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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迅


  從鄉下寫作歸來,我漸漸地對這個城市陌生了,住在鳥籠一般的單元房裡,連遠眺的目光也被高樓折成了一張弓,心更是飛不出去的。面對著灰濛濛的天上,那輪土黃色的炎熱的日頭,和這個即將變成一大堆水泥的,中國西部的古都,我多麼熱切地渴求:從陽台下邊那茫茫的人海中,尋找到一點城市文學的生活積澱。

  然而,長篇小說《紅塵世界》,使我得到了滿足。《紅塵世界》,使我認識了當今這個熱氣騰騰的裂變時代,使我瞭解到了城市生活的一個窗口。《紅塵世界》是女青年高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高楊我不認識,也從未謀過面,但從她的個人簡歷中得知,我和她幾乎是同齡人,是吉林省長春市的一個年輕的女作者。她當過地質部門的工人、繪圖員、酒店文秘。我可以預見:她不是一般平凡的女子,她會折騰,會闖蕩,也任性而清高。她的生活道路肯定是坎坷的,但又充滿了樂趣和多姿多彩。說實話,我崇敬這種事業型的堅強女性。特別是在當今這個傳統觀念和商品意識發生驚世觸目的裂變的現實生活中,高楊這個女青年,作為城市生活裡的知識女性,能夠固執而倔強地獻身於處在低潮中的不值錢的文學事業,這足以讓我們這些國家級作家,感到欣慰和震驚。也足以讓我們樂意推薦,樂意為之喝彩。

  誠然,從女青年高楊的身上,我們看到了文學並沒有被人類遺忘。看到了中國文學的希望。我說:「文學,並不是他媽的一文不值。魯迅先生當年棄醫從文,也並不是走錯了路。社會需要文學,人類需要文學。」我是通過我的好友於炳江先生見到《紅塵世界》的,他在一個炎熱的正午,推開我的門,引進來一個陌生的朋友。這人姓田,看得出是個健談而誠實的好人。他剛坐下,就急忙從他手裡拿著的黑塑料皮包裡,掏出來已經打印好的一厚沓子書稿,認真而小心地放在我的桌上,然後謙恭地笑著說,讓我為這部書稿寫個序。說實話,我的百萬字的長篇小說正在印,我的散文集正在校訂,出版社還催著要我的長篇新作。我不是推諉,實在是太忙。但是,一看《紅塵世界》是作者的處女作,作者又是一個愛折騰的同齡人,我便欣然地答應了。

  說真的,厚厚的40萬字的書稿,我沒有時間細讀,只能走馬觀花似的翻一下其中的章節。由於作者急於出書,我只好赤膊上陣了。這些年,為人作序,似乎是文思枯竭了,正如一個作家朋友說的,當你寫不出小說時,你就去給人寫序,或者做一個批評家,這才是最好不過的職業。我先後為上十部書稿寫過序,但大都是青年作者的處女作。人家成名了,自然就不找你了。《紅塵世界》寫的是「雙鳳大酒店」總經理郭健在改革大潮中,如何辦好企業,如何處理愛情與友情,事業與家庭當今這最引人關注的活生生的複雜故事。作者以現實主義的白描手法,以適應現代讀者心理的時新創作風格,反映了商品大潮中,最熱點最現實的問題。以文學的形式,塑造和描寫了時代弄潮兒郭健的人生觀,同時又寫了現代都市女性的人生觀。

  作者最難能可貴的是把文學的筆鋒插入時代的脈搏。她把握住了文學的「主旋律」。在這一點上,比起文學界許多小有名氣的作家,力求商品效應,寫什麼風花雪月,鴛鴦蝴蝶的言情小說要強出許多,又比起一些作家寫什麼紅牆文學,編撰歷史故事,社撰離奇小說之類,又是本質的區別。如果一部文學作品,不去反映作者所處的那個時代,不去表達那個時代的心聲,無論批評家把它捧得多高,也只能是曇花一現,也只能是過眼煙雲,說穿了也只能是批評家的乏味和悲哀。相反,哪怕是一部尚不成熟的作品,只要作者描寫的是與人們生活,命運息息相關的社會現實,也是值得鼓勵的。

  《紅塵世界》就屬於這種作品,它的主題是鮮明的。它反映了改革者的形象。作者在寫法上不去描寫波瀾壯闊的改革大潮,而是從「雙鳳大酒店」這個側面著筆,以點透面來揭示改革,反映現實,作者在表現形式上像行雲流水似的,如同一位江南說書人一樣,娓娓地給你講敘著一個平凡的故事。沒有譁眾取寵,沒有矯揉造作,平淡中見波痕,無奇中顯有聲。讀《紅塵世界》,你絕對沒有冗枯,憂悶之感,也不會感到死寂與混沌,你會覺得一股現代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你的觀念,你的心,包括你的年齡,也將會變得稚嫩而年輕。你像沐浴了一縷清風,品了一杯清茶,看見了一條清澈的小溪,這便是作品的強烈的時代氣息和內在的感召力。作者有著最真實的生活體驗,有著崇高的審美意識。所以她的作品才充滿美感,她用美好的心靈,去觀察生活,研究生活,寫生活,貼近生活,這又是創作上的一個收穫。實在值得文學界關注。

  《紅塵世界》寫的是一個酒店裡的故事,確切地說,寫的是書中幾個人物的愛情故事,所以說這並不是什麼新奇的選材,是近幾年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早都寫爛了的題材,如果再要涉足這個領域,是不會產生什麼別具風格的作品的。加之作者又是第一次寫作長篇小說的業餘作者,要寫好這個題材是有很大難度的。可是,我看中的《紅塵世界》,是它不同於一般都市愛情生活的緣故。它所揭示的愛情,根本沒有什麼柔情似水,沒有什麼纏纏綿綿,更沒有什麼偷風竊月,紅杏出牆等等。作者盡量迴避直白的愛情描寫,盡量避開海誓山盟和左顧右盼,她把愛情設置在人物內心,在幕後處理,以寫心態和氣氛為主,力求作品純潔而富於美感。

  郭健喜歡杜寧,而杜寧也鍾愛郭健,但兩個人沒有一次私約,沒有一次書信來往,這樣把這種用東方論理觀念衡量認為本不該發生的愛,就處理得比較隱蔽。把這種異性之間的本能的愛,限制在不能跨越雷池半步,使作品的主流覆蓋了支流,使人感到了作品的純潔和高尚。作為一部現代都市生活的小說《紅塵世界》實質上是作者希望每個人在煙塵瀰漫的人生海洋裡去感悟各自對生活,對事業,對愛情的真誠和熱切的企望。

  近幾年,城市文學的好作品不多,《紅塵世界》的出現,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學園地裡的一株新苗。我仍然認為,這部稚嫩的作品儘管達不到多麼高的藝術境界,但她畢竟是一縷清風,會給文壇添點風光,不能不說,這是中國文壇的一種喜悅。

  《紅塵世界》在人物塑造上,也是較成功的。郭健年輕有為,成了時代的弄潮兒,他的閃光的一面,是作為改革者的總經理,在改革大潮中,實現他的理想,這是當代年輕人的主導意識。他又是才貌雙全,血氣方剛,有血有肉的作為生物的一個英年男人,面對自己部下那些渾身充滿青春氣息,年輕而漂亮的女僱員,又難免在他的心靈深處產生出一種對異性的愛慕。這樣,感情上的矛盾,精神上的徬徨,家庭、婚姻、友誼的複雜關係,並不比改革簡單而容易理順。無疑,故事的戲劇衝突就在郭健身上展開了。這看來只是郭健一個人的生活,實際上是當今改革者普遍存在的矛盾。另外,像杜寧、張瓊、苗莉莉等等這些不同性格,不同身世,不同觀念的女性,面對當今改革的大潮,各人的人生觀也都無遺的暴露出來了……

  總之,《紅塵世界》是一部較成功的作品,當然,我們不能用衡量作家的尺度去品評作者的功力,我們不是看到火炬能照到多遠,關鍵是要看作者舉起火炬的精神。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出版《紅塵世界》的時代文藝出版社是有伯樂眼光的。也許,多年以後,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壇上將產生一位頗有才華的作家。寫完序,古城已燈火闌珊。在這萬家燈火輝煌之夜,我倚陽台遠眺,似乎看見了祖國文學園地的萬家燈火中,有一顆剛剛升起的明亮的小星星在閃爍,在跳躍。這顆小星星正是東北女青年高楊!於是,我笑了,我真誠而熱切的祝賀《紅塵世界》出版,同時,我更真誠,更熱切地祝賀高楊走向讀者!

                     1999年7月10日夜於陝西作家協會大院。


1


  新年伊始,郭健就有這樣的預感:他的仕途生涯很有可能會出現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現在,副局長鐘運來的突然召見會不會應驗了他的預感?

  沉悶地坐在「213」吉普車裡的郭健斜靠在椅背上,一副深邃的目光,茫然地注視著車窗外那雖已充溢著乍暖還寒的初春氣息,但仍然顯得荒涼的景色想著心事。

  吉普車沿著高速公路飛駛了近一個小時就進入了市區。一條條寬敞整潔的街道,用五顏六色的廣告招牌組成的彩色圖案的商店,擺滿了琳琅滿目的食品……從車窗前閃掠之後,拐進了局機關的院子裡。車一停住,郭健就從裡面鑽出來,大步流星地朝辦公大樓裡走去。來到三樓,叩響了副局長鐘運來的辦公室。

  「請進。」屋裡很快就傳出了鐘運來客氣的聲音。

  郭健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了。

  正在埋頭處理公務的鐘運來一看推門進來的是郭健,臉上立刻綻開了驚喜親切的笑容:「喲,郭健,這麼快就來了!快坐快坐。」

  鐘運來四十五六歲了,他個頭兒很高,腰板十分挺直,面色呈現著健康的紅潤,身體早在很多年以前就開始「發福」了。年輕時曾是一頭烏黑髮亮的濃髮,隨著歲月的流逝,已明顯有了幾縷銀灰。這一切都顯示了他的身份、內涵、地位的尊貴與驕傲。一種非凡的氣度和風範也無法掩飾地從中顯露出來,令人一望便會肅然起敬。

  「鐘局長,」郭健在沙發上一坐下就單刀直入地問,「這麼急著叫我回來有什麼事嗎?」

  鐘運來的臉色陡然變得莊重深沉起來,他點著一支煙,思忖著緩緩地吸了一會兒,才盯著郭健問:

  「『雙鳳大酒店』的總經理曹剛出事了,你知道嗎?」

  郭健怵然一驚:「出什麼事了?」

  鐘運來蹙緊眉頭一字一板地說:「有人以確鑿的證據舉報他在酒店當經理期間貪污公款十萬元。就在大前天,他已經被檢察院逮捕了。」

  「這能是真的嗎?」郭健不相信地問,臉上現出驚訝之色。

  「我騙你幹什麼?」鐘運來猛吸了幾口煙說,「就因為這個才這麼著急忙慌地把你給叫回來的。」

  郭健一聽,臉上又立刻掠起一層怔色。

  鐘運來目光沉深地注視著郭健說:「『雙鳳大酒店』開業五年一直都虧損。沒想到現在曹剛又落了這麼個下場。今年幾個局長的分工有了變動,酒店由我來管了。在不久前的職代會上討論酒店的問題時,大家提出了兩點建議,一是不再搞下去了,二是要搞就讓個人承包經營。可是局裡經過再三考慮最後還是決定由咱們自己再試著幹兩年。這主要還是考慮到野外的一些女職工的安置問題。女職工長年呆在野外總是很辛苦的,局裡對她們的特殊情況不能不考慮。」

  鐘運來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住了,他一邊吸著煙,一邊默然著,郭健禁不住向他投去了詢問和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盡快把下面的話說出來。

  鐘運來在煙灰缸裡把煙蒂掐滅了,抬起頭看了看郭健,又接著說:「本來,要是這次曹剛不出事,是準備讓你當專職局長助理的,這件事已經在黨委會上討論通過了。可他這一出事,局裡又不得不改變主意了。因為曹剛的位置需要合適的人盡快去頂替。說實在的,想去那裡的人倒是有幾個,可是哪個我都覺得不如你合適。」

  鐘運來那誠懇而信任的神情和這番言辭懇切的話,使郭健的心劇烈地動盪起來。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真是令他感到措手不及。

  鐘運來從他震驚不已的神情上似乎看出了什麼,他笑了笑說:「事情是發生得有點太突然了。實話告訴你吧,讓你去酒店當經理主要還是我的意思。因為我很瞭解你。當然,酒店經理是絕對沒有局長助理有誘惑力的。可我認為,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應該在實踐中更好地鍛煉一下自己的綜合能力和應變能力。郭健,我一點也不想勉強你,我會給你時間讓你慎重考慮的,這也是必須走的正常程序。」

  心裡七上八下的郭健,大腦也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真空之中。他從來沒有面臨過這樣的選擇,他無法馬上回答這位對他既信任又關愛有加的副局長。沉思了片刻,他抬起一雙憂鬱、困惑的眼睛望著鐘運來,說:

  「鐘局長,這件事我真得需要點時間好好考慮考慮。」

  鐘運來表示理解地點點頭:「好,你什麼時候考慮好了,就什麼時候來找我。」


2


  郭健從鐘運來的辦公室裡出來後,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空氣裡也有了濃重的涼意,陣陣冷風一拂上面頰,就讓郭健禁不住渾身哆嗦了一下,昏昏沉沉的大腦裡也立刻清醒了許多。儘管他沒有明確回答鐘運來是到局機關當局長助理,還是去酒店走馬上任,可這會兒,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鬼使神差地推動著他到「雙鳳大酒店」去走走,看看,探探情況。

  郭健走在通往酒店的人行道上,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總覺得像做夢似的。兩個多小時以前他還滿身泥漿地頂著凜冽的北風站在鑽台上處理「卡鑽」事故,轉眼間又是讓他選擇局長助理,又是讓他選擇酒店經理,這麼突如其來的變化令他這個一向自信果斷的人竟然有了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

  「雙鳳大酒店」是一個集住宿、餐飲、娛樂為一體的「二星」級酒店,它是順應時代潮流,走向市場經濟,尋找新的人生起點的產物。一晃,它已經伴隨著市場經濟的風風雨雨走過了五個年頭。

  一站地的路程很快就被郭健甩在身後了,當「雙鳳大酒店」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一闖入他的視線,他禁不住停下腳步凝神注視起來。過了半晌他才朝大門洞開、兩側各站一名身穿紅旗袍的禮儀小姐的大廳裡走去。不知那兩位禮儀小姐正在談論著什麼有趣的事,都在「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直到郭健從她們身邊走過去了,她們也像沒看見似的,更談不上說一句服務行業規範的禮貌用語了。

  郭健是皺著眉頭走進大廳的。大廳裡冷冷清清,總服務台的值台小姐正手持化妝盒對鏡抹口紅,「吧區」裡坐著三位喝茶聊天的人,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落有不少灰塵和過往行人留下的各種形狀的腳印。四周的牆上呈現著久不擦拭的灰暗。

  郭健正在東張西望,左瞧右看,背後就傳來了一個嗓音很有磁性的聲音:「這不是郭健嗎?」

  郭健回頭一看,「唔」了一聲:「是胡延平呀!」

  胡延平年約二十八九歲,白淨的臉上因為多了一副近視眼鏡而顯得書生氣十足。這時,他看了看郭健又問:

  「啥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一會兒。」

  「怎麼到這兒來了?」

  「隨……隨便看看。」郭健支吾道。他覺得還不是告訴他「實情」的時候。

  「來,坐一會兒。」胡延平指指不遠處的沙發道。

  郭健和胡延平並肩在沙發上坐下來,郭健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問:「現在酒店怎麼樣?」

  「不咋樣。」胡延平擰著眉心說,「管理不行,服務質量不行,設備也都快要老掉牙了,發工資也成問題。從春節到現在基本上是半停業的狀態了。誰來搞也不行啊!這不,前幾天曹剛又被抓起來了,人心就更散了。誰也不知道這個酒店的前途在哪兒?有門路的人都走了。酒店從正式營業那天起就跟局裡脫鉤了。看著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感覺自己就像沒有娘的孩子似的。在這鬼地方呆著真沒勁,我要是能找到合適的地方,我也馬上就走!一天都不想在這兒多呆!」

  郭健聽著胡延平這些發自內心的牢騷話,面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少頃,他又問:「曹剛出事以後,誰管這個酒店呢?」

  「暫時由我管。」胡延平突然顯得很煩躁地說,「剛開始,鐘運來是想讓肖明來幹,可人家已經在外面找好地方了,人家就是想走。沒辦法了,鐘運來才勸我干。說句老實話,我一點也不想幹!我真希望快點有人來把這個差事接過去。」

  聽了胡延平的話,郭健心裡又湧起了一種難言的感覺,難言的滋味。

  正在這時,從外面相繼走進來七八個男男女女,他們個個衣著不整,頭髮蓬亂,面色疲憊,這幾個人很快就在一個拐彎處消失了。

  「這幫人都是『桑拿』的。」胡延平向郭健介紹說,「昨天晚上『桑拿』又被公安局搜查了。把裡面所有的人都抓走了。我聽肖明說,那裡面那些小姐要看表面,一個個都光光溜溜的。可是一讓她們脫了衣服,只穿個三角褲頭,戴個胸罩臉沖牆站著,那身上全都是大紅點子,可嚇人了。」

  「『桑拿』誰開呢?」郭健問。

  「外面的人。」胡延平說,「我看這傢伙夠嗆能幹下去了。幹這玩藝兒沒有黑道上的背景可不行。公安局的一查就來查封他們,還往死裡罰錢,這次肯定又沒少罰他們。」

  胡延平說到這裡,從通向餐廳的圓形門裡走出來一男一女,兩個身穿藍大褂的人。男的年約五十左右,女的比男的略小三四歲。他們一出來就被郭健認出來了,他不經意地嘀咕了一句:

  「那不是金昌海和羅桂香嗎?」說完,又急忙站起來迎了上去。

  金昌海和羅桂香只顧埋頭往前走,直到郭健連叫了幾聲:「老金。」這兩個人才把頭抬起來,一看是郭健,臉上又同時露出了驚喜之色。

  「郭健,」金昌海道,「好長時間見不著你了。」

  「井隊太忙了,哪有時間總往回跑。」郭健問,「你們幹什麼來了?」

  「給餐廳送海鮮。」金昌海道,「我經常往這裡送海鮮。唉!曹剛這一出事,這個酒店恐怕就要徹底滅火了。這裡的服務質量真是不行。前幾天,我領幾個人來吃飯,等了半天菜也上不來。有時想再要點什麼,叫了半天也不來個人。吃完了飯往外走的時候,那些服務小姐光是傻呵呵地看著你,連一句話都沒有。你說就這樣的服務質量能攏住客嗎?」

  「你瞎操什麼心?」羅桂香不耐煩地說,「你又不是領導。」

  「嫂子,」郭健正色道,「你這話就不對了,恐怕就是因為不少人都像你這麼想,所以這個酒店才一直搞不起來。」

  「你嫂子是普通老百姓,覺悟也就這麼高。」羅桂香冷冷地看了郭健一眼,氣憤地說,「這個破酒店開它幹啥?錢不好掙,學壞可倒挺容易。我看這破地方就是個大淫窩,大賭窩,啥樣的人到了這裡都學不出好來!」

  羅桂香的「實話實說」,弄得金昌海似乎有點「掛」不住臉了,他擔心她說出更讓他下不來台的話,急忙推了推她說:「走吧,走吧,車在外面等著呢!」說完,又轉向郭健和胡延平道:「我還要給另一家酒店送海鮮去,就不多陪你們了。」

  金昌海拉著羅桂香匆匆忙忙地走了,兩個人一走出大門,就上了一輛小「半截子」。

  「羅桂香最煩這個酒店了。」胡延平笑著對郭健說,「老金沒事兒就愛到『桑拿』去,羅桂香為這個總跟他生氣,跟他吵架。前幾次『桑拿』被搜查這老傢伙都被公安局逮去了。昨天晚上不知道他因為什麼沒來,這算撿著了。」

  郭健目光很惶然地望著胡延平,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3


  郭健和胡延平在客廳裡吃完了飯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這會兒,自然給予這座城市的是一片更加廣寒的夜空。清爽的空氣裡透著清爽而濃烈的初春氣息,天上的一彎新月彷彿只朝郭健一個人在微笑,可是,這微笑的月亮並沒有令他心曠神怡,反倒讓他有了一種愈發茫然的失落感。這使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朝家裡走去。

  郭健一回到家裡,他的兒子磊磊就歡叫著跑過去抱住了他的大腿,仰起臉,眨動著一雙機靈有神的大眼睛,高興地說:「爸爸,你回來啦!」

  「回來了。」郭健親暱地把兒子攬在懷裡。

  「爸爸,今天我們學校期中考試了。」磊磊又仰起臉,表情天真地望著郭健說。

  「是嗎?」郭健俯下身去問,「考得咋樣?能不能得雙百?」

  「沒問題。」磊磊把小胸脯一挺,信心十足地回答道,「不過爸爸,你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沒忘。」郭健拍拍兒子稚嫩的臉蛋兒說,「得了『雙百』,就給你買個變形金剛,對不對?」

  「爸爸真好!」磊磊拍手歡叫一聲,又一把摟住郭健的脖子,在他臉上「叭」地親了一下,然後又趴在他的耳朵上神秘地低聲說:「爸爸,我媽媽當小丑了,不信你去看!」

  郭健牽著兒子的手,來到了他和苗莉莉的房間,推開虛掩的房門一看,苗莉莉果真坐在梳妝台前,臉上塗抹了厚厚的一層白色面膜,只露出鼻子,眼睛和嘴。儘管郭健對此已有所提防,可當他真的見到了苗莉莉這副尊容,還是被她嚇得頭皮緊縮了一下,少頃,他來到苗莉莉身後,調侃地問:

  「你這是要拍恐怖片呢?還是想嚇死誰呀?難怪兒子要說你是小丑。」

  「你懂啥?!這叫先丑後美。」苗莉莉回過頭去問,「你不是說井隊忙嗎?」

  「回來辦點事。」郭健在床上坐下了。

  「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回來?」苗莉莉有點不滿地問。開始大塊大塊地往下揭吸乾了水分的面膜。

  「太忙,忙啊。」郭健心不在焉地搪塞道。

  「吃沒吃飯?」苗莉莉問。

  「吃了。」郭健道,「在酒店吃的。」

  「你怎麼還到酒店去了?」苗莉莉故作驚訝地問,「不是找小姐去啦?」

  「找什麼小姐。」郭健煩躁地搶白了一句。這使苗莉莉望著他的眼睛裡漸漸地顯出了疑惑。

  已過而立之年的苗莉莉,靠在部隊當軍醫的哥哥嫂子傳授給她的養顏秘訣,加上她自己在養顏上又肯下功夫,所以她總是能牢牢的抓住青春的「尾巴」。三十多歲了,可看上去還像個姣容可人的小甜妹子。

  不少人都讚揚她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她一向把操持家務視為一種樂趣,家裡的一切總是被她拂拭得清爽、舒適、鮮亮無塵、井井有條。飯菜總是做得那麼味美可口。她用她的聰明伶俐和不同凡響的光輝把這套兩室一廳的「宮殿」映射得溫馨四溢,情調十足。

  今天,郭健要是能提前打個電話回來,她一定又會和往常一樣,準備好一桌子五顏六色的菜。等著他歸來。

  苗莉莉用濕毛巾拭去了殘留在臉上的最後一塊面膜,起身又來到廳裡開始擦拭「橡皮樹」葉子上的灰塵。她總是閒不住,一回到家裡就忙忙碌碌,眼裡總是有活。

  郭健點著一支煙,默默地來到了陽台上,一邊縱目觀覽著這座城市的夜景,一邊沉入到思索中去了。

  他生長在四川的一個小縣城裡,大學畢業時,他本可以通過有門路的親屬留在家鄉的省城,但命運和機緣,更確切地說,是苗莉莉將他留在了這座塞外北國的城市。轉眼間,十多個年輪從他身上滾過去了,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韶光年華獻給了這片土地,現在又將要從這裡走向他生命的另一個轉折期。

  局長助理和酒店經理對他來說都有著同等的誘惑力。能榮登局長助理的寶座,是自己人生價值的更高體現。問題諸多的酒店具有挑戰性,是充分施展才能的理想天地。要是真能把它搞好了,對他的仕途生涯無疑是更為有利的。

  郭健正入神地想著,背後突然響起了苗莉莉故意發出來的一陣咳嗽聲。他回頭一看,只見苗莉莉正微微偏著臉,笑瞇瞇地瞅著他。

  「孩子睡了?」郭健扔掉手裡的煙頭,從恍惚迷離的思緒中醒過神來問。

  「睡了。」苗莉莉一雙水汪汪的、滿是溫情的大眼睛裡突然又盛滿了燃燒的慾望,她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摟住郭健的腰,仰起一張光鮮的臉,動情地盯著他問:「你一個人在這裡想啥呢?」

  「想你呢。」郭健嗅著她頭上熟悉的髮香說。

  「想我你為啥不來找我?」苗莉莉嬌嗔地在他臉上拍了一下。

  「莉莉,」郭健凝視了她一會兒,又一把摟住她那柔軟如柳般的身子說,「走,到屋裡去,我有要緊的事跟你商量。」

  兩個人互相摟抱著來到廳裡後,苗莉莉似乎對他所說的「要緊的事」並沒有在意。她一心企盼的是郭健能快點給予她夫妻小別重逢後的那種讓人暈眩迷醉的親暱。當郭健在沙發上一坐下,她就將修長豐腴,曲線嫻娜的身子橫在他的大腿上,沒等郭健開口說話,她就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把一長串忘情衝動的熱吻印在了他的臉上。郭健老老實實地承受著這一切,直到她狂熱的激情銳減了,他才攥住她那兩隻白皙柔軟的小手說: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離開井隊嗎?」

  苗莉莉眨動了幾下韻味十足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郭健想了一下,說:「今天,我們的副局長鐘運來找我談話了。他告訴我,局黨委會上已經討論通過讓我當專職局長助理了。」

  「真的?」苗莉莉驚叫一聲,聲音裡透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你先別急,還有呢?」郭健看了她一眼,又接著說,「最近,我們局裡開的那個酒店經理因為貪污公款被檢察院逮捕了,酒店一時物色不到合適的經理,鐘局長認為我還年輕,應該在基層單位再好好地鍛煉鍛煉,對今後的發展會更有利。所以,他建議我到酒店去當經理。你說我該咋辦?」

  苗莉莉一聽,霎時驚呆了。半晌,她才站起來,為難地說:「你可真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呀!你讓我咋回答你才好呢?我還是想先聽聽你自己是啥意思?」

  陷在沙發裡的郭健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我現在腦子裡亂得很,我也不知道該咋辦才好。」

  苗莉莉默然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咋回答你才好,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你真應該好好想一想。」

  郭健只是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沒吭聲。

  苗莉莉看了看他,然後又不聲不響地退到房間裡去了。

  廳裡就剩下郭健一個人了,他又回到了剛才的思路上。

  當苗莉莉一覺醒來時,郭健還倚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她沒有驚動他,只是大睜著眼睛注視著他那專注的神情裡流溢出來的迷人的神韻。直到他又重新點著了一支煙,她才推了推他,問:

  「你啥時候醒的?」

  郭健看了看,又伸了個懶腰,說:「醒半天了。」

  苗莉莉一下子翻過身來,雙時架在枕頭上,雙手托住兩腮,靜靜地看著他。漸漸地,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又閃爍起灼人的光亮來,一種慾望也開始在她體內衝撞,她蠕動了幾下柔軟的身子,又猛地伸出兩隻白藕似的胳膊緊緊地摟著郭健的脖子,希望用自己狂熱的愛撫激盪起他男人蓬勃的雄性。可就在這時,郭健卻捧住她的臉,認真地說:

  「莉莉,我已經想好了,我決定到『雙鳳大酒店』去當總經理。」

  苗莉莉聽罷他的話,雙手一下子從他肩上滑落下來了:「真的嗎?」

  郭健把自己醞釀了一夜的想法告訴了她:「局長助理是比酒店經理有吸引力。但我認為鐘局長說的那些話更有道理。我還年輕,後面的日子還長著呢!好好地在實際工作中鍛煉自己的綜合能力和應變能力,將來再到了更重要的崗位也會把工作幹得更出色。昨天我到酒店去看了一下,存在的問題確實不少。好幾任經理都沒把它搞起來,局裡的領導對它都挺撓頭的。我要是真能把它搞好了,說不定會給我今後的前途創造出更有利的條件。」

  「你想沒想過,」苗莉莉擔心地問,「你從來也沒幹過酒店,你又根據什麼說你能幹好它?我聽不少人都說,現在經濟不景氣,市裡不少地點好的酒店都不盈利,就你們那個酒店還能搞起來?」

  「莉莉,」郭健雙手扳住她的肩膀,得意地說,「你還不瞭解我嗎?不少人給我算命都說我有官運,幹什麼差不多都會是一帆風順的。我自己也總是覺得我幹什麼都像是有如天助。在別人看來難幹的事,說不定我就能把它幹好。也說不定這是一次讓我的人生再來個轉折的機遇。你信不信?」

  苗莉莉的臉上早就罩上了一層陰沉沉的霧氣,心裡也早就開始動盪不已了。郭健的決定,已經在她的預料之中了。正因為這樣,她才一直沒有明確表態。他的性格就是這樣,越是難幹的事,就越是會讓他感到新鮮,感到刺激。只要他認準了要去幹這件事,誰都別想阻攔他。況且,苗莉莉在這些問題上也有自己的原則:只做他背後默默無聞的女人,不參與和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想到這裡,她表示理解地笑了笑說:

  「你也知道,你工作上的事,我一向是不參與,不過問的。這件事我也同樣尊重你的選擇,不管將來的結果是什麼樣,只要不埋怨我就行了。我只是擔心這件事要是在你們單位裡傳開了,別人會不會認為你有病?」

  郭健縱聲大笑起來:「我有沒有病我自己知道。一會兒上班我就去找鐘局長,把我的決定告訴他。」


4


  郭健一吃完早飯就來到局機關的辦公大樓裡。他推開鐘運來的辦公室房門時,鐘運來正在打電話,見郭健進來了,就衝他笑了笑,又擺手示意他在沙發上坐。

  郭健在沙發上一坐下,就在心裡反覆掂量著如何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

  鐘運來一放下電話就把平靜自若的目光投向郭健問:「郭健,有事嗎?」

  郭健想了片刻,終於像下了決心似的開了口:「鐘局長,我考慮了一夜,最後我還是決定到酒店去當經理。」

  鐘運來先是一陣發怔,隨即一張和善可親的臉上又綻開了舒心的笑容:「真是速戰速決呀!原來,我給了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讓你考慮這件事的,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做出了決定。」

  郭健很鄭重地說:「昨天我到酒店去看了一下,搞起來難度確實很大,可我要是不敢去試一試,那不是比失敗更悲慘嗎?」

  郭健這番極富個性色彩的話,使鐘運來的雙眼溢出了讚賞之情。這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剛來到這個單位時,他正在紀檢當書記,從那時起,他就極為欣賞他耿直的性格,辦事踏實果斷的作風。他還有敏捷的頭腦和充滿熱情的心靈,不管幹什麼,只要一進入工作狀態,就會把整個身心都放在工作上。他的魄力、自信、能力也常常是超出人們預料的。為人的正直、大度使任何人和他共事,都會合作得很好。很多年過去了,他在哪一個崗位上都幹得有聲有色。不僅是他一直在用欣賞的目光關注他,另外還有很多人也都在以新星冉冉升起的目光注視著他。

  曹剛出事以後,想到酒店當經理的人倒是有幾個,但鐘運來反覆總結了這些年來酒店始終虧損的原因,於是,他把那些通過各種方式,抱著各種意圖想來佔據這個位置的人都打發走了。他決心在他主管酒店工作期間,開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他也深知,要想實現這個目標,選擇什麼樣的人當酒店經理是極為重要的。這些日子,他幾乎把全局每一個四十五歲以下的中層幹部都想到了。篩選來,篩選去,最終他還是覺得只有郭健是最合適的人選。巧的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局黨委會上討論通過了讓他擔任專職局長助理的決定。這一下子又讓他感到不知所措了。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試探性地和他商量商量,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做出了選擇。足見他的膽識與魄力是何等超常,何等驚人。由此,他也更加打心眼裡佩服他了。

  鐘運來想到這裡問凝神思索的郭健:「你這個決定你愛人同意嗎?」

  「我工作上的事她一點也不愛管。」郭健笑了笑說,「我想怎麼幹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這可真不簡單哪!」鐘運來由衷地讚歎道,「這樣豁達的女同志真是少見。請你轉告你愛人:就說我非常感謝她對你的支持和理解。現在你就安下心來好好幹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幹好的。我也會全力支持你的。」

  「鐘局長,」郭健顯得有點急切地說,「我想現在就去酒店看看。」

  「別急別急,」鐘運來道,「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呢!我看你還是應該先去井隊把那裡的工作交待一下。你在井隊的工作會馬上考慮讓合適的人去接替的。」

  「鐘局長,」郭健欠了欠身子說,「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鐘運來一看他都坐不住了,就忍不住笑著問:「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郭健說:「我想,既然我已經決定到酒店去了,那我還是先去看看,多瞭解點情況。井隊我明天再去。」

  鐘運來被他那急不可待的樣子逗笑了:「看你急的。好,你實在想去,那你就去吧!去看看,多瞭解點情況也好。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沒休息好呀?」他突然又盯著郭健問。

  「沒……沒有。」郭健支吾道。

  「你看你那眼睛紅的,還說沒有。」鐘運來嗔了一句馬上又表示理解地說,「也難怪,誰遇到這樣的事都不容易睡好覺的。郭健,我要向你說一聲謝謝。你所做出的犧牲,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我的極大支持。」

  「鐘局長,」郭健站起來了,謙遜地笑道,「你別總跟我客氣了,咱們就一心一意想著怎麼把工作幹好吧!」說完,轉身就朝外走去。

  鐘運來一直把他送到樓梯口,一邊用感激而敬佩的目光注視著他,一邊在心裡讚歎著:是個難得的人才。只要是金子放在哪裡都會閃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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