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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29

  「你怎麼被捕的?」

  「是叛徒出賣。」

  「你叛變了沒有?說—.」

  「我的歷史黨都審查過,早有結論。」

  「需不需要念份材料給你聽聽?」

  老傢伙開始有些緊張,眼囊下鬆弛的皮肉抽搐了兩下。一當今反共戡亂救國之 際,本人喪失警覺,交友不慎,誤入歧途,這話還記不記得?」

  我記不得說過—.」老頭矢口否認,鼻尖兩則出了汗。

  「這才念了幾句,剛開個頭,提示一下,還用念下去嗎?」

  「實在想不起來,都幾十年前的事了。」老頭口氣已軟,突出的喉結上下一動, 嚥了口唾液。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晃了晃,在扮演一個討厭的角色,但是與其由人審判不如先 充當審判者。

  「這是一個抄件,原件還有簽字畫押,蓋的手印,當然是你當年的名字,弄得 都改名換姓,這恐怕很難忘得了吧?」

  老頭不吭氣了。

  「還可以再念幾句,幫助你回憶回憶,」他繼續念道,

  「懇求政府從寬開釋,立據保證,再有媚共親匪形跡可疑人等,隨時舉報。這 算不算叛變?你知不知道地下黨對叛徒是怎樣處置的?」他問。

  「知道,知道,」老頭連連點頭。

  「那你呢?」

  「我沒有出賣過人……」那光禿的額頭也滲出汗珠。

  「問你呢,你這是不是叛黨?」他問。

  「站起來!」

  「站起來說!」

  「老實交待—.」

  在場的幾位造反派哥們紛紛喝道。

  「我……我是交保釋放的……」老頭站起來了,哆哆嗦嗦,聲音在喉管裡剛能 聽得見。

  「沒問你怎麼出來的,不自首能讓你出來嗎?說,你這是不是叛變?」

  「可是我:二…後來還是恢復了同黨的聯繫——」

  「那是當時地下黨並不知道你已經自首了。」他打斷了。

  「黨原諒,寬恕了我.…:」老頭低下頭來。

  「你寬恕了嗎?你整人的時候那麼狠,你整群眾的時候暴跳如雷,人寫了檢查 你還不放過!指示你下屬的支部,說把材料得釘死,不能讓他們再翻過來,這話你 說過沒有?

  「說—.說過沒有,」又有人大聲喝道。—

  「說過,說過,我有錯誤。」這同叛黨相比都是小問題,老頭連忙承認。

  「豈止是錯誤?說得好輕鬆!你逼得人跳樓占口殺—.」有人拍桌子了。

  「那…!不是我,是執行上的問題——」

  「正是你的指示,你親自指示,要把歷史問題同現實表現聯繫起來,追查清楚, 說沒說過—.」這哥們還揪住不放。——、——

  「說過,說過,」老頭乖巧了。

  「誰反黨?叛黨的正是你!把這統統寫下來!」這哥們又厲聲喝道。

  「怎麼寫?」老頭問,一副可憐相。

  「這也需要秘書?」另一哥們嘲弄道。

  有人笑了,眾人七嘴八舌,像逮到了一條大魚,興奮得不行。老頭稍稍抬起頭, 面色發青,遢邋的下嘴唇煞白,顯禁禁說:

  「我…我有、心臟病……可不可以喝口水一.」

  他推過去桌上的一杯涼水,老頭從衣袋裡掏出個小藥瓶,手顫顫的倒出一顆藥 片,喝了口水,吞下了。

  這老傢伙年紀比他父親大得多,他想別當場心臟病發作弄出人命,便說:

  「坐下,把水喝完,不行的話,可以在沙發上躺下。」

  老頭不敢朝坐了人的沙發那邊去,可憐巴巴望著他。他一轉念,作了個決定:

  「聽著,明天一早交份自首叛黨經驗的詳細材料來,怎麼被捕的,怎麼出獄的, 證明人是誰?在獄中又作了哪些交代,統統寫清楚。」

  「嘿,嘿。」老傢伙連忙彎腰點頭。

  「你可以走了。」

  老頭一出門,正在興頭上的哥們便都衝他來了。

  「有這麼份材料他還跑得了?無產階級專政天網恢恢!別讓這老東西、心肌梗 死在大家面前。」他油嘴滑舌,也一樣惡毒。

  「他要回去由自殺了呢?」有人問。

  「量他還沒這勇氣,要不怕死,當年也就不會自首。明兒准把認罪主三父出來, 你們信不信?」

  說得眾哥們啞口無言口。他由衷討厭開口閉口都是黨的這老傢伙,所以動了惻 隱之心,也是在他泯滅了對革命的迷信,了結了那純淨無瑕的新人和那堂而皇之的 革命製造出來的神話之後。老傢伙隱瞞了自首的事,把以前的筆名當成真名用,躲 過了歷次審查,這許多年過得想必也、心驚膽戰,他想。

  不可以改變信仰,上了黨的這船就得一輩子跟到底?就不可以不做黨的臣民一 .要就沒有信仰呢?就跳出這非此即波的硬性選擇,你就沒有主義,還能不能苟活? 你母親把你生下來的時候並沒有主義,你這個注定敗落的家族的宋代子弟就不能活 在主義之外?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當革命的打手就得為革命受譽.你要不為革命 而死,還有沒有權利苟活?又怎樣才能逃得出這革命的陰影?

  阿門,你這生來就有罪之人,也當不了法官,不過以玩世而自衛,混同在造反 派隊伍裡。你此時越益明確,也是找個棲身之地,藉調查黨的幹部為名,開了一疊 子蓋上公章的介紹信,領一筆出差費,到處遊蕩,不妨藉此見識見識這莫名其妙的 世界,看看還有沒有甚麼地方,可以逃避這鋪天蓋地的革命。

  黃河南岸的濟南城裡,他在一條老街找到了個小作坊,要調查的對象是一名勞 改釋放犯。管事的一位中年婦女腕子上帶的一雙袖套,在糊紙盒子,回答說:

  「這人早不在了。」

  「死了一.」他說。

  「不在可不就是死了。」

  「怎麼死的?」

  「問他家裡人去!」

  「他家還在?有誰?」

  「你到底調查哪一個—.」這女人反問他。

  他無法向街道作坊的一個女工說明這死人同要調查的幹部當年是大學同班同學, 一起參加過地下黨組織的學生運動,爾後一起坐過國民黨的監牢,以及如此這般錚 錚如鐵的革命邏輯,也無需費口舌,作這許多解釋,可總得弄個人死了的憑證,好 報銷出差的路費。

  「能不能蓋個戰子?」他問。

  「甚麼戳子?」

  「寫個人死了的證明呀?」

  「這得到公安局派出所去,俺們不出這死人的證明。」

  「得,去黃河咋個走法一.」他學這女人的山東腔,問道。

  「啥個黃河?」這女人問。

  「黃河,俺中國就一條黃河,你們這濟南城不就在黃河邊一.」

  「說啥呢—.那有啥個好瞅的?俺沒去過。」

  這女人刷起漿糊,糊她的紙盒子,不再理會他了。

  常言口道,不到黃河、心不死,他突然想起看黃河。自古歌詠的這黃河他雖然 多次經過,總在火車上,從大橋」閃一閃的鋼鐵框架中看不出這河的偉大。在街上 他問到個路人,告訴他黃河還遠!得乘汽車去洛口鎮,再步行一段路,上了大堤才 能見到。

  等地登上光禿禿高高的黃土大堤,沒一點綠色!對岸黃土撲撲的泛區沒有村舍, 也不見一棵樹木,不同的水位泥沙淤集形成的斷層和斜坡下滾滾泥漿,河床高懸在 市鎮之上,這湍急的近乎棕紅的泥江難道就是千古傳頌的黃河?這古老的中華文明 就此發源一.

  天際下,泥江漫漫望不到頭,泛著點點耀眼的陽光。要不是遠處太陽下還有一 只帆船的黑影浮動,簡直沒有一線生機,黃河的歌頌者真來過河邊?還是信口胡編?

  高天遠影,一隻木桅桿的帆船順流顛簸而來,灰白的風帆上大塊大塊的補丁, 一個赤膊的漢子掌舵,還有個穿灰布掛子的女人在船舷上捨落甚麼,艙底堆的半船 石塊,也是用來防備汛期哪裡的堤岸決口吧?

  他下到河灘,越來越稀濕的淤泥,脫下鞋襪,提在手裡,赤腳踩在滑溜細膩的 泥沙中,彎腰把手伸進河水裡,抽回」手臂的稀泥漿,太陽下便結成一層泥殼。

  「喝一口黃河的水」,某位革命詩人曾經這樣詠唱過,可這泥湯別說人喝,連 魚蝦怕也又難活。赤貧與災難原來也是可以歌誦的。這條近乎死了的巨大的泥水流 合他驚訝,心中一片荒涼。多少年之後二位中央要員說要在黃河上游豎立座民族魂 的巨大雕像,想必也已經豎立在那裡了。

  火車在長江北岸的一個小站夜裡臨時停車,人關在悶熱不堪的車箱裡,車頂上 電風扇嗡嗡直轉,發餿的汗味更讓人難以喘氣。」停幾個小時,廣播裡解釋說,前 方站發生了武鬥,路軌上堆滿了石頭,甚麼時候通車還不知道。車裡的人圍住乘務 員抗議,車門這才打開,人都下了車。他去稻田邊的水塘裡洗了洗,然後躺在田埂 上,看滿天的星,抱怨的人聲也平息了,一片蛙嗚,瞌睡來了。他想起小時候躺在 院子裡的竹床上乘涼,也這麼望過夜空,那童年的記憶比天上明亮的啟明星還更遙 遠。

  30

  馬路上一包包水泥袋層層疊疊,碼得半人多高,留出一個個槍眼。街壘前面, 橫七豎八堆滿了修路的路障水泥攪拌器倒扣在地澆柏油的大鍋,架起的鋼筋都纏繞 上帶刺的鐵絲,馬路當中留出個剛能過人的豁口。交通已經割斷,無軌電車卸了電 纜桿,一長串八輛空車都停在十字路口這邊。人行道上卻擠滿行人和附近的居民, 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在人堆中鑽來鑽去,還有抱孩子的女人,穿背心拖鞋搖蒲扇的老 人,都堵在鐵欄杆圈住的人行道口看熱鬧,在等一場武鬥?人群中嘰嘰喳喳,有說: 「紅總司」有說「革總」的,總歸,兩派都進入總動員,要決一死戰。他弄不清前 方去火車站把守路口的是哪一派,索性從人群中出來,穿過十字路口!朝路障走去。

  纏繞帶刺的鐵絲網的豁口後,一群戴袖章的工人,頭戴柳條的安全帽,手恃變 尖了力困簽,堵住去路。他出示工作證,把守的翻開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過去了。 他好歹不是當地人,超然於兩派鬥爭之外。大街上一無車輛,空寂無人,他索性走 在馬路當中,柏油路面暑熱蒸騰,烈日刺眼。人總不至於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發瘋, 他想。

  叭的一聲,十分清脆,劃破了炎熱而令人睏倦的這片空寂。他沒立刻意識到是 槍聲,環顧街道兩邊,見一座高大的廠房牆上赫然塗寫的標語:「為捍衛毛主席的 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血戰到底。」一個個斗大的字。他這才同槍聲連繫起來,撒腿就 跑,但即刻又止住腳步,別顯得驚慌失措,隱避的槍手眼中,會成為更加可疑的目 標。可他還是趕緊上了人行道,挨牆疾行。

  無法知道槍聲從何而來,是擎一告行人?還是就衝他來的?不可能無緣無故殺 人,他一個路人,同這血戰的雙方毫無關係。可要是人就射殺他,又有誰能作見證? 他突然意識到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這冷槍下,性命就懸繫在這偶然之中,隨即拐進 第一個巷口。巷子裡同樣空寂無人,居民似乎都撤出了這個街區。心裡不由得生出 恐怖,這才相信一座城市可以輕而易舉進入戰爭,人與人霎時間便互為仇敵,只因 為一條看不見的路線,而雙方還都為之血戰。

  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竟然聚集了許多人,環排成長蛇陣,起端在售票處緊閉的 窗口,都是等車票的旅客。他問前面的人,甚麼時候開始賣票了那人也不知道,撅 撅嘴,他還是排上了。不一會,背後又接上一串人,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前前 後後都沒有帶大件行李的,也沒有老人和孩子,都是青壯年男人,只前面兩步遠, 隔了幾人,有個扎兩隻短辮子的姑娘,時不時向後張望二碰到人的視線便轉臉低頭, 顯得慌慌張張,可能怕人認出來。他猜度,這排隊等票的不少人是在逃難,可這許 多人麋集在廣場上倒讓他心安,於是就地坐下,點起一支菸。

  前後的人突然騷亂起來—隊形隨即散了,不知出了甚麼事。他攔住人打聽,說 是馬上要封江。他問封江是甚麼意思?輪渡和火車都走不了!文有說要血洗!誰血 洗誰?也問不出個所以。廣場上的人群瞬間四散,只零零星星剩下十多個像他這樣 無去處的,漸漸又匯攏!依然排到緊閉的售票處窗前,形成一小隊,彷彿非如此不 足以相互依靠。這就到了大陽西斜,車站上的大鐘指針已過五點,再也沒有人來了。

  斷了消息來源的這十多人也都知趣,不再按順序在陽光下排隊傻等,就近找陰 涼處說話或是抽菸。有人時不時評說,兩派正作最後談判啦,軍隊很快要介入啦, 鐵路運輸不可能長時間中斷,再晚也等不到明天啦,都是一番想當然。他也不再詢 問—那姑娘還在,抱腿低頭,縮在牆角,同別人都隔開一段距離。

  他餓了,想起得買點吃的,也好準備熬夜。水泥地枕上背包,大不了望一夜星 空,這夏夜怎麼都好過。他離開售票窗口,轉了一圈,車站附近的小賣部全都上了 鋪板,沒一家飯館還開門的。兩邊街巷也空無一人,幾個小時沒有車輛經過了,他 這才感到氣氛凝重,有點緊張,不敢走遠,便又折回車站。鐘樓的陰影已伸延到廣 場中央,售票處前,那一夥又少了幾個,那姑娘卻還蜷縮在原地,饒舌的那主不再 說話了。

  鐘樓的陰影伸延到大半個場子上,陰影的輪廓同影子外的陽光對比得更加分明。 這麼個無人相識的車站前,等一班不知鐘點的火車,要是鐵路乾脆就中斷?沒準在 等一場內戰?

  砰砰砰!一陣沉悶的槍聲在人心裡響,眾人都站起來了。接著又一排連射,同 樣沉悶,是機槍,就在不遠的甚麼地方。人霎時如鳥獸四散,他也彎腰貼牆跑,這 就是戰爭了,他想。

  一個火力的死角,狹窄的通道一邊是牆,另一邊碼迭得高過頭的麻袋,他不知 怎麼躲進了一個貨棧。停下腳步,喘息的間隙,聽見還有個聲音,回頭見那姑娘正 靠在麻袋堆上,也上氣不接下氣在喘。

  「那些人呢?」他問。

  「不知道。」

  「你哪裡去?」

  這姑娘沒回答。

  「我去北京。」

  「我…也是,」那姑娘遲疑了」下,說。

  「你不是本地人一.」他問,那姑娘不回答。

  「大學生—.」他又問,那姑娘也不答。

  天漸漸黑下來,涼風穿過,他感到污透了的襯衫貼住脊背。

  「得找個地方過夜,這裡也不安全,」他說,走出貨棧,轉身見這姑娘還默默 尾隨,但總保持兩三步距離,便問:

  「知不知道哪裡有旅館?」

  「車站附近,再回去太危險,江邊碼頭那邊還有旅店,可要走一大段路。」這 姑娘低聲說,顯然是本地人。他於是讓她帶路。

  果然,沿岸大堤下方一條都是老房子的小街裡,居然還有幾個青年站在家門口, 或是坐在門檻上,隔著街聊天,互相打探戰況。子彈沒打到頭上來之前總不免好奇, 還挺興奮。店舖和小吃攤子都已打烊,兩處門口燈光明亮的都是旅店,那種老舊的 客棧,早年跑單幫的和手藝人落腳的地方。一家已客滿,另一家只剩個單人舖位的 一小間。

  「要不要?」櫃台後面搖把蒲扇的胖女人問。

  他立即要下了,掏出證件,女人接過去,在簿子上登記。

  「甚麼關係?」女人邊填寫邊問。

  「夫妻。」他瞥了身邊這姑娘大眼。

  「姓名?」

  「許——英,」這姑娘遲疑了一下,趕緊答道。

  「工作單位?」

  「她還沒工作,我們回北京。」他替她回答。

  「押金五塊。房錢一天一塊錢,退房時結帳。」

  他交了錢。女人把他的證件留下了,起身拿串鑰匙從櫃台後出來,在樓梯邊打 開扇小門,拉了下門裡的拉線開關。斜的樓板下吊了個燈炮,樓梯底下的儲藏室改 成的這小房裡,有張單人鋪板床,一頭塞進人都直不起腰的角落裡,房裡另一頭只 放了個洗臉盆架子,連把椅子都沒有。穿雙塑料拖鞋的胖女人踢裡踏拉,晃動串鑰 匙走了。

  他合上房門,同這叫許英的姑娘面面相覦。

  「過一會我就出去,」他說。

  「不用,」這姑娘說,在床沿坐下了,

  「就這樣也很好。」

  他這才看清楚這姑娘,面色蒼白,便問:

  「是不是累了?你可以躺下休肩。大概是在天井裡沖澡。這小間也沒窗戶透氣, 悶熱不堪。

  「要不要把房門打開?」他問。

  「不要,」這姑娘說。

  「我替你打盆水來?我可以到外面去沖洗,」他說。

  這姑娘點點頭。

  他再回到房裡,這姑娘已經梳洗完畢,換了件無袖的小黃花圓領衫,脫了鞋, 坐在鋪板上,一對短辮子緊緊的重新扎過,面色也紅潤了,顯出女孩氣。她屈腿讓 出半截床,說:

  「你坐呀,這有地方,」

  這姑娘第一次有了笑臉。他也就笑了!鬆弛下來,說:

  「不得不那麼講。」說的山口然是登記住宿時填寫的夫妻關係。

  「我當然明白。」這姑娘抿嘴笑了。

  他於是插上房門,脫了鞋,上床在對面盤腿坐下,說:

  「真想不到。」

  「想不到甚麼?」這姑娘歪頭問。

  「這還用問?」

  這叫許英的姑娘又抿嘴一笑。

  事後,很多年之後,他回憶當初,記起這一夜也有過調情,有過誘惑,有過欲 望和衝動,也有過愛情,不僅僅是恐怖。

  「那是你的真名?」他問。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那麼,甚麼時候?」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得看。」

  「看甚麼?」

  「這你還不清楚?」

  他便不說話了,感到舒緩和適意。樓板上沒響動了,門外天井裡的水聲也已平 息,卻凝聚了一種緊張,彷彿在等甚麼意外,這感覺也是他多年少後回顧這段經歷 時,才重新感受到。

  「是不是可以把照熄了?」他問。

  「有點刺眼,」她也說。

  關了燈,摸回床上的時候他碰到她腿,她立即挪開,卻讓他在她身邊躺下。他 很謹慎,仰面伸直了躺在床邊。可這麼張單人輔板,身體不免有些接觸,只要對方 不有意挪開,他也努力不過分。這姑娘潮濕的體溫和屋裡的悶熱都令他渾身冒汗。 暗中望著依稀可辨傾斜的樓板,似乎就向他壓過來,更覺得氣悶。

  「是不是可以把衣服脫了?」他問。

  這姑娘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反對的表示。他赤膊和褪下長褲時都碰到她,她都 不挪動,可顯然也沒睡著。

  「去北京做甚麼?」他問。

  「看我姨媽。」

  這難道是走親戚的時候?」他並不信。

  「我姨媽在衛生部工作,」這姑娘補充道。

  他說他也在機關裡工作。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

  「就剛才,你拿出工作證。」

  「你也知道我姓名?」

  「當然,不都登記了嗎?」

  他黑暗中似乎看見,不如說感覺到這姑娘在抿嘴笑。

  「要不然,我也不會…:!」

  「睡在一起,是嗎?」他替她把話說出來。

  「知道了就好啦!」

  他聽出她聲音裡有種柔情,竟不住手掌摸住她腿,她也沒躲閃。可他又想是出 於信任,沒敢再有甚麼動作。

  「你哪個大學的?」他問。

  「我已經畢業,就等分配,」她繞開說。

  「學的甚麼?」

  「生物。」

  「也解剖過屍體?」

  「當然。」

  「包括人體?」

  「又不是醫生,我學的是理論,當然也去醫院的化驗室實習過,就等分配工作, 方案都定了,要不是….:」

  「要不是怎麼?這文革?」

  「本來定的是去北京的一個研究所。」

  「你是幹部子女?」

  「不是。」

  「那麼,你姨媽是高干?」

  「你甚麼都想知道?」

  「可連你名字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這姑娘又笑了,這回身體索索在動,他手感覺得到,便握住她腿,隔著單褲, 摸得到她的肌膚。

  「會告訴你的,」她手抓住他手背,把他的手從大腿上挪開,喃喃道:

  「都會讓你知道的.…:」

  他便捏住她手,那手漸漸柔軟。

  砰砰的打門聲!敲打的是旅店的大門。

  兩人都僵住了,屏息傾聽,手緊捏住手。一陣響動,大門開了,查夜的,或許 就是來搜查。一幫子人先在樓下大聲問值班的那女人,然後敲開樓下」間間客房。 也有上樓去的,腳步聲在他們頭頂樓板上響—樓上摟下都在盤查。突然,樓板上噸 隨直響,有人跑動,立即叫罵聲起,跟著一片混亂。鈍重的大聲,像沉重的麻袋墜 地,繼而一個男人嚎叫和紛雜的腳步聲,那嚎叫立刻變為撕裂的尖叫,漸漸哈啞了。

  他們都從床板上坐了起來,心坪坪直跳,就等人敲這房門。又好一陣折騰,從 樓梯上到了樓下。也不知是忽略了樓梯下的這間小房,還是登記簿上他填寫的來歷 同這盤查無關,這門終於沒人碰。大門又關上了,那女人嘟嘟噯噯幾句之後,樓上 樓下復歸寂靜。

  黑暗中,她突然抽搐起來,他一把抱住那抖動的身體,吻到了汗津津的面頰松 軟的嘴唇,鹹的汗水和眼淚混在一起,雙雙倒在床席上。他摸到同樣汗津津的乳房, 解開了褲腰間的鈕扣,手插到她兩腿間,全都濕淋淋,她也癱瘓了,任他擺弄。他 進入她身體裡的時候兩人都赤條條的……

  她後來說,他利用她一時軟弱佔有了她,並不是愛,可他說她並沒有拒絕。默 默完事之後,他摸到她胯間的黏液,十分擔心,要知道那個時候大學生不僅不許結 婚,未婚懷孕和墮胎都會給她帶來災難。她相反卻寬慰他說:

  「我來月經了。」

  他於是又一次同她做愛,這回她毫不遮擋,他感到她挺身承應。他承認是他把 她從處女變成個女人,他畢竟有過同女人的經驗。可當時,如果她對他只有怨恨而 無柔情,也不會在從門縫透進來的晨曦中還對他袒裡無餘,讓他用濕毛巾替她擦洗 大腿上血污,之後又對他那麼依戀。他記得他跪在磚地上親她那對翹起的奶頭,是 她雙手緊緊抱住他脊背,喃喃喃喃說她怕,別弄大了,可她還是仰面在床板上,閉 上眼,再一次交給了他。

  當時,無論誰都無法知道等待他們的最甚麼,也無法預計之後的事。抑止不住 的狂亂,他上上下下吻遍了她,她沒有任何遮擋,恐懼之後鬱積的緊張決口橫溢, 弄得兩人身上都是血,她竟然沒有一句責怪他的話。事後,他出門換了一盆清水, 她叫他轉過身去,等地收拾停當。

  她是在江邊碼頭他剛上渡船時被攔住了。他們先在旅店裡聽說火車通了,又說 是火車站只有出站的不許進站,上車的得由輪渡到江對岸。積壓下來的旅客果然都 集中在輪渡碼頭,黑簇簇的一群。早晨江面上」片大霧,當空的太陽赤紅一團,像 是未日的景象。渡船上,圓領衫上別個胸章的水手提著擴音喇叭喊:

  「讓外地的旅客先上!外地的出示工作證先上!」

  簇擁在碼頭上的人群本來就不成隊行,頓時一片混亂。他們被擠開了!他叫了 聲她的名字,頭天晚上在旅店登記的那名字,她當時沒有反應。可她的書包還在他 手裡—這包又是在那混亂的當口塞到他手裡的,地或許就要擺脫這包,裡面有她的 學生證和她那派組織油印的告急材料。他被簇擁上甲板,拿不出外地證件的全被截 住在碼頭上,扎小辮子的她那頭也夾在擠來擠去的人頭之中。他俯在甲板欄杆上, 又叫了她一聲,也還是她的假名,她似乎還沒聽見,楞在原地不動,或許來不及明 白是在叫她,渡船便離開了碼頭。

  31

  泥沼漫漫,稀疏長些水草,你在泥沼中,一身都是淤泥腐臭的氣味,想爬到個 乾燥的地方好立足,就泥沼表面的積水洗身浮面,又明知無論如何也洗不乾淨,可 好歹得從這淤泥中脫身,努力縱身一躍,還是落在泥潭裡,打了個滾,弄得更加一 塌糊塗,拖泥帶水,還得再爬……

  遠處朦朦朧朧,似乎有點燈光,朝那點亮光去不如說是朝亮光爬行,燈光從縫 隙中透出來二楝房子,一扇門,趴到門框邊上,伸手構到那門,豁然開了,聽見風 聲,卻沒有風,一間大廳裡有圈光亮照在眼前,你爬進光圈裡,竟然站了起來,結 結實實的木頭地板,這才發現同蛋精光,前面卻甚麼也看不見……

  你需要做一個姿態,然後不動,變成一座塑像;

  你需要像一屋游絲,在空中飄蕩,像雲翳一樣漸漸消融;

  你需要在棗樹上,像帶刺的枝梢,像初冬的烏柏剩下的葉片凍得暗紫,在風中 顫動;

  你需要從溪澗涉水而過,需要聽見赤腳在青石板路上叭哈叭哈作響;

  你需要把沉重的記憶從染缸裡拖出來,弄得滿地濕淋淋的;

  你需要」個光亮潔白的舞台,讓他同一個也赤身裸體的女人,眾目睽睽之下打 滾;

  你需要從上往下俯視他們,顯示你空洞的眼窩,一對黑洞;

  你需要看見這門後寂寥的天空中清澈滿圓的月亮裡的陰影;

  你需要同一頭母狼性交,一起昂首嚎叫;

  你需要踏著輕快細碎的步子,踢踢踏,踢踢踏,就地轉圈獨舞;

  你希望你的舞者他,如同一條脫水的魚,在地上蹦蹦彈跳,

  你希望是一隻殘忍的手,握住這滑溜溜彈跳不已的大魚,一刀剖開,而又不希 望這魚就此死掉;

  你需要在高音階上用極尖細的聲音敘述一個忘了的故事,比如說你的童年;

  你需要在黑暗中,像只下沉的船,緩緩沒入水底,還要看見許許多多泡沫上升, 都靜悄悄沒有響聲;

  你需要變成一條大頭魚,在水草中搖頭擺尾,游遊蕩蕩,

  你希望是一隻憂鬱的眼睛,深邃而憂傷,用這眼來觀看世界怎樣扭得來,扭得 去,而這眼睛又在你掌心之中;

  你希望你是一片音響,音響中離析出來一個細柔的中音,襯在一片音牆之前;

  你希望你是一首爵士,那麼隨意又出其不意,即興而那麼流暢,再轉折成一個 古怪的姿態,一個曖昧的微笑二個包含笑意又令人詫異的相貌,然後就凝固了,變 得麻木僵硬,然後你不動聲色,滑脫出來,又成了條泥鰍,而把古怪的笑容留在那 僵死的臉上,例開嘴,露出兩顆板牙,菸燻黑了的門牙,或鎂的兩顆大金牙,黃燦 燦的在這張僵死的嘻笑的臉上,也挺好玩的。

  你希望是布魯塞爾市中心小廣場上撒尿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用嘴去接他尿出的 泉水,女孩們在一邊格格直笑,而你,又是個老者坐在酒吧裡望著,那麼蒼老,滿 臉舒張不開深深的折皺!笑或不笑都一個樣,喝下一口醬油樣濃黑的甜啤酒。

  你想當眾嚎啕大哭,卻不出聲響,人不知你哭甚麼,不知你真哭,還是裝模作 樣,你還就想對這裝模作樣的世界大哭一場,當然沒有聲音,做一副哭的模樣!令 尊敬的觀眾不知所措,然後把胸膛扯破,掏出個紅塑料皮做的心,從中再抓出」把 稻草或是手紙,撒向肯喝彩的人,走著滿瀟灑的步子,然後,然後滑了一跤,再也 爬不起來,心肌梗死在台上,誠然,你不需要救護,不過在做戲,就要這樣展示痛 苦和快意,憂傷和慾望,狡捨的微笑,弄不清是笑,還是一臉怪相,然後你悄悄溜 掉,同剛剛結識被你打動芳心的姑娘,在廁所裡站著做愛,人只看得見你的腳,她 兩腿盤在你腰上, 你便拉響水箱,就要這樣嘩嘩流淌,洗滌你出H己,讓全世界都 流淚,叫全世界的玻璃窗都淌雨水,讓世界變得一片模糊,迷濛蒙不知是雨還是霧, 你便站到窗口,看著窗外的雪花無聲無息飄落,讓雪把城市全都覆蓋,像巨大的白 色裹屍布,而窗前的你,默默憑弔他喪失了自己……

  也可以換一下眼光,是你在觀眾席,看他爬上台來,空蕩蕩的舞台,赤條條站 著,通亮的燈光下,他得有一段時間習慣這強光,才能透過照亮舞台的光束分辨空 空的劇場後排坐在紅絲絨椅子上的你。

  32

  那姑娘留下的書包裡有個學生證,姓許倒不錯,倩才是她的真名。包裡還有一 些告急的傳單和小報,她上北京或許負有告狀的使命,可這都是公開散發的印刷口 叩,那麼也許只是去北京避難,又顯然害怕人認出來,才把有地證件的書包塞給他, 他想。

  他無從知道許倩的下落,只能從街上張貼的大字報和傳單中去找尋那城市的消 息。他騎車沿長安街從東單到西單,又去了前門外火車站,再到北海後門,各處張 貼的外地武鬥的告急地二看遍,對種種慘案槍殺酷刑的控告,有時還有屍體的照片, 這一切災難都似乎都同許倩有關,他覺得沒準就已經落在她身上了,不由得喚起切 身的痛楚。

  書包裡還有許倩穿過的那件小黃花的無袖圓領衫,留有她的氣味,捲成一團帶 血跡的內褲似乎都成了遺物,令他心底隱隱作痛。他像是染上戀物癖,擺弄不已這 包裡的東西,把那本語錄套上的紅塑料封皮也褪出來,封套裡居然有個小紙條,寫 的是老地址,無量大人胡同,現今已經改為紅星胡同,或許就是她姨媽家。他立刻 出門,又覺得過於唐突,回到房裡,把桌上的東西塞進包裡帶上,只留下了她那夜 換下的衣褲。

  夜裡十點多鐘,他敲開了一座四合院的大門,」個壯實的小伙子堵在門口,沒 好氣問:

  「你找誰?」

  他說要見許倩的姨媽,那小伙子眉頭緊蹙,明顯的敵意,他心想也是個血統紅 衛兵,那番急切的衝動消失殆盡,便冷冷說:

  「我只是來通個消息,有東西交給她姨媽。」

  對方這才說等」下,關上門。過了一會,小伙子陪了個上年紀的女人開了門, 這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倒比較客氣,說有甚麼事可以同她說。他拿出了許倩的學生 證,說有東西要交給她。

  「請進來吧,」那女人說。

  院裡正中的北房有些零亂,但還保持高干人家客廳的格局。

  「您是她姨媽?」他探問。

  那女人頭似點非點,有哪麼點表示,讓他在長沙發上坐下。

  他說她外甥女,估且算她的外甥女,沒上得了渡船,被擋在碼頭上了。這姨媽 從包裡拿出那疊傳單翻看。他說那城市很緊張,動用了機槍,夜裡都在搜查,許倩 顯然屬於被搜查的那一派。

  「造甚麼反!」姨媽把傳單放在茶几上,冒出一句,但也可以當成一句問話。

  他解釋說他很擔心,怕許倩出甚麼事。

  「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他想說是。

  又沉默了一會,他起身說:

  「我就是來轉告的,當然希望她平安無事。」

  「我會同她父母聯繫的。」

  「我沒有她家的地址,」他鼓起勇氣說。

  「我們會給她家寫信的。」

  這姨媽無意把地址給他。他於是只好說:

  「我可以留下我的地址和工作單位的電話。」

  老女人給了他一張紙,他寫下了。這位姨媽便送他出門,關門的時候在門後說:

  「你已經認識這地方了,歡迎再來。」

  不過是句客氣話,算是答謝他這番不必要的熱心。

  回到他屋裡,躺在床上,他努力追索那一夜的細節,許倩說過的每」句話,黑 暗中她的聲音和身體的反應都變成刻骨銘心的思念。

  有人敲門,來人是他們這派的一位幹部老黃,進門就問:

  「哪天回來的?找了你幾趟,機關裡也不照面,都幹甚麼呢?你不能再這樣逍 遙了!他

  「一個個揪們幹部,沖了會場—.」

  「甚麼時候?」他問。

  「就今天下午,都打起來了!」

  「傷人了沒有?」

  老黃說大年*伙把財務處管出納的科長打了,肋骨都踢斷了,就因為家庭出身 資本家,亮相支持他們這一派的幹部都受到威脅,老黃的出身也不好,小業主,雖 然入黨快二十年了。

  「要保護不了支持你們的幹部,這組織就非被壓垮不可!」老黃很激動。

  「我早退出了指揮部,只外出做點調查,」他說。

  「可大家都希望你出來支撐,大李他們不懂保護幹部。誰都是舊社會過來的, 哪個家裡和親屬沒有點問題?他們宣稱明天要召開揪斗老劉和王琦同志的大會,你 們要不制止,這樣下去就沒有幹部再敢同你們掛鉤。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老劉 和一些中層幹部他們讓我來找你,我們都信任你,支持你,你得出來頂住!」

  幹部們也在背後串聯,權力的爭奪弄到人人不結幫成派便無法生存的地步。他 被這一派背後的幹部選中了,又得推到前台。

  「我家裡也叫我來找你談,我們的孩子還小,我們要打成個甚麼,小孩子怎麼 辦?」老黃眼巴巴望住他。

  他也認識老黃的妻子,在同一個部門工作—人情難卻。也許同失去許倩有關, 這姑娘被攔截以及在他的想像中可能遇到的凌辱也激發他,重新興奮起來。對失去 權勢受到威脅的人的同情或是共鳴,那種人情又喚起衝動,勾起殘存的英雄情懷, 大抵也因為他脊樑骨還沒被壓斷,還不甘心任人打敗。他連夜去找了小於,說服於 必須保護支持他們的幹部,於立即又去找大李。他一夜未睡,又串聯了幾個年輕人。

  清晨五點,他便到了王琦住的那胡同,認了一下門牌,兩扇鉚著鐵釘的舊宅大 門緊閉,胡同很清靜,還不見行人。胡同口有個早點鋪子,已經開門營業。他喝了 碗滾熱的豆漿,吃了個從油鍋裡剛撈出來的油餅,路口還不見」張熟識的面孔。又 要了碗豆漿,又吃了個油餅,這才見大李騎車來了。他抬手招呼一聲,大李下了車, 居然像老朋友」樣緊緊握住他手。

  「你回來啦?我們正需要你。」大李也這麼說,然後又湊近他,低聲說二老劉 夜裡轉移走啦!藏起來了,他們去也只能撲空。」

  大李一臉倦容,顯得真誠,他們的前嫌頓時消失了。這就如同兒時裡弄裡孩子 幫打群架,較之那虛假的同志關係多了層哥們義氣,這亂世還就得成幫結伙,好有 個依靠。大李還說:

  「我已經聯繫了一個消防中隊,頭兒是我鐵哥們,要打的話,我」個電話就可 以來一撥人,還能把消防車開來,拿水龍頭滋他們V口挺的!」

  六點鐘左右,小於也和機關裡的六七個青年都聚集在胡同口,之後又都挪到王 琦家門前,一夥子倚著自行車,嘴上都叼根菸卷。兩輛小汽車進胡同裡來了,三十 米外停住,他們認出來是機關的車,車裡沒人出來,就這樣對峙了四五分鐘,車往 後退出巷口,掉頭走了。

  「進門看看王琦同志去,」他說。

  大李這會兒倒猶豫了,說:

  「她男人是黑幫分子。」

  「看的又不是她丈夫。」他領頭進去了。

  前辦公室主任從房裡迎了出來,連連說:

  「謝謝同志們來,請房裡坐,請房裡坐!」

  王琦的丈夫,原先黨的理論家現今又被黨拋棄了的反黨黑幫分子,一個瘦小的 老頭子,默默向大家點頭,相通的兩個房門都貼了封條,沒處避,來回在房裡跺步, 一支接一支菸抽個不停,還直咳嗽。

  「同志們都還沒吃早飯吧?我去給大家做些早點,」王琦說。

  「不用了,剛才在胡同口都吃過了,王琦同志,就是來看看您的,他們的車走 了,這會是不會來了,」他說。

  「那我給你們泡茶吧……」畢竟是女人,這位前主任噙住眼淚,趕緊轉身。

  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轉化了,他轉而去保護

  「反黨黑幫」的家屬。王琦在任時警告他同林的關係不得過密,那壓力早已消 解,較之那以後接連不斷的事變,也算不得甚麼了,他相反感謝她為人寬厚,沒有 追究他同林偷情的事,如今也算報答她了。

  他和大李這幫哥們喝著黑幫分子的妻子革命幹部王琦同志家的茶,臨時開了個 會,決定成立個敢死隊,以在場的這幾個哥們作為骨幹,對方組織如果揪斗傾向他 們這一派的幹部—立即趕赴現場保護。

  但是武鬥還是發生了,大年們在辦公室裡揪斗王琦,走廊上堵滿了人,辦公室 內成了戰場,人站到桌子上,桌上的玻璃板也踩碎了。他不能退讓,擠進去,也站 到桌子上,同大年對峙。

  「把他拉下來,這他媽的狗患子!」大年對那夥老紅衛丘一下令,毫不掩蓋這 種血統的仇恨。

  他知道只要稍許軟弱,他們便會撲到他身上,把他打殘,再把他父親的懸案不 分青紅皂白兜出來,扣上他階級報復的罪名。辦公室里外,他這派文弱的老職員和 舊知識分子居多,幹部們也多是文人出身,家庭和本人歷史大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 題,救不了他,相反卻要他們這些年輕人出頭抵擋。

  「聽著!大年,先把話說在前頭,哥們都不是省油的燈,照樣有一幫子,誰敢 動手,今兒夜裡就把你連窩給端了!信不信?」他也吼叫。

  人鬧到動物的地步,回歸原始的本能,不管是狠是狗都露出牙。他必須恫嚇, 眼冒凶光,必須讓對方明明白白看清楚,他就是個亡命之徒,甚麼事都幹得出來, 此時他那模樣,想必也近乎個匪徒。

  窗外樓下救火車呼叫,大李招來援救的及時趕到,帶頭盔的消防隊和印刷廠乘 卡車趕來的造反派兄弟組織也打著大旗,進樓裡示威。各派有各派的招數,學校工 廠和機關的武鬥就這樣興起。要有軍隊在背後煽動,便動用槍炮。

  33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傳單,毛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北京五所大學的造反派首領, 說

  「現在是你們小將們犯錯誤的時候了」,那語調如同帝王對手下的將相說該你 休息了一樣,替最高統帥清除掉當年革命的老戰友立下汗馬功勞的小將涮大富,不 愧為學生領袖,立即明白這話意味甚麼,當場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學的一張大字 報點起文革大火,再親手把他運動起來的群眾運動先從大學校園裡滅掉,數萬工人 在毛的警衛部隊指揮下,開進了清華大學校園。

  那天下午,他聞訊趕去,目睹了軍人帶領工人佔領這最早的大學生造反派井崗 山兵團最後的據點,面對體育場那楝孤零零的大樓。帶紅袖標的工人宣傳隊席地而 坐,一個挨一個,一圈又一圈,遠遠圍住大樓和操場。斜陽殘照,從頂層的窗戶掛 下兩條紅布黑字的巨大條幅:

  「雪裡梅花開不敗,井崗山人敢上斷頭台!」每個字比一面窗戶還大,幾層樓 高的布幅在風中飄動。由軍人和工人組成一行幾十人的隊伍,穿過樓前空場地,上 了正門的台階。好」會之後,終於進入了切斷了水電供應的這座孤立的大樓。他混 在上萬的工人隊伍和靜靜圍觀的人群之中,聽得見那兩大條幅在風中劈劈啪啪抖動。

  將近一個小時後,先是右邊的大紅條輻從掛起的上端脫落,悠悠飄了下來,剛 落到樓前的台階上,另一條上端也脫落了。萬歲的呼聲從人群中頓起,工人宣傳隊 的廣播喇叭和鑼鼓聲大作。造反時呼喊過同樣的口號的那些學生,如今打著一面白 旗,舉起雙手,像投降的戰俘*樣低頭魚貫而出。更多的工人進了大樓,居然拖出 了幾挺重機槍,還推出來一門口徑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沒有炮彈。

  一場輕而易舉的佔領,雖然前」夜工人宣傳隊開進校園時有學生黑暗中扔了個 自製的手榴彈,炸傷了幾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絕望,被他們捍衛的偉大領袖用完了 也就拋棄了。孩子發現被大人騙了也會跺腳哭鬧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亂該結束了,預感到不會有更好的命運,藉調查為名,立刻再度 離開了北

  「回去!」

  他當時路過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時候,第一句告誡的就是這話。

  「回哪裡去?」他問,又說了他父親的問題,所謂私藏槍支那無法解決的懸案 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聽了,咳嗽起來,拿個有噴管的小藥水瓶,朝喉頭噗時噴了一下。

  「回你機關裡去,就搞你的業務!」

  「機關全都癱瘓了,也沒甚麼業務可搞,才藉調查為名出來跑跑。」

  「調查甚麼?」

  「不是審查幹部嗎?調查一些老幹部的歷史,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

  「你懂甚麼一.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別把腦袋弄沒了,還不知怎 麼丟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藥水瓶朝喉嚨又噗吭一下。

  「書也沒法看了,沒事可做。」

  「觀察,你不會觀察嗎一.」他表伯父說,

  「我現在就是個觀察家,閉門不出,哪一派概不參加,就看這台上台下輪番的 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還可以在家養病,」他說。

  「不說話總可以吧?」他表伯父反問他,

  「嘴巴長在你自己的腦袋上!」

  「表伯父,您是長期在家休養,哪裡知道運動一來,人人不能不表態,沒法不 捲入!」

  他這老革命的表伯父當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長歎」口氣:

  「這亂世啊,要是過去,還能躲進深山老林,到廟裡當和尚去…」

  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談及政治,沒再把他當小孩子 了,說:

  「我也是藉病躲風啊,要不是大躍進之後黨內反右傾,靠邊到如今,不問世事 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殘喘。」

  他這表伯父又說到他的老上級黨的某位元老,戰爭年代有過番生死之交,文革 爆發之前路過來看他,把警衛員支開到外面去,就關照過:黨中央要出大事啦,今 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臨走留下了一床織錦緞子被面,說是算是作為訣別的紀念。

  「告訴你爸,誰也救不了誰,好自為之自己保重吧,」

  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門口最後的話。之後不久,還不算老邁的他這表伯父感冒 了,住進部隊醫院打了一針。不料,幾個小時後就推進了大平間。他老上級失去人 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勳,一年後也死在軍醫院裡,這卻是許多年後,他從一篇平反 昭雪的悼文中讀到的。他們當年革命時肯定都沒有料到,這革命竟弄得他們自己也 眼睜睜等死,一籌莫展。臨終時,他們就不後悔?他自然無從知道。

  那麼,你還造甚麼反?也進到這絞肉機裡去做餡餅,還是添點作料?

  如今,你回顧當初,不能不自問。

  可他說,情勢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觀,他已經明白不過是運動中的*個走卒, 不為統帥而戰還折騰不已,只為的生存。

  那麼,能不能選擇另」種苟活的方式?比如說,就做一個順民,順大流而淌, 今天且不管明天,隨政治氣候而變化,說別人要聽的話,見權力就歸順—.你問。

  他說那更難,比造反還更加吃力,要費更多的心思,得隨時隨地去捉摸那瞬息 變化的天氣,而老天的睥氣和心思又如何摸得準?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這樣,臨了 弄得還是吞下一瓶安眠藥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場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 反,也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恰如螳臂擋車,僅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麼,你大概就是個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來就有反骨一.

  不,他說他生性溫和,同他父親一樣,只不過年輕,血氣方剛,還不懂世故, 可他父輩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裡?

  不會逃嗎?

  逃到哪裡去?他反問你。他逃不出這偌大的國家,離不開他領工資吃飯那蜂窩 樣的機關大樓,他的城市居民戶口和按月領的糧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 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發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資比 例購買手錶自行車或毛線等日用口叩的工業卷*二.0五張*,以及他的公民身份, 都由他那個蜂窩裡配給。他這只工蜂離開那蜂巢又能飛到哪裡去?他說他別無選擇, 就是」只棲身在這蜂巢裡的蜂子,既然蜂窩染上瘋病,可不就相互攻擊,胡亂撲騰, 他承認。

  這胡亂撲騰就救得了命?你問。

  可已經撲騰了呀,他當初能意識到,就不是蟲子了,他苦笑。

  一隻會笑的蟲,多少有點怪異,你貼近端詳他。

  怪異的是這世界,並非是寄生在這窩裡的蟲子,這蟲說。

  34

  出了山海關,塞外早寒,上又趕上西北來的寒流!他在縣城租的那輛白日行車 別說騎了,逆風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點多鐘,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 在地,離他要去的村子還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趕騾馬車的農民歇腳的一家大車鋪 過夜,就兩根鹹得發苦的蘿蔔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難以下嚥的高粱米飯,躺到葦箔 編的蘆席鋪蓋的土炕上,佔了大半間屋躺得下七八個人的大統鋪他一人睡,這天氣 鄉里沒人還趕車出遠門。也許是出示了首都來的介紹信的緣故,炕燒得特別熱。入 夜越來越燙,跳蚤都該烤出油,他脫得只留條櫬褲還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 尋思這亂世農村沒準還是個去處。

  早起,北風依然挺緊,他把那輛加重可以馱貨的自行車留在大車店,頂風徒步 走了快三個小時,總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戶問有沒有姓某名誰在小學校教書的一 個老女人?人都搖頭,小學校村裡倒有,就一個教員,還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 回家照看去了。

  「學校裡還有人沒有一.」他問。

  「都兩年多沒開過課啦,還有啥個學堂,生產隊作了倉庫—堆山芋蛋啦!」村 裡人說。

  他於是又問這生產大隊的書記,想找個負責人。

  「老書記還少書記?」

  他說總歸找個村裡管事的,當然還是老的好,情況想必更瞭解。人把他領到了 一個老漢家。老頭咬住根竹竿銅頭的菸袋鍋,兩手正在辮籐條筐子,不等他說完來 意,便嘟嘍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說明是從北京專門來調查的,這才引起老漢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計, 捏住菸袋鍋,瞇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聽他把情況說明。

  「噢,有的,有這人,梁老漢的婆娘!當過小學堂的老師,早病退啦,來人調 查過,她男人唱皮影戲的,成分貧農,沒啥問題!」

  他解釋說,找這老漢的女人是調查別人的事,同他們本人沒關係。老頭於是帶 他到了村邊的一個人家,進門前,喊了一聲:

  「梁老漢你屋裡的!」

  屋裡無人答應。老頭推開屋門,裡面也沒人,轉身對跟在他們身後村裡的幾個 小兒說:

  「快喊她去,有個北京來的同志在屋裡等!」

  小兒們便飛也似的邊喊邊跑開了,這老漢也走了。

  堂屋的牆皮灰黑,除了*張像牆皮一樣熏得烏黑的方桌和兩條板凳,空空蕩蕩。 驕屋相通,也沒生個火。他坐定下來,冷得不行,門外陰沉的天,風倒是減弱了。 他跺腳取暖,許久不見人來。

  他想,在這麼個窮鄉僻壤,等一個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這女人又何以流落這 鄉里?怎麼成了做皮影戲的貧農老漢的老婆?可這同他又有甚麼關係?無非是拖延 回北京的時間。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有個老女人來了,進門前看見他在屋裡,遲疑了」下, 停住腳,可還是進來了。老女人包塊灰布頭巾,一身青灰棉襖,免襠老棉褲,臃臃 腫腫扎的褲腳,穿雙髒得發亮的黑布棉鞋,一個道道地地的老農婦,難道就是當年 上過高等學府傳遞情報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問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沒這人!」老女人立刻擺手說。

  他愣了一下,又問:

  「你是不是也叫……」再說了一遍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戲的?」他又問。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問。

  他當然也可以發作,那時調查人同被調查者的關係如同審訊,猶如法官與被朱 口,甚至是獄卒與犯人,但是他盡量平心靜氣對這女人說,他不是來瞭解她如何出 獄的,只是請她提供些當時監獄裡的一般情況,比如說,政治犯釋放是不是要履行 甚麼手續?

  「我不是政治犯—.」這女人一口咬死。

  他說他願意相信,她不是黨員,作為家屬受到牽連!這他都相信,並不想,也 沒有必要同她過不去。但是,既然來調查,就請她寫個證明。

  「不瞭解就寫不瞭解,對不起,打攪了,就到此結束。」他把話先說明了。

  「寫不到,」女人說。

  「你不是還教過書?好像還上過大學吧?」

  「沒啥好寫的。」她拒絕了。

  就是說,她不願留下有關她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讓人知道她的歷史才隱 藏到這鄉間,同個唱皮影戲的農村藝人相依為命,他想。

  「你找過他嗎?」他問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還活著嗎?」

  女人依然沉默,就是甚麼都不說。他無奈,只好把鋼筆套上,插進上衣兜裡。

  「你那孩子甚麼時候死的?」他似乎信口問了一句,同時起身。

  「在牢裡,也就剛滿月……」老女人也從條凳上起身,隨即打住了。

  他也就沒再問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門。他向她點點頭,告辭 了。

  到了村外兩道車轍很深的土路上,他回頭,老婦人還站在屋門口,沒扎頭巾, 見他回頭便進屋裡去了。

  路上風向轉了,這回是東北來風,繼而飄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禿禿的大平原, 地裡的莊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撲來令他睜不開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車店, 取了存放在那裡租來的自行車,本不必當晚趕回縣城,卻不清楚為甚麼匆匆騎上。 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蓋了, 路的痕跡勉強能分辨Q風從背後來,捲起的雪片紛飛, 畢竟順風,他握緊車把手,在被雪掩沒的車轍裡顛簸,連人帶車跌倒在雪地裡,爬 起又騎,跌跌撞撞,面前風雪旋,灰茫茫一片……

  35

  「跳樑小丑!」前中校對他喝斥道,這時成了軍管會的紅人,擔任清理階級隊 伍小組的副組長,正職當然由現役軍人擔任。

  你其實就是個蹦蹦跳跳的小丑,這全面專政無邊的簸籮裡不由自主彈跳不已的」 粒豆,跳不出這簸籮,又不甘心被碾碎。

  你還不能不歡迎軍人管制,恰如你不能不參加歡呼毛的一次又一次最新指示的 遊行。這些指示總是由電台在晚間新聞中發表。等寫好標語牌,把人聚集齊,列隊 出發上了大街—通常就到半夜了。敲鑼打鼓,高呼口號,一隊隊人馬從長安街西邊 過來,一隊隊從東頭過去,互相游結彼此看,還得振奮精神,不能讓人看出你心神 不安。

  你無疑就是小丑,否則就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這也是毛老人家界定 人民與敵人的警句。在狗屎與小丑二者必居宜一一的選擇下,你選擇小丑。你高唱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歌,也得像名士兵,在每個辦公室牆上正中掛的最高統 帥像前並腿肅立,手持紅塑料皮荃叩綠,三呼萬歲,這都是軍隊管制之後每天上下 班時必不可少的儀式,分別稱之為「早請示」和「晚匯報」。

  這種時候你可注意啦,不可以笑!否則後果便不堪設想,要不準備當反革命或 指望將來成為烈士的話。前中校說的並不錯,他還就是小丑,而且還不敢笑,能笑 的只是你現如今回顧當時,可也還笑不出來。

  他作為軍人管制下的清查小組裡一派群眾組織的代表,被他這派群眾和幹部推 舉出來之時,就明白他末日到了。可他這一派的群眾和幹部居然指望他來支撐,又 哪知道憑他的檔案中他父親「私藏槍支」這一條,就可以把他從這革命大家庭裡清 除掉。

  清查小組的會議上,張代表念了一份「內控」也即內部控制使用人員的名單。 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詞,吃了一驚,這「內控」不僅對一般職工而告口,也包括某些 黨內幹部,清查混入群眾組織中的「壞人」首先拿他們開刀。這就不是兩年前紅衛 兵的暴力了,也不是群眾組織間派別的武鬥,如今從容不迫,在軍人指揮下像部署 作戰方案一樣,有計劃,有步驟,分批打擊。人事檔案軍管會啟封了,有問題的人 的材料都堆在張代表面前。

  「在座的都是群眾組織推選出來的代表,我希望同志們消除資產階級的派性, 把混在你們組織中的壞人都清理出來。我們只允許有一個立場,那就是無產階級立 場,不許有派別的立場!大家按人頭進行討論,敲定哪些個放到第一批,哪些個放 到第二批。當然還有第三批,那就看是不是主動認罪,交代和揭發表現如何,再確 定是從寬還是從嚴處理。」

  張代表合臉方腮,掃視在座的各群眾組織的代表一眼,一把粗大的手指在那一 大疊的卷宗上戳了戳,隨後掀開茶杯蓋子,喝茶抽菸。

  他小心翼翼提了幾個問題,也因為軍代表講了可以討論,他問他的老上級處長 老劉除了家庭出身地主,是否還有別的問題?再就是一位女科長,當年的地下黨員, 學生運動背後的組織者,就他這一派調查的結果,從未被捕過,也無叛黨投敵的嫌 疑,不知為甚麼也列入專案審查?張代表把頭轉向他,抬起夾著煙卷的兩隻手指, 望著他沒說話。前中校就是這時候對他斥責道:「跳樑小丑!!」

  幾十年後,你看到逐漸披露的中共黨內鬥爭的若干回憶,毛澤東在政治局的會 議上對手下稍有異議的將帥們大概就是這樣望著,照樣抽煙喝茶,便會有別的將帥 起來斥責,用不著老人家多話。

  你當然夠不上將帥,那位前中校還衝你說:「一個小爬蟲!」

  是的,你不過是小而又小的一隻蟲,這條蟻命又算得了甚麼?

  下班的時候,他在樓下車棚子裡取車,碰見他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梁欽,他造 反後兩年多那份工作都是梁接了過去,這造反生涯也該結束了。他見邊上沒人,對 梁說:「你先走一步,過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慢騎,有話同你說。」

  梁騎上車走了,他隨後攆上。

  「上我家喝一杯去,」梁說。

  「你家有誰?」他問。

  「老婆和兒子呀!」

  「不方便,就這麼邊騎邊說吧。」

  「出甚麼事了?」梁想到的就是出事。

  「你歷史上有甚麼問題—.」他沒望梁,彷彿不經意問了一句。

  「沒有呀!」梁差一點從車上跌下來。

  「有沒有同國外的聯繫?」

  「我國外沒親屬呀—」

  「給沒給國外寫過甚麼信?」

  「慢點!讓我想想……」

  又一個紅燈亮了,他們都腳著地,停住車。

  「有這事,組織上問過,都好多年前啦……」梁說著就要哭了。

  「別哭,別哭!這在大街上呢…」他說。

  這會兒綠燈了,車流前湧。

  「你對我直說吧,我不會連累你的!」梁止住了。

  「說是你有特嫌,當心就是了。」

  「哪兒的話!」

  他說他也不清楚。

  「我倒是寫過一封信到香港,我的一個鄰居,從小一起長大,後來他一個姑媽 把他接到香港去了。我倒是寫過封信,托他替我買本英文俚語字典,就這事,都哪 八輩子的事了!還是朝鮮打仗,我大學剛畢業,參軍在戰俘營當翻譯……」

  「這字典你收到沒有?」他問。

  「沒有呀!那就是說……這信沒寄出?扣下了?」梁追問。

  「誰知道?」

  「懷疑我裡通外國一.」

  「這可是你說的。」

  「你也懷疑我?」梁偏過頭,問。

  「那就不同你說了。當心!」

  一輛長長的兩節的無軌點電車擦邊而過,梁把手一歪,差點碰上。

  「怪不得把我弄出了部隊……」梁恍然大悟。

  「這還事小呢。」

  「還有甚麼?都說了,我不會把你兜出來的,打死都不會!」梁的車籠頭又打 彎了。

  「別把命軋進去了!」他警告道。

  「我不會自殺的,做那蠢事!我還有老婆和兒子!」

  「好自為重吧!」

  他車拐彎了,沒說的是梁列在清查的第二批名單裡。

  多少年後,多少年?十多年……不,二十八年後,在香港,酒店房間裡你接到 個電話,對方說是梁欽,從報紙上看到在演你的戲。這名字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以 為是甚麼場合見過一兩面的哪位朋友,想看戲弄不到票,連忙說對不起,戲已演完 了。他說他是你的老同事呀!想請你一起吃個飯。你說你明天一早的飛機,實在沒 時間了,下回吧!他說那他馬上驅車來酒店看你,你不好再推托,放下電話,這才 想起是他,你們最後那次騎車在街上的談話。

  半個小時後,他進到你房裡,西服革履,細亞麻襯衫,一條色調青灰的領帶, 不像大陸的暴發戶那麼扎眼,握手時也沒見勞力士金錶和金燦燦的粗手鏈或大金戒 指,頭髮倒烏黑,以他這年紀顯然染過了。他說,來香港定居多年了,就是他當年 寫信託買字典的那少年時的好友,知道他為那麼封信吃了大苦,過意不去,把他辦 出來了。他現在自己開公司,妻兒移居加拿大,買的護照。他對你大可實說:「這 些年掙了些錢,不算大富,穩穩當當度個晚年沒問題,兒子又有了個加拿大的博士 文憑,不愁甚麼了,我是兩邊飛,這香港要混不下去,說撤就撤了。」還說,他感 激你當時那句話。

  「甚麼話一.」你倒記不得了。

  「別把命軋進去了!要不是你那句話,那勢頭哪盯得下來?」

  「我父親就沒盯下來,」你說。

  「自殺了?」他問。

  「幸虧一個老鄰居發現了,叫了救護車,送進醫院救過來了,又弄去農村勞改 了幾年,剛平反還不到三個月,就發病死了。」

  「你當時怎麼不提醒他一下?」梁問。

  「那時哪還敢寫信?信要查到的話,我這命沒準也搭進去了。」

  「倒也是,可他有甚麼問題?」

  「說說看,你又有甚麼問題?」

  「甭說了,嗨!」他歎了口氣。停了會又問:「你生活怎樣?」

  「甚麼怎樣?」

  「我不是問別的,你現在是作家,這我知道,我說的是經濟上,你明白……我 這意思?」他語氣猶豫。

  「明白,」你說,「還過得去。」

  「在西方靠寫作為生很不容易,這我知道,更別說中國人了—這不像做買賣。」

  「自由,」你說你要的是這自由,「寫自己要寫的東西。」

  他點點頭,又鼓起勇氣說:「你要是……我就直說吧,手頭上一時有困難,周 轉不開,你就開口,我不是甚麼大老闆,可……」

  「大老闆也不說這話,」你笑了,「他們指點錢—辦上個甚麼希望工程啦,好 同祖國做更大的買賣。」

  他從西服口袋裡掏出張名片,在上面添上個地址和電話,遞給你說:「這是我 的手提電話,房子是我買下的,加拿大那地址也不會變。」

  你說謝謝他,目前還沒甚麼困難,要為掙錢寫作的話,也早就擱筆啦。

  他有些激動,冒出一句:「你是真正在為中國人寫作,」

  你說你只為自己寫的。

  「我懂,我懂,寫出來!」他說,「希望你都寫出來,真正為出那不是人過的 日子!」

  寫那些苦難?他走了之後,你自問。

  可你已經厭倦了。

  你倒是想起你父親,從農村勞改回來剛平反,恢復了職務和原工資,便堅持退 休了,去北京看你這兒子,也打算日後就遊覽散心,安度個晚年。誰知你才陪他逛 了一天頤和園,晚上就咳血。第二天去醫院檢查,發現肺部有陰影,隨後診斷是肺 癌,已擴散到了晚期。一天夜間,病情突然惡化,住進醫院,次日凌晨便嚥氣了。 他生前,你問過他怎麼會自殺的?他說當時實在不想活了,沒有更多的話。等到他 剛能過活而且也想活的時候,卻突然死了。

  追悼會上,平反了的死者的單位都得開個這樣的追悼會,好向家屬作個交代。 當作家的兒子豈能不講點話,否則不恭敬的不是兒子對於過世的父親,而是對不住 舉辦追悼會的死者同志單位的領導。他被推到靈堂的話筒前,又不好在亡父的骨灰 盒前推讓。他不能說他爸從來沒革過命,雖也未反對過革命,不宜稱作同志,只好 說一句:「我父親是個軟弱的人,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要是有天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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