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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36

  「把國民黨殘渣餘孽反動兵痞趙寶忠揪出來示眾!」

  前中校在主席台上對話筒高聲宣佈,他身邊端坐的是帶領章帽徽的現役軍人軍 管會主任張代表,不動聲色。

  「毛主席萬歲!」會場上突然爆發一聲呼叫。

  後排的一個胖老頭被兩名青年從座位上拖了起來。老頭掙脫手臂,舉手揮拳狂 呼:「毛曰口自主席萬歲!毛——毛……」

  老頭聲音嘶啞,拚命掙扎,又上去了兩名退役軍人!在部隊服役時學過擒拿, 折臂反擰,老頭當即屈膝跪下,呼叫窒息在喉嚨裡。四個壯實的漢子拖住胖老頭, 老頭兩腳還撐在地上,像條不肯上架開膛的生豬,蹬蹬的腳步聲中,眾人默默注視 之下,老頭從座位間的過道拖到了台前,脖子上硬套住個鐵絲拴的牌子,還企圖引 頸喊叫,耳根被緊緊按住,臉漲得紫紅,眼淚和鼻涕都流出來了。這看書庫的老工 人,民國時代被抓過三回壯丁逃脫兩回爾後投誠解放軍的老兵,終於躬腰低頭跪倒 在地,排在早已揪出來的那些牛鬼蛇神行列的末尾。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口號響徹整個會場,可老頭子三十多年前早就投降了。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也還是在這會場,四年前,這老頭由也在彎腰低頭行列中的前宣萎書記吳濤選 定為學《毛著》的榜樣,作為苦大仇深的工人階級代表,做過控訴舊社會之苦頌揚 新社會之甜的報告,老頭當時也涕淚俱下,教育這些未改造好的文人。

  「把裡通外國的狗特務張維良揪出來!」

  又一個從座位間拖到台前。

  「打倒張維良,」

  不打自倒,這人嚇癱了,都站不起來了。可人人還喊,而人人都可能成為敵人, 隨時都可能被打倒。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都是毛老人家的英明政策。

  「毛主席萬歲。」

  可別喊錯了,那時候那麼多批鬥會,那麼多口號要喊,通常在夜晚,神智糊塗 又緊張得不行,一句口號喊錯了,便立即成為現行反革命。做父母的還得反覆叮囑 小孩子,別亂塗亂畫,別撕報紙。每天報紙的版面都少不了領袖像,可別撕破了, 弄髒了,腳踩了,或是屎急了不當心抓來擦了屁股。你沒孩子,沒孩子最好,只要 管住你自己這張嘴巴,話得說得清清楚楚,特別在喊口號時不能走神,千萬別給巴。

  他凌晨回家騎車經過中南海北門,上了白石橋,屏息瞥了一眼,中南海裡依然 樹影重重,路燈朦朧。隨後下坡,撒間滑行才舒了口氣,總算這一天又平安過去了。 可明天呢?

  早起再上班,大樓下一具屍體,蓋上了從門房值班室裡舖位上拿來的一領舊草 席,牆跟和水泥地上濺的灰白的腦漿和紫黑的血跡。

  「是哪一個?」

  「大概是編務室的……」

  頭臉都被草蓆蓋住了,還有頭臉嗎?

  「從幾樓?」

  「誰知道哪個窗戶?」

  這大樓上千人,窗戶也有好幾百,哪個窗口都可能出事。

  「甚麼時候?」

  「總歸是快天亮的時候……」

  不好說是深夜清查大會之後。

  「也沒人聽見?,」

  「廢話!」

  停留片刻的人都進樓裡去了, 都規規矩矩準時上班,都回到原先各佔H的辦公 室裡,面對牆上的領袖像,或望著先到的人後腦勺,八時正,每個房間的廣播喇叭 都響起來了,大樓上下齊聲高唱八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這巨大的蜂巢比原先更秩序 井然。

  辦公桌上有〕封寫上他名字的信,他心裡一驚。許久沒有過信件,再說從來也 不寄到機關。看也沒看,他立即塞進口袋。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琢磨誰寫來的信, 還有誰不知他住址可能給他寫信?那筆跡也不熟識,會不會是一封警告信?要揭發 他不必投遞給他本人,要不是提醒他注意的一封匿名信?但信封上的郵票八分,本 市信件四分,肯定來山口外地。當然也可能放意貼上個八分郵票障人耳目,那就是 一位好心人,也許是本單位的沒辦法同他接觸,才想出這一招。他想到早隔離了的 老譚,可老譚還可能寫信嗎?也許是個陷阱,對方一派的甚麼人對他設下的圈套? 那就正在關注他的動向。他覺得就在監視中,軍代表在清查小組會上說的那沒點名 的第三批沒準就輪到他了。神經開始錯亂,想到他對面門外走廊上過往的人,是不 是在觀察清查大會後潛藏的敵人異常舉動?這也正是軍代表在夜戰大會上的動員: 「大檢舉,大揭發,把那些尚在活動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統統挖出來!」

  他想到了背後的窗戶,突然明白了一個人好端端的怎麼能跳樓!出了一身冷汗。 他努力沉靜下來,裝得若無其事,辦公室裡沒跳樓的都若無其事,不也是裝出來的? 裝不出來對自己失控,便朝樓下跳。

  挨到午飯時間,再革命飯總是要吃的,立刻意識是句反動話,他得泯滅這些反 動思想,那怕是一個句子,憤慨鬱積在心都會給他釀成災難,禍從口出,這至理名 言口可是自古以來智慧的結晶。你還要甚麼真理?這真理就是千真萬確,甚麼都別 想!別動心思,你就是個自在之物,你的病痛恰恰在於總要成為自為之物,就注定 你災難無窮。

  好,回到他,那自在之物,磨磨蹭蹭,等辦公室裡的人都走了再上廁所。飯前 先去解手極為正常。他插上大便池門裡的插銷,掏出了信,沒想到竟是許倩寫來的。 「我們這犧牲了的一代,不配有別的命運……」這話跳進眼裡,他立刻把信撕了。 轉念,又把撕了的紙片全裝回信封,拉響水箱,察看便池四周,沒留一個紙屑才開 門出來,洗手,用水擦了擦臉,鎮定精神,下樓去食堂了。

  晚上回到房裡,他插上門銷,台燈下把碎紙片拼湊齊,反反覆覆研讀這封來信。 一個哀怨的聲音在訴說絕望,卻隻字沒提小客棧那一夜,也沒說到地碼頭上被截之 後的事。信中說這是寫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封信,他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一封 絕命書。「我們這犧牲了的一代」,信就是這麼開頭的,說她分配到晉北的大山溝 裡一個小學校當教員,賴在縣城的招待所裡還沒去。她之前,一個華僑女生也分派 到大山裡的一個一人一校的小學,帶了她在新加坡的父母早為她準備好的六箱嫁妝, 用毛驢駝去的,一個星期後便死在山溝裡了,無人說得出死因。她如果也去的話, 就不會再見到她了。情在呼救,他是她最後維繫的一點希望,想必她父母和姨媽都 無法援救她。

  半夜裡,他騎車趕到了西單郵電大樓,縣招待所的信紙上印有電話號碼,他要 了個加急電話。一個女聲懶洋洋的沒好氣問找誰,他說明是北京的長途,找個待分 配的大學生叫許倩的,電話便撂下了。話筒裡嗡嗡響了許久,才有個同樣沒好氣的 女聲問:「你是誰?」他說出要找的是誰,對方說:「我就是」。他全然聽不出倩 的聲音了,同她那一夜就沒大聲說過話,這陌生的聲音令他一時不知說甚麼是好, 話筒裡依然嗡嗡空響,他支支唔唔說:「知道你還在,就好。」「嚇了我一跳!這 深更半夜突然叫起來,弄得人心驚膽戰!」倩在電話裡說。他想說他愛她,無論如 何得活下去二路騎車準備好的那些話卻無法出口,這深夜北京打去的加急長途電話, 那山區閉塞的小縣城裡的接線員一定在聽,他不能給倩若心來甚麼嫌疑,讓人誤以 為她有甚麼事。話筒嗡嗡空響,他說收到她的信了。話筒又嗡嗡響,他不知道還應 該再說甚麼。「你要打電話的話,白天再打。」那聲音冷漠。「那麼,對不起,休 息吧,」他說。那一頭電話便扣上了。

  37

  一個姑娘撲倒在你身上,你躺在床上,沒完全清醒過來。她笑嘻嘻同你打鬧, 你不勝驚喜,希望不是在做夢。你被她的胸脯壓住,從敞開的領口摸到她細滑的皮 膚,捏到結結實實的奶,她也不遮攔,就同你鬧著玩。你慶幸這不期而遇,卻叫不 出她的名字,隱隱約約知道她的名字,可又怕叫錯了。搜索記憶,那麼個環境,有 那麼個女孩,你時常在路上遇到,可總無法同她親近,這會兒就貼在你身上,你說 怎樣也想不到能這樣見到她,你真高興!她說就是來找你的,路過這城市,聽說你 在開會,就找到這裡來啦。你說別走了—.她說當然,不過得先把行李存了,辦好 登記住宿的手續。你沒立刻同她做愛,心想有的是時間,她既遠道來特地找你,不 會就離開。你即刻翻身起來,問她行李在哪裡?她說,噬,不就撂在邊上那房裡。 你側身探望!兩間房竟然相通,沒有隔斷,那房裡還有兩張床。你擔心再住進別人, 說得趕緊找旅館的服務員換間雙人房。可正是午餐時間,那麼先去餐廳一起吃飯, 她緊跟你,假身相依,說找你可找的好苦,你依然在思索她的名字,望了望這熟識 的面孔,可又難以確認。她更像女人而非少女,一個大姑娘或是一個小女人,同她 做愛該不會有甚麼障礙,再說她就為你而來。她問是不是要見見會議的主持人,先 介紹一下?你說你如今是個自由人,想同誰一起就住一起,用不著誰來批准,你乾 脆帶她去旅館的服務台換個雙人房間。櫃台後的男人給了你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 鑰匙上的小牌有房間號,你問他這房在哪裡?那人說他只管登記,要問可以打電話, 紙條上便有電話號碼。你問可不可以用他櫃台上的電話,他說得投硬幣。你摸索口 袋找不出零錢,又同那人商量,是不是可以先打了回頭再付?他不置可否,你打了 電話,回答說房間在三樓。你乘電梯卻到了頂層,出來竟然是個停車場。你們又進 電梯,到了樓下,依然找不到那房間。你攔住過道裡推個車在清理房間的女服務員 問,她說還要再下一層。你們終於到了底層,是個考究的大餐廳,你想不如先吃飯。 領座的打的領結,彬彬有禮說對不起,這得預先定座,位子都滿了。你說是參加會 議的,他說為與會者專門準備了,在另一個餐廳。你同她又乘電梯上去找你們的房 間,細看鑰匙上的號碼有些古怪:NO.一一G.Y。你找到十四十五十六號房門,可 就沒有十一號。你問過道邊的酒吧在高腳凳上坐的一個胖女人,想必是住在這裡的 旅客,該知道這號碼怎麼回事。轉椅一轉,這女人轉過身指著你身後說,噬,那個 洞穴! 你不明(口怎麼會是洞穴?而門框上釘的銅牌果然是一一.G,後面還有個 字母模糊不清, 可能是N。你掀開用玻璃珠子串成的門簾,裡面好大一排統鋪,你 環顧這間大屋,統鋪右邊上方還有一層舖位,伸入牆裡,爬著才能進去,四個雙人 的舖位都放上枕頭。你想到要同她做愛,便在盡裡最邊角放下了她的行李包。從房 裡出來,你心想無論如何得另找個單間。可她說同來的還有個女伴,得住在一起, 好在這城市她們還有熟人!總有辦法落腳。可你說她既然來找你:….她說下一回 吧,還有機會。她轉身要走,你醒來了,十分遺憾,想再追憶,想抓住些細節,弄 明白這夢怎麼來的,卻發現睡在個單人床上—一個小房間裡,窗外鳥嗚。

  你一時記不起怎麼會睡在這裡,頭腦昏脹,還沒全醒,昨夜酒喝多了。很久沒 這樣濫飲,各種酒混雜,威士忌五糧液紅葡萄酒,而啤酒不過用來解渴,整箱的啤 酒開起來沒完。蘇格蘭的威士忌是誰從英國帶來的,而五糧液來自中國,你記起來 了,是一幫中國作家和詩人在這裡開會,斯特哥爾摩南郊,以被謀殺的帕爾梅總理 命名的」個國際中心。

  你重新睜開眼,坐了起來,望見窗外」片湖水,雲層很低,平坦的草地上樹木 茂盛,只有鳥叫而四下無人,十分安靜。

  你追憶夢中那姑娘給你的溫馨,不免悵然,怎麼做這樣個夢?都怪昨晚這一夥 又談的是中國,喝那麼多酒,中國真令你頭疼。可這正是會議的宗旨,討論的是當 代中國文學,由瑞典人出錢把一幫子海內外的中國作家請來,提供機票和幾天的吃 住,這麼好一個度假勝地,

  你沒去餐廳吃早飯,從窗口看見樓下的大轎車開了,人都去斯特哥爾摩觀光。

  隨後—你沿湖邊鋪了沙石的土路走去二片草場。一個個巨大的(口塑料包,裝 的大概是收割的草料。青綠的草地上,蒼蔥的森林邊緣,此一處彼一處,這些潔白 的物體顯得那麼不真實,你好像又進入夢中。

  順小路進到樹林裡,湖光不見了,林子深處樹木越見高大,最挺拔的是紅松。 你突然聽見男女孩子的叫喊聲,不禁有些激動,彷彿回到童年,你自然也明白那時 光不會再有了。你站住傾聽,想證實是不是幻聽,加緊腳步繼續前去口小路拐彎, 前面有片林間隙地,果真有兩個女孩,高個子的女孩穿條剪去半截的牛仔褲,褲腿 的毛邊在膝蓋以上,同個小一些的女孩各拖一個大口袋,在地上可能在揀松果。再 遠,還有個小男孩,手裡拿個捕飛蟲的網兜跑來跑去。兩個女孩時而停下來,你免 得干擾她們!放慢腳步。小男孩在前面邊跑邊叫,兩個女孩喊他,男孩子不聽還跑, 她們拖著口袋也就跟上去。孩子們的聲音漸漸遠了,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長了 草的土路也變得荒寂了。似乎還可以聽到孩子們隱約的叫聲,你站住諦聽,卻只有 風穿過樹梢陣陣的松濤聲。

  你還在追憶那夢,追憶撫摸地細滑結實的小奶那手感,追憶那張模糊不清但又 熟悉的面孔,又想起另一個做過的夢。奇怪的是你已多次做過這樣的夢,竟然成了 回憶,彷彿確實有過這麼個女孩。她和同班的女生下課了,你和她好像是同班,可 不容易接近,她們快快活活總是一群,也同男孩們交往,甚至交往的就是男人,可 你無法進入她們的圈子裡。你便又記起住過一個大院落,你家在後院,可你難以通 過住滿人家的前院進入你家!那女孩好像就住在這前院。於是,同另一個夢境又聯 繫起來,那女孩家在一條壅塞的小街裡,一個很深的老院子,一進套一進,她家在 頭一進庭院,進大門後左手的廂房,你中學的一位同學也住在這院裡。你來看他是 為的打聽這女孩家還在不在,臨了,你也沒找到你那同學。這又牽連起另一些夢境, 類似不確切的回憶,夢境與回憶難以區別,你記得你小兒時的光景,大約四五歲, 那還是戰亂中父母帶你逃難,就住過一個大雜院,可你要找的卻是個胸前鼓突突的 大姑娘,記憶和夢都含混不清。

  童年如煙如霧,只若干亮點浮現,如何將那淹沒在遺志中的往事恢復?漸漸顯 露出來的也難以辨認,分不清究竟是記憶還是你的虛構?而記憶又是否準確?毫無 連貫,前後跳躍,等你去追蹤,那閃爍的亮點便失去光彩,變成了句子,你能連綴 的僅僅是一些字句。記憶能否複述?你不能不懷疑,你同樣懷疑語言口的能力。所 以複述記憶或是夢,總因為有些美好的東西在閃爍,給你溫暖馨香憧憬與衝動,而 句子呢?

  你記得確有一個女孩和他同坐」張課桌,也同一條板凳,那是個很白淨的小姑 娘。一次考試時他的鉛筆斷了,那女孩發現了,便把課桌上她的文且一盒推過去, 裡面都是削得尖尖的各種鉛筆。他從此便注意到這女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也要 探望有沒有她的身影。他拿起過這女孩夾在課本裡的一張有香味的卡片,下課時, 女孩便送給他了。同班的男生看見了紛紛起哄:「他倆好!他倆好哪—.」弄得他 滿面通紅,但也許正因為有這種刺激,溫馨同女性對他來說,從此聯繫在一起。

  你還記得少年時的l個夢, 在個花園裡,草沒推剪,長得很高,草叢裡躺著個 女人,潔白的裸體,一個冰冷的大理石雕,是他讀過梅裡美的小說一伊爾的美神一 之後做的這夢。他同這石像竟緊貼住睡在一起,怎麼性交的全然不清楚,可胯間濕 了一灘,涼冰冰的,那是麼一天夜裡,他醒來惶恐不安。

  你想起伯格曼的那黑白的老影片一野草莓一,把一個老人對死的焦慮捕捉得那 麼精細。你大概也漸入老境。他的另一部影片一絮語與叫喊一中的三姐妹和一個肉 感的胖女僕,在寂寞與情慾與病痛與對死的恐懼的折磨中,這都喚起你同感。文學 或藝術是否可以交流?本無需討論,可也有認為無法交流的。而中國文學是否也能 溝通?同誰?同西方?還是大陸的中國人同海外華人?而甚麼叫中國文學?文學也 有國界一.而中國作家有沒有一個界定?大陸香港台灣,美籍華人是不是都算中國 人?這又牽扯到政治,談純文學吧。有純而又純的文學嗎?那就談文學,那麼甚麼 是文學?這都同會議的議題有關,也都爭個不休。

  這類文學與政治的爭論,你已膩味了,中國離你已如此遙遠,況且早被這國家 開除了,你也不需要這國家的標籤,只不過還用中文寫作,如此而已。

  38

  幾輛大巴士停在不到一個月有五起跳樓的這大樓前,首批去農村的一百來人列 隊等軍代表臨行前訓話,每人胸前別上一朵紙做的紅花,這也是張代表的指示,上 車前叫幾個辦公室裡的人趕做出來的。

  這一支隊伍戰士們一多半上了年紀,還有女人和到退休年齡而未能退休的,以 及病休的高血壓患者,包括當年延安根據地的老幹部和在冀中平原打過地道戰的老 游擊隊員,根據最新發佈的毛的「五.七指示」,去種田,有了這朵紙花在胸前, 勞改也光榮。

  張代表從樓上下來了,手指並弄,擱在帽沿上,向大家行了個注目禮:

  「同志們,你們從現在起就是光榮的五七戰士了!你們是先遣隊,負有建設偉 大領袖毛主席號召的共產主義大學校的重大使命!我祝大家勞動和思想雙豐收!」

  不愧是正規的軍人,沒有廢話,說完便抬起手臂向大家示意,這就該上車了。 樓前來送行的有家屬,也有這樓裡的同事,各層窗口都有人招手。三年來的派仗也 打夠了—走的好歹都算是同志,更有些女人抹眼淚,這場面就有點動人,但總體上 氣氛歡快。

  他心裡還真竊竊歡喜,把一切都清理了,連房裡那個搪瓷尿盆都刷洗乾淨,包 裝到公家發的木條釘的箱子裡。下放的每人免費發兩個這樣的木箱,多要則個人付 款,這都由國務院新成立的五七辦公室專門下達了文件。他那些書也統統釘死在木 箱裡,雖然不知道何時還能打開,總得終生伴隨他,是他精神上最後一點寄托。

  他遞交下放申請書的時候,張代表有點遲疑,說:「清查工作還沒結束嘛,還 有更艱巨的任務在後面」

  他不等軍代表說完便滔滔不絕,一口氣陳述了要接受勞動改造的決心和必要, 還說:

  「報告張代表,我女朋友也大學畢業分配到農村了,干校建設好了,也可以把 她接來落戶,就在農村幹一輩子革命!」

  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他並非躲避嫌疑,而是極為務實的考慮。張代表眼珠一 轉,這一轉可是決定他生死命運。

  「好!」張代表接過了他的申請書。

  他鬆了氣。

  只有一個人說:「你不該走!!」

  那是大李,他聽出來是對他的譴責。他保護過的王琦同志來送行,眼睛紅了, 轉過臉去。大李也還來同他握手告別,眼泡浮腫,卻顯得更憨厚了,他們始終也成 不了朋友。他看出了大李的孤單,解散了的這造反派中他有的是戰友,卻沒有真朋 友,而他也拋棄他們了。

  下樓集合站隊之前,他去他的老上級老劉的房裡也握了個手,老劉那手緊緊握 住他,像捏住根救命的稻草,可這稻草也要逃避沉沒。他們默默妞芸口捏住了一會 兒,總不能牽扯住一起沉沒,老劉的手先鬆開了。他總算終逃離了這瘋了的蜂窩, 這楝製造死亡的大樓。

  前門外,火車站總那麼擁擠,站台上!車廂裡,告別的和送行的人頭一動,這 時主要是下放的機關職工幹部和去農村落戶的中學生,大學生已經都打發到農村和 邊疆了。上車的男女孩子堵塞在窗口,擠在車窗外頻頻囑咐的是他們的父母。站台 上鑼鼓喧騰,工人宣隊員們帶領還不到下鄉年齡的一幫小孩子在敲打,把這分別的 場面弄得十分熱鬧。

  穿藍制服的調度員連連吹哨,人都退到站台上的白線後面,車卻遲遲不見起動。 站台上突然一陣騷亂,先是一隊持槍的軍警跑出來,站成一線,跟上來長長」隊剃 光頭的犯人二律背個被包,手裡拎個搪瓷碗,踏著整齊的步子,低聲唱頓節奏分明 的口號:

  「老老實實,重新做人,抗拒改造,死路一條!」

  唱頌聲低沉,一再重複,帶有安魂曲的莊嚴,孩子們敲的鑼鼓停了下來。犯人 的行列斜穿過站台,隨同反覆的口號聲進到列車尾部加掛的幾節沒窗戶的悶罐子車 裡。十分鐘後,列車在一片肅靜中緩緩起動。這時,先有幾聲壓抑不住的啜泣來自 站台上,車上車下立刻弄成孩子和大人的一片哭聲,當然也還有揮手強打歡笑的, 那人為的歡樂氣氛消失殆盡。

  車窗外,水泥電線桿紅磚房,灰色混凝土的建築物一個個煙囪光禿禿的樹枝丫 紛紛後退。他可是心甘情願,總算逃離了這令人恐怖的首都。迎面來風還冷還硬, 無論如何,他至少可以暢快呼吸一下,不用再每時每刻提心吊膽。他年輕力壯,沒 有家小,沒有負擔,無非種地。他大學時就下鄉幹過,農活再累,神經卻不必繃得 這樣緊張。他想哼個歌,還有甚麼老歌可唱的?得,不唱也罷。

  39

  路易.阿姆斯特朗這老哥們,你自認是他兄弟,儘管他早已死了,可你瞧那黑 白的老影片,一條條白道子在下雨,這老黑哥們卻唱得在地上直打滾。

  一屋游絲,在風中飄…

  你得活得快活,活得盡興,啊,馬格麗特,你又想起她,就是她讓你寫這本破 書,弄得你好憋悶,好生壓抑,這婊子折騰得你好苦,真想狠狠再操操她,照她要 的那樣抽打,這受虐狂,再抽她你可不會再流淚。

  你還真想哭上一回,像個任性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哭得個死去活來,可你沒有 眼淚,沒有,還真的沒有,你老啦,哥們!

  管你是一條蟲,還是一條龍?更像一頭沒主人的喪家之犬,也不用愉悅誰,去 討人宣口歡。你,一隻打洞的鼴鼠,就喜歡黑暗,黑暗中甚麼也看不見,看不見獵 槍,也喪失目標,而目標又有何用?

  如今你獲得了新生,揀起的這條性命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你就要讓你這殘存 的性命活得還有點滋味。最重要是活得快活,為自己活而自得其樂,別人如何評說, 全不在乎。

  自由自在,這自由也不在身外,其實就在你自己身上,就在於你是否意識到, 知不知道使用。

  自由是」個眼神二種語調,眼神和語調是可以實現的,因此你並非一無所有。 對這自由的確認恰如對物的存在,如同一棵樹一根草一滴露水之肯定,你使用生命 的自由就這樣確鑿而毫無疑問。

  自由短暫即逝,你的眼神,你那語調的那一瞬間,都來自內心的一種態度,你 要捕捉的就是這瞬間即逝的自由。所以訴諸詔言,恰恰是要把這自由加以確認,那 怕寫下的文字不可能水存。可你書寫時,這自由你便成看見了,聽到了,在你寫你 讀你聽的此時此刻,自由便存在於你表述之中,就要這麼點奢侈,對自由的表述和 表述的自由,得到了你就坦然。

  自由不是賜予的,也買不來,自由是你自己對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 你口叩嘗這點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愛帶來的快感」難道不是這樣?

  神聖或霸權,這自由都承受不了,你不要也要不到,與其費那勁,不如要這點 自由。

  說佛在你心中,不如說自由在你心中。自由絕對排斥他人—倘若你想到他人的 目光,他人的讚賞,更別說譁眾取寵,而譁眾取寵總活在別人的趣味裡,快活的是 別人,而非你自己,你這自由也就完蛋了。

  自由不理會他人,不必由他人認可,超越他人的制約才能贏得,表述的自由同 樣如此。

  自由可以呈顯為痛苦和憂傷,要不被痛苦和憂傷壓倒的話,那怕沉浸在痛苦和 憂傷中,又能加以觀照,那麼痛苦和憂傷也是自由的,你需要自由的痛苦和自由的 憂傷,生命也還值得活,就在於這自由給你帶來快樂與安詳。

  40

  「不要以為把那些老反革命都肅清了就天下大平,你們可要擦亮眼睛,這些現 行的反革命分子是我們更危險的敵人—.他們隱藏得很深,十分狡猾,接過我們無 產階級的革命口號,卻暗中挑動資產階級派性,攪渾我們的階級陣線,大家千萬不 要被他們蒙蔽,好好回想一下!運動中那些上竄下跳的人物,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 革命兩面派,就睡在你們身邊—.一

  軍管會副主任龐代表戴寬邊黑框的眼鏡,在部隊裡可是當政委的,從北京專程 來農場,站在曬場的石碾子上,手裡晃動一份文件,作的動員報告:「五七干校不 是階級鬥爭的避風港!」

  又開始清查一個稱之為「五.二一」的現行反革命集團,運動以來的造反派頭 頭和活躍分子都在審查之列。他立即被解除了帶頭幹活的班長職務,停止勞動,詳 細交代這些年,逐年逐月哪一天—在甚麼地點,有哪些人—那開過哪些秘密會議, 干了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當時還不知道大李在北京已經隔離審查了,連續幾天日以繼夜的審訊,加上 拳打腳踢,供認了是「五.二一」分子,當然也供出了他,而且招認他們那次在王 琦家碰頭是反革命組織的秘密策劃,同反黨黑幫分子也勾結在一起,並接受指揮, 最終的目的是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再後來便關進了神精病醫院。王琦也隔離審查了。 老劉隨後在大樓的地下室裡刑訊時打死的,再抬到樓上,從窗口扔下來,弄成個畏 罪自殺。

  他幸虧在風起於青萍之未,嗅出了地平線上圍獵的狗群的氣味。他如今已懂得 這政治獵場上是怎樣運作的:根據林副統帥簽署的「一號戰備動員令」,大批人員 連家屬們都遣散下來意味更徹底的清洗。前幾個月那種雖然艱苦卻還和平的氣氛迅 速消失,新來的人重新點燃的敵意代替了他們原先那點哥們義氣,老的連隊排班打 散了改組,黨支部重新建立起來,幹部都由軍管會在北京就任命了。他得趁獵場收 攏前瞅空子突圍逃竄—半夜裡偷偷趕到縣城給他中學同學融發去了那份電報。

  天無絕人之路,不如說天見可憐,放了他一條生路。下午人都下地去了,只有 他在空空的宿舍裡寫交代。有人經過,他便裝模作樣抄上幾句毛的語錄。公社的郵 電員騎車在門外場子上喊:「電報!電報!」

  他跑了出去,正是融的回電。聰明的融電報上的落款,只寫了他工作的那縣裡 農技推廣站的電報掛號,而電文卻是:根據中央有關戰備的文件精神,同意接收某 某同志下放到本縣農村人民公社落戶勞動。務必月底前速來報到,過時不再安置。

  趁人還都在地裡幹活,他趕到了十里地外的校部。放電話和打字機的大屋裡沒 人,裡間的小屋是宋代表辦公和睡覺的地方,房門合上,裡面悉悉索索作響。

  「報告宋代表!」

  這都是當兵的規矩,他學得挺好。隔了一會兒,宋代表出來了,軍裝是工整的, 只衣領的風紀扣還沒扣上。

  「我這干校可算畢業了,就等您發證書了!」

  這話他一路上就想好了,而且以再輕鬆不過的口氣說出來二副嘻皮笑臉的樣子。

  「啥子個畢業了?」宋代表一臉沒好氣。

  他卻把笑容凝固在臉上,雙手呈送上電報。識字不多的宋代表一手接過,把重 文一個字一個字琢磨了一遍,抬頭,眉頭的皺紋也張開了,說:

  「沒得錯,都符合文件精神。你有親屬在那邊?」

  「投親靠友,」他引用的也是宋代表傳達的戰備動員令中的詞句,立刻又說, 「有朋友在那邊安排的,到農村永久落戶!徹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再找個農 村的妹子,總不能當一輩子光棍!」

  「都找好啦?」宋代表問。

  他聽出了友善,或是同情或是理解,宋代表打農村參軍從號兵好不容易熬到個 副團級作戰參謀,老婆孩子尚在農村,一年也只有半個月的探親假,自然也想女人。 軍管會分派他管這一大批人勞動也是個苦差。負責清查的軍管會副主任龐代表同各 連隊黨支部書記佈置了任務,前兩天趕回北京去了,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朋友給我說了個妹子,我人不去怎辦,還不黃了?到哪裡都是勞動,娶個老 婆也就安家啦!」

  他得把話說得讓這農村出身的宋代表也覺得在理而中聽。

  「倒也是,你可是想好了,這一走你還保留的北京城市戶口可就吊銷啦!」

  宋代表也不講官話了,從抽屜裡拿出本公文格式,叫他自己填寫,又朝裡屋喊 了聲:「小劉!給他蓋個公章!待會把那份材料趕快打出來,」

  電話接線員兼打字員那小女人婷婷的出來了,頭髮好像剛梳過,腦後一對短辮 子橡皮筋箍到髮根,兩撮頭髮翹翹的,拿鑰匙開了個上鎖的抽屜,取出公章,便坐 到打字機前的凳子上,一個字一個字戳那笨重的鉛字盤。宋代表接過他寫好的公函, 核對的當口,他連忙恭維:

  「咱可是宋代表手下第一名畢業生!」

  「這鬼地方,望不到頭的鹽減地,啥子也不長,除了風沙。那像我們老家,種 啥長啥,到哪裡還不是勞動嘛!」

  宋代表總算把那紅印蓋上了。許多年之後,他見到當年一起種地的校友,聽說 這頗通人情的宋代表,在他逃走不久同女電話員在麥地裡脫了褲子,做那檔子事, 叫人用手電筒照見了,弄回了部隊。這宋代表的軍銜同貧瘠的地裡的麥子一樣,注 定長不高。

  回住地的路上,遠遠的拖拉機突突在犁地,他大聲招呼道:「哥們!」

  唐哥們京城騎摩托的交通員那差丟了,也弄來農場,在機械班駕鐵牛。他跑過 鬆軟的泥地!追上拖拉機。

  「嘿!」唐哥們也抬手示意。

  「幫個忙。」他在拖拉機下面跑。

  「這年月,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呀,啥事?快說吧,別讓人看見我同你說話 呢,聽說你們連隊在整你?」

  「沒事啦!咱畢業啦!」

  唐把機器停了下來。他爬上駕駛台,把蓋了戳子的公函亮了亮。

  「得,抽根菸吧!」

  「這都是宋代表恩典,」他說。

  「你算是脫離苦海了,那就快走吧!」

  「明早五點,你替我把行李都拉到縣城火車站,行不行?」

  「那我弄個卡車去,宋代表不都批准了嗎?」

  「風雲莫測,對誰也別說!」

  「我一准把車開出來!妻追問,找宋代表去,這麼說不就得?」

  「記住,明早一准五點鐘!」他跳下駕駛台。

  「我在你們宿舍的路口撳喇叭,你就上車,包在哥們身上了,誤不了事的!」 唐拍了下胸脯。

  拖拉機突突突突遠去,剩下的五里路他慢悠悠,躍蹈踏踏,一路盤算怎麼對付 掉這最後一夜,清晨時分又怎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行李和那幾個沉重的書箱子從 宿舍搬到車上。他挨到天黑,耗過了晚飯時間,人們開始圍到井邊打水效洗,他這 才在宿舍裡露面。他也漱洗,乘機把零星物口叩打點好。在熄燈就寢前,他來到由 軍管會新任命的連隊黨支部書記那屋,出示了他去農村落戶的公文。室日記坐在條 凳上,脫了鞋正在洗腳。他同樣以開玩笑的口氣對滿屋子的人鄭重宣佈:「宋代表 批准我畢業了,來向同志們告別,不算是水別吧,總之先行一步,去當個真農民, 徹底改造啦!」

  他又顯出」臉茫然,似乎心情沉重,表明這前途並非美妙。那主果真來不及反 應,沒明白過來這是不是對他的特殊懲處,只說了句明天再說吧。

  明天?他想,等不到這主去校部,等不到他們同北京軍管會電話聯絡,就已逃 之夭夭。

  回到宿舍,燈已經熄了,他摸黑和衣躺下。半夜裡就點微光,時不時看看手錶 模糊不清的指針。估計將近天明,便起身靠在牆根,穿好鞋,沒立刻捲起地上的鋪 蓋,那會把屋裡的人過早弄醒,同屋負責盯梢他的行動的那條狗,就有可能去報告 連隊黨支部書記。

  沒有人知道他黎明前動身,他暗中屏息諦聽有沒有汽車喇叭聲,從大路口到宿 捨還有五六十米,聲音不會大響。他覺得耳鳴,睜大眼睛,這樣聽得更真切,要在 一聽到喇叭就捆起鋪蓋,推醒兩個人,幫他抬走對面牆根的那幾口木箱。

  叭叭清脆的兩聲,天還沒亮,他一躍而起,悄悄開了門,撒腿跑到路口。

  「哥們就是信得過的!」

  唐亮著車燈,向他抬手示意。他立即跑回來,推醒了睡在統鋪邊上的兩位。

  「這就走?」他們爬起來,還沒大醒。

  「可不是,趕火車嘛,」他連忙捲起鋪蓋。

  幾分鐘後,他跳上車,向迷迷糊糊的兩位哥們揮揮手,別啦,五七干校,這勞 改農場!

  41

  頭腦一片空白。車窗外灰黃蕭索的大平原,路邊光禿禿的樹枝閃閃而過。他一 夜沒睡,十分疲勞,可沒有絲毫睡意!凱望著窗口,還不敢相信就這樣逃脫了。火 車過了黃河大橋,田地裡有點灰暗的綠意,過久一的小麥開始緩青。又過了兩三個 小時,停了幾個站,閃過的樹枝變得青灰,一根禿樹上有點嫩綠的葉片,之後便見 到楊樹潤澤的新葉在風中抖動,送來早春的消息。你得救了,他心中湧出了這麼句 話。

  過了長江,田地都蔥綠了,水田裡秧苗的間隙映著光澤的藍天,這世界真真切 切,他也舒緩過來了,這才沉沉入睡。

  轉車之後!又搭上長途汽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破舊的車子眶裡眶當,震盪 得像要散架。車窗外卻滿目青山蒼翠,山坡灌叢裡到處開的一簇簇水紅的杜鵑花, 他興奮得不行。

  那山區小縣城裡,一條青石板路面的老街巷盡頭,他找到了融的家,一楝土屋 額的稻草頂。融一個外地人,來這裡混得並不好,但獨門獨戶,門前還有青翠的竹 子圍住個菜園,就足夠他羨慕的了。融的妻子是本地人,在個雜貨鋪子當售貨員, 他們有個小兒子,才幾個月,睡在堂屋搖籃裡。屋外院子裡陽光和煦,一隻母雞領 著一窩黃毛小雞在地上啄食也令他感動。

  融的妻子在籠屋裡給他們做飯,融問了問京城裡的事和他的情況,他講了一些。 融說:「都斗甚麼呀?這裡可是天高皇帝遠,縣裡的幹部也鬥過一陣子,都不關老 百姓的事。」

  「融,還記得不?我們那時通信討論哲學,還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終的意義?」 他想調笑一下。

  「別甚麼哲學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發了。「不就是養家過 日子,這草頂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換新草,瓦房也蓋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這樣讓他回到生活中來。他想,就應該像融這樣實實在在過日 子,便說!「我乾脆去大山裡,找個村子落戶!」

  融卻說:「你可得想好啦,那種大山裡進得去,可就出不來。你呀,總是想入 非非,還是現實點吧!」

  融又幫他策劃去個有電燈的鄉里,有公共汽車直達,要得個急病,也能當天送 到縣醫院。

  「想紮下根來,就得同農村幹部那些地頭蛇搞好關係,北京那此一破專!你去 縣裡報到的時候,同那些幹部一句也別談!」融告誡道。

  「知道,再也沒妄想了,」他說,「這是來避難的,再找個農村的水妹子,生 兒育女!」

  「只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問他:「當真嗎一.我給你說一個,這好辦!!」

  融卻扭頭對妻子說:「嗨,你聽他說呢!」

  他看中了這農村小鎮的小學校邊上不同人家毗鄰的一間土屋,生產隊剛蓋的, 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頭打成的土牆,還沒摸石灰。屋頂的天 花也沒有安上,雨一大從屋瓦縫隙便飄下雨星子。這屋還沒人住過,他把土牆和門 窗木框間透風的縫隙用石灰漿堵上,在窗玻璃裡麵糊上白紙,支上個鋪板算是床。 泥土地上墊上磚,擱上幾口書箱子,蓋上塊塑料布,擺上碗筷和日用品,屋裡放了 個陶水缸,又在小鎮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張書桌,就很滿足了。

  下水田磧草回來,在長滿浮萍的塘裡把腿腳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 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遙望對面露雨中層層疊疊的山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他不竟想起陶淵明的詩句,可沒有士大夫歸隱的悠閒。每天,剛濛濛亮,聽到村裡 的廣播喇叭唱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便同農民一起下水田裡 插秧。然而,用不著再裝模作樣背誦毛的語錄了。一天勞累之後,不在別人監督下, 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兩腿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獨自一人躺在這寬大的板 鋪上,也不用再提防說夢話,就是實實在在的幸一帽。

  無非是從此當個農民,憑力氣掙飯。他得學會所有的農活,犁田壩田插秧割稻 掏糞挑擔,樣樣都干,不指望那工資還能長久發下去。他得混同在鄉里人之中,不 讓人覺得他有甚麼可疑之處,在這裡安身立命,沒準就老死在此,給自己找一個家 鄉。

  幾個月之後,他將近跟得上鄉人幹活的速度,不像縣裡來的下放幹部三天兩頭 找個口實便回縣城去了。本地的幹部在農民眼裡都是老爺,下田也只是做做樣子, 他卻得到一致的口碑,以為贏得了農民和鄉幹部們的信任,於是打開了釘上的那幾 個書箱子。

  托爾斯泰的一黑暗的勢力一這劇本就在書箱面上,從木條縫中透進的水弄得封 面上托老頭的大鬍子黃跡斑斑。這劇本寫的是一個農民殺嬰的故事,那陰暗緊張的 心理曾令他震動,同托氏早年的一戰爭與和平一那種貴族氣迥然不同。他沒再翻看, 怕影響到內心剛剛取得的平和。他想讀一些遠離這環境的書二些非常遙遠的故事, 純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東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劇作集》中的《野鴨》。 而黑格爾的一美學一第一卷,他打買來多少年了還未曾翻閱過,讀點書也有助於調 解體力的疲勞。他把馬克思和列寧的幾本書總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從書箱裡 拿出要看的書,開著電燈靠在床上隨便翻看。電燈泡從房樑上吊下來,沒燈罩就由 它把窗戶照亮,遠近的農家入夜後一片漆黑,捨不得用電,吃罷晚飯便睡覺了,就 他屋這蓋孤燈,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沒準還更讓人起疑,他想。

  他並不認真讀,邊翻閱邊遐想,一野鴨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爾這老頭 子無中生有,把審美的感受弄成沒完沒了的思辨,他們都活在另一個莫須有之鄉, 而他這真實的世界他們來看同樣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頂下聽颯颯雨 聲,這梅雨季節四下濕淋淋,路邊野草和水田裡插下的禾苗夜裡都在瘋長二天比」 天高,」天比一天來得油綠,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復一年長起來又割掉的稻田裡。 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樣,不用有頭腦,豈不更為自然?人類的全部努 力積累的所謂文化其實都白費了。

  新生活又在那裡?他想起羅說過的這話,他這同學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許就 該找個農村姑娘,生兒育女,便是他的歸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幾天空閒,村裡男人們都上山打柴。他也褲腰上插把砍刀,跟 著進山。每月他進縣城一趟,到管下放幹部的辦公室領一回工資。買擔木炭就夠燒 上幾個月,上山砍柴無非是藉此認識四鄉的環境。

  在進山前的山窪子裡,這公社最邊遠的生產隊,只有幾戶人家的」個小村子, 他見到個戴銅邊眼鏡的老者坐在家門口太陽下,兩手捧一本蟲蛀了的線裝書,細瞇 起眼,手臂伸得老長,書離得挺遠。

  「老人家,還看書呢?」他問。

  老人摘下眼鏡,瞄了他」眼,認出他並非當地的農民,唔了一聲,把書放在腿 上。

  「能看看你這書嗎?」他問。

  「醫書。」老人立刻說明。

  「甚麼醫書?」他又問。

  「一傷寒論一,你懂嗎?」老人聲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醫?」他換個語調,以示尊重。

  老人這才讓他拿過書去。這沒標點的古代醫書印在灰黃而光滑的竹紙上,想必 是前清的版本,蟲蛀的洞眼之間紅筆圈點和蠅頭小楷的批注,用的還是硃砂,不說 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筆跡。他小心翼翼把這本寶書雙手奉還,也許 是他這恭敬的態度打動了老者,便招呼屋裡的女人:「給這位同志搬個凳子,倒碗 茶!」

  老人聲音還洪亮,長年勞動的緣故,也許懂中醫善於保養。

  「不用客氣了。」他在劈柴的樹墩上坐下。

  一個上了年紀卻還壯實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兒媳還是續絃的老伴,從堂屋 裡出來,給他拿來個條凳,又提把大陶壺,倒了一滿碗飄著大葉子的熱茶。他道了 謝,接過碗捧在手上,對面滿目青山,杉樹梢在風中無聲搖曳。

  「這位同志從哪裡來?」

  「從鎮上,公社裡來。」他回答道。

  「是下放幹部吧?」

  他點點頭,笑著問:「看得出來一.」

  「總歸不是本地人,從省裡還是地區來的?」老人進一步問。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說明了。

  這回是老人點點頭,不再問了。

  「不走啦,就在這裡落戶啦!」

  他用玩笑的語調,通常田間休息時農民們問起他都這語氣,免得多加解釋,最 多加句山青水秀,幾好的地方呀!同顯然有學識的老人這話也不用說。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問。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華好不過家鄉這塊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過北京。」

  這他倒並不奇怪,信口問:「哪年呀?」

  「啊,有年頭了,還是民國,在北京讀的大學,民國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歷該四十多年前了。

  「那時候教授時髦的穿西服,戴禮帽,提個文明棍,坐的黃包車來上課!」

  如今教授不是掃街就是洗廁所,但這話他沒說。

  老人說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費生,還有東京帝國大學的畢業證重日,這他也毫 不懷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麼又回到這山裡?可又不便直問,便轉個彎子:「老 人家學的是醫?」

  老人沒有回答,瞇眼仰望對面在山風中搖曳的樹林,又似乎在曬太陽。他想這 就是他的歸宿,學點中醫,也好給鄉里人看看病,一種生存之道。再娶個村姑生孩 子,老來也有個照應,等做不動農活了就曬曬太陽,看看醫書作為消遣。

  夜裡,他給倩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已經到農村落戶了,也可以說是水久的下落, 而且有間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話,他們立刻可以有個自己的窩。他工 資目前還照領,再說她大學畢業也有工資,兩人加在一起在這鄉里就很寬裕,可以 安心過上人的日子,他特別把人字寫得大而工整,信紙上下格子都佔滿。他希望她 認真考慮,給個明確的回答。也還寫道,這農村的小學準備復課,計劃要改為中學, 停了幾年課的這些孩子再讀書可不就到了上中學的年齡,也得有一兩位能教中學的 教員,她來可以教書,學校總還是要辦的。信山人唯獨沒有談到愛情,但他寫這些 的時候充滿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這希望又如此現實, 他們兩人便可實現。他甚至很激動!這亂世也還能找到一塊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 同他分享。

  42

  窗外的那棵老棗樹葉子落光了,光禿禿帶刺的技啞戳向鉛灰的天,另一棵是烏 柏,還剩下最後幾片紫紅的葉子在細枝頭上顫動不已。初麼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 說她那農村小學校放寒假就動身來看他,信寫得很簡短,寥寥數語,字跡工整,剛 過半莧,信裡沒一句話談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終於決定來,想必也就深思過了。 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繼而變成切實的計劃。

  晚稻收割曬了,場場了,儲存到生產隊的糧倉裡。田裡的水放乾,用作綠肥的 草籽撒下,就等開春再犁地育秧。田裡一年的活計忙完了,農民們都在做自家的事, 上山裡砍柴,修整豬圈,打土牆蓋屋的多半是為娶親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該做些准 備迎接倩。但他這屋土打的牆得過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門窗框子 邊和椽子上透風的縫隙堵點泥巴,也就沒甚麼可干的。倩來自然是在這屋裡和他同 床就寢,鄉里人眼裡就得結婚,他得先放出風聲,讓村裡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 同意的話也好辦,去公社領一紙結婚證書就是了,不必照鄉里的習俗備酒席,再說 一切舊規矩也都革除了,問題是她信中並沒明確說是否來結婚。

  小鎮邊上早年失火燒掉的老廟址上修整的兩間房是汽車站,每天一趙班車,從 縣城來當即再返回。他難以記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車到的時候卻從下車的人中一眼 便認出來了。情拎個當地人沒有的那種旅行提包,還扎的兩個短辮子,不過臉色曬 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緣故。他立即上前接過提包,問: 「這一路還順利嗎?」

  倩說從哪裡到哪裡轉長途汽車,又上火車,又轉車,再坐長途汽車,好在融在 縣城汽車站買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來這鎮上的班車。倩舒了口氣說:「上路 已經是第四天啦!」

  倩還很興奮,顯得也很山口然,走在進村的田埂上,同他並肩相依,挨得很緊, 好像多年相愛,就是他的親人。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為他的妻子,彼此 相依為命,這還需要說明嗎?

  倩坐到墊了稻草的木板床鋪上,這屋裡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對面,房裡唯一 的一張椅子上,說:「累了就把鞋脫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綠的新茶,這山鄉最好的土產。

  倩環顧疙裡疙瘩的土牆,沒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頂。他說過了夏天就抹上石灰, 也可以買些木材把天花板裝上,再找木匠做幾件傢具,她想怎樣佈置就怎樣弄。倩 說她那裡住的是塞洞,也是土牆,不過很乾燥,可要比這裡的農村窮得多,一片黃 土,樹都少有,這時節,棒子茬都割了當柴燒,一點綠色也看不到。她那個小學還 算像點樣,連地在內三個教員,那兩位都是當地人,學校由生產大隊的村幹部管理, 她也是好不容易爭取到這麼個學校,一個二百來戶的大村子,離縣城三十里路,不 通公共汽車,進城得就便搭農民的騾馬車。他說這鎮上的小學校也要復課了,他可 以找公社和縣裡的幹部談去,把她調過來。倩也認可,沒有幻想,都很現實。

  他們去小鎮上一家老茶館,叫了兩盤炒菜。這也是鎮上唯一的早點鋪和飯館, 逢上初一十五趕大集的日子,四鄉來的農民樓上樓下十多張方桌坐個滿堂,歇腳喝 茶吃飯的大聲喧嘩。平時,尤其是這下午,空空的只他們兩人,走在吱吱作響的木 板樓上,臨窗往下張望,一條狹窄的青石板小街,樓上的人家窗戶相望,樓下開的 若干鋪面。有肉鋪,豆腐店,兼賣百貨的布店,賣草繩石灰陶瓷和油鹽醬醋的雜貨 鋪,油糧店同時也是搾油碾米的作坊,一個賣澡盆水桶鋤頭的木竹鐵器合作社,還 有也賣點西藥的中藥鋪子。這裡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獸醫站衛生院儲蓄所和兼管 周圍幾個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過日子的必需品倒應有盡有,還有最基層的 政權,頒發印有領袖像的結婚證。

  吃完飯,兩分鐘走遍了這條街,他問倩要買些甚麼,她不置可否。他便領她回 到兼賣百貨的布店,買了面圓鏡子,背後有個鍍鎳的鐵絲襯子,可以擱在桌上。又 買了一床雙人床單,這要同時付布票,還買了一對尼龍混紡的枕套,價錢高一點不 收布票。倩沒有反對,還同他一起挑選。店裡有的幾條床單都是大紅花,枕套上繡 也是雙喜,鄉里人辦嫁妝才買,無挑選的餘地,倩都由他買下,沒有異議。

  回到村裡那土屋,他把後窗關上。外面是個池塘,長滿浮萍,水塘邊有幾塊光 滑的石板,平時早晚村婦用棒槌洗衣,夏天夜晚漢子們在那裡洗腳擦身。這初久一, 也聽不見蛙嗚了。

  倩說她累了,他便換上才買的床單,倩同他一起鋪上,也換上雙喜的枕套,他 只有一個枕心,另一個枕套裡塞進他的毛線衣,倩把提包裡她的一些衣服也塞了進 去。

  倩先躺下,他坐在床邊,捏住她的手,倩這才說把燈關了吧。

  他只記得她的身體,此外都是陌生的,一個他並不瞭解的女人,除了幾封來信, 向他發出的不是求救便是哀怨,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他愛她嗎?他以為是 的。而倩呢?他無法知道,幾千里地外來找他,不就是尋求個依靠?她交給他,聽 任他在她身上做他要做的,沒有反應,沒有激動,不抗拒,也不說話,之後便睡著 了,他以為她睡著了。他有了個女人,一個名正言順屬於他的女人,一個可以建立 共同生活的妻子,日後也就可以有共同的語音口,相互信賴。總之,他不會真娶個 村姑做老婆。這村裡,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夏天敵個懷餵奶,田邊歇工同漢子們挑 逗打鬧,那股粗野風騷勁,滿口髒話,甚麼都不在乎,他也受不了。他倒是也學會 了同村婦們逗嘴,但還保持個距離,不像這鄉里的漢子同女人們打鬧起來,不是拉 拉扯扯在女人身上躓一把吃個豆腐,就是叫女人們一擁而上扒了褲子,在」片叫罵 和笑聲中弄得捏住褲帶鼠竄。鄉里成年幹不完的農活,沒別的好開心,可不也是一 樂。嫂子們就說:「看不上我們的妹子怎麼的?城裡的姑娘哪有這般水靈?你就看 看毛妹那膚色,鮮桃子掐得出水來!還甚麼農活都做得,那像你這樣笨手笨腳的, 找個水妹子你幾省心喲!」說得毛妹那小女子掘嘴,拉住人衣襟,往背後躲。對這 水靈靈的小女子,他也並非不動心,但看見那些村婦,便看見了日後,這不是他要 的生活。

  早晨,倩睜開眼,面色紅潤了,也有了笑容。而他,也確實喜悅。倩說不上嫵 媚,但顯得乖巧,偎依在他懷裡,知道他在端詳,便又合上眼睛,他握住她乳房, 撫摸地。倩是順從的,聽任他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曲捲的兩腿便分開了。他又想她 了,但克制住,不必這麼急於貪歡,他們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是時間。他親了親她, 倩松張開的嘴唇用舌回應,他第*次感到她也逼他歡喜,他想倩是愛他的,並非只 患難相依。

  「我們登記去?」他問倩。

  倩柔軟的身體貼緊他,埋在他懷裡,點了點頭,他受了感動。

  「起來,馬上就去公社!」

  他要同她成家,建立夫妻恩愛,要證明他愛她,立刻登記結婚,然後想法把她 調來,他們要安安穩穩在這山鄉落戶,且不管天下如何,過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倩帶來了未婚的證明,是她所在的公社開出的,就是說,來之前便想好了。公 社的幹部他都認識,無須再出示甚麼證件。他們各自在表格上簽個名,填上出生年 月日,由文書蓋個章,交了五分錢的紙張費,只花了一分鐘便手續齊備。

  經過肉鋪,半片豬肉掛在鐵鉤上,他要下個大肘子。這鄉里買肉不用肉票,出 產也豐富!通常倒是餓不死人。可「大躍進」那幾年,也是黨的一聲號令,連口糧 都交了公,有的村子整村都餓死了。鄉里人也就學乖了,家家菜園子裡都種點芝麻 或油菜籽好搾油,家家養豬,吃的是自家的鹹肉,缺的是錢。他說,往後我們也養 豬吧,倩白了他一眼,沒明白這玩笑。

  新婚的日子還是快活的,他生上炭爐子,等煙散盡,把炭火通紅的爐子搬進屋 裡,墩上一大鍋肘子。倩開始輕聲唱歌,是文革前的老歌。他鼓動倩放聲唱,也跟 著應和。倩居然有個好嗓子,音色挺亮,這可是個發現。倩笑了笑說:「我練過聲, 是女高音。」

  「真的?」他興奮起來。

  「這算得了甚麼?」倩懶洋洋的,那聲音也甜美。

  「不,這很重要,有你這歌聲日子就過得了!」

  這就是他們相通之處。他說:「倩,好好唱一個!」

  「要聽甚麼?你點吧,」倩有些得意,頭偏側一邊,也嫵媚了。

  「那就唱個義大利民歌一重歸索達托一吧!」

  「那是男音高的歌。」

  「唱個*茶花女*中的一飲酒歌一!」

  「那歌詞人聽見不好,」倩還在猶豫。

  「這鄉下,不要緊,誰懂呀?你也可以不唱歌詞,」他說。

  倩站起來,吸了口氣,卻又打住,說:「還是別唱那些外國歌吧。」

  他」時想不出來有甚麼可唱的。

  「那就唱個早先的民歌一三十里鋪一!」倩說。

  聲音抒發出來,倩眼神也放光了。窗外來了一堆小孩子—跟著又來了幾個婦人。 歌聲終止了,窗外一聲感歎:「唱得幾好啊!」

  說這話的是毛妹,夾在其中。婦人們也就七嘴八舌:

  「新娘子從哪來呀?」

  「要住些日子吧?」

  「可就別走啦!」

  「娘家在哪裡呀?」

  他開了門,乾脆請眾人進屋裡來,介紹道:「這是我老婆!」

  眾人卻只堵在房門口不肯進來,他於是拿出在鎮上買好的一大包硬塊水果糖, 散結大家,說:「革命化嘛,新事新辦,我結婚啦!」

  他就勢帶領倩去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生產隊長會計各家照了個面,一群吃著糖 果的小兒跟在後邊。有婦人家說:「還不快捉隻老母雞去!」

  有的要給雞蛋,有的老人家也照呼這:「吃菜就上我家園子裡來摘!」

  「說得都好聽,隨後給錢,不要,不要—推推就就,也還會收下。不可以賒欠 人情, 但人情也還就有, 我在這裡不算外人啦!」他對倩說,頗為得意,又說, 「就憑你這副好嗓子,這鄉里哪個學校不歡迎?你來用不著雨天烈日兩腿子泥,長 年泡在水田裡,歌當然就唱給我聽。」

  有這日子就該知足而常樂,一夜盡歡。倩不像林那麼炙熱,那麼纏綿!那麼貪 戀,那麼嬌美,可他擁抱的是他自己合法的妻子。不用擔心,不必顧忌隔牆有耳, 不怕窗外窺探,這做人起碼的幸福。聽著頭頂屋瓦上一片風雨聲,他想,明天雨停 了,帶倩去山裡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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