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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電費風波


  我每一次敘述我的初中一年級都要說「不是春光,勝似春光」這句話,這是套用毛澤東的詩詞,其實這裡面有一個典故。

  入學不久老師佈置一篇命題作文《秋》。老師就是在第一天瞪我一眼的那個白胖平頭,叫寧衛生,但私下我們都管他叫寧骯髒。我知道給老師起綽號很不對,可說心裡話,叫他骯髒反而好些,因為我一見到那一身白白胖胖,首先想到的是太監,接著就聯想到心裡變態之類。叫骯髒就不一樣,起碼有一幫丐幫英雄襯著,顯得凌挺些。後來在部隊我又碰到一個白白胖胖,雖然對我相當不錯,我卻一直反感。進入社會後在單位再次遭遇一個白白胖胖,則簡直要吐酸水了。我一直有種想法,一個男人胖就已經有礙瞻仰了,如果胖且白,就會讓人忍不住噁心,這種偏見大概就是初一留下的後遺症。

  第二次作文課上,寧老師批講作文,他拿著一篇我們班長寫的《秋》大為讚賞,作為範文一讀再讀,並用其還算漂亮的圓圓的字體抄在了教室外的大黑板上。大黑板幾乎佔了一堵牆,專門用來作些提倡或表揚的。寧老師拿一把椅子,時而站上,時而爬下,邊抄邊唸唸有詞,學生們圍在那裡觀看。

  作文開頭就是「不是春光,勝似春光」,感覺不錯,我就張口喝了一聲采。寧老師毫不在意地瞥了我一眼,說那是,你一輩子也寫不出來。周圍的同學都沒在意,或者說都認為這麼說極為正常,或者說事實本就如此。可我就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並且這重重的一拳剛好打在我喉結上,讓我半天喘不不過氣來,以致後來每當我發表一篇文章都要給老師寄一份樣報。在一次同學聚會上,酒過半酣,我終於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可同學們都說不記得了。我又問寫那篇作文的班長,班長說:「我寫過這麼一篇作文嗎?」結果把我也弄糊塗了,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毛病,可這是我每一個初一版本中都非常重要的細節呀?從此我再也沒有給老師寄過作品。

  這時麥子已基本種上,田裡沒什麼活兒了,天氣也開始變冷,我和狗子都帶著被子、糧食住進了學校。

  學生宿舍以學校中間大道為界,左邊住男生,右邊住女生。後面的老師辦公室和宿舍也是按這個格局劃分。菜地旁的會議室對我沒什麼印象,但對飯堂印象卻極為深刻。因為那時我開始迅速發育,每次吃完飯不到一節課,肚子就進行抗議,等四節課上完再次開飯時,我已兩腿發軟,只能挪著走了。因此我在初中一年級時和飯堂的老王師傅關係打得火熱,經常在課間找他要點饅頭、剩菜什麼的墊墊肚子。

  老王師傅年齡並不大,也就是三十來歲,據說當過兵,但他很少說起,只在一次看著我狼吞虎嚥時說了一句:「嘿,我們當兵那會兒,訓練特苦,每人一頓能吃十幾個饅頭呢。」我吃著玉米麵饃想著白面饅頭,琢磨著十幾個估計我也能幹掉,就有一份嚮往。

  關係熟絡了,我就叫他老王。有次我問老王:你婆娘呢?他哼一聲:在家。我問他家是哪的,他說在陳屯。陳屯離我們村不遠,約摸有三里地,於是我們越發親近了。他最高興的是說他兒子,每次都張牙舞爪,唾沫噴我一臉一臉的。但我一次也沒見過他兒子,他說帶來不方便。後來聽陳屯的學生說,老王家是他們村外姓,父母死得早,當兵後討過一個婆娘,但嫌他窮,撇下孩子跟人跑了。村裡看他可憐,托人介紹到學校做飯。我問孩子怎麼辦,那個學生說好像放在他一個遠房堂兄家養著。

  住校的學生不是太多,我們這間宿舍只住了八個人,除了我和狗子、三兒,還有志剛和陳真。尤其是志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幾乎達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志剛是孟莊的,所以他應該姓孟,但我一直忽略了這一點。他家就在學校附近,可他覺得和同學們在一塊住十分有趣,就搬了過來。而我和他的友誼與老王一樣,最早是從食物開始的。

  住校不久,他家的新房蓋好了,三間大瓦房,是為他娶媳婦用的。但一時看還用不著,裡面就放了一些農具,其中一個房間堆滿了小麥,他父母不放心,讓他住進去看著。他找我和狗子商量,讓我們一塊去,後來陳真也住了進去。

  在我一生之中,對於飢餓的印象,莫過於初中一年級。在學校宿舍時,有天晚上餓了,老王又不在,急得我上竄下跳,最後無力地躺在床上直哼哼。陳真說還剩有幾段鹹菜,忙讓他拿過來,咬一口鹹得受不了,又讓狗子去舀一茶缸涼水,就著鹹菜熬了過去。

  住到志剛那裡,同樣也是經常餓得發慌。有次志剛靈機一動,說隔壁房間有很多麥子,可以拿一些去換燒餅吃。我們一致通過,跑到村裡換了幾十個燒餅回來,後來又時常去換油條。這段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栩栩如生,活色生香。可以想像,在當時大部分老百姓都吃不好穿不暖的情況下,我們卻每天有燒餅油條,那是一個什麼概念?更何況我那時正需要營養。多少年後我還念念不忘志剛,並一再在心裡保存著一份感激。我常想,那一年之內我長高了二十公分,當屬志剛之功勞。

  同樣有女孩子在聽到這裡時,就感慨說我挺幸運的,對此我深表贊同。但當我說咱們是不是再去體驗一下燒餅油條的美味,她們卻無一例外地拒絕,表示吃麥當勞還差不多。浮淺!要知道我們當時有一個縣長,曾不無遠見地暢想:什麼時候群眾能把燒餅油條吃飽,那大概就是社會主義了。再說麥當勞只不過是看似精緻的粗飼料,豈能跟做工細膩的燒餅油條相比。

  結婚後我老婆問我喜歡她什麼,我說燒餅油條,她聽後哈哈大笑。

  北方的冬天來早,十月份(請注意,在我的敘述裡,時間的記法都是農曆,因為在當時當地陽曆還是很遙遠的事情)的早晨已需要穿棉衣了。風嗖嗖地直往脖領裡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學校通知開始上晚自習,每人要交四元七角電費。

  那天是星期六,每個星期天住校生都要回家帶糧食。那天陰天,我的心情也有些沉重。我家裡很窮,四元七角雖不算很多,但於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又聽說這只是一個季度的,以後每個季度都要交。

  我一直拖到星期天晚上才給家人說這事,父母並沒表示什麼,出去借了五元錢交給我。當我接過那皺巴巴的毛票時幾乎像接一塊石頭,那種感覺直到如今刻骨銘心。

  星期三晚上。無意間我問志剛:你家交電費多少錢一度?志剛說好像是一毛一。我腦子裡恍恍惚惚像有點兒事。當時我們正躺在被窩裡閒聊,陳真說:「40瓦的,真亮。」我問什麼呀,他說咱們教室的燈管啊。老師怕浪費電,指定他在晚自習時負責開關。我腦子裡突然一閃,坐起來問:「40瓦的?」「40瓦的,三個燈管全是40瓦的。」我想起高年級的學生說到電時曾講過千瓦每小時,一種意識越來越清晰,可惜是晚上,無法去核實,輾轉很晚才睡。

  第二天一上課我就找了本物理書,趴在桌子上計算起來,到下午已按照公式整理出一份條理清晰、數據嚴謹的「意見書」。根據每個班3個日光燈,全校六個班即18個燈管,每個40瓦,每天晚上用2個小時,每度電0.11元;全校三百多名學生,每人每季度交4.7元電費進行對比計算,學校每年多收學生電費5000餘元。天呢!我當時即興奮又害怕,我不知道我發現的會是什麼後果。張燕幾次驚訝地窺探我在寫什麼,她可能從來沒見過我如此用功過,我連忙遮住,我怕自己嚇著自己。

  我從作文本上撕下兩頁稿紙,把《意見書》重新謄寫一遍,找老王要了幾個饅頭,約上狗子、志剛到野外玩去了。

  我一直認為我不大是一個安份的人,我也一直認為我還算是一個正直的人。雖然後來我知道電費事件其實還有很多背景和曲折,但在這件事以及後來很多事上我的看法一直都沒有改變。後來我把這件事跟我老婆說了,我老婆說該做的事你常常不做,不該做的事你又偏偏去做,不過這也可能是我喜歡你的原因。我聽後也是哈哈大笑,我愛她燒餅,她愛我胡鬧。但我又不以為然。

  我當時準備把《意見書》直接交給校長,並想好了在星期五晚上交給他。對此我有我的考慮。星期五晚上是學校固定的全校教師例會,在這種場合,一旦鬧翻了,大家也都有個證明。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走進學校會議室,裡面的燈光更為明亮,老師們零零散散圍坐在屋子周圍,見我進去都十分詫異。班主任問什麼事,我沒吭,直接走到校長面前把那兩頁稿紙交給了他。校長打開看了看,然後笑著說你們先聊著,就跟我出了房間。

  出來後怎樣了我一直記不大清楚,好像校長說你先回去,這事兒以後再談。也好像又和我說了其他一些東西,卻都沒有什麼印象。但有一點我是深刻的,那就是校長始終面帶微笑,並沒有我預想的勃然變色或大怒,倒是我緊張了一身冷汗。

  星期六回到家天已很晚,爹不在家,哥到山西去挖煤賺錢了,就和娘坐下來吃飯。見桌子上放有幾瓶酒和罐頭,還有糖,就問:「誰來了?」娘說沒人來,你爹帶回來的。我感覺奇怪,不年不節的,買這幹嘛?

  爹回來時喝得醉曛曛的,坐在床上抽了一袋煙,說:「石頭,電費那事算了。」我突然明白這禮物還有這酒是怎麼一回事,就有股怒氣衝上來:「這是大事哩,哪能就算了?」

  爹一拍桌子:「我說算了就算了!」見我半天不吭聲,爹聲音又緩下來:「石頭,咱們也就是四、五塊錢,沒什麼大不了的,人家也不容易,算了吧?」娘問什麼事,我說了,娘看看禮物,又看看爹,也勸我說算了吧石頭。

  後來有個女孩子說:你就這麼算了?太沒志氣!

  其實我並不是沒志氣,只是當時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爹竟沒打我!要知道我爹不論任何事,從來不和我商量,只有一個方式:打。反是他認定的,那就是公理,絕不容你違背,否則立馬掄圓了巴掌扇過來。可今天竟好聲好氣地徵求我的意見,我忽然發覺父親已有些老了,心裡不禁一酸。

  但這些我沒跟女孩子說過。我始終認為有些可以跟女孩子說,有些是無法跟女孩子說的,那只屬於男人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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