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郭健一來到酒店就開始找胡延平,總服務台一個值台的小姐告訴他胡延平在三樓的總經理辦公室。郭健聽罷,就朝電梯走去,他剛把手伸出去按電鈕,就有一個打掃衛生的小姐走過來說了一句:
「電梯壞了。」
「壞了怎麼不修一修呢?」郭健顯得很生氣地問。
「誰管呀!」那小姐冷冷地一笑,「總經理被抓起來了,臨時代經理又不愛管事兒。」
郭健一聽,只好悻悻然地朝樓上走去。來到三樓的總經理辦公室一叩響門,就從裡面傳來了胡延平懶洋洋的聲音:「請進。」
郭健推開門一出現在門口,就使胡延平露出了滿臉驚疑的神色,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可郭健還是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心裡的意思:你怎麼又來了?
「為啥要這樣看著我?」郭健禁不住笑問,「不認識我了?」
胡延平笑了笑,急忙起身讓座:「快坐吧!」
「延平,」郭健一坐下,就有點話裡有話地問,「你好像不太忙呀?」
「忙啥呀忙?」胡延平苦笑一下,「餐廳沒幾個人去吃飯,客房沒有幾個人去住宿,夜總會都有一年沒營業了,我再想忙又能忙到哪兒去?我在這裡當了一年餐廳經理,兩年客房部經理,什麼名堂也沒混出來。一到了過年過節,看見人家分大米、分水果、分獎金,那心裡才不是滋味呢!」
胡延平的話,頓時讓郭健感到了工作的艱難。他思忖了片刻,問:「延平,你說,這個酒店真就沒有一點希望了嗎?」
胡延平又苦笑一下:「至少我對它是不敢抱什麼幻想了。」
這句話令郭健心裡頗不是滋味,想了一下又問:「如果這個酒店再重新換一個經理,你看能怎麼樣?」
「換誰都白扯。」胡延平不屑地脫口而出,「我現在巴不得有人快點來頂替我。別看這破酒店不咋樣,可是想來當經理的人還是不少。曲青林就做夢都想著這個位置,他總去找鐘運來,可鐘運來就是不同意。」
郭健默然了片刻,又表情肅然地說:「延平,我實話告訴你吧!昨天,鐘局長找我談過話了,讓我到這個酒店來當總經理。」
胡延平臉上立刻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半晌,他才囈語般地問:「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跟你開什麼玩笑?」郭健又認真地問,「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胡延平的臉上現出了猶豫,少頃,他遲疑地說:「我有一個同學在深圳開保險公司,他一再邀請我到他那裡去幹,我已經答應他了……」
「別走了!」郭健不假思索地打斷他的話,誠懇地說,「留下來跟我干吧!我很需要你。」
胡延平笑了:「你怎麼還會對我產生興趣呢?」
「怎麼,你不想跟我干?」郭健疑惑地問。
胡延平的臉上流露著擔心的神色說:「這個酒店太難搞了,你是一個很有發展前途的人,在全局口碑一直不錯,這件事真要是干砸了,那你也就算玩完了。」
「真能有那麼嚴重嗎?」郭健輕鬆地一笑。心裡又在想:我要是再告訴你:我是放棄了局長助理的美差到酒店來的,你小子不更得一驚一乍地蹦到樓頂上去呀?
「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胡延平又表情極為認真地提醒道,「我勸你還是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行了。」郭健站起來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先別說這些了,我活了三十五六歲,還沒幹過讓自己後悔的事。走吧!你先領著我在整個酒店裡轉一轉,讓我先熟悉熟悉這裡的情況。」
胡延平猶豫了一會兒道:「那就走吧!」
郭健跟著他一起往外走,胡延平剛把門關上立即又推開了,說:「這個酒店的每一任經理都是在這裡辦公的。這間屋子樓層好,位置好,采光好。只是有一點可能會讓人感到不吉利,那就是前幾天第三任總經理曹剛就是在這裡被檢察院的人帶走的。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把這裡當辦公室?要是願意,我就派兩個人給你好好打掃打掃。」
郭健把頭探進去打量了一下,說:「過兩天再說吧!」
胡延平領著郭健最先去的是餐廳。郭健邊走邊注意觀察從眼前掠過的一切。牆上噴的塗料已經有不少地方都脫落得斑斑駁駁了,地上鋪的地毯又髒又舊,不少地方不是開膠,就是表面上的絨毛磨損掉了,有的甚至還出現了大小不一的窟窿,他邊走邊看邊問:
「地毯都髒成這樣了,怎麼也不清洗清洗呢?」
「哪兒有錢哪!」胡延平苦笑道,「你來就好了,我總算把這個包袱卸下來了。」
兩個人路過餐廳的包房時,郭健看見一間包房裡有幾個服務小姐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嘻嘻哈哈地打逗說笑著。再來到餐廳裡一看,裡面冷冷清清的,有三個服務小姐正在打掃衛生,一看見胡延平領著一個陌生人進來了,都紛紛停下來向他們投去了詫異的目光。兩個人都沒理會這些,胡延平徑直領著郭健朝後廚房走去。幾個廚師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在做著飯口前的準備工作。兩個大型煤氣罐「呼呼呼」地躥著藍色的火苗,並發出了刺耳地呼嘯聲。煤氣台,貼著白瓷磚的牆上都沾了厚厚的一層油漬。郭健圍著整個後廚房轉了一圈,最後在冷藏庫門口停下來對胡延平說:
「走吧!再到客房去看看。」
胡延平邊走邊向郭健介紹客房的情況:「客房一共有60個房間,130個床位,側樓從二樓往上全都是寫字間。一、二樓是低檔房間,三、四、五是中檔房間,六樓是高檔房間。來吧,你就從低檔房間看起吧!」
兩個人很快就上了二樓,胡延平一看「吧台」裡沒有值台小姐,正準備到服務員休息室裡去叫人出來開門,就看見一個客房服務小姐從樓下上來了,胡延平急忙招手示意她過來,不料,那位小姐一看見胡延平在招呼她,竟然撒腿就「登登登」地跑過去了,震得整個樓道都在晃蕩。胡延平氣得想要發作,又不敢大聲喊叫,只能盡力壓低聲音喝斥道:
「你跑什麼!好幾個房間裡都住著客人呢!」
那位小姐臉一下子紅了,她怯怯地問:「胡經理,有事嗎?」
「吧台裡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胡延平不滿地問。
「都……都在休息室裡呢!」那位小姐吞吞吐吐地說。
「去把鑰匙拿來,打開一間客房。」胡延平命令道。
那位小姐答應了一聲,轉身就朝「吧台」走去。
「你都看見了吧!」胡延平望著那位小姐的背影無奈地說,「這裡的服務小姐素質就這麼低。真是沒辦法呀!」
那位服務小姐很快就拿著一串鑰匙走過來打開了一間客房。郭健在胡延平的引領下進去了。郭健一進去就逐一打量每一件陳設,這裡共有三張床。床頭和床頭櫃都一塊一塊地掉漆了,露出了白花花的木頭茬子,床罩都磨得毛邊了。窗戶四周包裝的寶麗板也開始開膠了。牆上有不少地方的塗料也脫落了,有的地方開始鼓脹起來,出現即將脫落的跡象。
郭健轉了一圈一句話也沒說就板著臉出來了。胡延平看了看他的臉色,陪著小心地問:「想不想再看看上面的房間?」
郭健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同意了。
兩個人又朝四樓走去。可是,他倆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一對四十左右歲的男女扭打成一團,男的一邊對女的拳打腳踢一邊罵:
「我看你他媽的就是讓好日子給燒的。家裡有花不完的錢,我他媽的玩幾個女人又算了啥事兒?有了錢不玩女人又幹啥?死了還能帶走是咋的?你有吃有喝有錢花,老他媽的管我幹啥?」
那女的頭髮零亂不堪地披散著,衣服扣也被抓掉了,她一邊往後退縮,一邊用手臂抵擋著那男人飛過去的拳頭。看樣子,兩個人已經廝打很長時間了。少頃,一個個頭高挑,年輕又頗有風騷的女子用精美、小巧的真皮女式手提包遮著半邊臉,緊貼著牆,繞過他們的廝打,行色匆匆地下了樓。
「小婊子!有種的你別走!」那披頭散髮的女人突然指著那年輕女人,大聲喊著,「有種的你別走!」
「啪!」那男的突然狠狠地給了這個跳罵不休的女人一記清脆的耳光,「媽的!吵吵個啥?讓這麼多人看著好看哪!」
「你還知道啥叫好看,啥叫不好看哪!」那女人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快點給我滾!」那男的用手一指樓梯口,「別在這兒撒野,你看你像他媽個瘋婆子似的。」
「不錯,」那女人嚎啕大哭道,「我是快要被你氣瘋了!」
「我看你就是他媽的欠揍!」那男的指著那女人的鼻子惡狠狠地說,「要是皮子發緊了,我就給你熟一熟!」
那女人扯著嗓門兒哭喊道:「你不會得好死的,不叫車軋死!也得叫雷劈死!」
「操你個媽的,你還敢這麼咒我!」那男的氣急敗壞地朝那女的舉起了拳頭,「看我今天砸不扁你!」
「住手!」郭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怒不可遏地大喝了一聲。
那男的一聽,身子禁不住一陣顫慄,舉起的拳頭也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了看一臉凜然正氣的胡延平,瞪著眼睛喝道:
「你他媽的算幹啥吃的?倆口子打架也用得著你來瞎操心?」
「我是打抱不平的!」胡延平理直氣壯地大聲說,「你擾亂了我們酒店的治安,我就是要制止你!」
「裝他媽的什麼正經!」那男的不屑地道,「我看你也有點欠揍了!」
「我可警告你!」胡延平表情威嚴地指著他說,「你要再不老實,我馬上去叫保安人員來,把你扣押起來,送到公安局去!」
那男的冷笑一聲,正想反駁他幾句,旁邊一個客房服務小姐低聲警告了他一句:
「這是我們酒店的總經理,你可不能胡來呀!」
那男的一聽,臉上的凶狠立刻消失了許多,他指著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惡聲惡氣地說:
「回去再跟你算賬!」說完,氣沖沖地轉身就進了一個房間,又狠狠地把門摔上了!
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了。可郭健卻還站在原地邁不開腿。這時,有兩個人的對話也順風飄進了他耳朵裡:
「不怪不少人都說酒店是個爛糟糟的地方,沒幾個好人,我看也真是那麼回事兒。」
「好人誰能到這地方來?現在有不少服務行業就差沒公開把『妓院』這兩個字掛在大門上了,其實幹的還不是那麼回事兒?」
「我妹妹的姑娘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有人看她長得不錯,就建議她到酒店去上班。可我妹妹和我妹夫說啥也不同意。」
「沒去就算對了,這種地方可千萬不能去,去了就容易學壞。」
這時,胡延平走過來對郭健說:「你才來,對這樣的事見的還不多,等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在酒店這樣的地方,要是沒有這樣的事,不但沒有經濟效益,而且還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剛才這個女人的丈夫已經不是第一次到咱們這裡來了。有好幾次我值班都看見他挎著長相不同的女人到這裡來開房。有時一住就是幾天,有時是一天半天,有時只有三兩個小時。你想,搞酒店要是光掙思想行為正統的錢,那又能掙多少錢?不還得靠這樣的人成全咱們嗎?」
胡延平又陪著郭健看完了三樓以上的中、高檔客房。中檔客房裡的設施與低檔客房相差無幾。只有六樓的高檔客房由於平時少有人住而使設施都保持在七八成新。從六樓往下走時,郭健又提議到夜總會去看看。
兩個人來到夜總會,胡延平把門一打開,一股潮濕氣和物品腐爛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就撲面而來,熏得郭健差點沒乾嘔起來,連大氣都不敢喘。胡延平一看他那難受的樣子,急忙勸道:
「我看你還是別進去了,這裡都有一年多沒營業了。餐廳的土豆、大蔥、大白菜在裡面放了一冬天,沒吃了的一開春全都爛了。」
「為啥不讓這裡營業?」郭健不解地問。
胡延平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曹剛和曲清林一直都不對付,他們兩個都主張把這裡租給個人經營。可是他們都為了自己能得到利益,誰都想租給一個能給自己好處的人,就這樣僵來僵去,就把這裡耽誤得一年沒營業。現在曹剛出事了,這幾天曲清林一直都幸災樂禍的,整天都加緊到局裡去活動,想獨攬這個酒店的大權。他現在可能還不知道你到這裡來當經理了,他要是知道了,準得把眼珠子都氣冒了。」
郭健聽著聽著臉上的表情就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少頃,他問:「今天肖明來沒來?」
「沒來。」胡延平說,「前天『桑拿』那幫人被公安局逮起來了,他在公安局諧調關係時,不小心凍感冒了,已經兩天沒來了。」
「他還想走嗎?」郭健不安地問。
「走是走定了。」胡延平道,「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過他,他說他過兩天來把這裡的工作交待一下就走。」
「延平,」郭健突然急切地說,「我還有點事,不能和你多談了,明天我再來找你。」說完,轉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6
郭健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迫切的念頭:必須馬上見到肖明。
肖明算是「雙鳳大酒店」的元老了。五年前,這個酒店一開始籌建,他就做為籌備組的成員來到了這裡擔任「人保部」經理。他很有辦事和編織人情網的能力,這些年,酒店一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就由他出面去打通關係。有什麼批文也都由他斡旋外界關係去辦理。郭健心裡很清楚,對於酒店的經營管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要想在這樣一個全新的、陌生的環境裡打天下必須有這樣的幫手,並且是非常得力的幫手。
還有胡延平也是他非常需要的人,這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忠厚、坦誠,並且還有管理餐廳和客房的經驗,酒店裡的領導班子要是都由這樣的人組成會對他開展工作大有幫助的。
郭健的造訪頗令肖明感到意外,熱情客氣地把他一讓進屋裡就奇怪地問:「今天咋這麼有閒工夫?」
「來看看你。」郭健道,「聽說你病了?」
「可不是嘛。」肖明顯然是感冒了,說話都帶著濃重的鼻音,「前天酒店『桑拿』裡的那夥人被公安局逮起來了。半夜三更就來電話把我給叫去了,可能是那天衣服穿少了,凍感冒了。你啥時候回來的?」
「昨天。」郭健在心裡思忖著自己登門造訪的目的。
「這口井又打多少米了?」肖明拿衛生紙擦了一下淌出來的清鼻涕。
肖明四十開外,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兒,看上去十分單薄。他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皮膚粗糙的長方臉上一雙有神的小眼睛裡透著精明和自信。他當過兵,下過鄉,從部隊復員後,先後當過2500井隊的鑽工,副隊長,保衛處副處長,生活閱歷可謂豐富多彩。他為人正直,性情直爽,說話幽默,愛開玩笑,擅長交際,處世隨和圓滑,還頗具小才氣,散文、應用文寫得很不錯,鋼筆字也寫得漂亮,有功底。
「肖明,」郭健沉思了片刻,岔開話題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肖明感到莫名其妙,「我有啥好求的?」
「聽說你要離開『雙鳳』到別的酒店去?」
「是啊!怎麼了?」
「昨天鐘局長找我談話了。」郭健向他坦白了實情,「他讓我到酒店去當總經理。」
肖明一聽,頓時怔住了,半晌,他才訥訥地問:「你同意了?」
郭健鄭重地點了點頭:「同意了。我剛從酒店過來,胡延平領著我在酒店轉了一圈,我聽他說你已經接受了別的酒店的聘任?」
「有這事兒!」肖明坦率地承認了。
「肖明,」郭健真誠而又近乎乞求般地說,「你別走了。留下來幫幫我吧!我剛來這裡,什麼都不懂,一切都得從零開始,都得從頭學起,所以,我很需要你的幫助。」
肖明垂下了頭,抿著嘴不說話,心裡卻頗為郭健的選擇表示不得其解。這個人是怎麼回事?那麼一個爛攤子,誰見了都恨不得繞著走,他怎麼還偏偏要知難而上呢?
郭健看出了肖明的心思。他很想和他推心置腹地做一次長談,畢竟他在這個酒店呆得時間最長,真要想瞭解酒店的情況,同他談談一定會有不小地收穫。可是一看他那一聲不吭,面有難色的樣子,心裡不免生出了失望。
「你真的已經決定到酒店去當經理了?」肖明終於開口說話了,他雙眼質疑地緊盯著郭健問。
「你還沒回答我呢!」郭健反問道,「到底願不願意留下來幫我?」
肖明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單薄的身子,說:「郭健,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我很佩服你的為人和你銳意進取的精神。可是今天我不得不給你潑點冷水,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是你能幹得了的。這個酒店是在原來的局機關辦公大樓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不少硬件設施都存在著先天的不足,再加上地理位置不行,管理也上不去,要想把它搞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弄不明白你為啥要答應鐘運來當這個經理?你為啥要給自己出這樣一個難題?為啥非得要跟自己過不去?」
「行啦,肖明。」郭健急不可耐地揮了一下手,說,「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而是想請你留下來幫我,咱們一起來轟轟烈烈地幹一場。」
肖明訕笑著問:「你為啥一定要讓我幫你呢?」
「我的眼光一向是不錯的。」郭健自信而又得意地說,「我們一起在局機關裡待了好幾年,我是瞭解你的。並且,你又在酒店呆了這麼多年。對那裡的一切情況都很熟悉。你別走了!再跟著我幹兩年,哪怕就一年也行。」
肖明面露為難之色地說:「郭健,這件事來得有點太突然了,我真不知道該咋回答你才好。說句老實話,我早就在這個酒店呆夠了,我已經錯過好幾次能離開這裡的機會了。我都四十來歲了,要是再不出去闖一闖,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四十來歲了到外面去當打工仔不是那麼容易的。」郭健說,「僱傭你的老闆對你再好,你也會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你看這樣行不行?那家聘你的酒店給你什麼樣的待遇,我就給你什麼樣的待遇。你就是再跟著我干半年也行。等我干順手了,你還是想走,到那時候,我還可以出去給你找地方。你看這樣行不行?」
肖明望著郭健那真誠懇切,甚至還有點可憐巴巴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我很感激你對我的信任和賞識。可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你是不是應該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郭健一聽他這句話的口氣,似乎覺得有希望了,心裡不禁湧起一陣欣喜。他急忙說:「好,我可以給你時間。」當他說完這句話又下意識地一轉身時,目光又一下子被書架上的兩本書吸引住了。走過去再仔細一看,是兩本有關酒店經營管理方面的書,他拿下來翻看了一下對肖明道,「這兩本書借給我看看行不行?」
「借啥!」肖明爽快地道,「喜歡你就拿去唄!」
「那我就不客氣了。」郭健高興地說了一句,又重新坐在沙發上了,「昨天和今天我都到酒店去了。我到處轉了一下,裡面的設施確實都不行了,不裝修肯定是不行的。你說,要是全面裝修一下需要多少錢?」
肖明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說:「差不多三百萬吧!」
郭健一聽,嚇了一跳:「三百萬,這也太多了吧?」
肖明苦笑道:「所以我說,裝修也只能是一句空談。酒店連發工資都成問題,哪兒還有錢去裝修?話又說回來,既然你已經決定到酒店去當經理了,而且又一心一意想把它搞起來,那你就應該把這個情況向局裡反映一下,看看局裡能不能撥給這筆費用?」
郭健向肖明投去了茫然的注視。
7
郭健放棄了局長助理,選擇了酒店經理的消息在全局上上下下著實引起了一片不小的反響和轟動。
郭健正式以「雙鳳大酒店」總經理的身份亮相於酒店已經數日了。每天,當他往明亮整潔、散發著淡雅清香的總經理辦公室裡的皮轉椅上一坐,總是有一種置身於夢幻中的感覺。心裡也由衷地感歎生活的變化——從今以後,他就要在這裡當瀟灑的總經理了,他也將要在這裡開闢新的生活了。
這天早晨上班後,他的目光在大班台上的一堆全是有關酒店經營管理的書籍上停留了一陣後,又拿起電話把幾個部門經理叫到他這裡來了。
最先進來的是肖明和胡延平,這兩人經過幾番考慮,幾番磋商,最後終於又都決定留下來了。他們都是很瞭解郭健的,他們相信他性格、為人、能力、魄力的與眾不同能使酒店有一個轉機,這也極大地激發了他倆前所未有的熱情。就這樣,他們打消了離開「雙鳳」的念頭,決定留下來全力支持,盡心輔佐郭健大幹一場。
緊接著相繼進來的是酒店書記曲清林,財務部經理董亮,還有餐廳經理趙志超。董亮一進來就盯著郭健看了一會兒,道:
「我看你也不傻呀,可你咋放著局長助理不當,偏偏要來當這個酒店經理?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看樣子,他是剛聽說這件事,不然也不會這麼一驚一乍的。這幾天,這樣的疑問他聽得太多了,但無論什麼樣的話,他都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他認為既然已經做了這樣地選擇,就不要讓外界的輿論來左右自己的思想和行為了,免得影響搞酒店的情緒。所以,當董亮把話一說完,他就擺擺手說:
「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我把你們叫來,主要是討論酒店的問題。」說完,他又轉向另外幾個人道,「我來到這裡快一個星期了,今天還是第一次把大家召集到這裡來聚一聚,這也算是第一個部門經理會議吧!大家都知道,我也是半路出家幹上這一行的。初來乍到,我總感覺要大家幫助的地方太多了,需要向大家學習的東西也太多了,大家也都知道這個酒店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太多了。儘管這樣,今天我能和你們坐在這裡一起探討酒店今後的前途命運,還是感到很高興。在來酒店之前,我曾經搞過青年團的工作,還當了幾年井隊隊長,以前的工作實踐告訴我,在任何一個集體,一個企業裡,只有把群眾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才能開掘出無窮無盡的智慧。這個集體,這個企業才會有前途可言。今後我就要依靠這個集體的智慧去開展工作了。所以,今天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能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多提供參考意見。」
幾個人都低頭沉默著,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人發表意見。郭健溫和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閃掠了一下,鼓勵道:
「大家有什麼意見儘管說,用不著有啥顧慮。」
「我還是認為設施的陳舊是個主要問題。」肖明第一個開口了,「整個酒店不好好裝修一下肯定是不好搞。」
「這個誰都知道。」董亮接上去道,「可是錢從哪兒來?」
「這個問題就得問上帝了。」肖明譏諷地道。
「餐廳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少呀!」趙志超道,「顧客普遍反映菜的價格太貴了。雇的那幾個廚師,說是特一級,特二級廚師,可做出來的菜卻又實屬一般,而且每個月還要給他們每個人開兩千四百元的工資。與其這樣,我看還真不如在咱們自己的員工裡挑選幾個合適的人送到好一點的廚師培訓班去培訓培訓。這樣,既能解決一些人的就業問題,又能節省一大筆費用支出。我去過不少酒店,人家那些酒店的餐廳,頂多不超過一年就要換一批廚師,可咱們這裡,都已經三年沒換廚師了。這哪行?」
「客房裡的東西不換也不行了。」胡延平說,「那些床單、被罩、床罩都舊成什麼樣子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哪!」肖明道,「沒有錢說什麼都白扯。」
這時,郭健的視線禁不住轉向了始終一言不發的一個人,那就是曲清林。
曲清林五十開外的年紀,麻稈兒似的細長。他已經在這個酒店當了三年書記,他一直想在這個酒店完全說了算,想讓這個酒店完全按照他的思路運作,可就是得不到局裡的同意。儘管酒店效益不好,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願意到這裡來,因為這裡有其它地方比不了的優勢,一是環境好,二是吃喝玩樂方便,三是「泡」小姐容易。曲清林除了有強烈的權力慾望,另外對女人也有著特殊的濃厚興趣。別看他平時那張刀條子臉總是板得難見一點生動的表情,可是一見了女人卻立刻能舒展得比陽光還燦爛。酒店這樣的環境無異能給他尋歡作樂提供很多便利條件,要是他自己能在這裡一手遮天,那想幹什麼還不容易?現在,郭健的出現,對他來說,怎能不是沉重的一擊?
昨天晚上,肖明、胡延平、趙志超為了對郭健的上任表示歡迎,特地在酒店請他吃了一頓飯。席間,別人都開懷暢飲,有說有笑,惟獨他始終在做對抗性的沉默。今天,從他進屋的那一刻起,一張刀條子臉也同樣板得跟酒瓶子似的,一直在用陌生而冷漠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郭健。
「老曲,」郭健注視了他一會兒,口氣很恭敬,很溫和地問,「你也是這個酒店的老同志了,你是不是也應該說點什麼?」
「我沒啥要說的。」曲清林僵硬的臉略略活動了一下,擠出了一絲很勉強的笑意,說:「我也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我看大家說得都不錯。」說完,他的臉色又灰暗了下來,目光裡甚至有了幾分陰毒地盯住了郭健。
郭健沒有迴避他的目光,但表面看似平靜的他,心裡卻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東西在撞來撞去。
8
下午,郭健又通知各部門的全體員工在餐廳裡開了一次員工大會。肖明看看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就走到話筒前,指著坐在一旁的郭健風趣地說:「這位英俊瀟灑的先生就是我們酒店剛剛走馬上任的總經理郭健,下面就請他來給大家講話。」
肖明的話音一落,就立刻響起了一陣熱烈地掌聲,郭健鎮定自若地在掌聲中走向了講台,面帶優雅的微笑掃掠了一眼整個會場,開始了他流暢的演講:
「我來到這裡已經有幾天了,在座的有的跟我都相識很多年了,但大多數人對我來說都還是陌生的面孔。這個會前兩天就想開了,可是因為瑣碎的事情太多,所以直到今天才把大家召集到這裡來。一是想和大家見個面,相互認識認識,二是有些話也想跟大家說一說,我看我還是先介紹一下我的情況吧!我過去曾經搞過青年團的工作,以後又一直在井隊搞行政技術工作。酒店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行業。到了這裡,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所以,我很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大家都知道,這個酒店開業五年了,一直都不盈利。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問問自己了:局裡投入了這麼大的資金改裝了這個酒店,把這樣一座大樓交給我們了,可我們自己卻不能養活自己,說起來不覺得慚愧嗎?這幾天,我去市裡的一些酒店轉了轉,看了看。目前,全市的酒店有百分之四十盈利,百分之四十持平,百分之二十虧損。我們這個酒店屬於哪個行列,我不說大家心裡也都應該有數。我們應該怎麼辦?是繼續這樣坐以待斃,等著市場經濟的大浪把我們吞沒掉,還是振作起來,去尋找自己生存的位置?」
郭健這番言辭懇切的話,說到每一個人的心裡去了,因為他所講的正是每一個人最為密切關心的事,所以,大家聽得也十分認真,十分投入。
這時,郭健臉上的表情又肅然莊重起來,他又說:「說到這裡,使我又想起了咱們這個酒店存在的一些問題。特別是服務質量上的一些問題,我認為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記得有一天我到這裡來辦事,走到門口時,站在那裡的兩名禮儀小姐不知說起了什麼高興的事,站在那裡嘻嘻哈哈的,那個高興勁就不用提了。當時,我真想問問她們:什麼事這麼高興,能不能說出來讓我也幫你們笑一笑?」
郭健說到這裡,立刻響起了一陣哄笑聲。但郭健沒笑,待笑聲停止後,他用威嚴的目光掃掠了一眼會場,又繼續說:
「我還聽見有不少客人反映,餐廳裡的服務態度也很不好。客人想要點什麼東西,叫了半天也不來一個人。客人走了,服務員連句話都沒有。還有那天我來的時候,大廳總服務台值台的小姐還對著鏡子畫妝呢!到了樓上客房,吧台裡一個值台的也沒有,好不容易過來一個服務員,讓她去拿鑰匙打開一間客房,這老先生可倒好,撒腿就『登登登』地跑起來了,整個樓差點兒都被她震塌了……大伙說說,就這樣的員工素質能去參與市場競爭嗎?能把這個企業的形象樹立起來嗎?不行啊!這種情況再不改變,我們是不會有出路的。這幾天,我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感受。那就是見了客人首先要會微笑,也許是過去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從事鑽井工作的原因吧!因此,也可以說我是從粗獷的山野中脫胎而來的,所以,我感覺我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會笑,特別是不會微笑。從現在起,我一定要認認真真地上好這一課,以後見了客人盡量笑得甜一點,笑得美一點,笑得質量高一點。」
郭健這幾句輕鬆地幽默,再度激起了一片笑聲,甚至還有人鼓起掌來。
「還少一樣,」肖明站起來大聲說了一句,「你還應該學會笑得純情一點。」
肖明的話也把大家給逗笑了,場上的氣氛也顯得更熱烈起來。
「還純情呢!」胡延平緊接著又說了一句,「你乾脆把總經理培養成青春偶像算了。」
胡延平又把大家給逗笑了。
郭健流暢而有力度的講話,使不少人聽了都喜形於色,也對他生出了幾分敬意。不少人都看出了這是個反應機敏,精力充沛,有大智大勇的人,酒店有了這樣的帶頭人,一定會出現一個新的境界。
「好啦。」郭健溫文爾雅地朝大家笑了笑,說,「今天我就說到這裡吧!以後我們就要朝夕相處了,這樣的會也不能少開了,希望大家從現在起,能換一副精神面貌,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讓『雙鳳大酒店』徹底變個模樣。」
郭健一說完,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你們幾個有沒有什麼要說的?」掌聲一停,郭健就扭過頭去問曲清林等人。曲清林、胡延平、趙志超都搖了搖頭,只有肖明站起來了,道:
「你們不說,那我就說幾句。」說完,來到話筒前,表情莊重地說:「聽了郭總的講話,我覺得我們確實應該有緊迫感,應該有危機感了,再這樣繼續麻木地混下去,肯定是不會有出路的。我在這裡呆了五年了,我一直都在盼望這裡能來點真格的,讓外界對我們刮目相看。在這裡我要特別強調的是,郭總是在放棄了局長助理的情況到酒店來的,足見他的能力和魄力是多麼非同一般。所以說,他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經理,有了這樣的帶頭人,『雙鳳大酒店』要是再不能有所改變,那可就說不過去了。」
「行啦行啦。」郭健走過去推開他道,「你怎麼說著說著就走板了?你快下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他又轉向眾人,「剛才忘了說一件事,這兩天,我把酒店裡裡外外都檢查了一遍,我發現衛生死角不少。一會兒散會以後,大家都到後勤倉庫去領工具,把所有該打掃的地方都打掃打掃。干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千萬別留下死角。客房的人打掃夜總會,餐廳的人打掃後院。散會。」
9
郭健拿著一把鐵鍬跟客房的人來到了夜總會。胡延平把門一打開,不少人就把鼻子摀住了,大家都是硬著頭皮走進去的。裡面的景象更是令人皺眉頭,發了芽子的土豆滾得滿地都是,並且所有堆放在這裡的冬儲菜都腐爛了,大煙膏一般粘稠的黑水淌得到處都是,叫人不知如何下手是好。郭健憋住氣看了一會兒,對旁邊的胡延平說:
「去找幾個水桶和拖布來,要不然沒法收拾。」
胡延平答應一聲,又把他的指令轉達給他身邊的兩名服務小姐了。
「都別站著,抓緊時間干吧!」郭健命令一聲,自己就帶頭幹起來了。其他人也都模仿他的樣子把各種腐爛的蔬菜用鐵鍬往一起歸攏,地中間很快就堆積了一座小山。這時,那兩個被派去拿塑料桶和拖布的小姐也回來了。兩個大塑料桶往地上一放,很快就被郭健和幾個手持鐵鍬的人裝滿了。剛被人抬走就又上來了兩個同樣大的塑料桶。
郭健幹著幹著就覺得身上開始發熱了。他脫去外衣,又開始用鐵鍬鏟地上那些粘稠的黑水。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來了。
「你們老闆呢?我要找你們老闆。」
郭健一聽,就知道是鐘運來來了,回頭再仔細一看,果然是鐘運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裡瞅。他急忙把鐵鍬遞給身邊的一個人,快步出去了。
「鐘局長,」郭健一來到鐘運來的面前就問,「你怎麼還到這裡來了?」
鐘運來打量著他說:「聽說你在這裡,我就來了。」
「有事嗎?」郭健問。
「有事。」鐘運來道。
「走,出去說。」郭健拽著他的胳膊來到了門外。
「怎麼樣啊,」鐘運來笑問,「學沒學會當老闆?」
郭健笑了:「什麼叫會不會呀?邊干邊學唄。鐘局長,你找我有什麼事?」
「總部要召開一個『東部地區油氣開發研討會』。」鐘運來說,「共有一百多人參加,總部決定把這個會議安排在咱們酒店開,你好好準備準備吧!這是你上任後接待的第一個大型會議,可別搞砸了。」
「行,我一定好好準備準備。」郭健認真地道。
「新官上任三把火。」鐘運來又感興趣地問,「你準備怎麼燒這三把火?」
郭健想了一會兒,將自己新官上任的這把火描述了一遍:「顧客普遍反映餐廳的菜價太貴了,我準備把價格降一降。餐廳的那幾個特級廚師我也準備全部都換了,我要在咱們自己的員工裡挑選幾個合適的送到好的廚師培訓班去進行培訓。一些素質不好的服務員我也準備都辭退了。另外,為了溝通和拓寬同外界的聯繫,我想把『營銷公關部』成立起來,這個『營銷公關部』經理我不想用內部的人,我要在報紙上、電視上打廣告面向社會招聘,並且是高薪招聘。」
鐘運來聽到這裡「哈哈」地笑了:「你這也就算是真正進入總經理的角色了?」
「還有,」郭健想了想又說,「鐘局長,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這幾天我一直沒抽出時間去找你談。」說到這裡,他有意停住了,盯著鐘運來的臉,觀察著他的表情。
「什麼事?」鐘運來也盯著他的臉,問,「還挺神秘的。」
「酒店不裝修是不行了。」郭健鼓足了勇氣,說,「我希望局裡能撥給酒店一筆裝修費。」
「這得多少錢?」鐘運來怔了片刻,問。
郭健忖度地說:「餐廳、客房、夜總會,還有大廳全都裝修的話,得三百萬吧!」
「三百萬!」鐘運來一聽這個數字就嚇得失聲驚叫起來,「你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呀!你是讓我去給你偷這三百萬,還是讓我去給你搶這三百萬?」
「你看你這話說的……」郭健哭笑不得地嗔道,「我說讓你去偷,讓你去搶了?我跟你說這話的意思是想讓你向局裡提出來。」
「這可不容易啊!」鐘運來為難地說,「讓局裡拿出這麼多錢來裝修酒店,局裡百分之百是不會同意的,這個口可真不好開呀!」
「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郭健說,「既然局裡已經下決心要好好搞一搞這個酒店,不好好裝修一下,你讓我怎麼搞?酒店的設施都舊成什麼樣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郭健的話讓鐘運來陷入了思索。過了半晌,他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吧,那我就試一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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