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初中一年級,我有很多版本,並且每一個版本都大相逕庭。每一個版本我都是講給一個女孩子聽的,講之前還語重心長的告誡她們:最好不要聽男人講故事,聽後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們都不在意,付出代價後,雖有些失落,更多的卻是欣喜。到最後我也搞不清楚是她們付出了代價,還是我付出了代價,也就懶得再講了。
直到有一天狗子來了一封信。說了一些「工作順利吧,身體健康吧,家庭幸福吧,萬事如意吧」等等狗屁不通的廢話後,才道出本意,問我能不能給他找份工作。含含糊糊說因為陽痿了,離了婚,感覺活著沒意思。
我不禁大吃一驚,怎麼能陽痿呢?我們小時候經常光著屁股,挺著硬橛橛的小傢伙比試誰的更威武。有回還叫幾個女伴評比一下,她們一致認為狗子的要比我的雄壯得多。為此我自卑了很久,每次再出去玩都自覺地穿上了褲子。
接到信時我正在看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王小波說生活本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只是年輕時沒法預見到這一點,以為誰也錘不了自己,可以一直生猛下去。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軟耷耷的下體,頗有感觸。狗子是我年青時代最親密的夥伴之一,也是我每一個初一版本裡的重要角色,我猛然發覺我可能找到了我初中一年級最原始的版本。
我又一次興奮不已。
我給狗子特意回了一封信(我已多年不寫信,甚至差點忘了中國的投遞方式),也寫了一些「不要灰心,不要喪氣,要一顆紅心向太陽」之類的廢話,說定會留心給他找份合適的工作。其實,球!讓我給他找工作,我自己還要下崗呢。
關於初中一年級,雖然每一個版本都不盡相同,但開場白向來無一例外:我和狗子每人騎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它地方都響的加重自行車,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嚎叫著衝向五里外的中學。
那天我穿著一件用哥哥的舊衣服改裝的上衣,並專門花了一毛錢理了個當時時髦的鍋蓋頭。狗子穿一身新衣服,頭髮極長,他說這很像《霍元甲》裡的陳真。那時《霍元甲》正演得火爆,村裡沒電視,我們晚上經常跑到十里外的縣城軸承廠去看,三兒他爹在那兒看大門,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電視。但我怎麼看狗子都不像陳真,倒和《地道戰》、《地雷戰》裡的漢奸二狗子差不多。為此我們打了好幾架,每次都把他打得嚎啕大哭。但我們是哥們兒,從來不記仇,打過哭過再玩。
我們是吃過早飯在村口匯合的。我娘特意煮了兩個雞蛋,以示隆重。以前我們都是從家裡相約出來,但四年級時,有次我去找他,他娘說:「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家狗子了,把我們狗子都給帶壞了。」我臉色鐵青,扭頭就走,從此再沒找過狗子一次。這說明我是個很要面子的人,這大概因為我家在村裡屬於最窮的那種,常受別人冷眼,我娘告訴我:蒸饃還要蒸口氣呢,做人更應該爭氣!當時到了學校後,我把狗子痛揍一頓,狗子邊哭邊說:「石頭哥,我們還在一塊兒玩好不好?都是我娘不懂事。」我知道不怪他,但還是耿耿於懷。
那天秋高氣爽,我和狗子在車上弓著腰,嗷嗷叫著衝向初中一年級。那一刻,我認為是我生命的春天來臨了,我石頭的歷史將從此翻開與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一樣的新篇章,我不厭其煩地從有限的思想中憧憬著美好的無限。那時我還沒看到古龍的書,沒有看到「天上地下,獨一無二」這句話,但這句話絕對可以說明我那時的心情,我就像鋒芒畢現無堅不摧的「小李飛刀」,初一就是我名動天下的戰場。
上小學是我娘送我去的。到了學校一個胖胖的女教師把我領到教室門口的歪脖槐樹下,問我「二」怎麼寫,我怯怯地在地上畫了兩道。她對我娘說:好了,這孩子我收下了。轉身我就神氣活現地對狗子說:「屁!讓我寫二,十我都會。」
上初中是我和狗子騎自行車自己去的,這一點也讓我興奮不已。這說明我已長大,可以獨立了。
到了中學,校園裡很多人,大部分都是新生,也有家長。就撇了下嘴,覺得這些人沒志氣。猛然有人喊我們,見是三兒,有種他鄉遇故交的親切感。我和三兒的關係比較特殊,本來我一貫是孩子頭,但三兒有兩個哥哥,我只有一個,一旦較真兒對起陣來未必會贏,三兒就在孩子中間與我隱隱抗衡,就是打架也要先商量好都不能告訴自己的哥哥。鄉下就是這樣,誰兄弟多誰氣粗,我們鄰村有一家九兄弟,打遍鄉里無敵手,最後村裡從村長、書記到會記、電工全讓他家給承包了,沒人敢不服的。
我說:「三兒,是不是讓你娘領著來的?」
「放屁,我是……跟我大哥一起來的。」見我和狗子都是獨自上陣,他有些悻悻然。
陸陸續續又發現我們村幾名新生,大家聚到一起,即興奮又緊張地討論著即將開始的不可知的新生活。「石頭哥,你認為初中會怎麼樣?」狗子問我,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這一點讓我十分滿意,狗子總是把發言權交給我,這也是我把他當哥們兒的原因。
「這有什麼,初中就是初中唄。」三兒無視我的權威,搶先發話。
我橫他一眼,見大家並沒在意,才說:「初中吧,和小學不同了,」那一霎間我在歪脖槐樹下畫「二」的鏡頭又閃過腦際,「學的課程也肯定比以前深多了,我覺得大家要互相幫助好好學。」一句話讓我說得磕磕巴巴,出一腦門兒細汗。打架就不一樣,在小學有次我帶領夥伴追打老師,直打了三條街十一個小胡同,打得酣暢淋漓,可一講話就不行,越鄭重越彆扭。但大家深以為是,紛紛點頭,七嘴八舌探討起來。
初中是在離我們村約六里遠的孟莊村口。圍牆用泥垛的,校門用磚砌成,上覆藍瓦;中間一條大道直穿而過,先是左右各一個大操場,然後是六排大瓦房的教室;往裡左邊是一片樹林,右邊是塊菜地,菜地旁邊是飯堂和會議室;再向裡是學生宿舍,最後是老師辦公室和宿舍。雖有些破敗,整體還是給人一種壯觀的感覺,和小學那一排趴趴房不同。
我站在顆榆樹下極目四望,想著在這裡將開始我人生的新里程,熱血再次沸騰。有風吹過,看見頭頂搖拽的樹枝,忍不住跳起來捋了一把樹葉。
「那是新同學吧?那個同學幹什麼?」
見周圍的人都在看我,才知道是在說我。說話的是一個白白胖胖、平頭、灰色中山裝的中年人,他瞪我一眼,讓家長們離開,新生全部到左邊操場集合。我心裡很亂,想把手裡的樹葉丟掉,但地上打掃得很乾淨,就裝進了衣兜。狗子說沒事,三兒卻邊走邊樂,要不是情況特殊,准又和他干一架。
接下來校長講話、分班、排座、交學費、領新書,大家即好奇,又興奮緊張,亂嘈嘈的。
我和狗子、三兒都分在了二班,有六十多人,據班主任講是學校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一個班。狗子和三兒都坐在了前面,我卻分在了後排。介紹任課老師時,發現那個白胖的平頭教我們語文,心裡就感覺不妙。
「喂,我叫張燕,你呢?」同桌的女孩問我。
「他叫石頭,我叫狗子。」狗子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來接過話茬。
我沒好氣地對他說:「沒人把你當啞巴。」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在我躊躊滿志要創世紀的時候,我是不屑於在乎異性的。我那時認為女孩子除了抹鼻涕掉眼淚外,實在沒什麼作用。當然,後來我知道這種偏見錯得歷害,更沒想到一年後我的童貞就喪於同桌之後,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後我又碰見張燕,她正在一家商店的櫃台裡站著,我去買東西。都愣了一下,認出來了,她臉倏地一紅,最多兩秒鐘,就爽朗地打招呼:「喲,老同學,難得難得,要買點什麼?」我本是要買東西的,可沒想到會碰到她,更沒想到就打個招呼這麼簡單,說隨便看看。她說:「老同學現在哪高就啊?發財了吧?」我說哪兒呀,小工人一個。心裡還在琢磨她為什麼臉紅,是不是舊情難忘?不過又覺得好像壓根就談不上什麼情。
張燕已胖了許多,穿著對襟綢面襖,一幅精明能幹的媳婦模樣。原來不這樣,那時張燕要瘦一些,扎兩個小辮兒,天真無邪狀,並常以我的小組長自居。就突然想起當年非常流行的《同班同學》:那一天我們街上打個照面,想起來我們是同學還是同班,時光不知少年的夢,糊哩糊塗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在班裡亂哄哄的時候,班主任進來了。班主任是精精瘦瘦面目嚴肅的人,告訴我們新生剛到,互相不瞭解,先根據各人小學的情況介紹指定班幹部,過段時間再選。我一聽就沒戲,小學給我發的唯一的紅領巾還是以「鼓勵後進」的名義,還能有什麼好的評語。班主任又把全班分為八個小組,張燕是我這組組長,狗子也當了個組長,美得不行。
我的初中一年級便這樣在迷茫與期待中展開了。
有個女孩子嘲笑我說,連個小組長都沒有當上,真沒出息。我以一種蒼桑而平靜的語氣(這種語氣極能打動年輕的女孩子,屢試不爽)告訴她毛澤東和拿破侖都沒當過小組長,卻都成就了一代大業。其實他們當沒當過我也不知道。
在初中一年級的起跑線上,我是懷著大志向、大目標的,有一種雖芸芸眾生,我才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主角,現在粉墨登場。
所以在當天回去的路上,我反而鼓勵狗子:當個組長挺不錯,好好幹吧。好像那個組長是我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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