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就是可以抱頭痛哭,生死相依的兩個女人,就是可以化誤會、怨恨為理解、寬容的一對冤家。可我對這一切使得太晚了……
今天是您離家的整日子
上午,我和爸爸去您的住處看您。看您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大山之間,我哭了,「嚶嚶」地哭得特傷心。爸爸也哭了,他雖然沒有哭出聲,卻淚流滿面,淚水掛在他花白的鬍鬚上,在正午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看得出,爸爸想您,我們爺兒倆都想您。
我二姨、三姨和舅舅也去了,我叫了他們幾聲,但他們沒有理我。姥姥家的人一直不喜歡爸爸,他們嫌棄我爸爸沒什麼本事,只有一身的病,是個窮光蛋,您嫁給他本身就是個錯誤。
去年春節我去姥姥家,說是給他們拜年。我一進門,看見一屋子的冷瞼,叫誰誰也不應,一扭頭就出來了,哭了一路。可回到家我還是強顏歡笑,沒敢對爸爸說自己遭冷落。我怕他傷心。
年三十晚上,我和爸爸守歲。剁餡、和面,包了好多餃子。煮熟以後,爸爸在桌子上為您擺了一副碗筷,還倒了一杯紅葡萄酒。我一直強忍著讓淚水在自己的眼圈兒裡打轉,聽人說,在新舊交接的時候落淚會把一年的喜氣沖走。但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我還是「哇」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爸爸也哭了。
媽媽,我想您!想得心碎!心痛!
眼瞧著又到春節了,我和爸爸還會在年三十晚上給您包餃子,包您最愛吃的豬肉韭菜。
現在,我趴在燈下給您寫信,年三十的晚上,我會把這封信讀給您聽,省得您一個人悶得慌。
我和您的命運緊密相連
在過去的日子裡,我以為咱們娘兒倆之間真的沒什麼感情了。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咱們之間開始無話可談,也許是您出事之後,也許是咱們早就形同路人,早就是一家三口人之中誰看誰都不順眼的一對冤家對頭,我們彼此之間無法正常交流和溝通。您出事猶如火柴,一下子點燃了久存於我心中的積怨。我在得知您出事的消息時,真的好恨,好恨呀!我一下子想到平時您是怎麼說我來的,我甚至覺得那就是一種報應。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在心裡詛咒您,蔑視您,痛恨您。
如今,我明白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個孝順的乖乖女孩所應該有的,但這的確是我所走過的心路歷程,我在當時的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幸災樂禍之餘,殺了您的心都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是我的原因,可能是您的原因。
當我從您年輕豐腴的美麗身體中分離出來之後,當我長到21歲、和當年的您一樣漂亮、並一點一點學會思索與辨別的時候,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性情之間有著太多太多您的秉性烙印,或許,這是一種命定的必然,血脈相連。
有時候,我會想到自己還沒有真正進入自己應當有的生活,卻已經被家人的生活擾亂了視線,可能這就是平時人們所說的:「成長需要付出代價。」我想自己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您以自己的死亡引發我進行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思索。您雖然走了,卻給我留下了一道題。我想自己已經找到答案。這封信就是一份完整的答卷。
媽,您肯定想不到當我得知您與另外一個男人發生關係時是怎樣的心情,原諒一個女兒無法面對生身之母的劣跡。我真的無法接受,我感到心底深處噴湧著一股比自己犯錯還難以承受的巨大恥辱。我只記得從那天以後,一直到您去世,我一聲媽媽都沒有叫過您。除了吃飯上您的屋子裡,我下班就躲在自家屋前面搭起的小房子裡。
爸爸也變了,動不動就摔東西。白髮一縷一縷地爬上了他的頭,他失去了從前的懦弱、內向、溫順和與世無爭,變得刻薄,一點虧也不吃。自從那件事出現以後,原本還算歡樂的家中陰雲密佈,隨時都可以聽到爸爸雷霆般的怒吼聲。
您也變了,過去您只要一進院門,就可以聽到您高聲大嗓地和街坊鄰居們打招呼。可後來的您總是低下從前高昂的頭,臉色蒼白地快步穿過那段不長的路,看情景恨不得一步跨進自家的屋子裡。您在家裡任憑爸爸施威,自己則一聲不吭地忍著,每天只是上班、買菜、做飯、洗衣服。以前咱們這個家裡是您說了算,是您的聲音始終迴盪在我和爸爸的頭頂之上,可從那以後,沒聽到過您大聲說話。
事情發生的一個月後,已經45歲的您居然還做了一次人工流產。是您自己悄悄跑到醫院去的,回來之後,您吃了幾片消炎藥就躺倒在床上,以淚洗面。可能是爸爸聞到了什麼氣味,在他的追問下,您說出了實情。爸爸掄圓了手臂,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哭著跑到自己的那一半喝悶酒去了。
爸爸在您出事的頭天晚上,就用三合板在原本狹窄的13平方米的小屋中打了一個隔斷,說是徹底與您分居。那會兒,我聽見您在央求爸爸,但爸爸拒絕了。我也拒絕了。我們的聯手拒絕讓您從失望走向絕望。
時至今日,我明白了家庭就是一個療禍養傷、讓人舔傷口的地方,是一個能夠得到諒解和寬容的場所,我和爸爸在您需要拉扯一把的時候卻無情地推開了您。我在母親需要自己的女兒伸出雙手扶一把的時候卻甩開了。可這能怨我嗎?不是我有意推卸責任,而是我從您那裡學會了拒絕。我是一個失敗的女兒,您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命運以其殘酷的結局詮釋了我們曾經擁有的失敗。
我知道您一直想跟我說明事情的原委,可我堅決不聽。有一天早晨,我一睜眼醒來的時候,看見您坐在我的床邊,我知道自己只要叫您一聲「媽媽」,您就會將所有的委屈說給我,可是,我拒絕了,不止一次地拒絕了您那無聲的請求。我的心冰冷如鐵,把需要溫暖的您遠遠地隔開。或許,我的拒絕讓您傷透了心,您在四面楚歌、徹底絕望的時候,決定孤獨地上路……
記得您走的那天晚上,您推開我的小屋門過來說:「平兒,今天是你的生日,看媽媽給你買什麼禮物了?」說著話,您將一個精美的鏡框放在我面前。
「不要!」我蠻橫地拒絕了,隨手一撥,將鏡框打落在地,「嘩」地摔碎了。
您臉色蒼白、兩眼含淚地站立在我的床邊。
「你走吧,我要睡覺了。」我說著話,拉滅了燈。在燈光消失的剎那間,我清楚地看見了您還立在我的床邊,兩隻眼睛裡充滿了憂傷的淚水。我仍然不以為然地呵斥道:「走吧,我該睡覺了!
那是您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刻的印象,永遠定格在我20歲生日的那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您就很體面地走了。我起床的時候您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是爸爸下夜班回來之後,發現屋子裡都是嗆鼻的煤氣味,而您又一動不動,才注意到火爐的通風口被擰死了,不知您是忘記了擰開還是故意不擰。
當爸爸打電話把我從單位叫回來的時候,您已經被送進醫院。我看著您被白單子遮蓋的身體,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掉。我不知為什麼哭不出來。
對於天底下所有做女兒的來說,親生母親的離開應當是最傷感的,最無法接受的,應該悲痛萬分,嚎啕大哭,可我卻悲痛不起來,我和爸爸像兩個最冷漠無情的傢伙,麻木地處理了您的後事。
可是,安頓好您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哭了一夜,哭著哭著,我明白自己還是愛您的,是捨不得讓您離開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媽媽!媽媽……」追悔莫及呀,我無法原諒自己,那天,如果我高高興興地接受您給我的生日禮物,傾聽您的述說,不幸肯定不會降臨……
母女就是可以抱頭痛哭的一對女人
媽,坦白地說,從我中學畢業的那會兒,我就不喜歡您了。我想報考師範學校,您偏偏讓我報考財會,您說搞財會的吃香,可苦讀三年之後的結果是到一個不算景氣的企業當一個小出納。
我參加工作一年後談了一個男朋友,您堅決反對。您和爸爸在其他問題上總有分歧,惟獨在這件事上出奇地形成共識,您還讓爸爸盯我的梢。反對的理由是那個男孩家也和咱們家一樣沒什麼基礎,年輕人應該先打基礎。現在想來,您的話未嘗不對,光有愛是不夠的。可喜春萌動之際,愛情勝過一切,越是阻撓和干擾,我們好得越起勁。阻撓非但沒有削弱,反而讓我在偷偷摸摸地來往中體驗到一種難得的刺激,初戀猶如偷情,讓我快樂無比。我們和您打時間差,悄悄地好到家裡來。然而那次,我和那個男孩子正在自己的小屋子裡面愛著,您一推門,看見了上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並且大聲說「不要臉!」我哭鬧問:「為什麼不敲門就進來?」「我的家敲什麼門!」您扯開嗓子嚷著,那會兒,我覺得您大聲叫嚷的樣子簡直就像街上的潑婦。氣憤讓您一張還算漂亮的臉扭曲變形,醜陋不堪。儘管如此,我仍然希望您能在爸爸面前將剛剛發生的一切替我瞞住。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我的眼睛裡分明充滿了哀求。
可是,爸爸下班之後,您痛陳我的罪行,「鐺鐺鐺」竹筒倒豆子,一點情面都沒有留。
我站在那裡生氣、惱火、憎恨……
我鄙視一個無法寬容自己女兒的母親。我覺得心中尚存的一些對您的尊敬在那一瞬間被您自己擊得粉碎,是的,在我需要您給予包容的時刻,您視而不見。可能是我做錯了,但可以換一種方式教育我,說服我。我的自尊被您在揭露過程中嚴重傷害了,女兒無法在父親面前抬起頭來。
也就是從那會兒,一向沒有記日記習慣的我開始天天記日記。我在日記本上傾吐著對您的不滿。現在,當我重新翻開那個日記本,發現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母女情長,全是殺氣騰騰的詛咒。但這一切隨著我對問題的深入思索已經不復存在,咱們之間漫長而微妙的恩怨也消除了。然而,我用稚嫩的文字記錄下來的事件的確在咱們中間發生過,提醒我們曾經走過一段沒有寬容、理解、體諒的黑暗日子。
您走了以後,我真的意識到,人生在世得有幾手本領,否則在競爭日益激烈的下個世紀很難生存。以您的火爆性情,如果不是為了保住工作崗位,怎麼可能輕易讓那個男人得手呢?
年三十的晚上,爸爸看我哭,也忍不住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媽媽這輩子不容易,要強,做飯做衣服都拿得出手,老想過上好日子,可就是機會不對。說是初中畢業生,其實就是小學五年級,一搞『文革』就沒正經上學,一元二次方程都不會解。她16歲就進了工廠,年年不是勞模就是先進,沒有工作她根本就受不了。如果不是那個臭男人喝醉了說出來,誰會知道呀!你媽她難呀,她那麼要強,就是為了維護一點面子才捨棄了自己,下崗就下崗唄,嗨!那些日子,我眼瞧著她見瘦,問她,她也不說……」
媽,我爸爸挺後悔的,您能原諒我們爺兒倆嗎?
我發現沒有母親的節日竟然是那麼冷清、淒涼,您在的時候,我沒拿和您在一起當回事,您不在,我一下子意識到您在我們的生活中是那麼重要,天彷彿塌了一大半。現在,我照顧爸爸的起居飲食,您放心,我會盡一個女兒應當盡的責任。爸爸告訴我說,他死了以後和您住到一處。我會照辦的。
如今,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母女,母女就是可以生死相依、抱頭痛哭的兩個女人,就是可以化誤會、怨恨為理解、寬容的一對冤家。我的最大遺憾是沒有在您最需要女兒的時候,在您上路之前叫一聲「媽媽」。
媽,我的信寫完了,不知您聽後感覺如何?不管怎樣,過去就讓他過去吧,您就是我最親最愛的媽媽,女兒會永遠牽掛著離家出走的您,原諒我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