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趙巧茹選的這家歌舞餐廳果然夠檔次,又大又乾淨。這二十來個人一進去就分別在兩張餐桌前坐下了。郭健、肖明、趙巧茹都坐在同一張餐桌上。
「郭總,」過了一會兒,趙巧茹拿起菜譜,慇勤地遞給郭健道,「你點菜吧!」
「還是你點吧!」郭健一把推開了菜譜,「我吃啥都行。」
「還是點兩個吧!」趙巧茹又把菜譜放到他面前,用一種義不容辭的口吻說,「你要不點兩個,那我們咋點呢?」
「還是趙小姐懂得尊敬領導。」肖明插進來說了一句,「郭總,你就賞臉點兩個吧!」
在場的人都聽出了肖明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起了一絲神秘的微笑。就連趙巧茹也不太自然地笑了。
「那我就點兩個!」郭健拿過菜譜,草草翻看了一下,點了一個「辣子雞丁」和一個「宮保肉丁」。
「喲!」趙巧茹一看,驚訝地道,「全是四川風味啊!」
「這有啥奇怪的。」肖明說,「郭總是四川人,是吃辣椒長大的,對自己家鄉風味的菜情有獨鍾,不是很正常嗎?」
「真沒想到郭總還是四川人!」一個小姐驚歎而不乏幽默地說,「聽口音一點也不像,我二哥就在四川當兵。四川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啊!難怪郭總這麼精明能幹,原來是那一方水土養大的。」
幾個涼菜很快就端上來了,胡延平用筷子點著菜說了一句:
「大家都別客氣!請隨便吃吧!」
一些酒過三巡的客人開始點歌、跳舞了,歌聲一起,便有幾對男女到舞池裡旋轉起來。
肖明看了看杜寧道:
「杜寧,你的歌唱得那麼好,是不是應該上去唱兩首呀?」
杜寧笑道:「我唱得不好,還是讓別人唱吧!」
「你唱得咋不好!」肖明道,「那天晚上你的歌聲傾倒了多少人?夜總會的屋頂都差點沒讓你的歌聲給鼓起來。」
肖明這句善意而又詼諧的話,把在場的人都給逗笑了,杜寧也有點羞紅了臉。
肖明擺擺手說:「今天說啥你也要給大伙唱兩首。我這就去給你點。」說完,真的站起來了。
「別別別!」杜寧急忙擺手制止道,「肖經理,這兩天我有點感冒,嗓子有點疼……」
「你別找借口了。」肖明打斷她的話,「你要是不想唱歌,那就罰你喝酒,你自己選吧!」
「杜經理,」一個小姐說,「你就唱一個吧!唱歌總比被罰酒好。」
杜寧想了一下,同意了:「行,那我就唱一首。你去點吧。」
肖明起身離開餐桌,到點歌台去了。
趙巧茹冷冷地看著杜寧,又冷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即轉向郭健道:「跳舞吧!」
郭健遲疑了一下才站起來。
一首《愛的奉獻》結束後。怏怏不樂的趙巧茹和郭健一回到餐桌上。話筒裡就傳來了「請杜寧小姐唱一首《小城故事》。」
杜寧落落大方地站起來,在一雙雙閃亮的目光的注視下走上了演唱台。
「你們瞅她,像不像街上拉客的雞?」趙巧茹指著杜寧出言不遜。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了她一下,然後又都將視線轉向台上已經拿起了話筒的杜寧。
杜寧甜潤的歌喉一展開,所有的人便都像失了音似地凝神不動了。這首《小城故事》被她唱得纏綿緋惻,優美動人。歌聲一停,台下立刻響起了一陣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這首歌不是鄧麗君唱的嗎?」掌聲一停,趙巧茹就不屑地嘲諷道,「她可真夠不自量的了,不知道自己是啥人,還唱人家鄧麗君唱的歌!真是有病!」
「鄧麗君的歌又咋的了?」肖明不滿地反駁道,「她不也是人嗎?老百姓唱的哪一首歌不是先由那些歌星唱出來的?沒有老百姓的傳唱,再好聽的歌又能流行起來嗎?」
「可人家鄧麗君是一代歌後啊!」趙巧茹強詞奪理地說,「那麼多的歌星,唱歌的水平都不敢跟鄧麗君比,她有啥資格唱人家鄧麗君唱的拿手歌?她能唱出鄧麗君那個味兒來嗎?我一聽她唱得不倫不類,像哭死人的調兒似的,就起一身雞皮疙瘩。她到底是唱歌,還是想噁心誰?」
趙巧茹的話讓兩個小姐掩嘴竊笑起來。
杜寧回到餐桌上,屁股剛一落座,趙巧茹就氣鼓鼓地朝她喝道:
「你以後再別唱鄧麗君唱的歌了!鄧麗君的歌也是你能隨便唱的嗎?要唱就唱那英的、杭天琪的、毛阿敏的。」
這突如其來的一陣狂轟濫炸,弄得杜寧暈頭轉向,愣怔了一下,反感地把臉扭向一邊了。
餐桌上的氣氛變得異樣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複雜的。幸好這時又有一個客人唱起了《東方之珠》,這下可給肖明提供了一個緩解氣氛的機會。他掐滅剛吸了幾口的煙,來到氣嘟嘟的趙巧茹面前,打了個手勢道:
「請趙小姐跳舞!」
趙巧茹朝他翻了翻死魚眼睛,沒動地方。
「咋的了?」肖明笑問,「讓你陪我照張相,你不願意。現在想請你跳個舞,你還是不願意。就算我不是總經理一級的高層領導,你也不應該這麼讓我下不來台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氣氛也立即有了改變。
趙巧茹又不滿地朝他翻了翻死魚眼睛,儘管還是不情願,但略加思忖後,還是悻悻然地站起來了。
郭健拿眼偷看了一下杜寧,被趙巧茹當眾「損」了一頓,她臉上掛著明顯的不快。趙巧茹那些尖刻的話彷彿還在郭健的耳畔迴盪著,也一陣陣刺痛著他的心。他真想安慰杜寧幾句,可是礙於場合又覺得不便開口。
「郭總,」胡延平走過來對郭健說,「我給你點了一首歌,就快輪到你了,你準備準備上去唱吧!」
「哪首歌?」郭健心不在焉地問。
「《明明白白我的心》。」胡延平道。
郭健心裡一虛:他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給我點這樣一首歌?難道……
有一個客人一唱完《走西口》,話筒裡就傳出了:「請郭健先生演唱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郭健懵懵懂懂地站起來了,腦海裡一片空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上演唱台的。
「郭總唱歌,大家都跳舞去吧!」胡延平對小姐們說道。
小姐們紛紛起身到舞池裡去了,杜寧也悻悻然地站起來和胡延平到舞池裡去了。
郭健一唱完,就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他是糊里糊塗唱完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唱好了,還是唱糟了?是人們的掌聲讓他明白了他唱得並不算太壞。
有人唱起了《蝴蝶泉邊》,和郭健同一張餐桌的小姐們,包括杜寧都被其他一些不相識的客人請起來跳舞去了,已有了幾分醉意的肖明朝坐在另一張餐桌上的胡延平喊道:
「延平,你咋又坐到那兒去了?你給我過來!」
胡延平端著酒杯坐過去問:「幹啥?」
「那張桌子上是清一色的娘子軍,你往那兒湊合啥?」肖明道,「你還是過來吧!」
「今天趙巧茹喝了多少酒?」胡延平端著酒杯一坐過來,就回頭看著舞池擔心地問。
「沒注意。」肖明答。
「你們可要勸她少喝點呀!」胡延平提醒道,「她可別再像上次那麼鬧了。」
「她願意鬧就讓她鬧去唄!」肖明說,「能創造一點旅遊途中的奇聞也沒啥不好的。今天她要是能抱住哪個男的一親就親到二十二世紀去才好呢!那她可就創造一項吉尼斯紀錄了。」
郭健和胡延平都笑了起來。
肖明頗有幾分感慨地說:「這年頭,長啥樣的女人都想利用女色得點利益。你看看趙巧茹,就長那個德性,也想利用女色得好處。」
「那不是也有人覺著她好嗎?」胡延平道,「至少人家能被書記大人摟著睡覺,每天還能在餐廳裡跟著書記一起吃四菜一湯吧!」
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迪士高樂曲。小姐們一聽,一個個都來了精神頭,又都紛紛走進舞池,忘情地狂扭起來。趙巧茹望著舞池裡搖擺的杜寧,冷冷地說:
「你們看杜寧,扭得像個啥?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杜寧要是難看,那這個酒店就不可能找出好看的了。」埋頭填點歌單的胡延平說,「杜寧長得漂亮,是大伙公認的。不少人都說,要是按百分制給酒店的每一個小姐打分,只有杜寧能打滿分。」
「哎喲媽呀?」趙巧茹不屑地驚叫道,「你可真能攬懸。」
「延平是有點言過其實了。」肖明嘲諷地說,「他的眼力也太不行了,他怎麼就沒發現趙小姐才是真正『雙鳳』一枝花呢?」
郭健和胡延平都噴口笑了起來,趙巧茹揪住肖明的一隻耳朵狠狠地擰了一下。把肖明疼得「哎喲哎喲」直叫喚。
一陣迪士高下來,杜寧有點氣喘吁吁了,嗓子眼兒也發乾,一回到餐桌就打開一瓶汽水喝起來。趙巧茹嫉恨地看了她片刻,又嘀咕著罵了一句什麼,隨即又用鼻子「哼哼」兩聲,起身離開了餐桌,不知到外面幹什麼去了。
趙巧茹的態度,讓杜寧的臉上又出現了不快,郭健看了,心裡也很不好受。當別人都紛紛起來去跳舞時,他站起來對杜寧道:「跳舞吧!」
杜寧含羞地一笑,放下汽水瓶,同郭健一起來到了舞池裡。
「杜寧,」跳了一會兒,郭健無限憐愛地凝視著杜寧說,「趙巧茹就是那種脾氣,她說啥你都別往心裡去。」
杜寧的心一下子被灼熱了,她無限感激地看了看他,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可嗓子眼兒裡像塞了一團棉花,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她只能將千言萬語和所有的感激之情用一個哽咽的「嗯」字表達出來了。
郭健心裡湧動著難以抑制的激情,他忍不住用力捏了一下杜寧那只光潔柔軟的小手。這一捏,使杜寧全身都像觸電一般的顫慄起來,她也忍不住回捏了一下郭健的手。
郭健和杜寧都希望這首歌能唱得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可是這首歌偏偏又那麼短,很快就讓他們分開了,兩個人都是懷著滿腹的遺憾回到餐桌的。
歌聲很快又迴盪起來,兩張餐桌的人又都起來跳舞去了。郭健這張餐桌只剩下他和杜寧了,杜寧的臉上泛著興奮、羞澀的紅暈,一雙充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著郭健。過了片刻,她啟開一瓶啤酒,動情地給他的杯子裡斟滿了,又柔聲細氣地說了一句:
「喝吧。」
郭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一口氣把酒全喝下去了。
杜寧高興地看著他把酒喝完了,又給他滿上了一杯,接著又往他的碗裡挾了一筷子清燉魚:「吃點魚吧!」
「杜寧,」郭健也往杜寧的碗裡挾了一筷子菜,關切地說:「你也多吃點,我看你一直也沒怎麼吃菜。這段時間你好像瘦了。你應該多吃點有營養的食品補補身體。」
杜寧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她又往郭健的碗裡挾了一筷子菜。
「別光給我挾菜了,」郭健聲音微微顫抖地說,「你自己也應該多吃點。杜寧,你在工作上很辛苦,家裡還是那樣一種情況,你肩上的擔子可真夠重的了。可是你表現得卻是這麼堅強,這麼冷靜,我真是很佩服你。」
杜寧無奈地笑了笑:「有啥辦法呢,誰叫我命中注定要走這樣一條坎坷的路了。」
「杜寧,」郭健疼愛地看著杜寧道,「這麼長時間了,營銷部一直就是你一個人忙裡忙外,工作強度太大了,我看還是給你配一個人吧?」
「不用了。」杜寧急忙搖頭,「郭總,你給我的工資不算少了,辛苦一點也是應該的。說句實話,我幹的這幾家酒店數在這裡幹得最舒心了。我就是這樣,不管在哪兒,只要精神不受壓抑辛苦一點不算啥。我反倒覺得工作強度越大,越能受到鍛煉,對我的未來也會有很大的好處。」
「你媽離婚的事怎麼樣了?」郭健又關心地問。
「還那樣。」杜寧沮喪地道,「沒有什麼進展。」
「別著急。」郭健安慰道,「慢慢來,最後會有一個讓你滿意的結果的。」
「但願能借你的吉言。」杜寧感激地說,「郭總,你一直都很關心我家裡的事,我真感謝你。」
「感謝我什麼呀?」郭健笑道,「我又沒為你做什麼。」
「你能這樣真誠的關心我就足夠了,」杜寧道,「還能需要你做什麼呢?」
這時,當郭健下意識地抬起頭朝舞池望去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知什麼時候,趙巧茹進來了,只見她雙手挽在胸前,靠在斜對面的牆上望著他倆,臉上還洋溢著得意洋洋的竊笑,顯然她已經把他們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了。
郭健只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像是要炸開了,身上直冒虛汗。他在心裡暗叫起來:糟了!我和杜寧深藏了多時的秘密被這個女人給看了個透,她會不會……
郭健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腦海裡變成了一片真空,飄蕩的歌聲也變得像蚊子的「嗡嗡」聲。他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趔趔趄趄地跑到外面去了。
郭健的異常舉動,讓杜寧頓生疑惑,當她驚訝地四下裡一張望。不禁也大吃一驚,因為她同樣也看見了雙手挽在胸前,滿臉洋溢著得意洋洋的竊笑的趙巧茹。頓時,她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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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健獨自一人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呼吸了一陣夜晚的新鮮空氣,這才覺得混沌的腦海裡清晰了許多。然而趙巧茹那洋溢在臉上得意洋洋的竊笑,卻在他眼前怎麼也驅不走,趕不散。他害怕見到杜寧,更害怕見到趙巧茹那得意洋洋的竊笑。他不想再進去了,他讓站在門口的一個服務小姐把肖明和胡延平叫出來,謊稱飯店裡人太多,空氣不好,讓他感到頭昏胸悶,想讓他倆陪他到水庫邊上去釣魚。肖明和胡延平都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便答應了他的要求。三個人一同回到旅店,穿上羽絨服、羽絨褲、水靴,又背上釣魚竿,來到了已經籠罩在夜幕下的水庫岸邊。
夏季的大明湖水庫,一到了晚上,依然寒氣逼人。這時,太陽變成了月亮,大地上的萬物被皎潔的月光映照得現出了朦朧的輪廓。密密麻麻的星斗,閃爍著冷清的光輝,也把大地照射得如同白晝。帶有寒意的晚風沿著水面吹來,讓人感到了一絲透徹骨髓的冷意。
郭健穿著一套羽絨服,躺在鋪在地上的一塊雨布上,目光憂鬱迷離地望著滿天的星斗,煩悶地沉湎到自己的心事裡去了。自從他和杜寧撞出情感的火花以後,他常常為杜寧的理智和在同他交往時分寸上的得體暗暗驚歎。而他也為了履行自己的道義責任,用極大的毅力壓抑著自己的情感……但最終他們的努力還是失敗了。
這秘密被趙巧茹窺探了個清清楚楚。
從趙巧茹來到酒店那一天起,這個壞心眼兒的女人就像一個不祥的影子,始終咬著他和杜寧不放。不祥的預感,今天果然得到了驗證。
不知今後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一種無法驅散的陰影,漸漸地在他心底凝聚成了一團黑沉沉的淤泥,讓他的心墜到了無底深淵。
郭健、肖明、胡延平在水庫邊上待到下半夜兩點左右才回到投宿的旅店。這一晚的收穫頗豐,釣了五條大白鰱,七條鯉魚,還有不少巴掌大的各種小魚,三個人可謂滿載而歸。
回到旅店,肖明和胡延平一鑽進被窩就發出了香甜的鼾聲。只有郭健一直昏昏欲睡般地閉著眼睛想心事,直到天亮也沒睡著。當晨曦從窗外一透進來,他就再也躺不住了,坐起來一邊望著窗外,一邊用手揉著太陽穴,盼著天快點大亮起來。
酣睡的肖明和胡延平終於都醒了。胡延平睡意惺忪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又突然盯著兩眼佈滿了血絲的郭健問:
「你眼睛咋那麼紅呢?」
「蚊子太多,咬的沒睡好覺。」郭健搪塞道。
「有蚊子嗎?」胡延平疑惑地問肖明,「我怎麼沒覺出來呢?」
「你的肉不香,蚊子不咬你。」郭健玩笑道,「我的肉香,所以蚊子就專咬我。」
「今天準備搞些什麼節目?」肖明問胡延平。
「帶上點東西去爬山。」胡延平道,「在山上吃夠了,玩夠了再去釣魚。四五點鐘啟程回家。這樣安排咋樣?」
「行。」肖明同意了。
「我也沒意見。」郭健邊穿衣服邊說。
早餐是在一家規模較大的飯店裡預訂的。郭健一洗漱完畢,就和胡延平、肖明一起來到了這家飯店。他進去後,剛選了一個合適的餐桌坐下,趙巧茹就進來了,她故意在郭健對面一坐下就死死地盯著郭健的臉一點一點地看,儉上依然洋溢著讓郭健毛骨悚然的竊笑。她那不懷好意的目光中透出了毫不掩飾的露骨的探究。郭健被她盯得直感到頭皮發麻,渾身顫慄。這目光也讓他品嚐到了被人看破心事的難堪。他挾起一個花卷兒埋頭吃起來,就在這時,一個服務小姐走到他面前聲音低微地說:
「先生,外面有人找,請你馬上出去一下好嗎?」
「是誰呀?」郭健聞聲抬起頭問。
「是一個老太太。」服務小姐回答,「在外面等著呢!說是有急事找你!」
郭健遲疑一下,起身離開了餐桌。來到外面一看,竟是葛大嬸。他不禁暗想:這老太太一大早就跑來找我,會有什麼事?
「郭隊長!」葛大嬸一看見郭健,就搶先迎上去歉疚地說:「一大早就跑來麻煩你了,你可別怪我這老太太不懂事啊!我這也是實在沒招兒了,才來找你的。」
「大嬸,啥事?」郭健親切地俯下身問,「你說吧!」
葛大嬸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才壓低聲音焦急地說:「昨個傍黑兒,從市裡來了一個小妖精找我們家春寶。這小妖精來到這兒,在一家旅店一住下,就向一個在這家旅店門口賣菜的女人打聽春寶住在哪兒。碰巧這個賣菜的女人是我的一個堂叔伯侄女兒。她一看這小妖精那身打扮就知道是幹啥的了。她對那小女妖精說了一聲:『不知道。我不認識這麼個人。』就去找了一個熟人幫她守攤子。她自個兒跑到春寶家去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小琴,那虎小子剛要出門,就叫我和你叔給擋住了,小琴也堵著門不讓他走。那虎小子急得在屋地上直蹦呀!直轉呀!你叔氣得給了他兩巴掌,他也還是掙著要出去。我們仨這一擋,昨天晚上他總算沒走出去。可今兒早晨一扒開眼睛,他就又掙著要出去。這下我們咋擋也擋不住了。我實在沒招兒了,就想起了你和肖明,你看你們倆能不能去勸勸他?」
「大嬸,」郭健又著急又為難地道,「我們去了就能把他勸好嗎?」
葛大嬸乞求可憐而又無比信任地說:「你們都是文化人兒,道理比我們莊稼人懂得多,說話也比我們老莊稼人中聽,你們去說說他,興許他還能聽進去。郭隊長,我那虎小子自打一認識你,就一直都打心眼兒裡佩服你。你的話他興許能聽進去。」
葛大嬸這番誠懇的話,頓時讓郭健感到盛情難卻,他想了一下說:「好吧!大嬸,你等一下,我去把肖明叫出來。」
葛大嬸一聽,立刻喜形於色地連連答謝著。
郭健回到飯店把正吃飯的肖明叫到一邊,把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下,肖明不悅地問:「咱倆去了就能把問題解決了?那小子啥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還是去吧!」郭健道,「老太太開口求咱一回,也不容易。再說,就是沒有這件事,咱也應該去串個門了。你說呢?」
肖明想了一下,點點頭同意了。
郭健和肖明跟著葛大嬸邊走邊瀏覽街景,那一座比一座漂亮的小獨樓尤其吸引他倆的視線,郭健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問:「這些小樓可真漂亮,都是啥人蓋的?」
「都是那些鄉鎮幹部和那些做買賣發了家的大款蓋的。」葛大嬸道。
「現在這裡的鄉書記還是馮夢龍嗎?」肖明問。
「是他。」葛大嬸點點頭。又指著遠處的一棟十分醒目的小洋樓道,「那邊那座樓就是他家蓋的。這傢伙行,能送禮,又敢貪。人家早就花幾十萬蓋上這座小樓了。去年夏天他兒子結婚,光冰箱、彩電、收錄機、洗衣機就收了二十多台。去參加婚禮的人花五十、一百的,別說吃飯了,連口水都沒給喝。有人把這事告到縣裡去了,縣裡還真派人下來調查了。調查的人一到他家裡去,他老婆就拿出一本記著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禮帳,對來調查的人說:『你們看吧!我收的禮全記在這上面了。』其實上千、上萬的大數,他根本就沒往禮帳上記。唉!這年頭的事兒真說不清啊!」
「春寶的孩子都多大了?」郭健又問。
「大的九歲了,上三年級了。」葛大嬸回答,「小的六歲了,還沒上學呢。」
「上學那個學習咋樣?」郭健問。
「嗐,我們農村這孩子還能啥樣?」葛大嬸沮喪地說,「教學質量本身就不行,再說學校裡那些老師,也沒有幾個,嗨,快別提了!」葛大嬸沮喪地說,「現在這老師,哪有帶著良心去課堂上給學生講課的。家裡一有點啥事兒就給學生放假,家裡有買賣的老師就回家幫老婆進貨、賣貨。到了秋天收苞米的時候,就讓這些學生去幫他們收苞米。學生學習啥樣,人家一點也不管。就這樣孩子學習還能好了?」
「你們還種地嗎?」肖明問。
「不種了。」葛大嬸說,「現在種地沒啥意思了。地稅、種子、化肥、農藥太貴了。把錢投到地裡去了,老天要是照顧你,還能把本錢收回來。老天要是跟你過不去,那這一年白幹不說,連投到地裡的本錢都收不回來。到了賣糧的時候也難哪!死冷寒天的,趕著馬車、牛車,開著四輪子,拉著苞米去賣,站在大雪地裡,凍得嘶嘶哈哈的,乾等這糧食也賣不出去。糧食所那幫收糧的就認送禮。你給他們送上禮了,請他們上飯店吃一頓了,他們才能收你這糧食。要不然這夥人就關起門打撲克,搓麻將。你就是在外面凍死,這些人也不帶管的。就是收了你的糧食也能把你氣幾個倒仰,扣這個稅,那個稅,一樣一樣加起來比牛毛都多。扣的那些錢哪兒去了?那些鄉鎮幹部,大隊幹部下飯店,逛舞廳,蓋小樓的錢都是從哪兒來的?就差這個,春寶才氣得說啥也不再種地了。」
葛大嬸正說著突然又停住了,她兩眼詫異地盯著一位形體高大壯實,邁著匆忙而有力的大步,風風火火地朝他們走來的中年婦女。那女人像是有什麼急事,只顧低著頭匆匆忙忙地往前走,根本沒有注意正迎面朝她走來的這幾個人。葛大嬸加快腳步走過去攔住那女人問道:
「秀鳳,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這個叫秀鳳的女人抬起頭一看跟她說話的是葛大嬸,急忙佯擠出一絲笑容道:
「是四嬸呀!」
「秀鳳,」葛大嬸關切地問,「我看你好像有啥急事兒似的?」
「哎,別提了。」秀鳳懊惱地說,「長義的媳婦昨天晚上又因為他出去找小姐,吃上耗子藥了。昨天晚上我在醫院裡陪了她一夜。」
葛大嬸大吃一驚:「那她現在咋樣了?」
「幸好發現的及時,送到醫院去了。」秀鳳鬆了一口氣說,「大夫給她洗了胃,總算撿回了一條命。大夫說,要是再晚送去一會,那就沒救了。」
葛大嬸聽了,連聲「嘖嘖」道:「你看你看,這多危險。這回看他孫長義還出不出去找小姐了。一個炸大果子的,找啥小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不知道啊,四嬸。」秀鳳又哭笑不得地說,「長義他媳婦住的那間病房裡一共有四個病人,還都是女的。這四個病人裡其中就有三個是因為男人在外面找小姐喝毒藥住的院。你說有不有意思吧?」
「這世道暈的。」葛大嬸痛心地道,「連炸大果子的都學會了這個,你說,這好人是不是都快要死絕了?秀鳳啊,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回去拿點錢。」秀鳳道,「給長義他媳婦交住院費。」
「缺啥少啥你就跟四嬸說一聲。」葛大嬸道。
「四嬸,」秀鳳道,「我啥也不缺,等用著你的時候我會知聲的。」說完,又打了一聲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這人是誰呀?」肖明望著那女人的背影問葛大嬸。
「是我們家你叔的堂叔伯侄女兒。」葛大嬸道,「剛才我們倆說的那個孫長義是她的侄女兒女婿。自打這裡有了歌舞餐廳,那小子就開始變了。他就是個炸大果子的,你說他能有多少錢?就這樣的也出去找小姐。有時候沒有錢了就賒賬。他媳婦咋管也管不了他,這就氣得吃了耗子藥。」
郭健和肖明都忍不住大笑起來,肖明還說:「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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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健、肖明跟著著葛大嬸很快就來到了葛春寶家,那一溜漂亮的水泥平台磚房和用磚圍砌起來的大院套離老遠就把郭健和肖明的視線吸引住了。三個人來到院子門前時,院子裡有一條用鐵鏈子拴著的大狼狗一看來了生人,立刻張著血盆大口,兇惡地吠叫起來。郭健和肖明一看這條大狼狗的慓悍和兇猛,不免有點畏懼。葛大嬸看出來了,就笑著對他倆說:
「別怕。狗用鐵鏈子拴得可緊了,不能咬著你們。」說完,就把鐵門推開了,自己搶先走在前面了。
郭健和肖明跟著葛大嬸朝院子裡走去,大狼狗叫得也更尖厲了。
「黑子!別叫了!」隨著這一聲喝叫,從屋裡走出來一個體型高大壯實,三十開外的莊稼漢子。那顆油光珵亮的光頭和一雙牛鈴鐺一般的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郭健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葛春寶,他加快腳步走到葛春寶面前,問候道:
「春寶,你好啊!」
「喲,」葛春寶也一眼就把郭健認出來了,「郭隊長,真是你呀?是啥風把你給吹到我這土門土戶的莊稼院裡來了?」
「春寶,你再看看這是誰?」葛大嬸指著肖明問葛春寶。
葛春寶上前幾步盯著肖明看了看,很快也把他認出來了:
「這不是肖明大哥嗎?」
「是我是我。」肖明握著葛春寶的手說,「春寶,幾年不見,你還好吧?」
「挺好的。」葛春寶咧著大嘴說,「這不是還活著嗎?」
「廢話!」肖明當胸給了他一拳,「沒活著咱哥倆兒還能見上面嗎?」
「春寶,」郭健打量片刻那一溜磚房,又轉過身來問葛春寶,「這房子可真漂亮啊!得多少錢才能蓋下來?」
「當初蓋的時候,亂七八糟的都加起來,得個四五萬吧!」葛春寶望著房子得意地說,「現在這個數可下不來。這房頂上還有樓座子呢!以後還可以在上面再起來一層,那就變成小樓了。」
「你這日子過得真不錯呀!」肖明羨慕地歎道。
「對付事兒吧!」葛春寶習慣地用大手摸著珵亮的光頭,美滋滋地問:「這房子,這院套跟早先屯子裡的那房子比咋樣?」
「那能比嗎?」肖明道,「要一比,那可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裡像個宮殿,屯子裡那套像要飯的。」
正說著,葛大叔和小琴也從屋裡出來了,郭健和肖明立刻迎上去同葛大叔寒暄起來。
「大叔,」郭健道,「幾年不見,你這身體還挺結實呀!」
「還行。」葛大叔爽朗地笑道,「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你老人家可不能死。」肖明道,「日子過得這麼好,可得爭取高壽。」
「活那麼大歲數幹啥?」葛大叔笑道,「可別活那麼大歲數,那多煩人哪!再說,攤上個不省心的虎玩藝兒,吃喝再好,也能讓他把你氣得早點蹬腿兒。」說完,故意瞟了葛春寶一眼。
在場的人都聽出了葛大叔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氣氛也隨之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郭健和肖明交換了一下眼色,葛春寶也抓耳撓腮,面呈難堪之色。
「小琴哪!」葛大嬸打破了沉默,對臉色陰晦的小琴說,「郭隊長和你肖大哥可都是上等客呀!到咱家來一次不容易。再說他倆還沒吃早飯呢,你去炒幾個菜,讓你爸和春寶陪他倆好好喝幾盅。」
小琴不聲不響地轉身進了屋。
「來來來,」葛大叔熱情地對郭健和肖明說,「別老在這兒站著,都到屋裡去坐吧!」說完,引領著他們朝屋裡走去。
郭健和肖明進到屋裡一看,裡面的陳設用「城鄉結合」來形容很恰當。從房間的陳設、佈置和整潔,不難看出女主人的賢淑和勤勞。
「脫鞋上炕吧!」葛大嬸熱情地對郭健和肖明道。
「媽!」葛春寶嗔道,「人家郭隊長、肖大哥都是市裡人,睡慣了席夢思床,坐慣了真皮沙發,你讓人家坐這硬梆梆的老土炕,這不是讓人家活受罪嗎?」
「春寶啊!」葛大嬸說,「你還不知道郭隊長和你肖大哥是啥樣的人嗎?別看人家是市裡人,可人實在著呢!啥時候到了咱這土門士戶的人家來,都不擺市裡人的架子。」
「還是大嬸瞭解我們倆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倆誰沒在這土坷垃裡骨碌過?鄉下的啥規矩,啥習慣我們不知道?」郭健一屁股坐到炕沿上,麻利地脫掉了鞋,坐到炕裡去了,又熟練地把腿盤上得意地道,「這有啥難的?你們瞅,我這腿盤得不是挺像回事的嗎?」
「誰說不是。」葛大嬸道。
「我也上來吧!」肖明也脫掉鞋上了炕,兩條腿也同樣熟練地盤上了,「咋樣,我這腿盤得也挺合格的吧?」
「行!」葛大嬸爽快地道,「不錯,不比莊稼人盤得差。你們倆呀,真是一點也沒變,還是像早先那樣實惠。」
「實惠人到啥時候都有個實惠勁兒。」葛大叔笑呵呵地說。
葛春寶端詳了郭健一會兒說:「郭隊長,你一點也沒變,還那麼精神,還那麼乾淨利索,在井隊那會兒,不少人整天都造得油漬麻花的,就你總像大姑娘那麼乾淨。這人長得精神,穿啥都打人兒啊!你說人家那爹媽是咋生的人家?你瞅我這死樣子,跟人家一比都沒個看。」
「嫌你爹媽沒把你生俊了呀?」葛大嬸不滿地搶白道,「那你就自個兒再回回爐去!長得醜俊又算個啥?關鍵還要看身上這張人皮披得咋樣?長得再俊,幹的事兒不帶個人勁,那又有啥用?誰又能重視?」
葛春寶聽了這句話,不是滋味地垂下了珵亮的光頭。
這時,一臉灰暗,憂傷的小琴拎著暖水瓶,拿著茶杯進來了。她低垂著眼簾,放上炕桌,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水,又從一個裝飾櫃裡拿了兩樣她所需要的東西不聲不響地出去了。葛大嬸望著她那瘦削的背影,憂愁地歎了一口氣。坐在炕沿上吧嗒「喇叭筒兒」的葛大叔隨著老伴的歎息,飽經風霜的老臉也霎時暗了下來。一時間,氣氛又變了,每個人都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時,葛春寶越來越顯得心神不安了,不時抬起頭看看牆上的石英鐘。肖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禁笑問道:
「春寶,你老看鐘幹啥?是不是那鐘裡也有大姑娘把你的魂給勾去了?」
葛春寶不好意思地抓耳撓腮地笑了。
小琴開始往炕桌上端菜了,轉眼問,菜就上齊了,那幾個菜全有著地道的莊稼院風味。葛大嬸熱情地問郭健和肖明:
「你們倆想喝白酒?還是想喝啤酒?」
「先來點白的吧!」郭健道。
「想喝白酒啊!」葛春寶道,「我這裡還有好幾瓶整天在電視上做廣告的名牌酒呢!可就是不知道我這幾瓶是不是真的?現在這假酒也太多了,那邊在做廣告,這邊就開始做假的。那用酒精對出來的名牌酒,喝完了這腦袋瓜子都能疼兩半了。喝那樣的酒,還真不如喝我自己家釀的糧食小燒了。」
「你這兒還有糧食小燒嗎?」郭健來了興趣。
「有啊!」葛春寶說,「我大姐家就是燒酒的。這些年我喝的酒全是我大姐用糧食釀出來的,喝完了一點也不頭痛。」
「好,那就來糧食小燒吧!」郭健爽快地道。
小琴把最後一個涼拌大豆腐端上炕桌,低聲說了一句:「吃飯吧!」便不聲不響地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她低著頭,悶悶不樂地想著心事。
炕桌上只坐著郭健、肖明、葛春寶和葛大叔。葛春寶端起盛滿酒的瓷碗說:「你們能到我這兒來,我真挺高興的。早先你們在這兒的時候,我不管是干臨時工,還是後來開飯店,殺豬賣肉,你們都沒少幫我忙。別看我葛春寶沒啥文化,人挺粗的。可鐵哥們兒還是交下了幾個。我能把日子過到這個程度上,也能算是一等社員了吧?你們能到我這裡來串個門兒,也算是看得起我。來,喝!」
葛春寶說完一仰脖子,一碗糧食小燒被他喝了個底兒朝天。
「海量!海量!」肖明驚歎地叫了一聲,隨即也喝了一大口。
「好酒!」郭健喝了一口酒也讚歎道。
「你們都夠哥們兒。」葛春寶抹了一下嘴說,「我這土門土戶的人家,能把你們這樣的貴人招進來,也算是給我增光道喜了。」
「啥土門土戶的。」肖明嗔道,「我們倆是第一次登你的門,端你的飯碗啊?早先你在屯子裡住那小趴趴房的時候,我倆去你家喝酒的時候還少了?尤其是我,在這裡當知青那幾年,你們家的啥飯沒吃過?」
「你可別說那時候的事兒了。」葛大叔用筷子敲著桌面說,「你小子那時候可真不是個玩藝兒,三天偷隻雞,五天逮只鴨,可沒少給我惹麻煩。就為了護著你,我都沒少得罪人。」
「那是不假。」肖明道,「雖說我愛調皮搗蛋,可借大叔的光,我不照樣是模範知青,經常作為知青代表,參加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嗎?咱還在會上總結介紹過自己的先進事跡呢!趕上招兵了,別人擠破了腦袋都去不上,可你老人家一句話,沒過幾天咱就穿上軍裝,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你小子是美起來了,我可挨了不少罵。」葛大叔道,「不少人都說,你不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可我偏偏還要包庇你,把你推薦去當了兵。」
「這些事兒我咋一點也不知道呢?」葛春寶奇怪地問。
肖明呷了一口酒:「那時候你才十一二歲,夏天光知道光著膀子到水庫裡去撈魚摸蝦,冬天光知道戴著狗皮帽子到大地裡去打家雀,你上哪兒能知道這些事兒去?」
「可也是。」葛春寶摸著珵亮的光頭憨傻地笑了。
「郭隊長,」葛大叔問,「你還在那個井隊當隊長嗎?」
「不在了。」郭健道,「春節後調回市裡了。」
「他現在是我們酒店的總經理了。」肖明介紹說,「也是我的領導。你們不應該再叫他郭隊長,應該叫他郭經理了。」
「是嗎?」葛春寶驚奇地問,「這是真的呀?」
「那還能有假嗎?」肖明道。
「你們那酒店裡好看的小姐多不多?」葛春寶興奮地追問。
「問這些廢話幹啥?」葛大嬸生氣地說,「那裡的小姐再好看又能幹出啥好事來?」說完,她又轉向郭健和肖明,用埋怨的口氣問,「你們咋能到那樣的地方去?你們的媳婦對你們能放心嗎?」
「那有啥不放心的。」肖明笑了笑道。
葛大嬸想了一下,說:「酒店是啥樣,我雖說沒去過,可我聽不少常去市裡的人都說,那可是個花花綠綠,亂七八糟的地方呀!幹那種營業的小姐可多啦!我們這屯子就有幾個小姑娘去市裡待了一些日子,再一回來,那一個個變得讓人都不敢認了,前些日子,關建華的媳婦也到市裡的一個酒店打工去了,我聽不少人說,她也是幹那個的。」
「關建華!」肖明急忙問,「是不是公社郵電局的那個郵遞員?小伙兒長得還挺精神的。」
「對,就是他。」葛大嬸道。
「他現在咋樣了?」肖明問。
「咋樣?死了!」葛大嬸加重語氣說出了最後兩個字。
「咋死的?」肖明大吃一驚。
「出車禍死的。」葛大嬸說,「今年正月十五那天,他開著車,拉著一幫人到縣裡去跳舞,回來的時候他開的那輛車跟一輛大車撞上了。就這麼死了。」
「死得可真夠慘的了。」肖明惋惜地說,「他歲數不大呀!就這麼死了,有點太可惜了!」
「可不是嘛!」大嬸道,「才三十二。要說他這歲數,死了是有點太可惜了。可一想起他幹的那些缺德事兒,大夥兒又都說他死得不屈。他剛死不幾天,他媳婦就到市裡去了。我聽不少人說,她也是在哪家酒店當小姐呢。」
「男人才死這麼幾天,她就守不住了。」肖明不可理解地道。
「那媳婦啥樣你又不是不知道。」葛大嬸道,「他倆不就是先勾搭上了,那小子就把那個媳婦休了嗎?」
「他先前那個媳婦要是知道他現在落下了這樣個下場,不知道咋解恨呢!」肖明幸災樂禍地說。
「那是一定的,這人不給自己積點德,死了都不消停!」葛大叔惑慨地說,「這小子死了以後,他家裡花錢找人了就沒火化。下葬的時候給他穿了一件兩千多塊錢的皮夾克。可沒過幾天,他那墓就被人給盜了,皮夾克也給扒下去了。你說這事兒整得鬧不鬧心?」
「這都是報應!」葛大嬸拍著炕沿憤憤然地道。
「郭隊長,」葛春寶岔開話題,說,「你們這次來,看出來這裡的變化挺大吧?過去,卡拉OK、歌舞餐廳,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跳舞的事兒只在你們城裡才能看到。如今在我們農村也到處都有了。接受新東西都得有個過程。記得我在井隊干臨時工那會兒,市裡好像才剛時興跳舞,那時候肖大哥回市裡開會辦事,一看見單位裡舉辦舞會,回來一講起這事兒就直撓頭。我記得有一次你從市裡回來講了這麼一個樂子事兒。有一家娘倆兒都跳舞去了,有一個男的專請這娘倆兒跳,請完姑娘又請媽;請完媽又請姑娘。娘倆兒就這麼輪換著請。你回來一講這事兒,全井隊的人足足笑了三天三夜。那時候總覺這事兒挺稀奇的,可現在誰還能拿它當回事兒!」
「時興起這玩藝兒是啥好事兒呀?」葛大嬸生氣地說,「自打咱這裡有了歌舞餐廳,因為跳舞打架的,離婚的還少呀?郭隊長,肖明,你們都不知道那些熱鬧事兒呀!那些有點錢的老爺們兒,都在家裡坐不住了。沒事兒就往舞廳裡跑,掙那點錢都叫小姐給哄去了。一到天黑了,家家戶戶這老娘們兒就把自己家這老爺們兒給關起來了,看得登登緊啊!一步也不讓離開家。就怕辛辛苦苦掙的那點錢讓老爺們兒拿到舞廳裡去給小姐了。」
「這些老娘們兒!」葛春寶氣忿地罵道,「一個個都他媽的欠揍!跳跳舞算個啥雞巴事兒?啊!整天待在家裡守著她們,那就是好爺們了?嘖,真就不信那個事兒。」
「是!」葛大嬸抬高了聲音,不屑地說,「別說跳跳舞不算個啥事兒,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錢玩女人也不算個啥事兒。咱老葛家也不知道哪輩子祖墳上冒青煙了,這輩子要出你這麼個不著調的敗家仔兒。」
「媽!你看你!」葛春寶氣惱地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擱,「你這話是啥意思?你這是成心想讓我下不來台?還是成心想讓郭隊長和肖大哥下不來台?」
「春寶!」葛大叔厲聲喝道,「別跟你媽這樣!你媽說你說得不對呀?」
葛春寶氣嘟嘟地嘀咕了兩句什麼誰也沒聽清。
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葛大嬸,再也按捺不住心裡急劇升騰的怒火了,她陡然站起來,走到葛春寶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質問道:
「春寶,你倒是說說看,小琴到底有啥不是?」
「我……我也沒說她……她有啥不是呀!」葛春寶被他母親的威嚴震懾得說話都結結巴巴了,「我……我啥時候說……說她有啥不是了?」
「那你為啥偏得要走那丟人現眼的歪歪道兒?」葛大嬸又氣憤地質問。
「你看看現在這老爺們兒有幾個不這樣?」葛春寶梗著脖子問,「那算個啥事兒?」
「咋就不算個事兒?」葛大嬸氣得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辛辛苦苦掙了點錢都搭到女人身上去了,那也叫不算個事兒?那些女人圖你個啥?不就是圖你的錢嗎?你要是沒錢,她們能搭理你嗎?等把你那點錢都哄到手了,人家掉屁股就不理你了,這也叫不算個啥事兒?」
「媽,」葛春寶振振有詞地說,「我能掙錢,能讓老婆子吃好的,穿好的,日子過得不比誰差,我還不算個好爺們兒嗎?你還想要求我啥樣?都啥年頭了,老爺們玩玩女人算個啥事兒?」
「怎麼就不算個啥事兒?」一直保持沉默的郭健,突然情緒激動地問道,「你說說看,怎麼就不算個啥事兒?」
郭健的驟然變色,讓葛春寶始料不及,他紅頭漲臉地連連「吭哧」了幾聲,也沒能說出適當的話來應付他。
「春寶,」少頃,郭健長吁了一口氣,表情嚴峻地說,「你也別怪我用大道理教訓你,我說你幾句,你要是願意聽,就聽一聽;要是不願意聽,就當我沒說。的確,現在有那麼一些人在男女私情上,不再像過去那樣諱莫如深了。人們對有了合法的家庭又在外面養情人,泡小姐,偶然的衝動荒唐一下,地位變了,財大氣粗了換老婆,也能接受了。而且,有不少人在幹這種事的時候,也都有這樣一種思想在指導他們的行為:都什麼年代了?這又算個啥事兒?可實際上,這種所謂的現代風氣,這種無視道德責任的遊戲,真就像有些人說的那樣,不算個啥事兒嗎?」
說到這裡,郭健的情緒激動起來。大概是受了他這種情緒的感染,屋子裡的氣氛也有了幾分憂鬱、緊張和躁動,每個人都屏聲斂氣盯著他,期待著他能說出更有份量的話來。
「前段時間,」郭健在人們期待的注視下,又繼續說道,「我有一個在南方工作的大學同學出差到這裡來對我說,他所在的單位也搞起了第三產業,他就在一個公司當副總經理。這個公司的總經理就有拈花惹草的毛病,要是硬碰硬的按照幹部任免考核的標準來要求,這個人肯定是不合格的。可是當有人問起那位提拔這個人的領導為什麼要用這樣的人時,這位領導竟然理直氣壯地說,『這不算個啥事兒。』這個人一上任,公司裡立刻有兩個女人把他纏上了。這兩個女人為了他爭風吃醋,醜態百出。而且,為了各自的利益,兩個女人還利用自己跟這位領導建立的枕邊關係,直接插手公司內部的各種事務,整個公司也跟著倒霉。要是這位領導不按照她們的意願去行事,她們就發脾氣,使性子,結果弄來弄去,搞得這個公司連年虧損,職工也因為發不出工資叫苦連天。最後,公司不得不宣佈倒閉。不少人都氣憤地說,這個公司就是毀在這兩個女人的手裡了。你說,這又算不算個啥事了?」
郭健說到這裡,有意停住了,他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閃掠一遍,又接著說:「前幾天,我在一本雜誌上還看到了這樣一篇文章,說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子到外地出差時,在旅店裡跟一個小姐扯了一把,結果傳染上了性病,並且他又在不知不覺中把病傳染給了他的老婆。他拿出家裡所有的積蓄,去了很多大醫院也沒把病治好,最後他絕望了。先是用刀把老婆孩子給砍死了,然後他自己又上吊自殺了。這是一個老實巴交了大半輩子的人,就因為一時糊塗採了那麼一朵野花,就釀出了這樣一場悲劇。你說,這算個啥事兒嗎?一個企業裡,如果領導不是一個鐵骨錚錚,一心為集體利益著想,而整天沉湎於酒色,這個企業就注定毫無前途可言。在一個家庭裡,如果男女主人有一方放蕩不羈,這個家庭就注定會是一個不幸的家庭。不少活生生的事實都已經驗證了這個真理:失去道德良知,遊戲人生,不遵守生活的法則,並不是不算個啥事兒。最終得到的就是生活嚴厲的懲罰,你要不信我的話,那就走著瞧!」
郭健結束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說,屋子裡顯得出奇地靜,過了一會兒,葛春寶讓人琢磨不透地歎息了一聲。這聲歎息,打破了沉默,肖明也頗有感慨地說道:
「還是老話說得好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管世道咋變,走正道兒的人都錯不了。不見得不少人都去幹的就一定是好事,不那麼幹的人就是傻,就是跟不上形勢了。」
「肖大哥,」葛春寶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就別在這兒跟我唱高調兒了。你當我不瞭解你們這些人?你們都愛面子,知道注意影響,幹這種事兒的時候也都是隱蔽的。咱們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是個啥德性?你在酒店那樣的地方待著,就真待得那麼乾淨啊!你能說清你自個兒的事兒嗎?」
「說了這半天,你這腦袋裡還是進不去鹽醬呀?」葛大嬸生氣地指著葛春寶道,「你這腦袋是個木頭疙瘩呀?咋就這麼不開竅呢?」
「木頭疙瘩不也是你給的嗎?」葛春寶故意氣人地嘀咕了一句。
葛大嬸氣得渾身發抖,就在這時,坐在一旁的小琴就「嚶嚶」地哭起來了。葛大嬸回頭一看,情緒一下子激憤起來,她轉向郭健和肖明大聲說:「郭隊長!肖明!你們說,現在有些個女人,她咋就那麼下賤呢?她拿啥玩藝兒去跟男人換吃、換穿不行?幹啥偏得拿那玩藝兒去跟男人換吃換穿?就用那玩藝兒跟男人換吃、換穿,那不是扯蛋嗎?」她又轉向小琴,說出了更令人吃驚的話,「小琴哪!從今往後,你一滴眼淚也別再掉了!沒事兒你就看著他!他上哪兒,你上哪兒;他在前面坐車走了,你就在後面叫輛車跟著他;他上舞廳去,你也跟著他上舞廳去;他在那邊拉過來一個女的跳,你就在這邊拉過來一個男的跳。你想吃啥就買啥,想穿啥就買啥。這還不行嗎?」
葛大嬸的話,如同火上燒油,氣得葛春寶一拍桌子,瞪著眼睛朝小琴吼道:「哭哭哭,你就他媽的知道哭!就為這點破雞巴事兒,你整天他媽的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你這娘們兒都他媽的小心眼兒到家了!」
「王八糕子!你還反了呢!」葛大叔早就氣得胡在子亂抖了。他大聲罵了一句,又「霍」地一下從炕上跳到地上,操起一隻鞋就去打葛春寶。葛春寶躲閃不及,身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幾下鞋底子。
「大叔,別打了!」肖明跳到地上,用力拉住了葛大叔。
「你別拉我!」葛大叔掙扎著說,「今天我非打死這混小子不可!我要是不打死他,就得叫他把我給氣死!這樣的兒子沒有比有更好!」
「大叔!你別這樣!」肖明還是緊緊地拉著他,「你冷靜一點,有話慢慢說。」
「大叔!你這樣可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郭健也從炕上下來了,拉住葛大叔勸道。
「你們拉著他幹啥?」葛大嬸不滿地道,「你們都應該幫著你大叔揍他,也好讓我出出氣!這種玩藝兒留著有啥用!」
「大嬸,」郭健誠懇地說,「春寶不是三歲小孩了,他有再大的錯,也不應該這樣對待他。」
「他夠個人字兒嗎?」葛大嬸跺著腳說,「這三十來年他算是白活了。」
郭健和肖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葛大叔拉到炕沿上坐下。
「你瞅你們一個個,咋都這樣呢?」葛春寶揉著生疼的膀子,氣呼呼地說,「我都咋的?是殺人放火了?還是抱誰家孩子下井了?你們一個個咋都瞅我不順眼呢?我葛春寶能掙錢,這說明我有本事。女人願意來找我,這也說明我行!你們憑啥總是看不上我?」
「你奶奶個腿兒的!你還滿嘴都是理呢!」葛大叔氣急敗壞地又想跳到地上去打他,被肖明、郭健一把給按住了。葛大叔抖動著胡茬子對他倆說:「你們都聽見了吧!他不走人道兒,還有理了。」
「春寶,」郭健表情嚴峻地問,「不看僧面看佛面,父母都這麼大年紀了,為了他們,你就不能改改你這些毛病嗎?」
「當著真人不說假話。」葛春寶蔑視地仰起臉,用鼻子「哼哼」著說,「我這輩子啥毛病都能改,就是這個『嫖』改不了啦!」
「春寶,」郭健耐著性子嚴肅地說,「做人總得應該用一些道義規範自己的行為有點約束吧?你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責任啊!別人怎麼說你,怎麼看你,你可以不在乎。可是將來孩子們長大了,他們要是恨你,揭你的短,不尊敬你,你又會怎麼想呢?」
「過一天算一天,想那麼多幹啥?」葛春寶滿不在乎地說,「我又沒不管他們,他們恨我幹啥?」
「僅僅是這個就夠了嗎?」郭健不滿地問。
「那你還想要我啥樣?」葛春寶生氣地反問,「我一個老社員,我還能啥樣?」
「你要這麼說,那咱們也就沒啥好說的了。」肖明面呈不悅地說。
「咱不說這些,說點別的行不行?」葛春寶道,「你們都上炕,都上炕吧!咱們接著喝!」
郭健和肖明又脫下鞋坐到炕上去了,不過誰也沒再動筷子,都點著了一支煙悶悶不樂地抽起來。
「爸、媽。」葛春寶對他的父母說,「郭隊長和肖大哥都這麼多年沒到咱家來了,你們能不能給我點面子?也給郭隊長和肖大哥一點面子?」
「我們不會挑啥理的。」肖明說,「只是怕你太讓大叔和大嬸生氣了。」
「到歲數人都這樣。」葛春寶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這人可真是的,越老越像小孩!」
誰也沒有心思再喝酒了,幾個人又開始悶坐著想心事,郭健和肖明一看這情形,再待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理想的效果,另外心裡還惦記著那一幫人,所以就覺得不便久留。於是,郭健抽完了一支煙,又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對肖明說:
「時間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行。」肖明看了一下石英鐘,也同意了,「那就走吧!」
「急啥?」葛大叔道,「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多待一會兒唄!」
「行了,該走了。」肖明開始穿鞋了,「那兒還有一幫人等著我們呢!我們打算今天就回去,以後有時間再來看你老人家吧!」
「下次能啥時候來,那可就沒準兒了。」葛大嬸真誠地挽留道,「再多住兩天吧!」
「不啦,大叔,大嬸。」郭健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太晚了不好,以後有機會再來吧!」
「真是這樣,大嬸就不強留你們了。」葛大嬸通情達理,又依依不捨地說,「真捨不得你們走。要是能在這兒住兩天該多好。」
「大嬸,」郭健道,「有時間我和肖明還會來看你們的。你和我大叔閒著沒事兒,也到市裡去走走。去了找我,找肖明都行。吃住我們倆誰都能包下。」
「不瞞你說呀!」葛大叔說,「心情要是好啊,還真想出去走走,可一想起這些爛眼子事兒,就啥心情也沒有了。」
「人活著,哪能淨是順心的事兒!」肖明道:「兒女的事兒,要願意管,就管管;實在管不了,就把心放寬一點,別管太多了。自己的路,到啥時候不都得自己去走嗎?」
「話是這麼說呀!」葛大嬸感歎地道,「可這自生自養的,有點啥事兒能說眼瞅著不管嗎?」
郭健和肖明面面相覷,兩個人都是一臉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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