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在媽媽眼中成了一個環女孩——早戀、撒謊、離家出走、看黃色書箱、未婚先孕……
媽媽又生我的氣了。
那天早晨,她把我的床單、被罩、枕巾拿走換洗時,發現了我壓在枕頭底下的一包避孕工具。我從衛生間走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媽媽拿著那包東西在仔仔細細地端詳,心裡不由得一驚,暗自埋怨自己放錯了地方。好在包裝盒上面印的全部是英文,她看不懂,她沒見過也沒用過那麼精緻的進口避孕工具。但我心裡還是很緊張,就悄悄地蹭到媽媽身後,猛地伸出手一把抓過來,大聲嚷:「說過一千遍不許擅自動我的東西,就是不改!」「這是什麼?」
「不要你管!」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什麼?」媽媽說這句話時的聲音發顫。
「知道了又怎麼樣?在美國13歲的女孩子就會用這玩藝兒,我都20歲了!」
「你——」媽媽一撒手,「嘩」抱在懷裡的枕巾被罩全掉在了地上,她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隨手「咚」地一聲摔上了門,一會兒,「嚶嚶」的哭聲就從緊閉的門縫中飄進我的耳朵。我拉上了簾子,但薄薄的花布無法阻擋住那煩心的哭聲。我們住的是一室一廳,我的房間就在廳裡,用一道布簾一分為二。我一跺腳打開床頭櫃上的迷你音響,將聲音調到最大,讓蘇惠倫說:「痛不痛快有所謂/有沒有哭沒所謂。」我又撿起地上的床單衝進衛生間,扔進洗衣機,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放水,我要讓自己製造的聲音淹沒那討厭的哭聲。
其實,我希望媽媽衝出來和我吵,我會在爭吵的過程中將自己要說的話講出來。從我上初一開始,我和媽媽已經有七八年沒有坐到一起心平氣和地交談過了。我們就跟一對死對頭一樣,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嚷。實際上,每次嚷過之後我都後悔,但當時卻管不住自己。
中午,我做好飯,叫她吃飯,她紅著眼睛出來了。吃過飯就上班去了。她下崗之後在一家餐廳當洗碗工,一到秋冬天,手上全是大口子。我給她買了「美加淨」護手霜,可她卻捨不得用,來來去去帶在口袋裡,把瓶子上邊的字都磨光了。
我一個人悶在家裡很生氣。直到臨走時,她都沒說一句話,也不問問我為什麼有避孕工具?她不關心也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多麼希望她能夠平心靜氣地問一問我:怎麼會有避孕工具?然後,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她徹底談清楚。我都20歲了,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去找男朋友,心情不好的時候特難把握住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特喜歡男朋友凶巴巴地對我。我準備下那種東西純粹是預防為主呀!我錯了嗎?她根本就不清楚,就不理解。
我在上班之前給她留了一張紙條:媽媽,咱們應該好好談談了,希望您能給我一次機會!
我也不知道在她的眼裡,自己從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壞孩子,早戀、撒謊、離家出走、看黃色書籍、打電子遊戲、玩滾軸、上迪廳、到酒吧坐台、未婚先孕、結交不三不四的壞孩子。讓她哭紅了眼睛,操碎了心。
然而,我最懂自己,我絕對沒有她想得那麼壞。儘管在她眼裡,我似乎永遠是個有著一身壞毛病的不懂事、不聽話的壞孩子,其實,我已經懂得好多好多的事情了。
媽媽今年不過40歲,她懷我的時候只有20歲,在他們那個年代,絕對屬於早婚呀!同學們的母親都是在25歲以後才懷上他們的。這是一個不問自答的問題,看一看身邊的人就一目瞭然。但我多麼希望能夠聽到具體的過程啊,可在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是怎樣做的呢?
我問過爸爸,爸爸比媽媽整整大12歲。我多麼想知道他們是如何戀愛?如何有了我的?但每次,他們都呵斥,都拒絕,其實,我12歲的時候就已經懂得女孩子怎麼懷孕的了,他們沒有必要瞞我。他們忘記我們這代人是早熟的一代。
那會兒,我對他們的迴避感到厭惡,從心裡看不起他們的懦弱,既然做都可以,說一說又有什麼?何況,我是他們愛情的結晶,這好比向我講述一條河的源頭在哪裡。
小學畢業之後,我考上了重點中學。但初二下半學期的成績卻一落千丈,從班級的前三名直跌30名以後,爸爸和媽媽的離婚讓我心煩意亂,上課時根本聽不進。一直到現在,我也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離婚?爸爸為什麼要跑到遙遠的匈牙利去發展?一個在國內都活得窩窩囊囊的中年男人,怎麼可以希望到一個陌生的國家裡有所改變呢?但我偶爾會想到自己上小學時,一下雨,爸爸就會去接我,我伏在他的背上,撐著雨傘,一把花雨傘罩住了我和他,他的背是那麼溫暖寬厚。想著想著我就哭,哭得枕頭都濕了。
他們離婚之後的那段時間,媽媽老發脾氣,罵爸爸是騙子,罵我是小騙子。罵得我心驚肉跳。從媽媽的罵聲中我知道他們的戀愛史。原來他們是在打乒乓球時認識的。媽媽從農村插隊回來分到爸爸所在的單位。爸爸那年都31歲了,可還是一個人。據說爸爸生性高傲,對一般的女孩子看不上眼,而19歲的媽媽卻讓爸爸看呆了眼。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向媽媽獻慇勤,極力討媽媽的歡心。他給媽媽買球拍,還買了一身帶白條的針織運動裝,就是在媽媽試穿那身運動裝的時候,爸爸摟住了她。有了我之後,媽媽還受到了一次警告處分,學徒期也因此延長了一年。
聽媽媽罵自己的時候,我特傷心,就想自己結婚先不能要孩子。我怕自己也像媽媽一樣,把煩惱全發洩在孩子身上,那對他們的心靈是一種極度摧殘。
一年之後,媽媽又結婚了,我的身邊多了兩口人,一個他,一個比我大不了幾個月的她。那年,媽媽35歲,一點兒也不顯老,和15歲的我站在一起跟姐妹倆差不多。媽媽的身材小巧而豐滿,走起路來屁股和胸脯一翹一翹的,特性感。可找的那位他真是一點看頭都沒有。媽媽的審美眼光絕對成問題,包括爸爸在內,前後兩個丈夫都是醜八怪。好在我的長相隨了媽媽,心靈手巧隨了爸爸。看樣子,他對媽媽不錯,進門的時候拉開門卻讓媽媽先進,還挺紳士的。他對我也挺和氣。可我卻將他拒之心外,我對他取代父親的位置非常不滿,尤其是晚上他和媽媽睡在一間房裡。還有那個比我只大幾個月的人也無法接受,她看見我的床邊貼了好多周慧敏的照片就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太小兒科了,這年頭,居然還崇拜她。」我不服氣地爭辯道:「花錢難買願意!」
媽媽聽到我和她的爭辯聲,不由分說上來就給了我一大巴掌。當時,我又哭又喊,其實,不是媽媽打得自己有多疼,而是覺得媽媽當著她的面打我讓自己好沒面子。最可恨的是媽媽打我的時候,她在一邊擠眉弄眼幸災樂禍,氣得我咆哮如雷:「滾,滾開,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媽媽又哄又勸他將她推走了,並且關上房間門。客廳裡就剩下孤零零的我。從那兒開始,我再也不想見到那個人。
媽媽雖然和他結婚,但因為我不肯和他們搬到一起住,就兩邊跑,跑了一年,又離婚了。
那段時間,媽媽不在家,我一個人守著一間空房子好怕,就跑到街上玩,慢慢結識了一些各式各樣不愛回家的孩子。他們也不是什麼壞孩子,都是和我一樣,父母離婚,在後爹後娘身上得不到關愛和溫暖的小孩子。我們聚在一起就訴說自己心中的苦悶,說著說著就摟在一起抱頭痛哭。我們還湊在一起抽煙、喝酒、起哄、打架,班級裡的同學都管我叫「母老虎」,我就恨,誰也不怕,其實我的心裡很空虛,特想有個溫暖的家。
媽媽變得異常凶狠,話也說得格外尖酸刻薄,她完全失去了以前的柔弱和美麗。
中考時我的成績勉強進了一所職業高中,並且是幾乎沒有女生報名的裝潢設計班。看著媽媽那失望的樣子,我想說:媽媽對不起,我會好好學,我會上大學的!但媽媽一通劈頭蓋臉的臭罵讓我覺得自己有學上就已經不錯了,我狠狠地頂撞了她,我才不在乎她呢!爭吵到最後,她嚷:「你給我滾,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話說得這麼絕情,走就走,我一摔門就走了。我找了幾個夥伴去了迪廳,一聽到那狂暴的音樂,我就把什麼都忘了。玩到深夜的時候,夥伴們都要回家,我卻不想回去,那個男孩兒就勇敢地說:「到我家去!」然後,就挽著我的手臂走了。路上他說:「別怕,有我呢!」我的心裡好感動,就抓住了他的手。就是那一夜,我走過了一個女孩子的必經之地
在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哭,我罵,我後悔,我揪他的頭髮,但他只是抱著肩膀一聲不吭。哭著哭著,我忽然很恐懼地抓住他問:「不會出事吧?」
「出什麼事?」他翻著眼睛問我。
「嗨!」急得我又哭開了……
還是出事了,躺在手術室的那會兒,我恨、我痛、我傷悲
媽媽把我接回家,摟著我的身子哭。我說:「媽媽您別哭了,是我錯了……」我撲到她的懷裡,放聲大哭……
我終於明白自己走的太遠,錯的太深。我想改變媽媽對自己的看法,但我發現已經無法和她溝通。我想告訴她自己一定和過去告別,但她已經明顯表示出對我的不信任。媽媽冷冰冰的態度讓我心痛,讓我傷悲。
17歲就那麼別彆扭扭地過去了。我的18歲不知不覺地來到了。
在我18歲生日的那天,我以為媽媽一定要向我表示一下,哪怕是一句祝賀的話也可以,但什麼也沒有,她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些。吃晚飯的時候,我說:「媽,今天是我的生日。」媽媽只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失望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媽媽,淚水無聲地滑落到碗裡。我一低頭,將拌著鹹澀淚水的飯咽進肚裡,然後說:「我肚子不好受,想躺一會兒。」
不知是媽媽的冷淡讓我過度失望,還是隨著年歲長大開始添毛病,反正每月的那次感覺越來越痛,有時會痛得我縮成一團。媽媽在廚房洗碗時可能聽到了我的呻吟聲,一掀簾看我一頭大汗,就伸出手,緩緩地擦拭了一下我的額頭。
「媽——」我輕輕地叫著,一股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溫情迅猛地熱遍自己的全身,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尋找這種感覺。媽媽的手,粗糙但溫暖,有愛撫和憐惜。也是在那一刻,我小腹處那種撕裂的疼痛竟驟然消失了。
媽媽的手只停留了不過20秒,美好的感覺也消失了。
她站起身走了,隨手拉滅了燈,把我一個人扔在黑暗中。
我們仍然無法交流,她還是用一種讓我心涼的冰冷目光凝視我,動不動就摔東西,動不動就罵我。
在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我想自己應該主動找媽媽聊聊天,但一想到她不給自己那樣的機會就感到焦灼和無奈。
不錯,我是沒少讓媽媽著急生氣受累窩火,我是干了很多不該幹的事。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個人不都是在磕磕碰碰中長大的嗎?為什麼不允許我犯錯誤呢?我又不是神仙。她怨恨我不爭氣,認為我骯髒墮落,覺得我無可救藥,說到底,她根本不願意瞭解我內心深處的想法。她拒絕和我溝通。
說實在的,我越來越覺得媽媽挺可憐的。她下崗後每月只拿一個200多元的基本生活費,自己又找到一家餐廳刷盤子洗碗,辛苦一個月也不過掙400來塊錢。她表面上對我凶,但實際上還是關心我,我的衣服被褥從來都是乾淨整潔的。
職高畢業後,我沒有急著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而是到一家酒吧去打工。我向她解釋,她聽不進去。她仍然用計劃經濟培植出來的僵化腦袋看待如今這萬千變化的時代。但我沒有像以往那樣用譏諷的口吻嘲笑她,而是以微笑結束了可能發生的戰爭。她不知道我是在尋找機會,我在酒吧的留言簿上貼了一則推廣自己的啟事,現在,我已經幫人搞了十幾份設計圖。另外,酒吧打工收入高,且不受限制。
今年夏天,我想報考中央工藝美院。畢業後,開一間工作室。我還要買一處大房子,把媽媽接來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她去刷盤洗碗了。
儘管,我沒有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那種理解。媽媽還是不接受我的和好表白。但我想自己既然長大了,就應該慢慢找到那種可以得到媽媽諒解的辦法。
我又上街買了一瓶護手霜,並且,臨上班之前又寫了一張紙條:媽媽,希望您能喜歡,手是人的第二張臉,我願媽媽永遠年輕漂亮。您的不聽話的女兒——小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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