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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50

  小鎮時常停電,他點的煤油燈,在油燈前更覺得心安。油燈下寫東西更少顧忌, 也更容易傾吐。很輕的叩門聲,鄉里沒人這麼敲門的,通常不是先喊話就是邊招呼 邊砰砰打門,他以為是狗。校長家養的那條黃狗聞到屋裡燉肉有時會來扒門討骨頭, 可接連好幾天他都在學校的食堂吃飯,沒生過火。他有點詫異,立即把寫的東西塞 到牆角的木炭簍子裡,站在門後傾聽,沒聲音了。剛要轉身又聽見輕輕的叩門聲。

  「是誰一.」他大聲問,開了一線門縫查看。

  「老師。」一個輕輕的女聲,人站在暗中門邊上。

  「是孫惠蓉?」他聽出這聲音!於是打開房門。

  這姑娘讀了兩年書畢業了,在鄉里種田,鎮上非農業戶口的子女也得去村裡落 戶,都有文件規定,由學校執行。他是孫的班主任,挑了個離鎮子只有五里路的生 產大隊,大隊書記是他認識的駝子老趙。他又找了個有老媽的人家,對女孩好有個 照應。

  「怎麼樣,都好嗎?」他問。

  「蠻好的,老師。」

  「可是曬黑啦!」

  昏黃的煤油燈下這姑娘一臉覃黑!才十六歲,胸脯挺挺的顯得健壯結實,不像 城市裡的女孩,從小就勞動也吃得了苦。孫進房裡來了,他讓房門敞著好避嫌疑。

  「有甚麼事嗎?」

  「就是來看看老師。」

  「那好呀,坐吧。」

  他沒有讓這女孩一個人在他房裡待過,但是她現今已經離開學校了。孫轉身察 看,依然站著,在看房門。

  「坐吧,坐吧,就讓它開著。」

  「沒有人看見我來。」她聲音依然很輕。

  他立刻處在尷尬的境地。他記得她說過她家是個女兒國,有種苦澀,有點讓他 動心。孫是這鎮上最出色的姑娘,學生們的宣傳隊到附近煤礦演出後,招來了礦上 的」些青工,總到教室的窗外躍躍踏踏的,伸頭探腦,男生們便起哄,叫是來看孫 惠蓉的!校長從辦公室出來了,訓斥道:「看甚麼啦一.有甚麼好看的一.」小痞 子們嘟嘟嚷嚷,「看看又怎的?能看跑啦一.」訕訕的走了。河灘的石提上也有用 粉筆歪歪斜斜寫的「孫惠蓉在此被摸了奶」,校長把班上的男生一個個叫到辦公室 查問,都說不知,出了辦公室在走廊上卻竊竊鬼笑。鄉里的女孩也都早熟,女生之 間說三道四,時常弄得吵架啼哭,他追問,便都漲紅個臉不吭氣了。宣傳隊演出前 化妝,孫惠蓉拿個小圓鏡子左照右照,也會撒嬌:「老師,我這頭梳得好看嗎?老 師,你來替我畫這口紅,老師你看看呀!」他用手指替她修整一下唇角,說:「挺 好看的,行啦!」把她推開了。

  這姑娘此刻就坐在他對面,昏黃的煤油燈下。他想把燈芯捻大,女孩卻輕輕說: 「這就蠻好。」

  他想她在招惹他,轉過話題:「那家人怎麼樣?」問的是他替她選的那家有老 媽的農戶。

  「早不住那裡了。」

  「為甚麼不住了?」

  他當時安排的是同那家的老太婆一屋裡住。

  「我看倉庫呢。」

  「哪裡的倉庫?」

  「生產隊裡的。一

  「在哪裡?」

  「就路邊,橋那頭。」

  他知道過了村邊的小石橋有楝孤零零的屋,又問:「就你一個人住?」

  「就是。」

  「看甚麼呢?」

  「堆的些犁耙和稻草。」

  「那有甚麼好看的?」

  「書記說,以後叫我當會計,也得有間屋。」

  「你不怕嗎?」

  她沉默了一會,說:一習慣了,也就好了。」

  「你媽放心得下?」

  「她又顧不了我,家裡還兩個妹呢,人大了還不得自己過。」

  又沉默了,燈油裡有水分,燈火突突跳。

  「有時間看點書沒有?」這也是做老師的該問的。

  「還看甚麼書呀?這不像在家那點菜園子,得掙工分呢,哪像在學校的那時候, 幾好啊!」

  可不,這學校對她來說就是天堂了。

  「那就時常來學校看看,又不遠,回家就可來轉轉。」他只能這樣安慰她。

  這姑娘值在桌子邊角,低頭,手指在桌縫上劃。他霎時無話,聞到了她頭髮散 發的氣味,冒出一句:「要沒甚麼事就回去吧。」

  這姑娘抬起頭問:「回哪裡去?」

  「回家呀!」他說。

  「我不是從家來的,」女孩說。

  「那就回隊裡去,」他說。

  「我不想回去……」孫惠蓉頭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縫上劃。

  「害怕一個人在倉庫裡?」他問,這姑娘頭理得更低了。

  「不是說習慣了喝一.要不要換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說說,讓 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問。

  「不……這……」

  這姑娘聲音更低,頭也幾乎碰到桌面。他湊近聞到了她身上溫酸的汗味,立刻 站了起來,幾乎有些惱怒,大聲說:「到底要不要我去幫你說?」

  這姑娘也一驚!站起來了。他看到她驚慌失措的眼睛,淚晶晶的霎時就要哭了, 便趕忙說:「孫惠蓉,先回家去吧—.」

  女孩緩緩低下頭,站在他面前卻一動不動。他記得,幾乎是硬把這姑娘推出房 門的,握住她結實的臂膀叫她轉身。孫惠蓉仍然沒挪步,他在她耳邊於是輕聲說: 「有話白天來再說吧,!好不好一.」

  孫惠蓉就再也沒來過,他也沒再見到她。不,他還見過一次,那是初久一。她 來學校找他那晚是剛秋涼的時候,大概將近三個月之後,他從孫家門口經過,這姑 娘正在堂屋裡,明明看見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聲叫老師進屋坐,喝個茶呀甚麼的, 卻立刻背過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剛過,他班上的一個女生打了上課鈴還趴在課桌上哭,他調查原委,男生 們都不說。問到班裡一個小女生,才講出他們男生剛才下課時說那女生:「有甚麼 好神氣的?到時候還不是像孫惠蓉樣的,叫駝子弄出肚子來就老實了,」

  課後,他問到校長:「孫惠蓉怎麼了?」

  校長含含糊糊,說:「不好講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強姦,這可不好 剩說的。」

  他這才回想這姑娘來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經發生了一.還是女孩預 感到要出事?還是已經發生了但還沒懷孕?要說的都沒說出來,而這又是無法說, 都在這姑娘的眼神裡,欲言又止,在遲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舉止中。孫 一再看房門,又看的是甚麼一.她避開他的目光打量這房裡又在找尋甚麼?她可能 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電的夜晚不讓人看見。她說了沒人看見她來,顯然就 已經留神了,就懷有隱密要告訴他?如果他當時關上房門,不那麼拘謹,她顯然希 望他把房門關上,就可以向他傾訴,就有可能避免這場厄運?她不要他把燈捻子捻 大,在昏暗中或許她才說得出口?或許還有更複雜的心理,好讓他憐憫她,拯救她 一,阻止或是干預那行將發生或是已經發生了的事?還是有其他的目的?

  小鎮上人人都知道孫家的丫頭叫駝子給糟蹋了,她媽帶她去打胎了,再多就無 從打探。孫家門上掛了把大銅鎖。他於是去了派出所,同公安員老張他也一起喝過 酒。張正在訓斥個賣麻油的老農,一小鐵皮桶子的油和籮筐都扣下了。

  「糧油都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知道不知道?」

  「曉得,曉得。」

  「曉得還賣?不是知法犯法?」

  「都是我自家菜園子裡種的呀—.」

  「誰知道是你自家種的,還是生產隊裡偷的?」

  「不信,就問去呀?」

  「問誰去?」

  「問村裡去,隊長都曉得呀!」

  「曉得,曉得,叫你們隊長打條子來領!」

  「這同志,行行好,下回不賣了行不行?」

  「這都國家有法令規定!」

  老頭子蹲在地上賴著還就是不走。他坐著抽完一根菸,看來一時半時還完不了, 便起身說他改時間再來。張倒蠻客氣,留住他問:「有甚麼事?」

  「我想瞭解一下我那學生孫惠蓉的事,」他說。

  「這案子卷宗都在,你要就拿去看看。這種事做老師的也管不過來呀,這還是 本鄉本土的,那外地來的女知青出事的就更多啦。只要本人和家長不起訴,不出人 命,能不管就不管。」

  張打開公文簷,找出了個卷宗夾子遞給了他,說:「拿去看好了,都結案啦。」

  他仔細研究了卷宗裡的每張紙片,有對當事人孫惠蓉和駝子分別調查作的筆錄, 駝子蓋的指印,孫簽了名也蓋的指印。還有調查駝子老婆的談話紀錄,附有女孩寫 給駝子的一封信,寫在從學生作文本子撕下來的紙上,附有蓋了郵戳的一個信封, 地址寫的是本公社轉趙村大隊書記某某某同志收,寫的是駝子的大名。信中抬頭稱 「親愛的哥」,駝子五十開外了,這姑娘還未成年。信文只有兩行,大致是:我很 想我哥,就是沒法子見到,那事就這樣說好啦,我水不後悔。悔字寫錯了是個別字, 明明白白落款孫惠蓉—信上的日期是在事情鬧出來之後。

  對駝子的老婆調查筆錄的是:那小騷貨勾引她家男人,死不要臉,還膽敢給她 男人寫信,這小婊子就想弄個招工指標。信就是她截住的,她氣不過了,交到公社 裡來的!而事情鬧出來又出自於公社衛生院的王醫師,對王醫師的調查紀錄寫的是: 她媽找來,求他去家裡幫忙做個人工流產,說是不能來衛生院做,怕傳出去街上鄰 居都知道,這丫頭日後還怎麼嫁人?王醫師說,他不做這種違法的事,不合手續私 下打胎要傳出去,他這醫師還當不當?還不滿鎮上風雷口風雨,弄得人都以為他同 這小女子有一手?王醫師說得很乾脆,不合法的事可不能做!

  這事怎麼傳出來的調查材料裡沒提。駝子的口供很簡單:強姦?睛說嘛!他從 來不幹這種喪天害理的事!別說他老婆兒女一大家子人,就他這書記哪還有臉面當 下去?這紅旗大隊也不能倒呀,他得對得起各級領導組織上的栽培嘛!這女學生鬼 著呢,別看人小,心計不小!她明明在裡頭洗澡,洗澡就是咯,門拴在裡面,那麼 厚的門板,她不佔口己打開外面撬得了?要不情願怎的不叫?一共幾回一.問她好 了,每回都在她鋪板上—.又不是大野地裡,哪麼粗的門槓會自己脫掉?要強姦怎 不早告了,還等肚子大了?招工嘛,這倒也不怪她,哪個知青不想招工種一輩子田 的?要有個指標,能照顧就照顧,這也不算犯法,誰去都一樣,大隊就菅個推薦, 公社才批得了條子,他一個人能定得了一.

  至於孫惠蓉本人的口供,厚厚一疊子,問得極為詳細,從她洗澡用的那塊廉價 的香皂,到怎麼從操盆裡濕淋淋弄到稻草堆背後的鋪板上去的,細節都問得不能再 詳盡了,猶如再奸一遍。案子的結論是:女知青資產階級思想作怪,不安心務農, 調離該大隊,換一個公社勞動,加強思想改造。對駝子的組織結論:生活作風嚴重 腐化,社會影響惡劣,黨內記大過處分,暫且保留職務,以觀後效。

  他猶豫了好幾天,終於向陸談起,請陸干預一下孫惠蓉的事。

  「她媽已經找過我了,」陸說,「胎也打了,找了個縣醫院的關係,她媽領她 去做的,這事都處理了,你別管啦。」

  「可問題是她還沒成年——」他剛要辯解。

  「你不要攬到這裡面去!」陸卻打斷他,厲聲告誡,「這鄉里人事關係沾親帶 故,盤根錯節,你一個外鄉人,還想不想在這裡待下去?」

  他霎時無話可說,也就明白了,他也不過是在陸的庇護之下討生活。

  「我已經關照了,把這女孩子弄到別的公社去,等事情涼它個一年半載的,風 聲平息了,給一個招工指標,她媽也同意了。」

  還有甚麼可說的?都是交易。人世世代代都在這泥巴裡打滾,還又能怎樣?這 地方好歹接納了他,就乖乖待著,也算明白了,他永遠是個外鄉人。

  51

  同茜爾薇談起這些往事,她不像馬格麗特,全然不一樣,沒耐心聽你講述,也 沒興趣追究你的以往。她關心的是自己的事,她的愛情,她的情緒,每時每刻也變 化不停。你要同她談三句以上政治,她便打斷你。她沒有種族血統的困擾,她的情 人大半是外國人,北非的阿拉伯人,愛爾蘭人,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的匈牙利人, 或就是以色列的猶太人,而最近一個倘若也算情人的話,便是你,但她說更願意同 你成為朋友而非性夥伴。她當然也有過法國同胞男友或性夥伴,可她說想離開法國, 去某個遙遠的地方,比如印度尼西亞或菲律賓這樣的熱帶國家,或是去澳大利亞。 她喜歡曬太陽,去明晃晃的海濱,重新開始過一種新鮮的生活,卻又掉進老套子裡 去。她同個男人當然不是你,懷孕了,這是她第三次打胎。她本想生下這孩子,做 女人總得生一回孩子,到底要還不要?那漢子總沒個明確的話,她一氣之下打掉了。 事後,這男人才說打不掉就生下來,他要,那得她養?她不是不想要個孩子,但得 先有個穩定的家庭,可這樣的男人她還沒找到,所以苦惱。她的苦惱是深刻的,人 都有的最根本的苦惱,山口由與限定的矛盾,換句話說,占自由的限度在哪裡?她 沒有生計問題,她在六樓頂樓的一小套間是她父母資給她的。窗外一片帶咽筒的紅 瓦屋頂,屋頂背後遠處一個教堂的尖頂也盡收眼底,這令人心醉的巴黎,陰雨天又 令人惆悵,在地房間裡你沒法不想到做愛。

  說她的苦惱是深刻的,不是她找不到她愛而人也愛她的男人,男人她才不缺。 男人們也都愛她,至少某個階段,即使有了新歡之後也還時不時找來。她說她並不 是個賤貨,她這樣提醒你,地倒是想認認真真做件有意義的事,更確切不如說是有 趣的事,講的是藝術創作,也如同生孩子,有個值得她全身心都投入的孩子,也包 括精神之子,這才是問題的深刻之處。可甚麼才值得人全身心投入?說實在的又只 有愛情,可經營好這愛情卻很難,要知道這並不取決於她一個人。

  你操地或是她讓你操的時候,她真心投入,可你」滿足就完了,她覺得特別委 屈。當然這世上有的是做愛做得好的男人,但她又並不那麼愛他們,她到底要尋求 甚麼?最多的愛和最大的快感,這就如同理想或夢甚麼的,也是烏托邦。這她完全 明白,所以憂傷!她的憂傷也是深刻的,人類深刻的憂傷,無法排解水恆的憂傷。

  她欣賞藝術如同愛男人一樣!但她不可能去做藝術,那得有為事業獻身的精神, 可她又以為那很蠢。她才不傻到為藝術去獻身,要活得藝術,而不是做個供人觀賞 的藝術品。況且,她本人差不多就是,擁有年輕女人足夠的魅力,沒有多少男人抵 擋得住,但她不是男人的玩物。相反,她享受男人,愛也要成為享受她以為才值得, 但是愛情給她帶來的往往是沮喪。

  你還無法給她解脫,你想你是理解她的,所以努力克服嫉妒,對她說,去享受 她愛的男人吧!像教唆愛娃去誘惑的魔鬼,你就是那條蛇,可她並不需要你教,早 就會了,早就懂得誘惑和受誘惑。你還在為一個人生存的基本權利苦苦掙扎之時, 她比你那時要年輕得多,你還沒嘗到禁果的那年紀,她就已經飽嘗了禁果之後的苦 澀。你還是白癡或努力不肯當白癡的那年紀,她就已經聰明過頂了。她不能忍受一 丁點委屈,除非她想要的那種受虐的快感,注意:那它是當作享受才接受的。

  可千萬別把她當成個女權主義者,她同你一樣沒有主義,誰說到女權主義者這 詞她就撤嘴。你不敢對女權主義妄加議論,又沒切身體驗到男權的壓迫,不是女人 也就不可能真懂此中的苦衷,這反抗的意義何在。

  無論如何,窗爾薇不是女權主義者,絕對不是。她說她其實可以做個很好的妻 子,同你度過個美妙的不眠之夜,早起就已經替你把咖啡燒好,麵包片也烤得發黃, 赤腳把托盤端到床上,盤腿坐在你對面,看你吃得香她也歡喜,那張笑臉同打開窗 簾射進房裡的陽光一樣,看不出熬夜的倦容,那會兒是很可愛的姑娘,更確切說, 一個容光煥發的少婦,在她睥氣好的時候。

  可她要是憂鬱症發作,你就一籌莫展,你那些屁話都安慰不了她。你便知道不 可娶她為妻,你們只能是情人,也許會成為終生朋友,如她所說,可成不了伴侶, 這也令你憂傷。所以,她的憂傷如此深刻,也深刻影響到你,不可治癒。

  你擔心她哪一天會自殺,像她那位女伴馬蒂娜。馬蒂娜死前的一個星期,同她 有過場談話,選錄了音。一個舊的袖珍錄音機放在桌上,她們邊喝酒邊說話,錄音 機就開著,是馬蒂娜開的,她先沒在意,後來發現小紅點亮著,錄音帶在轉,她問: 「你錄音?」馬蒂娜舌頭有點大,下午就喝起,她到的時候桌上已經好些空啤酒瓶 子,把啤酒當飯吃當水喝是馬蒂娜的家常便飯。她哈哈笑起來了,錄音帶裡馬蒂娜 的聲音,那嗓子沙啞。蒂爾薇說她這女友本來嗓子挺好,天生的女中音,進神精病 院以前還在個合唱團裡湊數,參加演出過福雷妁<安魂曲一,在聖日爾曼大教堂, 法國音樂電台還錄過音,正規演出。

  你從未見過馬蒂娜,你認識茜爾薇的時候她死了已經好幾個月了。留給菌爾薇 唯一的遺物是這一小盤磁帶,聽到後一半,錄的時候電池快用光了,她們的聲音, 特別是馬蒂娜的那粗嗓音,變得就像男人,以至於含糊得完全聽不清。

  她們開始說的沒一句正經,「你也喝一點?」「來一杯」,「我還有半瓶紅酒,」 「沒變酸吧?」「哪裡,昨天才開的……」然後是玻璃杯響動和嘁嚀喊嘰的聲音, 大概在擦桌子。蒂爾薇說馬蒂娜家髒亂得簡直就沒法下腳,可以前不是這樣的,是 她從神經病院出來之後。馬蒂娜說她恨神經病醫院,恨她母親,是她母親把地弄到 神經病院去的。錄音帶裡還說在街上碰到個男人,就帶回家來了。然後是兩人笑, 尖聲的是蒂爾薇,大舌頭的是馬蒂娜,兩人笑了很久,又是酒杯的響動。「怎麼樣?」 是蒂爾薇問。我把他趕走了。他一直賴到第二天下午,我說我要叫警察啦,他才嚇 走了。」又是笑聲。

  「它死的時候多大年紀—.」你問過菌爾薇。

  「比我大……九歲,死的時候過了三十八。」

  「年紀並不大。她沒結過婚?」你問。

  「沒有,都是同居,後來都分手了。」

  「怎麼死的?」

  「不知道,死後第四天,她母親才給我打電話,說有這麼盤錄音帶。我要回來 的,她母親先不肯給,我說有我的聲音,要留個紀念。」

  「你沒問過她母親?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她母親不多講,只說是自殺的,也不同我見面,她認識我,磁帶是寄來的, 馬蒂娜的本子上當然有我地址。」

  她給你看過馬蒂娜的照片,一個眼和嘴線條特別分明的姑娘,咧開大嘴在笑, 也可能畫了妝的緣故,同茜爾薇那淺褐的眼仁相比,眉眼要深得多,是她們那年夏 天一起漫遊西班牙拍的,說起來都快十年了。馬蒂娜邊上的萬桑,精瘦,眼窩深陷, 滿臉青鬍子值,當時和馬蒂娜同居,有部小麵包車,他們把她同她腦袋後面那長像 挺帥的小伙子讓也帶上,窗爾薇那時剛上大學,讓比她大兩歲,據讓說她是他第一 個真正的情人,她寧願相信,雖然讓同她之前早就有過這樣的經驗,不用說,性經 驗。她給你看的另」本照片冊裡有馬蒂娜死前一年的照片,嘴角垮下,已經像個過 氣了的女人。菌爾薇說,她人要比這照片上好看得多,有種成熟女人的誘惑力,那 種憂鬱的倦態。

  她很難說得清楚她同馬蒂娜的感情,她們之間無話不談,可她有好幾年同馬蒂 娜疏遠了。那是從西班牙回來後,討厭她,苗爾薇說地討厭馬蒂娜。她同讓帶的是 帳篷,一天夜裡下大雨,弄得很狼狽,沒法睡了。是馬蒂娜叫他們到車裡去的,她 同讓先在車裡前座上靠著睡。馬蒂娜又要她到後邊同她躺在一起,卻同萬桑做起愛 來,弄得她很不自在,裝做睡著了。隨後不知怎麼的,馬蒂娜又爬到前座去了,讓 萬桑同她睡在」起,她迷迷糊糊的,外面又在下雨。天濛濛亮的時候,她聽見馬蒂 娜同讓做那事,萬桑便把手也伸進她睡復裡,她也就同萬桑做了起來,當時雨打在 車頂上一片沙颯聲,似乎很占然。第二天他們住的旅店,是萬桑要的個加床的房間, 馬蒂娜笑嘻嘻說把大床讓給萬桑和她,她沒拒絕,讓也不吭氣。她第一次聽見讓做 愛時喊叫,她也叫了。她啜吸男人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生活就是這樣,馬蒂娜同萬桑分手了,她也並不愛這男人。馬蒂娜同讓持續了 多久她沒有過問,但她再也不愛讓了,不再管他的事,也有了別的男朋友。

  「你還要聽嗎?」她問你,帶種嘲弄的神情。

  她又說她想知道的是馬蒂娜在同她錄音的時候,是不是就已打定主意自殺?又 為甚麼不同她說?她如今並不怨恨她,那早就過去了,那種破滅感和刺激已不再令 她暈旋,是馬蒂娜的餿主意還是萬桑設的圈套?可她就往裡跳,並不怨恨誰,那迷 醉和苦澀她都品嚐過,負罪與快感,都超越於道德之外。她對馬蒂娜的感情是無法 說清楚的,而馬蒂娜是她唯一可以傾吐的人。

  「這你們男人不懂,你們不可能懂,兩個女人之間的感情,你不要誤會了。」 她說她不是同性戀,同馬蒂娜之間從來沒有過你們男人想像的那種事,她知道你想 像的是甚麼。她也可以告訴你,她還是有些依戀馬蒂娜,她理解她為甚麼自殺,她 沒有精神病,她家人偏要把她當精神病來治,為的是臉面,她母親不能容許女兒成 個賤婊子,但她不是婊子,從來也不是,她只是無人能理解,人不願意去理解一個 人!就是這樣。

  52

  「人民勝利了!」

  天安門城樓上就是這樣宣告的。可勝利的不是人民還是黨,黨又粉碎了一個反 黨集團,在毛死後不到一個月把寡婦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門廣場慶祝勝 利,黨水遠正確!永遠光榮!水遠偉大!而水垂不朽的還是安詳躺進水晶棺裡由人 民瞻仰的毛澤東。

  隨著黨的老幹部平反覆職提升的風潮,他保過的一些幹部特別是王琦同志居然 頗念舊情,把他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門外大柵欄那條狹窄的老街上,突 然迎面碰到了當年一起造反的大李,軍管期間隔離審查了兩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 神病院才放出來。大李也認出他來,一雙大手緊緊握住他,那手還挺有勁,對直望 他,笑嘻嘻的。原機關裡的人說大李瘋了,見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後 撞,他們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終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 多看,寒暄幾句,硬是抽手,趕緊走了。

  大年是銬上手銬正式逮捕的,在前軍管會犯了「路線錯誤」撤走之後,由新來 的軍代表隔離審查,然後在大會上宣佈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兩條人命,老 劉就是他夥同幾個打手在機關大樓地下室裡夜間嚴刑逼供,用有橡皮包裡的電纜線 把內臟打爛了,然後抬到樓上,從窗戶裡推下去,製造個自殺的現場。另一名用同 樣辦法置死的是個從國外回來的女華僑,還電刑逼供,用變壓器把電壓降低,逼她 對錄音機供認是台灣的特務機構派遣來的,發展了哪些人,特務組織的上下級是誰, 以便進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異己的幹部。參與策劃的前中校也同時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黨黑幫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黨中央的機構參與審 理新的反黨集團的專案。王琦提升了,但顯出老態,顯得更慈祥了。地軍管時也被 隔離審查,單獨關在庫房的一個小房間裡半年多,房頂上一個一百瓦的燈泡日夜總 亮,電燈的開關在門外,窗戶從外面用硬殼紙釘死不透縫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要她一遍又一遍寫材料,交代當年北平地下學生運動的情況,她說當時神經都錯亂 了,一閉上眼睛就覺得人頭朝下腳在上倒著旋轉。她說她的情況就算是最好的,沒 有體罰,沒有人身污辱,大概因為她老了,也許有她過去的一些老同志還在軍隊裡 任要職,有點關照。

  老幹部們大都復職了,少數年歲大大如前黨委書記吳濤,先平反恢復待遇,諸 如工資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辦理退休。可像老譚那樣黨外小小的副科長,歷 史又有污點,就一直在干校勞動,直到這干校也取消了,交回到當地政府又重新作 為罪犯的勞改農場,老譚這才回到首都,又不夠退休年齡,只好等待分配個別的甚 麼工作。

  林離婚了,又結婚了,丈夫是個新任命的副部長,文革中前妻死了。

  他開始發表作品成了作家!離開了那機關。林請他去她的新家吃過飯,再婚的 丈夫也在!同他談起文學,說:「我們黨經歷的這場災難真應該好好寫一寫,教育 後代啊!」林在客廳裡陪著,廚房裡有個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國香水的, 很可能是法國灑乃爾的最新香型,總歸是名牌。

  他卻還在辦離婚。他妻子倩寫信向作家協會告發他思想反動,可沒有憑據。他 解釋說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離婚因而憎恨他的緣故。 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積*下來要離婚的雖然沒有要結婚的多,這現象也司空 見慣。剛恢復作業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來不及處理,不想再製造新的麻煩!他 這才終於解脫了這場婚姻。他向倩承認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毛主席的文革,他 也有責任,可這對於喪失的青春也無法補償,幸虧倩的父親歷史反革命加特務」案 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從農村回到了老父身邊。

  他收到過陸的一封信,信中說:「山上那許多好樹都砍掉了,何在於這根朽木。」 陸回絕了分給他的新設立的地區黨紀律檢查委員會主任的職務,還說就此退休,要 在山裡蓋楝房子養老。

  又過了一年,他有個去南方出差的機會,特地繞道去看望曾經庇護過他的這位 恩人。他先到的縣城,他老同學融還住在那草屋裡。其間修敲過一回,可換過的稻 草屋頂又該換了。融還添了個兒子,縣城裡計畫生育管得沒都市那麼嚴,戶籍別一 也都是老熟人!融好歹來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陣子小孩的戶口還 是給上了。融依然當他那農科技術員,他老婆也還在城關的合作社鋪子裡賣雜貨, 想調到家背後小街上的百貨店,好就近照顧家裡的兩個小孩,給管事的幹部送的禮 不夠,終於沒辦成。融的話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對的時間很長。

  從縣城的班車來到那小鎮,這種農村的公共汽車也還老樣子,下車的沒完上車 的便一擁而上。車開走了,他沒進小街,也沒去學校,怕碰上熟人拖去吃飯甚麼的 一時脫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來拖去還不得弄上一兩天。他站 在場上張望,看有沒有個熟人好問問陸現今蓋的屋在哪裡。

  「喲——」木器生產合作社的一個後生嘴上叼的根煙卷,認出了他,過來了, 握個手。他們早先民兵集訓一起打過靶,也喝過酒侃過大山混得蠻熟,這會兒沒準 當上個小幹部了,倒沒拉他去家吃飯的意思,只說待會兒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 不過寄居,人走茶涼,還就是個外鄉人。

  他問明了陸的新屋在河那邊山沖裡的煤喜後山,過了河還有七八里地,且得走 一陣。融告訴他說縣裡的幹部都傳聞陸發了瘋,在山裡蓋了個茅廬,吃素煉丹行黃 老之道,求長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層,陸的那些官復原職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們, 都認為無疑是革命意志衰退,這又是他進山見到陸之後陸告訴他的。

  「不想再弄髒了我的手,這總可以吧,茅舍紫竹園,種菜讀文章,不像你還年 輕,我老啦,這輩子就這樣交代了。」陸對他這樣說。

  陸住的當然並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來並不起眼的磚瓦房,不登上煤雲後的 山崗看不見。陸領了一筆老幹部退休安置費,自己設計監工,當地農民蓋的。屋內 是青石板地面,臥室裡有一塊石板可以掀開,是個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邊的小柴 屋裡,溪流那邊便是松林。陸總算保全了自己,也還隨時想到可能的暗算,這也是 他畢生的經驗吧?

  堂屋的牆腳嵌的是一塊殘碑,從山頂上的破廟廢墟裡叫農民抬來的,字跡殘缺 不全,大致可以讀出建廟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跡:一位落魄秀才參加了長毛造反, 那大平天國也是企圖在地上建立個烏托邦,內鬨與殘殺導至失敗,之後出家在此。 臥室裡堆了不少書,有當時內部出版供黨內高干參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自述》 和三卷本的《戴高樂將軍回憶錄》,也有線裝的《本草綱要》,不知是那年間的版 本,還有剛重新再版的古詩詞。

  「想寫點甚麼,題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誌》,這題目怎彎.就不知能不能 寫出來,」陸說。

  他和陸都笑了,這份默契就是他同陸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陸庇護的緣故吧。

  「去弄幾個菜來下酒!」

  陸例並非吃素,領他去煤礦的食堂。山崗下豎起的電動絞車架是煤井出口,有 好幾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時候,竹棚子蓋的大食堂裡,礦工們都拿著大碗在打 菜飯的窗口排隊,陸進伙房去了。突然有個女聲叫:「老師!」

  排在一身煤灰的漢子們當中一個轉過身來的年輕女人,他立刻認出來是他學生 孫惠蓉!穿的農婦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嬌美的模樣卻還未變,只不過臉盤和身上都 變得渾圓了,那麼高興迎上前來。

  「你怎麼在這裡?」

  他也止不住驚宣口,剛要上前,陸從伙房裡出來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 「走!」

  他不由自主聽從了,也因為以前」直在陸的庇護下,也成了習慣。可他還是回 過頭來,看了這姑娘一眼,那明顯的慌張失措失望和屈辱盡在那雙變得更加深黑的 眼睛裡,嘴微微開張,喃吶想要說甚麼,卻沒說出來,依然愣在排隊拿碗的漢子們 之外,人都在看她。

  「別理她,這婊子跟誰都睡,弄得這礦上動刀子打架!一

  陸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他心還沒平息下來,勉強跟上陸的腳步,就聽陸說:

  「一到月初開支,這也更有兩個錢就往她屋裡去了,弄得村裡的女人又罵又鬧。 這會在礦上看廣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講上兩句,她就賣騷,人還以為 你也沾過,脫不了身的—.」

  半個多小時後,陸擺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廚子來了,從帶蓋子的籃子裡 端出一盤盤還熱的炒菜。他無心喝酒,深深後悔沒站住同孫惠蓉說上話,可又能說 甚麼呢?

  你同她般若兩個世界,儘管你那世界也一樣乾淨不了,而她就在這煤坑裡水遠 也不可能爬出來。她忘了同你隔開的距離,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當地人眼裡那 暗娼的身份,還把你當做老師,她並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壓根兒也沒再想過改變地 的處境,剎時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時朦朧的鍾情,歡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當 頭棒喝,這對她的傷害令你觸痛,久久不能原諒你這軟弱。

  夜裡躺在陸的那有暗道的房裡,聽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陣陣掠過松林的風濤。 他第二天一早過的河,趕到鎮上搭早班車回了縣城。

  你拍過孫惠蓉的照片,你幫她化的妝,抹過口紅,那還是她到生產隊落戶之前, 國慶節學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時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樣板戲中同日偽匪軍周旋 的女英雄阿慶嫂,也是縣教育局發下來的教學大綱中規定的,學生的音樂課都得學 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還是仍在農民集體經營的那煤髻子當暗 娼賣淫,就無從知道了。你離開這國家之後,當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時,這 些照片也連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順帶沒受了。

  你離開中國之前,你當年教過的另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出差去北 京時看望過你。你問起這陸書記,他說過世了。你問怎麼會死的?病死得吧,他說 也是聽說。

  你後來做過一個夢,這鎮子不是那樣屋挨屋,簇擁在一條小街和幾條小巷裡, 而是非常荒涼,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開。那學校在一個山崗上,門窗都敞開空 蕩蕩的。你去找陸,他家也像個村舍,孤零零周圍沒有別的人家,門上掛的把鐵鎖。 那是下午時分,斜陽照」澄黃的土牆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辦法幫 你離開這裡,你不肯終生老死在那空蕩蕩的學校裡。他們叫你看守這學校,沒完沒 了改許多作業本子,你沒有時間抬頭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麼也不清 楚。你就站在土牆前,看著那把掛在門上的鐵鎖,聽見風聲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過 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

  53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這位偉人,是在天安門廣場上,在故宮與前門的 中線,人民英雄記念碑背後,用密集的鋼筋水泥澆注據說可以防氫彈和九級地震剛 落成的陵墓裡。那水晶棺裡,毛的頭顱確實很大,顯然也腫脹了,雖濃妝塗抹還是 看得出來。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隊列裡,經過的時間只能兩至三秒鐘,心中的話尚 來不及形成。

  他覺得有點話要對老人家說,當然不對水晶棺裡作為人民領袖的屍體,而是對 那個只套件浴衣的毛,至於是同哪位女友剛從床上起來,或是從游泳池裡出來,這 並不重要,一個如此偉大的領袖有諸多女友,也無可厚非。他只是想同脫下統帥的 軍裝,除去領袖面具的這位老人家說:您作為一個人活得夠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說 極有個性,可說真是個超人,您主宰中國成功了,幽靈至今仍然籠罩十多億中國人, 影響之大甚至遍及世界,這也不必否認。您可以隨意扼殺人,這就是他要說的,但 不可以要一個人非說您的話不可,這就是他想要告訴毛的。

  他還想說,歷史可以淡忘,而他當時不得不說毛規定的話,因此,他對毛的這 種個人的憎惡卻無法消除。之後,他對自己說,只要毛還作為領袖帝王上帝供奉的 時候,那國家他再也不會回去。他逐漸明確的是:一個人的內心是不可以由另一個 人征服的,除非這人自己認可。

  他最終要說的是,可以扼殺一個人,但一個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嚴不可以 扼殺,人所以為人,就有這麼點自尊不可以泯滅。人儘管活得像條蟲,但是否知道 蟲也有蟲的尊嚴,蟲在踩死捻死之前裝死掙扎逃竄以求自救,而蟲之為蟲的尊嚴卻 踩不死。殺人如草芥,可曾見過草芥在刀下求饒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證明的是 人除了性命還有尊嚴。如果無法維護做人的這點尊嚴,要不被殺又不自殺,倘若還 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嚴是對於存在的意識,這便是脆弱的個人力量所在,要 存在的意識泯滅了,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這些屁話,但他正是為這些屁話而支撐下來。如今,他終於能公然對 毛說出這話的時候,老人家已經死了三十多年了,這話他也只能對毛的鬼魂或是陰 影說說罷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從游泳池裡出來的吧,個子很高,肚皮肥大,聲音挺尖, 有點像女聲,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門城頭那永不改變的巨幅油畫像 上那樣,看上去是個很和藹的人。宣口歡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 特製的熊貓牌香菸,香味撲鼻。毛愛好味道濃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這一點 他醫生的回憶錄總不至於胡編。

  「朋友,」毛說。毛有時對人稱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許多年紀輕輕的女友, 他當然不在此列。男人夠得上毛也稱作朋友的,國人中有林彪,後來說是外逃墜落 在蒙古的溫都爾汗,黨的文件破例公佈了飛機殘骸的照片;外國人則有尼克松,毛 同他侃侃而談,一談就三個小時,那時候都快八十的人了還談笑生風,儘管靠打的 針藥支撐,可連基辛格這樣聰明的猶太人都很欽佩,雖然說不上崇拜。

  毛說朋友,肯定不是對他而言,可他還是不上前,想問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那理想國?還是用來作個幌子?這問題 問得不免天真,也因為還在當時,之後他是不會再問了。

  「全世界一百多個黨,大多數的黨不信馬列主義了」,毛這話是文革初期給夫 人江青的信中說的,那信顯然也是寫給全黨的,未必是夫妻間的私房話,後來黨居 然作為清除當了寡婦的毛夫人的根據,向全民公佈了。

  他當時寧願想!毛既這麼說大抵還是信的,那麼,老人家要締造的就是這樣一 個地上的天國?如果不算地獄的話,這也是他當時想問的。

  「一個初級階段,」毛說。

  那麼您這高級階段甚麼時候能到來呢?他恭恭敬敬請教。

  「七八年又來一次—」毛在給夫人的信中就這樣寫道。「這次文化大革命,就 是一次認真的演習。」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寫道,「而且在七八年以 後,還要有一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爾後還要有多次掃除。」寫完,笑了, 露出一口黑牙。據毛的醫生的回憶錄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從不用牙刷刷牙,毛 晚年接見外國來賓的新聞影片中也相當明顯。

  老人家真是個偉大的戰略家!把國人和世界上許多人都騙了,這也是他想說的 話。

  毛皺了下眉頭。

  他連忙說,您的敵人都敗在您手下,您這一生可是百戰百勝。

  「不要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那也沒甚麼要緊,物質不滅, 不過粉碎吧了。」黨公佈毛的那封已不算機密的家信中就這麼寫道。

  粉碎的不過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無恙,人們照樣去您的紀念堂瞻仰您,這 就是您偉大無可否認的證明,他對毛的鬼魂或是陰影說。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

  您老早年就寫詩,還不能不說是一大文體家,霸氣可是空前絕後,把國中的文 人都滅了,這又是您偉大之處。他說他還能弄點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過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

  他說他最多也只有一丁點猴氣。

  老人家露出一絲笑意,像捏死條蟲,把還剩多半截的菸捺滅了,那意思是要休 息去了。

  毛躺在水晶棺裡,蓋的好像是黨旗,他記不清了,總之黨領導國家,毛又領導 黨,那國旗也大可不必蓋了。在長長隊列中,經過毛遺體前,當時他心中大致有這 麼些還沒這樣成形的話。可他沒敢多停留一步,走過時甚至都沒敢回頭再看一眼, 生怕背後的人察覺他眼神中的異常。

  如今你從容寫來,想對這主宰億萬人的帝王說的是,你因為渺小,心中的帝王 便只能主宰一個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終於公然把這話說出,也就從毛的陰影 裡走出來了,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時,趕上了毛統治的時代,而你 生當其時,也由不得你,這所謂的命運。

  54

  你不再活在別人的陰影裡,也不把他人的陰影作為假想敵,走出陰影就是了, 不再去製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虛空寧靜之中,本來就赤條條一無牽掛來到這世界, 也不用再帶走甚麼,況且帶也帶不走,只恐懼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記得對死亡的懼怕從兒時起,那時怕死遠超過今天,有一點小病便生怕是不 治之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亂想,驚慌得不行,如今已經歷過諸多病痛乃至於滅頂之 災,還活在這世上純屬橈幸,生命本來就是個奇跡,不可以言說,活著便是這奇跡 的顯現,一個有知覺的肉體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與歡欣不就夠了?還尋求甚麼?

  你對死亡恐懼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時候,有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擔心支撐不 到緩過氣來,如同在深淵中墜落,這種墜落感在兒時的夢中經常出現,令你驚醒盜 汗,其實那時甚麼毛病也沒有,你母親帶你多次去醫院檢查過,如今則懶得去做體 檢,那怕醫生叮囑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過生命自有終結,終結時恐懼也同時消失,這恐懼倒恰恰是生命的 體現,知覺與意識喪失之時,剎那間就終結了,不容再思考!也不會有甚麼意義, 對意義的追求曾經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時的朋友當初就討論過人生的終極意義,那 時幾乎還沒怎麼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嘗遍,對意義的追索徒然無益只落 得可笑,不如就感受這存在,對這存在且加以一番關照。

  你彷彿看見他在一片空虛中,稀微的光亮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站立在甚麼確定 不移的土地上,卻又像一根樹樁,只是沒有投影,天地之間的那地平線也消失掉了, 或是又像雪地裡一隻鳥,左顧右盼,時而凝視似乎在沉思,而沉思甚麼並不清楚, 不過是個姿態,一個多少有點美妙的姿態,存在就是姿態,盡可能適意,張開手臂, 屈膝轉身,回顧他的意識,或者說那姿態便是他的意識,便是意識中的你,從中便 得到隱約的歡宣口。

  沒有悲劇,喜劇或鬧劇,那都是對人生的一種審美,因人因時困地而異,抒情 也大底如此,此時的情感到彼時,感傷與可笑也可以互換,也不必再嘲弄!自嘲或 自我清理似乎都已經夠了,只是靜靜延續這生命的姿態,努力領略此時此刻的奧妙, 得其山口在,在獨處自我審視的時候,至於在他人眼中如何,都不再顧及。

  你不知還會做出甚麼事情來,又還有甚麼可做,都不用刻意,想做便做,成則 可不成則罷,而做與不做都不必執著,此刻覺得餓了渴了,便去吃喝,當然也照樣 會有觀點看法傾向乃至憤怒,尚未到憤怒都沒力氣的年紀,出口然也還會有所義憤, 不過沒那麼大的激情,可七情六慾依然還有,就由它有去,但再沒有悔恨,也因為 悔恨既徒勞且不說損傷自己。

  你只看重生命,對生命還有點未了之情,留給自己一點興趣,有待發現與驚訝, 也只有生命才值得感歎,難道不是這樣?

  55

  有一天黃昏時分經過鼓摟,他下車正要進一家小吃鋪子,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 字。他回頭,一個女人站住,望著他想笑又沒笑,咬了一下嘴唇。

  「蕭蕭?」他有點拿不準。

  蕭蕭笑了,不很自然。

  「真對不起,」他一時不知說甚麼好,「想不到……」

  「都認不出來了吧?」

  「長結實了……」他記得的是那少女纖細的身體,一對小奶。

  「成個農村娘們了一.」這女人話裡帶刺。

  「不,健壯多了!」他趕緊找補。

  「不就是個公社社員阻,可不是一朵向陽花了,已經謝啦!」

  蕭蕭變得很尖刻,影射的是一首對黨的頌歌,把社員喻為向著太陽轉的葵花。 他換個話題:「回城了?」

  「在跑戶口,我是藉我媽有病需要照顧回來的!我家就我一個獨女,來辦回城 的手續,戶口還沒上得了呢。」

  「你家還在老地方?」

  「那屋還能拆了?我爸過世了,我媽從干校回來啦。」

  蕭蕭家的情況他一無所知,只好說:「我去過你家那胡同,找過你……一

  這說的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上我家去坐坐?」

  「好。」他順口答應,卻並非有這意思。當年他曾騎車穿過那胡同許多次,就 希望能再碰上,這他沒說!只含糊道,「可不知你家門牌號…:.」

  「我也沒告訴你。」蕭蕭居然記得很清楚,也就沒忘記那個冬夜,她天沒亮走 的。

  「我早不住在原來的那屋了,也去農村將近六年,現在住的是機關裡的集體宿 捨。」

  這不過是一個解釋,而蕭蕭沒有說是不是也找過他。他推車同蕭蕭默默走了一 程。進了個巷口,這胡同他騎車轉過許多趟,從這頭到那端,拐進個別的巷子繞一 圈,再從這胡同那頭轉回來,巷子兩邊的院門二都留意過!心想也許能碰上,可他 連蕭蕭姓甚麼都不知道,也無法打聽,這想必是她的小名,她同學或許家裡人這麼 叫的。這胡同走起來還挺長。

  蕭蕭上前進了個院門,一個大雜院,大門裡左手的一個小門上掛了把鎖,房門 邊擱個煤爐。她拿鑰匙開了房門,屋裡除了」張被子疊起來的大床,到處零亂不堪。 蕭蕭匆匆把靠椅上的衣物拾起,扔到床上。

  「你媽呢?」他在靠椅上坐下,座墊的彈簧直響。

  「住醫院了。」

  「甚麼病?」

  「乳腺癌,已經轉移到骨頭裡去了,希望還能撐個一年半載,等我把戶口上上。」

  這話說得他也不好再問了。

  「要茶嗎?」

  「不用,謝謝。」他總得找點話說,「怎麼樣?講講你,你自己的事——」

  「講甚麼?有甚麼好講的?」蕭蕭就站在他面前,問。

  「農村呀,這些年?」

  「你不也在農村待過,你不知道?」

  他有點後悔跟她來。這壅塞的屋裡亂糟糟,也敗壞心中令他憐惜的那少女的印 象。蕭蕭在床沿坐下,眉心打個結,望著他。他不知該同她再說些甚麼。

  「你是我第一個男人。」

  得。他想起她左奶,不,他左手那便是她右奶上嫩紅的傷疤。

  「可你真笨。」

  這刺痛地,立刻想問問那傷疤的事好回擊,卻問了句「為甚麼?」

  「是你不要的……」蕭蕭說得很平靜,低下頭。

  「可你那時還是個中學生!」他辯解道。

  「早就是農村娘們啦,下去不多久,還不到年把.二….鄉里人才不管這些!」

  「可以上告——」

  「告誰去?」

  「你就是一個傻瓜!」

  「我以為……」

  「以為甚麼?」

  「以為,當時我以為你是個處女.…:」他回想當時,這樣以為才沒敢壞她。

  「你怕甚麼?怕的是我……你就是個暴種!我知道我這樣的家庭出身,不會有 好下場,是我夜裡送上門去的,可你不敢要!」

  「怕背上包袱。」你不得不承認。

  「我才沒告訴你我父母的事。」

  「可我猜得到。現在也晚了,怎麼說呢……」他說,「我結婚啦!」

  「當然晚了,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就是個破鞋,兩次流產,兩個我不要的雜種 —.」

  「你避孕呀!」他也得用話刺傷地。

  「哼,」她冷笑一聲!「農村人不備套子的。誰叫我命不好,沒好娘老子,也 沒個後台,總不能」輩子在村裡這樣下去。」

  「你還年輕,別這麼自暴自棄……」

  「我當然還得活,這不用你來教育我,我受夠了教育!」她笑,真笑,雙手撐 住床沿,肩膀抖動。

  他陪她笑,眼睛濕潤了。蕭蕭卻打住了,他突然從她臉上似乎看到了早先那女 孩的柔弱,但一閃現便過去了。

  「你不想吃點甚麼?只有掛面,你不是也給我下的掛面嗎?」

  「是你做的,」他提醒她。

  蕭蕭到擱在門外的媒爐邊下面去,把房門帶上了。他端詳這亂糟糟的屋裡和扔 在床上的衣服,也有換下髒了待洗的內褲。他需要毀掉那個像夢一樣令他憐惜的印 象,需要放縱一下,需要把這女人當作揀來的賤貨,鄉里人都弄的一個婊子。

  蕭蕭把下好的面端到桌上,囫弄開桌上的糧本鑰匙和一些小零碎,他從背後抱 住她,手就按在她胸脯上,手背上挨了一巴掌,也不是真打。

  「坐下吃吧!」

  蕭蕭並不氣惱,也不動情,她同男人的關係大概就如此,習以為常了。吃麵時 蕭蕭低頭沒說話,他想她明白他想的最甚麼,不需要再說,這已經沒有甚麼障礙了。

  蕭蕭很快吃完了,把碗筷一推,昂頭那麼凱凱看著他。

  一我是不是應該走了?」他問,這又是他虛偽之處。

  「你看著辦吧。」蕭蕭說得很平淡,依然沒改變姿態。

  他便起身到她身邊,捧住她頭,要親她,蕭蕭頭扭過去,低下沒讓他吻。他手 從衣領口伸進去,捏住了這女人變得肥大的奶。

  「上床吧,」蕭蕭歎了口氣說。

  他坐到床沿,看這女人把房門插上,吊在灰黃的舊報紙糊的頂棚下的電燈沒熄 滅,開關就在門邊上。蕭蕭不理會他,逕自把衣服脫了。他一時詫異,竟沒看見她 奶的下方燈影裡的傷疤。他解鞋帶的時候,蕭蕭上床了,把棉被拉開,仰面躺下蓋 上。

  「你不是都結過婚了—.」這女人眼睜睜說。

  他沒說甚麼,覺得受到侮辱,需要報復,報復甚麼卻並不清楚,他猛的拉開被 子,撲到女人身上,想到的是在那個路邊生產隊的倉庫裡另一個女孩的身體,鬱積 的暴力全傾洩在她體內……

  蕭蕭眼睛依然合上,說:「你放心吧,就是有了,也不用刮,我習慣性流產。」

  他查看這陌生的女人一身的皮肉,肉紅的奶頭和深棕的乳暈中點點乳突,都鼓 漲漲的,乳房還白晰柔軟,這才認出下方有那麼」條寸把長淺褐的傷痕。他沒觸動, 仍然沒問這由來。

  蕭蕭說她現在甚麼也不怕了,鄰居要說甚麼說去。可他說他是個已婚的人,要 居民委員會發現告到他單位裡,他那離婚的事就吹了。他套上衣褲的時候,蕭蕭依 然躺在床上,似乎在微笑,但嘴角垮下。

  「你還來嗎?」蕭蕭問,又說,「我以前的同學都不見,特別寂寞。」

  他卻再也沒去過蕭蕭家,也避免經過鼓樓,怕再碰上她,不知說甚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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