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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顧頡剛論古史書


  評顧頡剛的古史論——試想幾篇戴記的時代——孔子與六經——在周漢方術家的世界中的幾個趨向——殷周間的故事——補說(《春秋》與《詩》)

  頡剛足下:

  我這幾年到歐洲,除最初一時間外,竟不曾給你信,雖然承你累次的寄信與著作。所以雖在交情之義激如我們,恐怕你也輕則失望,重則為最正當之怒了。然而我卻沒有一天不曾想寫信給你過,只是因為我寫信的情形受牛頓律的支配,「與距離之自成方之反轉成比例」,所以在柏林朋友尚每每通信以代懶者之行步,德國以外已少,而家信及國內朋友信竟是稀得極利害,至於使老母發白。而且我一向懶惰,偶然以刺激而躁動一下子,不久又回復原狀態。我的身體之壞如此,這麼一個習慣實有保護的作用救了我一條命。但因此已使我三年做的事不及一年。我當年讀嵇叔夜的信說自己那樣懶法,頗不能瞭解,現在不特覺得他那樣是自然,並且覺得他懶得全不盡致。我日日想他寫信給你而覺得拿起筆來須用舉金箍棒之力,故總想「明天罷」。而此明天是永久不來的明天,明天,明天……至於今天,或者今天不完,以後又是明天,明天,明天……。這真是下半世的光景!對於愛我的朋友如你,何以為情!

  私事待信末談,先談兩件《努力週報》上事物。在當時本發憤想寫一大篇寄去參加你們的戰論,然而以懶的結果不曾下筆而「努力」下世。我尚且仍然想著,必然寫出寄適之先生交別的報登,竊自比季子掛劍之義,然而總是心慕者季子,力困若叔夜,至今已把當時如泉湧的意思忘到什七八,文章是做不成的了,且把尚能記得者寄我頡剛,潦草,不像給我頡剛的信,但終差好於無字真經。只是請你認此斷紅上相思之字,幸勿舉此遐想以告人耳。

  第一件是我對於丁文江先生的《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係》一篇文章的意見。(以下見本刊第十期《評丁文江〈歷史人物與地理的關係〉》文,不復載。)

  其二、論頡剛的古史論。三百年中,史學,文籍考訂學,得了你這篇文字,而有「大小總匯」。三百中所謂漢學之一路,實在含括兩種學問:一是語文學;二是史學,文籍考訂學。這倆以外,也更沒有什麼更大的東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謬物事,如今文家經世之論等。拿這兩樣比著看,量是語文學的成績較多。這恐怕是從事這類的第一流才力多些,或者也因為從事這科,不如從事史學文籍考訂者所受正統觀念限制之多。談語言學者盡可謂「亦既覯止」之覯為交媾,「握椒」之漢為房中藥。宋大儒,康成玄晦,如此為之,並不因此而失掉他的為「大儒」。若把「聖帝明王」之「真跡」布出,馬上便是一叛道的人。但這一流比較發達上差少的史學考訂學,一遇到頡剛的手裡,便登時現出超過語文學已有的成績之形勢,那麼你這個古史論價值的大還等我說嗎!這話何以見得呢?我們可以說道,頡剛以前,史學考訂學中真正全是科學家精神的,只是閻若璩崔述幾個人。今文學時或有善言,然大抵是些浮華之士;又專以門戶為見,他所謂假的古文,固大體是假,他所謂真的今文,亦一般的不得真。所有靠得住的成績,只是一部《古文尚書》和一部分的左氏《周官》之惑疑(這也只是提議,未能成就);而語文那面竟有無數的獲得。但是,這語文學的中央題目是古音,漢學家多半「考古之功多,審音之功淺」,所以最大的成績是統計的分類通轉,指出符號來,而指不出實音來。現在尚有很多的事可作;果然有其人,未嘗不可凌孔盦軒而壓倒王氏父子。史學的中央題目,就是你這「累層的造成的中國古史」,可是從你這發揮之後,大體之結構已備就,沒有什麼再多的根據物可找。前見《晨報》上有李玄伯兄一文,謂古史之定奪要待後來之掘地。誠然掘地是最要事,但不是和你的古史論一個問題。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這只是中國初期文化史。若關於文籍的發覺,恐怕不能很多。(殷墟是商社,故有如許文書的發現,這等事例豈是可以常希望的。)而你這一個題目,乃是一切經傳子家的總鎖鑰,一部中國古代方術思想史的真線索,一個周漢思想的攝鏡,一個古史學的新大成。這是不能為後來的掘地所掩的,正因為不在一個題目之下。豈特這樣,你這古史論無待於後來的掘地,而後來的掘地卻有待於你這古史論。現存的文書如不清白,後來的工作如何把他取用。偶然的發現不可期,系統的發掘須待文籍整理後方可使人知其地望。所以你還是在寶座上安穩的坐下去罷,不要怕掘地的人把你陷了下去。自然有無量題目要仔細處置的,但這都是你這一個中央思想下的布列。猶之乎我們可以造些動力學的Theorem,但這根本是Newton的。我們可以研究某種動物或植物至精細,得些貫通的條理,但生物學的根本基石是達爾文。學科的範圍有大小,中國古史學自然比力學或生物學小得多。但他自是一種獨立的,而也有價值的學問。你在這個學問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頓之在力學,達爾文之在生物學。去年春天和志希從吾諸位談,他們都是研究史學的。「頡剛是在史學上稱王了,恰被他把這個寶貝弄到手;你們無論再弄到什麼寶貝,然而以他所據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終不能不臣於他。」我以不弄史學而倖免此危,究不失為「光武之故人也」。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麼大!這事原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頡剛,我稱讚你夠了麼!請你不要以我這話是朋友的感情;此間熟人讀你文的,幾乎都是這意見。此時你應做的事,就是趕快把你這番事業弄成。我看見的你的文並不全,只是《努力》《讀書雜誌》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三號未見過,十四後也未見過)所登的。我見別處登有你題目,十四號末又註明未完;且事隔已如此之久,其間你必更有些好見解,希望你把你印出的文一律寄我一看。看來禹的一個次敘,你已找就了,此外的幾個觀念,如堯、舜、神農、黃帝、許由、倉頡等等,都仔細照處理禹的辦法處置他一下子。又如商湯、周文、周公雖然是真的人,但其傳說也是歷時變的。龜甲文上成湯並不稱成湯,商頌裡的武王是個光大商業,而使上帝之「命式於九圍」的,克夏不算重事。周誥裡周公說到成湯,便特別注重他的「革夏」,遂至結論到周之克殷,「於湯有光」的滑稽調上去(此恰如玄曄諛孝陵的話)。到了孟子的時代想去使齊梁君主聽他話,尤其是想使小小滕侯不要短氣,便造了「湯以七十里興,文王以百里興」的話頭,直接與詩頌矛盾。到了嵇康之薄湯武,自然心中另是一回事。至於文王周公的轉變更多。周公在孔子正名的時代,是建國立制的一個大人物。在孟子息邪說詎詖行的時代,是位息邪說詎詖行的塚相。在今文時代,可以稱王。在王莽時代,變要居攝。到了六朝時,真個的列爵為五,列卿為六了,他便是孔子的大哥哥,謝夫人所不滿意事之負責任者。(可惜清朝初年不文,不知「文以詩書」,只知太后下嫁。不然,周公又成多爾袞;這恐怕反而近似。)這樣變法,豈有一條不是以時代為背景。尤其要緊的,便是一個孔子問題。孔子從《論語》到孔教會翻新了的梁漱溟,變了真正七十二,而且每每是些劇烈的變化,簡直摸不著頭腦的。其中更有些非常滑稽的,例如蘇洵是個訟棍,他的六經論中的聖人(自然是孔子和其他),心術便如訟棍。長素先生要做孔老大,要改制,便做一部《孔子改制考》;其實《新學偽經考》,便是漢朝的康有為做的。梁漱溟總還勉強是一個聰明人,只是所習慣的環境大陋了,便挑了一個頂陋的東西來,呼之為「禮樂」,說是孔家真傳:主義是前進不能,後退不許,半空吊著,簡直使孔丘活受罪。這只是略提一二例而已,其實妙文多著哩。如果把孔子問題弄清一下,除去歷史學的興味外,也可以減掉後來許多梁漱溟,至少也可以使後來的梁漱溟但為梁漱溟的梁漱溟,不復能為孔家店的梁漱溟。要是把歷來的「孔丘七十二變又變……」寫成一本書,從我這不莊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歐洲教會教條史之可以解興發噱。從你這莊重的心思看去,便是一個中國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鏡,也許得到些中國歷來學究的心座(FreudianComplexes)來,正未可料。

  你自然先以文書中選擇的材料證成這個「累層地」,但這個累層地的觀念大體成後,可以轉去分析各個經傳子家的成籍。如此,則所得的效果,是一部總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啟後來實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體要的民間思想流變史,又立一個為後來證訂一切古籍的標準。這話是虛嗎?然則我謂他是個「大小總匯」,只有不及,豈是過稱嗎?

  大凡科學上一個理論的價值,決於他所施作的度量深不深,所施作的範圍廣不廣,此外恐更沒有什麼有形的標準。你這個古史論,是使我們對於周漢的物事一切改觀的,是使漢學的問題件件在他支配之下的,我們可以到處找到他的施作的地域來。前年我讀你文時,心中的意思如湧泉。當時不寫下,後來忘了一大半。現在且把尚未忘完的幾條寫下。其中好些只是你這論的演繹。


一 試想幾篇戴記的時代


  大小戴記中,材料之價值不等,時代尤其有參差,但包括一部古儒家史,實應該從早分析研究一回。我從到歐洲來,未讀中國書,舊帶的幾本早已丟去。想戴記中最要四篇,《樂記》,《禮運》,《大學》,《中庸》,當可背誦,思一理之。及一思之,恨《樂記》已不能背。見你文之初,思如湧泉,曾於一晚想到《大學》《中庸》之分析。後來找到戴記一讀,思想未曾改變。又把《禮運》一份量,覺得又有一番意思。今寫如下:

  《大學》《孟子》說:「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見孟子時尚沒有《大學》一種完備發育的「身家國天下系統哲學」。《孟子》只是始提這個思想。換言之,這個思想在孟子時是胎兒,而在《大學》時已是成人了。可見《孟子》在先,《大學》在後。《大學》老說平天下,而與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時候有孔子時候的平天下,「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如桓文之霸業是也。孟子時候有孟子時候的平天下,所謂「以齊王」是也。列國分立時之平天下,總是講究天下定於一,姑無論是「合諸侯,匡天下」,是以公山弗擾為「東周」,是「以齊王」,總都是些國與國間的關係。然而《大學》之談「平天下」,但談理財。理財本是一個治國的要務;到了理財成了平天下的要務,必在天下已一之後。可見《大學》不見於秦皇。《大學》引《秦誓》,《書》是出於伏生的,我總疑心《書》之含《秦誓》是伏生為秦博士的痕跡,這話要真,《大學》要後於秦代了。且《大學》末後大罵一陣聚斂之臣。漢初兵革擾擾,不成政治,無所謂聚斂之臣。文帝最不會用聚斂之臣,而景帝也未用過。直到武帝時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學》也就大罵而特罵了。《大學》總不能先於秦,而漢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斂之臣,如果《大學》是對時而立論,意者其作於孔桑登用之後,輪台下詔之前乎?且《大學》中沒有一點從武帝后大發達之炎炎奇怪的今文思想,可見以斷於武帝時為近是。不知頡剛以我這鹽鐵論觀的《大學》為何如?

  《中庸》《中庸》顯然是三個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為甲部,乙部,丙部。甲部《中庸》從「子曰君子中庸」起,到「子曰父母其順矣乎」止。開頭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話。其所謂中庸,正是兩端之中,庸常之道,寫一個Petitebourgeois之人生觀。「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不述索隱行怪而有甚多的修養,不談大題而論社會家庭間事,顯然是一個世家的觀念(其為子思否不關大旨),顯然是一個文化甚細密中的東西,——魯國的東西,顯然不是一個發大議論的筆墨,——漢儒的筆墨。從「子曰鬼神之為德」起,到「治國其如示諸掌乎」止,已經有些大言了,然而尚不是大架子的哲學。此一節顯然像是甲部丙部之過渡。至於第三部,從「哀公問政」起到篇末,還有頭上「天命之謂性」到「萬物育焉」一個大帽子,共為丙部,純粹是漢儒的東西。這部中所謂中庸,已經全不是甲部中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謹」,而是「中和」了。中庸本是一家之小言,而這一部中乃是一個會合一切,而謂其不衝突——太和——之哲學。蓋原始所謂中者,乃取其中之一點而不從其兩端;此處所謂中者,以其中括合其兩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堯舜(法先王),憲章文武(法後王),上律天時(羲和),下襲水土(禹)。這比孟子稱孔子之集大成更進一步了。孟子所謂「金聲玉振」尚是一個論德性的話,此處乃是想孔子去包羅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異,都把他一爐而熔之。「九經」之九事,在本來是矛盾的,如親親尊賢是也,今乃並行而不相悖。這豈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這個「累層地」,你以為對不對?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后,因為雖提禎祥,尚未入緯。

  西漢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漢人的文章也截然與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幾個標準可以助我們決定誰是誰。

  (一)就事說話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來的是西漢的。

  (二)研究問題的是晚周的,談主義的是西漢的。

  (三)思想也成一貫,然不為系統的鋪排的是晚周,為系統的鋪排的是西漢。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書,讀了不能夠想出他時代的背景來的,就是說,發的議論對於時代獨立的,是西漢。而反過來的一面,就是說,能想出他的時代的背景來的卻不一定是晚周。因為漢朝也有就事論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卻沒有憑空成思之為方術者。

  《呂覽》是中國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只是些語錄。話說得無論如何頭腦不清,終不能成八股。以事為學,不能抽像。

  漢儒的八股,必是以學為學;不窺園亭,遑論社會。《禮運》《禮運》一篇,看來顯系三段。「是謂疵國,故政者之所以臧身也」(應於此斷,不當從鄭)以前(但其中由「言偃復問曰」到「禮之大成」一節須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魯生的文章。「夫政必本於天……」以下是一段,是炎炎漢儒的議論,是一個漢儒的系統玄學。這兩段截然不同。至於由「言偃復問曰」到「禮之大成」一段,又和上兩者各不同,文詞略同下部而思想則不如彼之侈。「是為小康」,應直接「捨魯何適矣」。現在我們把禮運前半自為獨立之一篇,併合其中加入之一大節,去看,魯國之鄉曲意味,尚且很大。是論兵革之起,臣宰之僣,上規湯武,下薄三家的仍類於孔子正名,其說先王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傳實指其名的地步。又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談堯舜偏偏所謂「大道之行也」云云即是後人所指堯舜的故事。堯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carnaAtion,自然先有這理想,然後再Incarnated到誰和誰身上去。此地很說了些這個理想,不曾說是誰來,像是這篇之時之堯舜尚是有其義而無其詞,或者當時堯舜俱品之傳說未定,尚是流質呢。所談禹的故事,反是爭國之首,尤其奇怪。既不同雅頌,又不如後說,或者在那個禹觀念進化表上,這個《禮運》中的禹是個方域的差異。我們不能不承認傳說之方域的差異,猶之乎在言語學上不能不承認方言。又他的政治觀念如「老有所終」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只不如《孟子》詳。又這篇中所謂禮,實在有時等於《論語》上所謂名。又「升屋而號」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又「玄酒在室」至「禮之大成也」一段,不亦樂乎的一個魯國的Petitebourgeois之Kulhir。至於「嗚呼哀哉」以下,便是正名論。春秋戰國間大夫紛紛篡諸侯,家臣紛紛篡大夫,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這時候尚未甚遠。這篇文章雖然不像很舊,但看來總在《易系》之前。

  《易系》總是一個很遲的東西,恐怕只是稍先於太史公。

  背不出,不及細想。


二 孔子與六經


  玄同先生這個精而瞭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許多雲霧。我自己的感覺如下:

  《易》《論語》「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中庸》「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禮運》「吾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吾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義,夏時之等,吾以是觀之。」附《易》於宋,由這看來,顯系後起之說。而且現在的《易》是所謂《周易》,乾上坤下,是與所謂《歸臧》不同。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訂,且傳說之出自孔門,決不會如此之遲,亦不會如此之矛盾紛亂。且商瞿不見於《論語》,《論語》上孔子之思想絕對和《易系》不同。

  《詩》以《墨子》證《詩》三百篇,則知《詩》三百至少是當年魯國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魯人)。看《左傳》《論語》所引《詩》大同小異,想見其始終未曾有定本。孔子於刪詩何有焉。

  《書》也是如此。但現在的《今文尚書》,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書不同了。現在的今文面目,與其謂是孔子所刪,毋寧謂是伏生所刪。終於《秦誓》,顯出秦博士的馬腳來。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書》一望而知其假外,《周書》中恐亦不少。

  《禮》《樂》我覺玄同先生所論甚是。

  《春秋》至於《春秋》和孔子的關係,我卻不敢和玄同先生苟同。也許因為我從甚小時讀孔廣森的書,印下一個不易磨滅的印象,成了一個不自覺的偏見。現在先別說一句。從孔門弟子到孔教會梁漱溟造的那些孔教傳奇,大別可分為三類:一、怪異的,二、學究的,三、為人情和社會歷史觀念所絕對不能容許的。一層一層的剝去,孔丘真成空丘(或雲孔,空)了。或者人竟就此去說孔子不是個歷史上的人。但這話究竟是笑話。在哀公時代,魯國必有一個孔丘字仲尼者。那麼,困難又來了。孔子之享大名,不特是可以在晚周儒家中看出的,並且是在反對他的人們的話中證到的。孔子以什麼緣由享大名雖無明文,但他在當時享大名是沒有問題的。也許孔子是個平庸人,但平庸人享大名必須機會好;他所無端碰到的一個機會是個大題目,如劉盆子式的黎元洪碰到武昌起義是也。所以孔丘之成名,即令不由於他是大人物,也必由於他借到大題目,總不會沒有原因的。不特孔丘未曾刪定六經,即令刪定,這也並不見得就是他成大名的充足理由。在衰敗的六朝,雖然窮博士,後來也以別的緣故做起了皇帝。然當天漢盛世,博士的運動尚且是偏於乘障落頭一方面;有人一朝失足於六藝,便至於終其身不得致公卿。只是漢朝歷史是司馬氏班氏寫的,頗為儒生吹吹,使後人覺得「像煞有介事」罷了。但有時也露了馬腳,所謂「主人所戲弄,流俗所輕,優倡之所蓄」也。何況更在好幾百年以前。所以孔丘即令刪述六經,也但等於東方朔的誦四十四萬言,容或可以做哀公的幸臣,尚決不足做季氏的塚宰,更焉有馳名列國的道理。現在我們捨去後來無限的孔子加追篇,但憑《論語》及別的不多的記載,也可以看出一個線索來。我們說,孔丘並不以下帷攻詩書而得勢,他於詩書的研究與瞭解實在遠不及二千四百年後的顧頡剛,卻是以有話向諸侯說而得名。他是游談家的前驅。游談家靠有題目,游談家在德謨克拉西的國家,則為演說家,好比雅典的Demosthenes,羅馬的Cicero,都不是有甚深學問,或甚何Originality的人。然而只是才氣過人,把當時時代背景之總匯抓來,做一個大題目去吹擂,於是乎「太山北斗」,公卿折節了。孔丘就是這樣。然則孔丘時代背景的總匯是什麼?我想這一層《論語》上給我們一個很明白的線索。周朝在昭穆的時代尚是盛的時候,後來雖有一亂,而宣王弄得不壞。到了幽王,不知為何原因,來了一個忽然的瓦解,如漁陽之變樣的。平王東遷後的兩個局面,是內面上陵下僣,「團長趕師長,師長趕督軍」,外邊是四夷交侵,什麼「紅禍白禍」,一齊都有。這個局面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個一般的風氣,而有造成一個普遍的大劫之勢,恐怕是從這時起。大夫專攻,如魯之三桓,宋之華氏,都是從春秋初年起。晉以殺公族,幸把這運命延遲上幾世,(其實曲沃並晉已在其時,而六卿增勢也很快。)至於非文化民族之來侵,楚與魯接了界,而有滅周宋的形勢;北狄滅了邢衛,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勢。應這局面而出來的人物,便是齊桓,管仲,晉文,舅犯,到孔子時,這局面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來孔子這樣人物。一面有一個很好的當時一般文化的培養,一面抱著這個扼要的形勢,力氣充分,自然成名。你看《論語》上孔子談政治的大節,都是指這個方向。說正名為成事之本,說三桓之子孫微,說陪臣執國命,論孟公綽,請討田氏,非季氏之兼併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樣熱烈的稱讚管仲。「管仲相桓公,九合諸侯,……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但雖然這般稱許管仲,而於管仲犯名分的地方還是一點不肯放過。這個綱目,就是內裡整綱紀,外邊攘夷狄,使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謂「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借用一位不莊者之書名,正所謂「救救文明」(SalvagingtheCivAilization)。只有這樣題目可以挪來為大本;也只有這個題目可以挪來說諸侯;也只有以這個題目的原故,列國的君覺著動聽,而列國的執政大臣都個個要趕他走路了。頡剛:你看我這話是玩笑嗎?我實在是說正經。我明知這話裡有許多設定,但不這樣則既不能解孔子緣何得大名之謎,又不能把一切最早較有道理的孔子傳說聯合貫串起來。假如這個思想不全錯,則《春秋》一部書不容一筆抹殺,而《春秋》與孔子的各類關係不能一言斷其為無。現在我們對於《春秋》這部書,第一要問他是魯史否?這事很好決定,把書上日食核對一番,便可馬上斷定他是不是當時的記載。便可去問,是不是孔子所筆削。現在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確據去肯定或否定,現在存留的材料實在是太少了。然把孔子「論其世」一下,連串其《論語》等等來,我們可以說孔子訂《春秋》,不見得不是一個自然的事實。即令《春秋》不經孔子手定,恐怕也是一部孔子後不久而出的著作,這著作固名為《春秋》或即是現在所存的「斷爛朝報」。即不然,在道理上當與現在的「斷爛朝報」同類。所以才有孟子的話。這書的思想之源泉,總是在孔子的。既認定綱領,則如有人說「孔子作《春秋》」,或者說「孔子後學以孔子之旨作《春秋》」,是沒有原理上的分別。公羊家言亦是屢變。傳,繁露,何氏,各不同。今去公羊家之迂論與「泰甚」,去枝去葉,參著《論語》,旁邊不忘《孟子》的話,我們不免覺得,這公羊學的宗旨是一個封建制度正名的,確尚有春秋末的背景,確不類戰國中的背景,尤其不類漢。三世三統皆後說,與公羊本義無涉。大凡一種系統的偽造,必須與造者廣義的自身合拍,如古文之與新朝政治是也。公羊家言自然許多是漢朝物事,然他不泰不甚的物事實不與漢朝相干。

  大凡大家看不起《春秋》的原因,都是後人以歷史待他的原故,於是乎有「斷爛朝報」之說,這話非常的妙。但知《春秋》不是以記事為本分,則他之為「斷爛朝報」不是他的致命傷。這句絕妙好詞,被梁任公改為「流水賬簿」,便極其俗氣而又錯了。一、《春秋》像朝報而不像賬簿;二、流水賬簿只是未加整理之賬,並非斷爛之賬。斷爛之賬簿乃是上海新聞大家張東蓀先生所辦時事新報的時評,或有或無,全憑高興,沒有人敢以這樣的方法寫流水賬的。「史」之成一觀念,是很後來的。章實齋說六經皆史,實在是把後來的名詞,後來的觀念,加到古人的物事上而齊之,等於說「六經皆理學」一樣的不通。且中國人於史的觀念從來未十分客觀過。司馬氏班氏都是自比於孔子而作經。即司馬君實也是重在「資治」上。鄭夾漈也是要去貫天人的。嚴格說來,恐怕客觀的歷史家要從顧頡剛算起罷。其所以有魯之記載,容或用為當時貴族社會中一種倫理的設用,本來已有點筆削,而孔子或孔子後世借原文自寄其筆削褒貶,也是自然。我們終不能說《春秋》是絕對客觀。或者因為當時書寫的材料尚很缺乏,或者因為忌諱,所以成了《春秋》這麼一種怪文體,而不得不成一目錄,但提醒其下之微言大義而已。這類事正很近人情。魯史紀年必不始於隱公,亦必不終於哀公,而《春秋》卻始於東遷的平王,被弒的隱公,終於獲麟或孔丘卒,其式自成一個終始。故如以朝報言,則誠哉其斷爛了,如以一個倫理原則之施作言,乃有頭有尾的。

  《孟子》的敘《詩》和《春秋》雖然是「不科學的」,但這話雖錯而甚有注意的價值。從來有許多錯話是值得注意的。把詩和倫理混為一談,孔子時已成習慣了。孔子到孟子百多年,照這方面「進化」,不免到了「詩亡春秋作」之說。《孟子》說「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頭一句頗可注意。以狹義論,《春秋》中齊桓晉文事甚少。以廣義論,齊桓晉文之事為霸者之爭伐會盟,未嘗不可說《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孔子或孔子後人做了一部書,以齊桓晉文之事為題目,其道理可想。又「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翻作現在的話,就是說,雖然以歷史為材料,而我用來但為倫理法則之施用場。

  《春秋》大不類孟子的工具。如孟子那些「於傳有之」的秘書,湯之囿,文王之囿,舜之老弟,禹之小兒,都隨時為他使喚。只有這《春秋》,大有些不得不談,談卻於他無益的樣子。如謂《春秋》絕殺君,孟子卻油油然發他那「誅一夫」,「如寇仇」,「則易位」的議論。如謂「《春秋》道名分」,則《孟子》日日談王齊。《春秋》之事則齊桓晉文,而《孟子》則謂「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這些不合拍都顯出這些話裡自己的作用甚少,所以更有資助參考的價值。

  當年少數人的貴族社會,自然有他們的標準和輿論,大約這就是史記事又筆削的所由起。史決不會起於客觀的紀載事跡;可以由宗教的意思,後來變成倫理道德的意思起,可以由文學的意思起。《國語》自然屬下一類,但《春秋》顯然不是這局面,孔子和儒宗顯然不是戲劇家。

  總括以上的涉想,我覺得《春秋》之是否孔子所寫是小題,《春秋》傳說的思想是否為孔子的思想是大題。由前一題,無可取證。由後一題,大近情理。我覺得孔子以抓到當年時代的總題目而成列國的聲名,並不是靠什麼六藝。

  孔子,六藝,儒家三者的關係,我覺得是由地理造成的。鄒魯在東周是文化最深密的地方。六藝本是當地的風化。所以孔子與墨子同誦詩書,同觀列國春秋。與其謂孔子定六藝,毋寧謂六藝定孔子。所以六藝實在是魯學。或者當時孔子有個國際間的大名,又有好多門徒,魯國的中產上流階級每牽引孔子以為榮,於是各門各藝都「自孔氏」。孔子一生未曾提過《易》,而商瞿未一見於《論語》,也成了孔門弟子了。孔門弟子列傳一篇,其中真有無量不可能的事。大約是司馬子長跑到魯國的時候,把一群虛榮心造成的各「書香人家」的假家譜抄來,成一篇「孔子弟子列傳」。我的意思可以最簡單如此說:六藝是魯國的風氣,儒家是魯國的人們;孔子所以與六藝儒家生關係,因為孔子是魯人。與其謂六藝是儒家,是孔學,毋寧謂六藝是魯學。

  世上每每有些名實不符的事。例如後來所謂漢學,實在是王伯厚、晁公武之宋學;後來所謂宋學,實在是明朝官學。我想去搜材料,證明儒是魯學,經是漢定(今文亦然)。康有為但見新學有偽經,不見漢學有偽經。即子家亦是漢朝給他一個定訂。大約現行子書,都是劉向一班人為他定了次敘的。《墨子》一部書的次敘,竟然是一個儒家而頗蕪雜的人定的;故最不是墨子的居最先。前七篇皆儒家言,或是有道家言與墨絕端相反者(如太盛難寄),知大半子書是漢朝官訂本(此意多年前告適之先生,他未注意),則知想把古書古史整理,非清理漢朝幾百年一筆大賬在先不可也。


三 在周漢方術家的世界中幾個趨向(一時涉想)


  我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麼一個健康的習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貸嘉,萊布尼茲以來的。我們若呼子家為哲學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在我們姑稱這些人們(子家)為方術家。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蓋漢朝人的東西多半可說思想了,而晚周的東西總應該說是方術。

  禹,舜,堯,伏犧,黃帝等等名詞的真正來源,我想還是出於民間。除黃帝是秦俗之神外,如堯,我擬是唐國(晉)民間的一個傳說。舜,我擬是中國之虞或陳或荊蠻之吳民間的一個傳說。堯舜或即此等地方之君(在一時)。顓頊為秦之傳說,嚳為楚之傳說,或即其圖騰。帝是仿例以加之詞(始只有上帝但言帝),堯舜都是綽號。其始以民族不同方域隔膜而各稱其神與傳說:其後以互相流通而傳說出於本境,遷土則變,變則各種之裝飾出焉。各類變更所由之目的各不同,今姑想起下列幾件:

  (一)理智化——一神秘之神成一道德之王。

  (二)人間化——一抽像之德成一有生有死之傳。

  又有下列一種趨勢可尋:

  滿意於周之文化尤其是魯所代表者(孔子)

  不滿意於周之文化而謂孔子損益三代者舉三代盡不措意,薄征誅而想禪讓,遂有堯舜的化身此說又激成三派:

  (1)並堯舜亦覺得太有人間煙火氣,於是有許由務光。——與這極端反背的便是「誅華士」,《戰國策》上請誅於陵仲子之論。

  (2)寬容一下,並堯舜湯武為一系的明王。(《孟子》)

  (3)爽性在堯舜前再安上一個大帽子,於是有神農,黃帝,伏犧等等。

  這種和他種趨勢不是以無目的而為的。

  上條中看出一個古道宗思想與古儒宗思想的相互影響,相互為因果。自然儒宗道宗這名詞不能安在孔子時代或更前,因為儒家一名不過是魯國的名詞,而道家一名必然更後,總是漢朝的名詞,或更在漢名詞「黃老」以後。《史記》雖有申不害學「黃老刑名以干昭侯」的話,但漢初所謂黃老實即刑名之廣義,申不害學刑名而漢人以當時名詞名之,遂學了黃老刑名。然而我們總可為這兩個詞造個新界說,但為這一段的應用。我們第一要設定的,是孔子時代已經有一種有遺訓的而又甚細密的文化,對這文化的處置可以千殊萬別,然而大體上或者可分為兩項:

  一、根本是承受這遺傳文化的,但願多多少少損益於其中。我們姑名此為古儒宗的趨勢。

  二、根本上不大承認,革命於其外。我們姑名此為古道宗的趨勢。

  名詞不過界說的縮短,切勿執名詞而看此節。我們自不妨虛位的定這二事為AB,但這種代數法,使人不快耳。造這些名詞如堯、舜、許由、務光、黃(這字先帶如許後來道士氣)帝、華士、神農,和《莊子》書中的這氏那氏,想多是出於古道宗,因為這些人物最初都含些道宗的意味。《論語》上的舜,南面無為。許行的神農,是並耕而食。這說自然流行也很有力,儒宗不得不取適應之法。除為少數不很要緊者造個謠言,說「這正是我們的祖師所誅」(如周公誅華士)外,大多數已於民間有勢力者是非引進不可了。便把這名詞引進,加上些儒家的意味。於是乎絕世的許由成了士師的皋陶(這兩種人也有共同,即是俱為忍人);南面無為的舜,以大功二十而為天子;並耕的神農本不多事,又不做買賣,而易系的神農「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加上做買賣,雖許子亦應覺其何以不憚煩也。照儒宗的人生觀,文獻征者征之,本用不著造這些名詞以自苦;無如這些名詞先已在民間成了有勢力的傳說,後又有道宗手中成了寄理想的人物,故非取來改用不可。若道宗則非先造這些非歷史的人物不能資號召。既造,或既取用,則儒宗先生也沒有別法對付,只有翻著面過來說:「你所謂者正是我們的『於傳有之』,不過我們的真傳所載與你這邪說所稱名一而實全不同,詞一而謂全不同。」反正彼此都沒有龜甲鐘鼎做證據,誰也莫奈得誰何。這種方法,恰似天主教對付外道。外道出來,第一步是不睬。不睬不能,第二步便是加以誅絕,把這書們加入「禁書錄」上。再不能,第三步便是揚起臉來說:「這些物事恰是我們教中的。」當年如此對付希臘哲學,近世如此對付科學。天主教刑了伽利略,而近中天文學算學在教師中甚發達。

  我這一篇半笑話基於一個假設,就是把當年這般物事分為二流,可否?我想大略可以得,因為在一個有細密文化久年遺訓的社會之下,只有兩個大端:一是於這遺訓加以承認而損益之,一是於遺訓加以否認。一般的可把歐洲千年來的物事(直至19世紀末為止)分為教會的趨向與反教會的趨向。

  何以必須造這一篇半笑話?我想,由這一篇半笑話可以去解古書上若干的難點。例如《論語》一部書,自然是一個「多元的宇宙」,或者竟是好幾百年「累層地」造成的。如「鳳鳥不至」一節,顯然是與緯書並起的話。但所說堯舜禹諸端,尚多是抽像以寄其理想之詞,不如孟子為舜象做一篇越人讓兄陳平盜嫂合劇。大約總應該在孟子以前,也應該是後來一切不同的有事跡的人王堯舜禹論之初步。且看《論語》裡的堯舜禹,都帶些初步道宗的思想。堯是「無能名」,舜是「無為」。禹較兩樣些,「禹無間然」一段也頗類墨家思想之初步。然卑居處,薄食服,也未嘗達於道宗思想。至於有天下而不與,卻是與舜同樣的了。凡這些點兒,都有些暗示我們:堯舜一類的觀念起源應該在鄰於道宗一類的思想,而不該在鄰於儒宗一類的思想。

  堯舜等傳說之起,在道理上必不能和禹傳說之起同源,此點頡剛言之詳且盡。我想禹與墨家的關係,或者可以如下:禹本是一個南方民族的神道,一如頡剛說。大約宗教的傳佈,從文化較高的傳入文化較低的民族中,雖然也多,然有時從文化較低的傳到文化較高的,反而較易。例如耶穌教之入希臘羅馬:佛教之由北印民族入希臘文化殖民地,由西域入中國;回教之由阿拉伯入波斯(此點恐不盡由武力征服之力)。大約一個文化的社會總有些不自然的根基,發達之後,每每成一種矯揉的狀態,若干人性上初基的要求,不能滿足或表現。故文化越繁豐,其中越有一種潛流,頗容易感受外來的風氣,或自產的一種與上層文化不合的趨向。佛教之能在中國流行,也半由於中國的禮教、道士、黃巾等,不能滿足人性的各面,故不如禮教道士黃巾等侷促之佛教,帶著迷信與神秘性,一至中國,雖其文化最上層之皇帝,亦有覺得中國之無質,應求之於印度之真文。又明末天主教入中國,不多時間,竟沿行於上級士大夫間,甚至皇帝受了洗(永歷皇帝),滿洲時代,耶穌會士竟快成玄曄的國師。要不是與政治問題混了,後來的發展必大。道光後基督教之流行,也很被了外國經濟侵略武力侵略之害。假如天主耶穌無保護之強國,其銷路必廣於現在。我們誠然不能拿後來的局面想到春秋初年,但也難保其當年不有類似的情形。這一種禹的傳說,在頭一步傳到中國來,自然還是個神道。但演進之後,必然向別的方面走。大約墨家這一派信仰,在一般的社會文化之培養上,恐不及儒家,墨子雖然也道詩書,但這究竟不是專務雅言。這些墨家,抓到一個禹來作人格的標榜,難道有點類似佛教入中國,本國內自生宗派的意思嗎?儒家不以孔名,直到梁漱溟才有孔家教;而墨家卻以墨名。這其中或者是暗示墨子造作,孔丘沒有造作,又墨經中傳有些物理學、幾何學、工程學、文法學、名學的物事。這或者由於當年儒家所吸收的人多半是些中上社會,只能談人文的故事,雅言詩書執禮。為墨家所吸收的,或者偏於中下社會,其中有些工匠技家,故不由得包含著這些不是閒吃飯的物事下來,並非墨家思想和這些物事有何等相干。大約晚周的子家最名顯的,都是些游談之士,大則登卿相,小則為清客,不論其為是儒家或道家,孟軻或莊周。儒家是吸收不到最下層人的,頂下也是到士為止。道家也是leisuted階級之清談。但如許行等等卻很可以到了下層社會。墨家卻非行到下層社會不為功。又墨家獨盛於宋,而戰國子家說到傻子總是宋人,這也可注意。或者宋人當時富於宗教性,非如周鄭人之有Sophistry,鄒魯人之ConventionAal!?

  至於漢朝思想趨勢中,我有兩個意思要說。一、由今文到緯書是自然之結果。今文把孔子抬到那樣,捨成神道以外更無別法。由《易經》到緯書不容一發。今文家把他們的物事更民間化些,更可以共喻而普及,自然流為緯學。信今文必信孔子之超人入神;信孔子如此加以合俗,必有禎祥之思想。二、由今文反動出古文,是思想的進步。造偽經在現在看來是大惡,然當時人借此寄其思,誠恐不覺其惡,因為古時著作人觀念之明白決不如後人重也。但能其思想較近,不能以其造偽故而泯其為進步。古文材料雖偽,而意思每比今文合理性。

  不及詳敘,姑寫為下列兩表:


四 殷周間的故事


  十年前,我以子貢為紂申冤一句話,想起桀紂傳說之不可信,因疑心桀紂是照著幽王的模型造的,有褒姒故有妲己等等。這固是少時一種怪想。後來到英國,見英國爵雖五等而非一源,因而疑心中國之五等爵也有參差,有下列涉想(德國爵亦非一源):

  公 公不是爵名,恐即與「君」字同義。三公周召宋公及王畿世卿都稱公,而列國諸侯除稱其爵外亦稱公。公想是泛稱人主之名,特稍尊耳。猶英語之Lord一稱,自稱上帝以至於世族無爵者之妻或僕稱其夫或主。如德國語之Herr亦自上帝稱到一切庶人。宋是殷後,王號滅猶自與周封之諸侯不同,故但有泛稱而無諸侯之號。其所以列位於會盟間次於伯而先於其他一切諸侯者,正因其為殷後,不因其稱公。如若傳說,一切諸侯自稱公為僭,則魯頌「乃命周公,俾侯於東」,豈非大大不通。

  子 遍檢春秋之子爵,全無姬姓(除吳)。姬姓不封子;而封子爵者,凡有可考,立國皆在周前,或介戎狄,不與中國同列。莒子,郯子,邾子,杞子,古國也。潞子,驪子,不與中國之列者也。楚子,一向獨立之大國也。吳子雖姬姓,而建國亦在周前。見殷有箕子微子,我遂疑子是殷爵,所謂子自是王子,同姓之號,及後來漸成諸侯之號,乃至一切異姓亦如此稱。我疑凡號子者大多是殷封之國,亦有蠻夷私效之。

  要均與周室無關係(吳子楚子解見後)。

  且看子一字之降級:

  諸 侯——微子,箕子。

  諸侯之大夫——季文子,趙簡子。

  士 人——孔子,孟子。

  乃 至 於——小子,婊子。

  這恰如老爺等名詞之降級。明朝稱閣學部院曰老爺,到清朝末年雖縣知事亦不安於此而稱大老爺。

  至於侯,我們應該先去弄侯字古來究如何寫法,如何講法。殷亦有鬼侯,鄂侯,崇侯;鬼,鄂,崇,皆遠方之邑,或者所謂侯者如古德意志帝國(神聖羅馬帝國)之邊侯(MarkAgraf)。在殷不特不見得侯大於子,而且微子箕子容或大於鬼侯鄂侯。周定後,不用子封人而一律用侯。以「新鬼大,故鬼小」之義,及「周之宗盟,異姓為後」之理,侯遂跑到子上。

  同姓侯甚多,凡姬姓的非侯即伯。其異姓之侯,如齊本是大國,另論;如陳是姻戚,如薛也是周「先封」,都是些與周有關係的。

  伯 這一件最奇。伯本與霸同字,應該很大。且受伯封者,如燕伯,召公之國也。如曹伯,「文之昭也」。如鄭伯,平王依以東遷者也。如秦伯,周室留守,助平王東遷者也。然而爵均小於侯,豈不可怪。我疑心伯之後於侯,不是由於伯之名後於侯,而是由於封伯爵者多在後;或者伯竟是一個大名,愈後封而號愈濫,遂得大名,特以後封不能在前耳。

  男 苦想只想到一個許男,或者由來是諸侯之諸侯?

  以上的話只是憑空想,自然不能都對;但五等爵決非一源,且甚參差耳。

  太伯入荊蠻,我疑心是倫常之變。倫常之變,本是周室「拿手好戲」,太王一下,周公一下,平王又一下。因太伯不得已而走,或者先跑到太王之大仇殷室,殷室封他為子爵,由他到邊疆啟土,所以武王伐紂時特別提出這件事,「唯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用」。言如此之痛,正因有他之伯祖父在也。(《牧誓》亦正不可信,此地姑為此戲想耳。)吳既不在周列,周亦莫奈他何,遂於中國封虞。吳仍其子爵,至於壽夢。吳民必非中國種,只是君室為太伯虞仲後耳。虞仲應即是吳仲。

  齊太公的故事,《史記》先舉三說而不能斷。我疑心齊本是東方大國,本與殷為敵,而於周有半本家之雅(厥初生民,時惟姜嫄),又有親戚(爰及姜女,聿來胥宇),故連周而共敵殷。《商頌》「相士烈烈,海外有截」,當是有湯前已有了北韓遼東,久與齊逼。不然,箕子以敗喪之餘,更焉能越三千里而王朝鮮;明朝鮮本殷地,用兵力所不及,遂不臣也。齊於周諸侯中受履略大,名號最隆,——尚父文王師一切傳說,必別有故。且《孟子》《史記》均認齊太公本齊人,後來即其地而君之。且《史記》記太公世家,太公後好幾世,直到西周中晚,還是用殷法為名,不同周俗,可見齊自另一回事,與周之關係疏稀。《檀弓》所謂太公五世返葬於周,為無稽之談也。(如果真有這回事,更是以死骨為質的把戲。)齊周夾攻殷,殷乃不支,及殷被戡定,周莫奈齊何,但能忙於加大名,而周公自命其子卜鄰焉。

  ***

  世傳紂惡,每每是紂之善。紂能以能愛亡其國,以多力亡其國,以多好亡其國,誠哉一位戲劇上之英雄,雖Siegfried何足道哉。我想殷周之際事可作一齣戲,紂是一大英雄,而民疲不能盡為所用,紂想一削「列聖恥」,討自亹父以下的叛虜,然自己多好而縱情,其民老矣,其臣迂者如比干,鮮廉寡恥如微子,箕子則為清談,諸侯望包藏陰謀,將欲借周自取天下,遂與周合而夾攻,紂乃以大英雄之本領與運命爭;終於不支,自焚而成一壯烈之死。周之方面,毫無良德,父子不相容,然狠而有計算,一群的北虜自有北虜的品德。齊本想不到周能聯一切西戎南蠻,牧誓一舉而定王號。及齊失望,尚想武王老後必有機會,遂更交周。不料後來周公定難神速,齊未及變。周公知破他心,遂以伯禽營少昊之墟。至於箕子,於亡國之後,尚以清談歸新朝,一如王夷甫。而微子既如譙周之勸降,又覺紂死他有益耳。

  這篇笑話,自然不是辯古史,自然事實不會如此。然遺傳的殷周故事,隆周貶紂到那樣官樣文章地步,也不見得比這笑話較近事實。

  越想越覺世人貶紂之話正是頌紂之言。人們的觀念真不同;偽《孔五子之歌》上說:「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此正是歐洲所謂Prince之界說,而東晉人以為「有一必亡」。內作色荒是聖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牆是提倡藝術,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

  周之號稱出於後稷,一如匈奴之號稱出於夏氏。與其信周之先世曾竄於戎狄之間,毋寧謂周之先世本出於戎狄之間。

  姬姜容或是一支之兩系。特一在西,一在東耳。

  魯是一個古文化的中心點,其四圍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國。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吳容或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猶大宛小宛,大月氐小月氐也。我疑及中國文化本來自東而西:九河濟淮之中,山東遼東兩個半島之間,西及河南東部,是古文化之淵源。以商興而西了一步,以周興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國之多也。齊容或也是一個外來的強民族,遂先於其間成大國。

  齊有齊俗,有齊宗教,雖與魯近,而甚不同。大約當年鄒魯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齊之人士,所以孟子聽到不經之談,便說是「齊東野人之語也」,而笑他的學生時便說:「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們的坐井觀天的樣子。看來當年齊人必有點類似現在的四川人,自覺心是很大的,開口蘇東坡,閉口諸葛亮,誠不愧為夜郎後世矣。魯之儒家,迂而執禮。齊之儒家,放而不經。如淳於鄒衍一切荒唐之詞人,世人亦謂為儒家。

  荊楚一帶,本另是些民族,荊或者自商以來即是大國,亦或者始受殷號,後遂自立。楚國話與齊國話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莊岳然後可知。孟子罵他們鴃舌,必然聲音很和北方漢語不類。按楚國話語存在者,只有「謂乳,穀;謂虎,於菟」一語。乳是動詞,必時有變動;而虎是靜詞,尚可資用。按吐蕃語虎為Stag,吐蕃語字前之S每在同族語中為韻,是此字易有線索,但一字決不能為證耳。又漢西南夷君長稱精夫,疑即吐蕃語所謂Rgyal-po,唐書譯為贊普者。《漢書·西南夷傳》有幾首四字詩對記,假如人能精於吐蕾語太語緬甸語,必有所發現。這個材料最可寶貴。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稱曰濮。又蠻閩等字音在藏文為人,或即漢語民字之對當?總之,文獻不足,無從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國,後來染上些晉文化,但俗與宗教想必同於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風氣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個大民族。《左傳》《國語》記他們的名字不類單音語。且說到狄,每加物質的標記,如赤狄,白狄,長狄等等。赤白又長,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樣子,不知當時吐火羅等人東來,究竟達到什麼地方。

  應該是中國了,而偏和狄認親(有娀,簡狄)。這團亂糟糟的樣子,究竟誰是諸夏,誰是戎狄?

  中國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統,至漢武帝始全功,現在人曰漢人,學曰漢學,土曰漢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詞,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別。人疑生莊周之土不應生孔丘。然如第一認清中國非一族一化,第二認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則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點三晉文俗而統一中國。漢但接秦,後來魯國齊國又漸於文化上發生影響。可如下列看:

  統一中國之國家者——秦。

  統一中國之文教者——魯。

  統一中國之宗教者——齊。

  統一中國之官術者——三晉。

  此外未得發展而壓下的東西多得很啦。所以我們覺得漢朝的物事少方面,晚周的物事多方面。文化之統一與否,與政治之統一與否相為因果;一統則興者一宗,廢者萬家。


五 補說(《春秋》與《詩》)


  承頡剛寄我《古史辨》第一冊,那時我已要從柏林起身,不及細看。多多一看,自然不消說如何高興讚歎的話,前文已說盡我所能說,我的沒有文思使我更想不出別的話語來說。

  現在只能說一個大略的印象。

  最可愛是那篇長敘,將來必須更仔細讀他幾回,後面所附著第二冊擬目,看了尤其高興,盼望的巴不得馬上看見。我尤其希望的是頡剛把所辨出的題目一條一條去仔細分理,不必更為一般之辨,如作「原經」一類的文章。從第二冊擬目上看來,頡剛這時注意的題目在詩,稍及書。希望頡剛不久把這一堆題目弄清楚,俾百詩的考偽孔後更有一部更大的大觀。

  我覺得《春秋》三傳問題現在已成熟,可以下手了。我們可以下列的路線去想:

  (一)《春秋》是不是魯史的記載?這個問題很好作答,把二百多年中所記日食一核便妥了。

  (二)左氏經文多者是否劉歆偽造?幸而哀十四年有一日食,且去一核,看是對否。如不對,則此一段自是從人意加。如對,則今文傳統說即玄同先生所不疑之「劉歆偽造」墜地而盡。此點關係非常之大。

  (三)孔子是否作《春秋》?此一點我覺得竟不能決,因沒有材料。但這傳說必已很久,而所謂公羊春秋之根本思想實與《論語》相合。

  (四)孟子所謂《春秋》是否即今存之斷爛朝報?此一段並非不成問題。

  (五)春秋一名在戰國時為公名,為私名?

  (六)《公羊傳》思想之時代背景。

  (七)公羊大義由傳,繁露,到何氏之變遷,中間可於斷獄取之。

  (八)穀梁是仿公羊而制的,或者是一別傳?

  (九)《史記》與《國語》的關係。

  (十)《史記》果真為古文家改到那個田地嗎?崔君的黨見是太深的,決不能以他的話為定論。

  (十一)《左氏傳》在劉歆製成定本前之歷史。此一端非常重要。《左傳》決不是一時而生,諒亦不是由劉歆一手而造。我此時在下一個設想:假定漢初有一部《國語》,又名《左氏春秋》,其傳那個斷爛朝報者實不能得其解,其間遂有一種聯想,以為《春秋》與《國語》有關係,此為第一步。不必兩書有真正之銀丁扣,然後可使當時人以為有關係,有此傳說,亦可動當時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這個觀念支配而去於《史記》中用其材料的,這個假設小,康崔諸君那個假設太大。公羊學後來越來越盛,武帝時幾乎成了國學。反動之下,這傳說亦越進化,於是漸漸的多人為《國語》造新解,而到劉向劉歆手中,遂成此《左氏傳》之巨觀。古文學必不是劉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個很長的淵源。且此古文學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有當時成了斷獄法,成了教條,成了讖緯陰陽,則古文之較客觀者起來作反動,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進化。(十二)《左傳》並不於材料上是單元。《國語》存本可看出,《國語》實在是記些語。《左傳》中許多並不是語,而且有些矛盾的地方。如呂相絕秦語文章既不同,而事實又和《左傳》所記矛盾。必是當年作者把《國語》大部分採來做材料,又加上好些別的材料,或自造的材料。我們要把他分析下去的。

  (十三)《左傳》《國語》文字之比較。《左傳》《國語》的文字很有些分別,且去仔細一核,其中必有提醒人處。

  (十四)東漢左氏傳說之演進。左氏能勝了公羊,恐怕也有點適者生存的意思。今文之陋而誇,實不能滿足甚多人。

  (十五)古竹書之面目。

  現在我只寫下這些點。其實如是自己作起功來,所有之假設必然時時改變。今文古文之爭,給我們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莊孔劉宋到崔適,都不是些極客觀的人物,我們必須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們自己提醒的道路。

  現在看詩,恐怕要但看白文,訓詁可參考而本事切不可問。大約本事靠得住的如《碩人》之說莊薑是百分難得的;而極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為刺衛宣姜,真正豈有此理。此明明是稱讚人而惜其運命不濟,故曰「子之不淑」,猶云「子之不幸」。但論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詩》的作年,恐怕要分開一篇一篇的考定,因為現在的「定本」,樣子不知道經過多少次的改變,而字句之中經流傳而成改變,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頌》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論固已不必再討論。玄同先生的議論,恐怕也還有點奉今文家法罷?果如魏默深的說法,則宋以泓之敗績為武成,說「深入其阻,裒荊之旅」,即令自己不腆厚臉皮,又如何傳得到後人。且殷武之武,如為抽像詞,則哀公亦可當之,正不能定。如為具體詞,自號武王是湯號,且以文章而論,《商頌》的地位顯然介於鄒魯之間,《周頌》自是這文體的初步,《魯頌》已大豐盈了。假如作《商頌》之人反在作《魯頌》者之後,必然這個人先有摹古的心習,如宇文時代制誥仿《大誥》,石鼓仿《小雅》,然後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這樣心習。那麼,《商頌》果真是哀公的東西,則《魯頌》非僖公時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靜安先生的話,「時代較近易於摹擬」,這話頗有意思,並不必如玄同先生以為臆測,或者摹擬兩個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頌》到《商頌》,由《商頌》到《魯頌》,文體上詞言上是很順敘,反轉則甚費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遺傳的農歌;以傳來傳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極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順理成章。這類詩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風否也未可知。因為此類農歌,總是由此地傳彼地。《鴟鴞》想也是一個農歌;為鳥說話,在中國詩歌中有獨無偶。《東山》想系祖東征戍者之詞,其為隨周公東征否則未可知。但豳風的東西大約都是周的物事,因為就是《七月》裡也有好些句與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為是大京調小京調。風雅本是相對名詞,今人意雲雅而曰風雅,實不詞(杜詩「別裁偽體親風雅」),今不及詳論矣。

  《破斧》恐是東征罷敝國人自解之言如是。後人追敘,恐無如此之實地風光。《破斧》如出後人,甚無所謂。下列諸疑擬釋之如下:

  如雲是周公時物,何以《周誥》如彼難解,此則如此易解?答,誥是官話,這官話是限於小範圍的,在後來的語言上影響可以很小。詩是民間通俗的話,很可以為後來通用語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話上諭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卻不然,亦復一例。且官書寫成之後,便是定本,不由口傳。詩是由口中相傳的,其陳古的文句隨時可以改換,故顯得流暢。但雖使字句有改換,其來源卻不以這字句的改換而改換。

  周王東征時稱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極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郵。尾十多張,待於上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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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的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讀中國書後,所發議論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頡剛案,傅孟真先生此書,從1924年1月寫起,寫到1926年10月30日船到香港為止,還沒有完,他歸國後,我屢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寫給我;無奈他不忙便懶,不懶便忙,到今一年餘還不曾給我一個字。現在週刊需稿,即以此書付印。未完之稿,只得過後再催了。書中看不清的草書字甚多,恐有誤鈔,亦俟他日校正。1928、1、2〕

  ——選自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週刊》第二集第十三期、十四期(1928年廣州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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