕩上幾蕩。

  我們在冰面上嘻鬧一陣,三兒說帶的有鞭炮,從兜裡掏出來一人分一把,點著煙就著煙火一個個炸著玩,清脆的響聲傳得極遠極遠。後來我們就想炸魚,但冰層太厚,就找石頭砸開,點著鞭炮扔進去,可一到水裡總是死火。突然狗子激動地叫:快來看,快來看。我們順著他手指一看,砸開的冰層裡好像有條魚,忙鑿幾下把冰塊拿出來敲碎,果然是條魚,有巴掌大,是結冰時凍進去的。我們高興得不行,說這條魚真傻,忽又想不對,既然有一條就應有兩條、三條……,忙分頭去找。

  那天收穫不小,回家時每人帶了六、七條魚。

  二十五,下雪。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自然景觀,雪無疑是很重要的一種,那銀裝素裹的山江,清爽明靜的天地,讓人心神俱醉,了無塊壘。但它又如月色一樣,雖使人一再感而慨之,卻總無法形容於文字,落筆就沾了塵,俗了,失去了它本來的精靈和內涵。

  風月無邊,雪魄無痕。

  有人用「靜夜花開的寂寞」來說明這一點,雖有些境界,但也稍顯造作。倒是金聖歎的「天地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顯得滑稽真切。

  二十六,晴。

  二十七,穿新衣。

  母親拿出一身藍粗布新衣和自做的棉鞋讓我換上,又到理髮店理了發,人顯得格外精神。

  二十八,我和哥哥到縣城置辦年貨。

  二十九,貼春聯。

  爹買了幾張紅紙和彩紙,還有一瓶墨汁和毛筆,說:石頭,上初中了,已算文化人了,來,咱自己寫對聯。我不禁有些忸怩,全沒了平時的二忽,最後推不過,只好硬著頭皮提起筆,唰唰唰唰寫下幾幅對聯和「福」字。放下筆,臉騰地紅了,字一個個支支杈杈,七扭八拐,全沒體統。爹娘和哥卻在一邊兒連說不錯,不錯,並鄭重貼在了大門上。

  記得有幅對聯是這樣的:

  三中全會真是好,

  廣大人民能吃飽。

  貼完春聯又把彩紙剪成各種形狀,在樹上牆上貼得到處都是,隨風飄動確是喜氣洋洋。

  三十,新年。

  入伍後第一個春節,吃過年夜飯後,我和戰友一塊到街上去玩,走到大門口時,見站崗戰士的肩牌和我們一樣,也是新兵,就隨口說了句「新年好」。哪知他啪地敬個禮,握住我們的手激動得淚流滿面。那一刻我霎時被感染,恍如又到了我的初中一年級。

  那天起床後,看著煥然一新的樣子,心情非常高興。吃早飯時卻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一個人在外過年會怎樣?想起三兒曾單獨跑到安陽,琢磨如在春節獨自跑出去將更為不同。心裡就像飛轉的風車,越想越興奮,感覺真是一個偉大的計劃。經過一番考慮後,決定實施,並把地點鎖定在志剛的新房。怕家人看出苗頭,我不動聲色地準備兩個饅頭,下午跟娘說去同學家一趟,就開始向孟莊進發。

  後來每當我回憶到這一點,都會有一種悲壯。在我一生中,我似乎總喜歡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有意識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推向絕境,在痛苦中獲得一種快感。

  當一個人枯坐在黑暗之中,當那辟哩啪啦的鞭炮聲從千家萬戶傳來,突然有種巨大的淒涼漫上來,在我十四歲的心頭越積越重。我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被家人拋棄了,卻沒想到正是自己一點一滴的失去了這一切。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掛滿臉頰。我更沒有想到,那已是在家中最後幾個春節之一,幾年後便永遠的離開了故鄉的新年。

  那夜極其漫長。

  在我們家鄉有個傳統,每到年三十兒,子女是要熬夜的,熬得越久,父母活得越長。但那個夜晚我卻喝醉了。似乎有父母的聲音從風裡飄來,叫我回家吃餃子,大肉餡兒的。那種抽心拉肺的感覺本不是十四歲所能容納的,我抱著志剛留給我的一瓶酒酩酊大醉。

  後來當我有了自己的家庭,當女兒出世,我就知道,春節從此再也不屬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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