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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權力與意志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似乎眨眼間,已是桃紅柳綠,田野青青。我們在飽嘗了嫩嫩的榆錢兒,香香的槐花後,已脫去臃腫的棉衣,換上清爽的單衫。

  在十五歲到來,我已長到了一米七以上,像一匹瘦骨嶙峋的駱駝。老王依然經常準備一些饅頭、包子之類,瞅空偷偷塞給我。志剛那邊因怕父母發覺糧食驟減,已是偶爾為之,但有老王的調劑,我對食物的渴望倒也沒有出現饑慌。

  初中的課程雖比小學多,但老師要求並不嚴,少年的我們畢竟還沒到自覺的年齡,也就樂於玩耍。

  開春後,來了一位年輕的代課老師,教我們數學。

  老師姓什麼我還是記不起來,就稱A吧。A老師二十出頭,個頭不高,有些黑,頭髮卻已花白,但這些並不妨礙我們對他的喜愛,甚至發展到熱愛。A老師與其他老師有些不同,他就像一位大哥一樣,我們都是他的弟弟妹妹。在他眼裡,沒有先進、後進、優秀和頑劣的區別,對每一位學生都是面帶微笑,耐心講解。我們班出現了少有的滿員,大家不再溜號,開小差,就連我們一幫最調皮搗蛋,被稱為屁股上長刺,始終坐不下來的學生,竟也老老實實守在教室聽課,以便找幾個問題和老師聊聊。

  A老師說話不緊不慢,總是以「咱們這樣試試怎麼樣」、「你看換一種方法是不是更好一些」的語氣和我們探討,證出結果他會跟我們一塊傻傻地笑,顯得很開心。以致讓我們常有一種錯覺:他究竟是不是老師?他好像根本就是那個跟我們穿開襠褲,一起尿尿和泥的玩伴。但這同樣沒有影響我們對他的尊敬,同學們的學習熱情空前高漲。

  在我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數學,直到今天,我連乘法都弄不好,比如28乘3.6,我肯定會先用28乘3,再用28乘0.6,得出結果後再相加,如果直接用28乘於3.6,我總懷疑它結果的正確性。但在我的一生,最佩服的也是數學。牛頓在18歲建立起了他「力學大廈」的構架,大學數學課程有一個「群」的概念,聽說是一個十七歲的半大孩子發現的……我搞不懂他們怎麼會有那麼玄妙的想法?因此,我把數學家稱為「偉大的腦袋」,是所有學問中最神奇和了不起的。後來知道諾貝爾沒設數學獎,認為實在該打四十大板。

  就在我的初中一年級,也現了我的個人數學史上的巔峰。

  有天一個同學向A老師問了一道題,直到下課也沒算出來。我上了心,跑到一間廢棄的教室琢磨起來,最後竟被我終於證到了結果。A老師聽說後跑過來詢問,我自豪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迅速列了一遍,老師大為讚賞,認為不單簡潔,而且嚴謹,專門在課堂上作為典型例題向同學們推薦。我後來常想,如果A老師一直與我們長期相處的話,我弄不好會在數學方面有所發展也說不定。可惜的是,兩個月後,因學校教師已滿,A老師就被辭退了。

  三月初的時候,教師進行了一些調整,教語文的寧老師開始擔任我們班主任。自「作文風波」之後,我對語文始終提不起興趣,另外當時正熱衷於數學,對此也沒太在意。

  常言新官上任三把火,寧老師竟還是把我的火煽了起來。事情是這樣的:寧老師……應是寧主任,要在全班重新選舉班幹部。寧主任在就職演講中充滿民主,說這次評選不以學習為唯一標準,要全面衡量,唯賢是舉,只要自認能緊密配合班主任管理好全班,敦促大家在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都可以積極參選。寧主任說,請大家不要有什麼顧慮,這次選舉將分初選、自薦和最後評定三個部分,充分體現公正合理,量才使用……

  如果我不是被同學們初評給評上了,如果不是我突然想當一名好學生,這件事可能就不會發生。人說男人天生就是政治的,這話不無道理。經過大家選舉,評出了十名候選人,進一步角逐班長、學習代表、體育代表等諸項職務。非常不幸的是,我恰恰在候選人中間。

  在所有的職務中,班長無疑是最吸引人的;而在候選人中,最被大家看好的是我的朋友陳真。陳真性情溫和,學習也較好,在同學間很有人緣。其他候選人也並不是沒有想問鼎班長者,原體育李代表就是一個。他本有一幫忠實的金龍黨,寧主任又是貴黨太座,因此初期他躍躍欲試,大有非其莫屬之勢。但隨著陳真的呼聲越來越高,以及現為候選之一的原班長表明支持陳真後,李代表竟棋風大變,聲明也極力擁護陳真當班長。

  問題就出來了。我萬不該在有了想當好學生的想法後,竟又萌動了想當班長的野心。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候選人名額,本就是眾兄弟覺得好玩,是給我一個面子。有句名言叫「人要有自知之明」,當時我卻忘了自己是老幾,把雞毛當成了令劍。我分析了一通後,認為陳真雖有人緣,卻無魄力;雖性情溫良,卻缺乏管理才幹。於是我想到了那個挨千刀的毛遂,寫下了一份罪該萬死的《自薦書》或叫《出師表》。

  有個故事說,項羽、劉邦戰於垓下,項羽兵敗,拒守一隅頑強抵抗。尤其項羽,有萬夫之勇,手持丈八長戟,無人能敵。劉邦苦無良策,有謀士獻一計,讓士兵大唱楚調,謂之攻心術。項羽所部均是楚地人,長年兵戰他鄉,拋妻別子,忽聞鄉音傳來,思念愈切,鬥志消融。項羽長歎一聲:「天亡我!」橫劍自刎。這就是千古悲吟「四面楚歌」,令一代俊豪淒涼於「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顯然是無法相比於劉、項的。但當我把《自薦書》交給班主任時,卻也充滿豪情壯志,並向寧主任慷慨陳詞,熱望溢於言表。

  數日後,寧主任在課堂上把我對陳真的評價以及我想當班長的決心向同學們作了一個說明,表揚我有勇氣,有上進心,大家要向我學習。最後宣佈由陳真擔任班長。

  又數日,我遂成「名人」,受到大家從上到下的關注,被全校學生指點於身後。

  半月後,我和志剛吵了一架,陳真勸架,亦被我臭罵一頓,狗子加入金龍黨。

  從初中一年級開始,我喜歡上了酒,也從此開始了喝不醉的歷史。我極力把自己灌醉,卻總是越喝越清醒,搞得狼狽不堪。也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劉伶,李白,還有那個一生布衣的孟浩然。可能就是從那時起,奠定了我憤世嫉俗的個性,每每聽到有人說某某作者文章雖然寫得好,卻還有封建落後的一面,我都會忍不住想說:放你媽的狗臭屁,你在那會兒,沒準更是百分百的衛道夫,就是那個連孤寡老人都不放過的「石壕吏」。

  幾年後,我、志剛、陳真和狗子聚在一塊喝酒,那時我們早已和好如初,我又提起這事,他們笑罵:什麼陳谷子爛芝麻,你還念念不忘?真是掃興,來,喝酒。我心想是陳年舊帳了,但於哥們兒我當年卻是大事。當場把他們灌得大醉,醜態百出,我抽著煙在一邊欣賞。有女孩子說我這人報復心理太重。這我承認。我總認為,是我的不怕千山萬水,不是我的千金難動其心。如果你佔著你的,還想謀算我的,並不擇手段傷害我,那對不起,我可能會先讓一步,但最終以牙還牙,讓你在心裡給我跪下。

  但我也不得不承認,我的這種心理和女人恨起一個人來相比,還是相形見絀的。我有一個堂嬸,當年因我父親開罪了她,幾十年過去了,她還能把每一個細節栩栩如生地娓娓道來,那種恨意在不動聲色中,直使你牙關發冷,毛骨悚然。如果你有幸聽到,必會大燒高香,拜天拜地:千萬別讓女人恨我!

  那天夜裡,我回到家(因天氣轉暖,已不再住校)找了一瓶酒,關起門開始狂飲。誰知一瓶下肚,竟了無酒意,越發傷心不堪,披衣出門,向村外走去。

  朦朦月色靜靜地灑在寂寥的大地上,偶爾有幾聲狗叫遠遠傳來,恍乎有種千古百年的幽邃感。村莊已入睡,抽穗的麥子在夜的風裡時而波一樣湧動著,一種深深的落寞混著草香在空氣中迷漫。有物擋住去路,一看,原已到了村裡的墳場。這裡躺著每一個族姓的先人,其中就有我的爺爺。

  對爺爺,印象很淡漠,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有個情節倒是十分清楚:他喜歡聽我講故事。他躺在椅子上,我坐在門墩上,開始給他講道聽途說的故事。大多是我軍和鬼子的戰鬥,什麼咱國的,外國的,嗚哩哇啦講個稀哩糊塗。但每次爺爺都聽得很認真,並不時「嗯嗯」表示贊同。末了就找出一些糖呀棗的給我吃。

  我坐在墳堆上,那一瞬間竟似穿越了古今。以前非常怕鬼,連無人的黑暗處都不敢去,這時竟開始幻想甚至羨慕鬼了,覺得人死後還有一個魂靈存在,畢竟要好些吧,不至太寂寞,太遺憾。

  那天夜裡終於沒有等來爺爺的鬼魂,只好從墳頭松樹上折了一個松枝回去了。

  年輕的生命也畢竟是快樂的,不久大家也都已恢復了平靜,又在一塊有說有笑了。

  在事情發生後,在大家都誤解我的時候,張燕倒是對我格外好起來。張燕是城裡人,不知怎麼卻到離縣城十幾里的這裡來上學,有人問她,她總是推三說四,讓人搞不清楚。經過一冬一春的成長,她又是我們校第一個穿裙子的女生,倒也風姿綽約起來。但我總覺得女孩子麻煩,懶得理她。

  狗子又來找我,說:「石頭哥,咱們還在一起玩兒吧?」

  「玩玩玩,玩你個大頭鬼,操你媽,一點立場都沒有!」我瞧著他就來氣,整個一個二狗子,但我又不喜歡被孤立,就還是哥們兒。不久也和志剛、陳真和好了。狗子問我退不退出金龍黨,我說加入就加入了,還退什麼。可見他鬆口氣的樣子,忍不住又罵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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