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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孩兒的漫遊 白娜


  曾獨闖西藏的一個23歲的女孩子,現在已去英國讀書。簽證前一天,她在母校北大未名湖畔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逃出家庭奔北京


  我生長在黃河邊上一小城,那裡民風閉塞,印象最深的是無盡黃土。父親在石油部門搞技術,他高大瀟灑,是家的中心,因他,家裡有一種活潑向上的氣氛。他鼓勵我們兄妹二人學繪畫,讀書,用可憐的稿費給我們訂報紙雜誌。我知道父親內心很孤獨,家裡就我能跟他交流。母親跟他說不上話,有時嫉妒我們。

  有一段時間他回來得很晚,默默吃完飯就到一個角落裡看書。有時半夜帶著渾身酒氣回家。終於,一個早晨我知道了真相,父親愛上他的女秘書。

  那天清晨我們還在睡夢裡,父親就和母親談話,我們起來看到兩人眼圈都紅紅的。他們告訴我們馬上要離婚,三個孩子願跟誰自願選擇。父親緊張地看著我。我說誰也不跟,就向外面跑去。父親追了出去,在風中把我抱起。眼淚掉在我身上。

  記得一個晚上,媽媽肩背我去找那個女秘書。實際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才19歲,很喜歡我。她和媽媽談了很久,從此就不和父親來往了。

  父親在家中威信掃地。他本來還能提升,但每一次都因這件「風流事」,上面考慮再三而作罷。我出去上學後,他遇到了一次車禍,斷了兩根肋骨,從此腰不大能直起來。好像整個人都縮了,沉默不語,像個小老頭。

  我想搞藝術,家裡不同意,我就在高三下半學期帶著180元錢,偷跑出來,到北京會考廣播學院。因種種原因我沒考取,只得報考西北大學中文系和西安電影製片廠聯合辦的表演班。

  西北大學兩年,就兩個字:讀書。我那個班人員挺複雜的,許多都是考電影學院、中戲、上戲落第的「女才子」,還有些是劇團、電影廠來鍍金的女藝人。

  在那種說長道短、打情罵俏的環境中,我顯得格格不入。她們也挺討厭我。我的同屋們——大多是湘川妹子,很少讀書,夏夜裡穿得很少,在宿舍裡吃火鍋、喝酒、抽煙、賭博,旁邊小籃子放滿一毛一毛的錢。

  屋裡沒法待,我就拿一個床單鋪到樓梯拐角,坐那看書。同屋們有時折騰一夜,我就坐那看一夜書。我第一次看到天是怎麼慢慢亮了起來,曙光像水流了過來。

  遙遠的笑鬧聲中,我看完了《鄧肯自傳》,她的大氣和真摯情懷使我感動。

  我覺得特壓抑,簡直沒法忍受,還差半年畢業,就跑到北京考電影學院研究生。結果如願以償,考進研究生班學編導。

  在回來辦手續時,我發覺我對西安感情很深。我忘不了亂糟糟擺滿小吃的街道,忘不了城牆角下老人們忘乎所以地高唱秦腔。入夜,一些文人甚至賈平凹、陳平原等在城牆上吹拉彈唱,塤聲傳得很遠。這是一個土大夫意趣很濃的城市。

  有一次我爬上高高的慈恩寺,看到底下細小的人群特別可憐,我哭了。一個怫學院畢業的法師看到了,沒說什麼,送了我很多宗教書。


一次奇怪的愛情


  北京電影學院兩年就兩個字:戀愛。我好像6歲就懂男女間的事。稍大一點,看到爸爸苦澀的愛。那天我到一個同學宿舍,他進來,一米八八的個,頭後梳了個小辮子。吃飯時,頭不抬猛吃,特實在,我湧出愛憐。

  以後我在校園裡碰見他,他似乎不認識我了。一次見他遠遠走來,就衝他笑。他想起什麼,回過頭來,我趕緊走開了。每次見到他的同學,都有意談起他。同學說,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他是挺有才的,但太狂,拍片時經常就瘋了。同學勸我他是一個可以欣賞但不能接近的人。

  我從窗戶裡看他孤獨而沉重地走過,總有一種幫他一把的衝動。他們上課我偷著旁聽,他即席發言,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有一種直達本質的效果。我始終覺得他是個天才,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轟動影視界的。

  我終於和他好上了,我們的愛情常人不能理解。我們可能兩個星期不見面,也可能兩天兩夜在一起。他的身體像熊,但心像女詩人一樣敏感。他竭力追求完美,如不如願,就有玉石皆焚的想法。

  那個夏夜,令我刻骨銘心。我和同學正談論第二天決定命運的考試,如果通過就能拿到夢寐以求的碩士。突然有人闖了進來喊道:快去,他從五樓跳了下來!

  我隨同學借信懂懂往醫院跑,看著他全身蒙著白布躺在那裡,還算留條命,我暈倒了。我一直陪著他。但他始終不說為什麼,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失足掉下還是有意自殘。

  他回到家,一個高官家庭。從此極為消沉,在一次長達三個小時的電話後,就再沒音信。我錯過碩士資格考試,也不打算再去考,因為我不想看到那棟樓房。

  人們都覺得我瘋了。我辭去工作,背著行囊向西藏走去。在路上,我碰到一位女畫家,結伴而行。我們有時風餐露宿,來到敦煌。在痛快幾天後,發現盤纏不夠了,我們用最後一點錢租了間民房,寫了個大牌子「英語輔導班」。每個學生收50塊錢。收了二十多個學生,我們路費有著落了。

  從敦煌南行到格爾木,然後進藏。我們到了版圖上離北京最遠的聖湖普蘭,也到了藏北無人區。人說那是「十人要死兩個」的路,我的一個前輩女校友就是坐在一輛中吉普裡,在那平地突然翻車,走上不歸路。我們有時找不到牧民帳篷,就露宿高原。後來知道那十分危險,高原糧群非常兇惡,如果遇到,第二天就只剩下幾根骨頭。幾十年前,曾有一個騎兵排與狼群相遇,結果無一生還。


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說不


  我這一輩子可能都要生活在學校裡——我又考進北大英語專業。這年暑假,我冒名博士,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百名博士百企行」。我們坐上火車硬座,向火熱的南方進發。經過31個小時的顛簸,還要乘船再行。港口人群黑乎乎一片,燥熱,氣味難聞。漫長的等待之後,放行的門打開,人潮洶湧,我們裹在其中,順流而下。前後左右是倉皇的眼神,瘦弱的身軀,扁擔挑的髒被褥……

  莫名情感充斥心中,我們沒有進艙休息,而是迎著夜風,一支一支唱起歌。曙色抹在兩岸青山,我們到了目的地四川X縣市。

  那裡殘破得可以,主要大街400米,當地領導對北京的學生很熱情,接風酒席非常闊綽,名菜佳餚,擺放如山。敬酒勸菜,場面火熱,幾個學生還和領導喝起了交杯酒,我卻一口也吃不進。想起沿路所見,特別想起一雙眼睛,那是一位發育不全的小女孩,縮在媽媽的竹簍裡,渾身灰塵,但那雙眼睛純淨如碧波。她注視著我,注視著人群,忽而有一點哀傷,像是對他人的悲憫。夜降臨,人們都匍伏在地上,她和眾多庫區百姓都睡著了。

  看著領導被酒脹紅的臉,我愈發想起那場面,眼淚快要掉下,就走出宴會廳。我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地區總在喊窮,人民貧困,而我們這些學生卻陪著領導大吃大喝。為什麼沒人站出來說不,平常掛在嘴邊的「終極關懷」到哪去了?經濟博士老董出來找我。這位老大哥,曾在工廠機關做過多年,官至市委秘書長後毅然棄官從學。他沉默一會說:「回去吧!我相信我們不會忘記職責。」

  在參觀一個小學時,我似乎又見那小女孩。但顯然不是,她穿得較乾淨,兩眼水汪汪的,像個小印度人。她坐在我懷裡說,她爸爸在碼頭上當挑夫,她特別喜歡跳舞……我把一直帶在身邊的《鄧肯自傳》送給她,她以後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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