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高行健>>靈山

雲台書屋

第十六章


  62

  你說他把鑰匙丟了。

  她說她懂。

  你說他當時明明看見那鑰匙放在桌上,轉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說是的,是的。

  你說,那是一把赤裸裸的鑰匙,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原先有個鑰匙串,鏈子上 還掛著個卷毛小狗,一隻紅色塑料的小哈巴狗。再早也沒有鑰匙串,是他的一位朋 友送的,當然是一位女朋友,並不是那個意思上的女朋友。

  她說她明白。

  你說,後來那小狗斷了,挺滑稽的,打脖子那兒斷了,就只剩下個紅色的小狗 頭,他覺得有些殘忍,就把鑰匙從上面取下來了。

  明白,她說。

  你說,就那麼一把赤裸裸的鑰匙,他好像是放在書桌上的台燈座子上,座子上 還有幾顆圖釘,圖釘都在,可鑰匙卻不在了。他把桌上的書從這頭倒騰到那一頭, 還有幾封待復而一直沒想好怎樣復的信,就擱在台燈邊上。還有一個信封蓋住了台 燈的開關。你說他就沒看見那把鑰匙。

  往往是這樣的,她說。他出門去有事情,不能讓房門開著。關上的話,那鎖碰 上不帶鑰匙他又無法進來。他必須找到鑰匙。桌上的書,紙,信件,零錢,一些硬 幣,鑰匙和硬幣很容易分得清楚。

  是的。

  可那鑰匙就找不到了,他又爬到桌子底下,用掃把掃出好些帶灰塵的絨毛,還 有一張公共汽車票。鑰匙落在地上總有聲響。地上只堆了些書,他都翻過,碼齊了, 書和鑰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可能混淆在一起。

  那當然。

  就這樣找不到了,那鑰匙。

  抽屜裡呢?

  也翻過了。他記得他好像開過抽屜。他曾經有過這習慣,把鑰匙放在抽屜的右 角,可這也是好久以前的習慣了。抽屜軍塞滿了信件,稿子,自行車牌照,公費醫 療證,煤氣供應卡和各種其他單據。也還有一些紀念章,一個金筆盒子,一把蒙古 刀和一把景泰藍的小劍,都是些不值錢扔了又可惜的東西,只多少還保留些記憶。

  誰都有,可誰都珍貴。

  記憶未必都是珍貴的。

  是的。

  喪失了反倒是一種解脫。還有那些掉了永遠也不會再用的紐扣,原先釘著這顆 墨藍色有機玻璃的鈕扣的那件衣服早就紮了拖把,可這鈕扣居然還留著。

  是的,後來呢?

  後來把所有的抽屜全都拉開了,裡面的東西都翻了出來。那不會有的。明知道 不會有還要去翻。

  是這樣的。口袋掏過了嗎?

  全掏過了,褲子前後的幾個口袋都模過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 過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過,只有放在箱子裡的沒動。

  然後——

  然後把桌上的東西弄到地上,把床頭櫃上的雜誌順理一遍,書櫃子也都打開, 連被子也抖過了,床墊子、床底下,噢,還有鞋子!鞋子裡面,有一回,一個五分 錢的硬幣掉進去了,穿上鞋出了門硌腳才知道。

  這鞋不是穿著的嗎?

  本來是穿著的,可桌上的書都堆到了地上,沒處下腳,總不能穿著鞋往書上踩, 就乾脆把鞋脫了,跪在書上翻找。

  真可憐。

  這赤裸裸的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就淹沒在這房間裡了。他也沒法出去,望著這弄 得亂糟糟的屋子,一籌莫展。十分鐘前,他生活都還井井有序。他不是說這房裡原 先就收拾得多麼乾淨,如何有條有理,這屋裡從來就談不上十分整治,可總還算順 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他在這屋子裡過得也還 算舒適。總之他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就適意。

  是的。

  不是的,一切都放得不是地方,一切都不是!

  不要急躁,好好想一想。

  他說他煩惱透了,睡沒睡的地方,坐沒坐的地方,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他的生 活就成了一堆垃圾。他只能蹲在書堆上。他不能不激憤,可又只能怨他自己。這怪 不得別人,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房門的鑰匙,弄得這樣狼狽不堪。他無法擺脫這團 混亂,這種被弄糟了的生活,而且無法出門,可他必須出去!

  是的。

  他不願意再看見,也不願再回到這房裡來。

  不是還有個約會嗎?

  什麼約會不約會,對了,他是要出去的,可是已經晚了一個小時,連約會也耽 誤了。人不會傻等上一個小時。再說,他也記不很確切這約會在什麼地方?是去會 誰?

  會一個女朋友,她輕聲說。

  也許,也許不是。他說他確實記不起來了,但是他必須出去,這亂糟糟的,他 無法再忍受。

  就讓房門開著呢?

  他只好開著房門走了。下了樓梯,到了街上,行人照樣來來往往,車輛穿流不 息,總這樣繁忙,也不知忙些什麼。他下了台階,走上人行道。沒有人知道他丟了 鑰匙,沒有人知道他房門開著,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去他房裡把東西都搬走。去的只 會是他的熟人朋友,人見無處下腳,要不是坐在書堆上翻著書等他,等不了的轉身 會走,他不用顧及。可他偏要去顧及他那不值得去偷的房間,無非一些書,毫不值 錢的最平常的衣服和鞋子,最好的一雙鞋他正穿在腳上,再就是那一堆還沒寫完他 自己就已經討厭了的稿子。想到這,他開始覺得快意了,再也不必去理會他那房門 和那把遺失了的該死的鑰匙,就這樣沒有目的在街上漫步。他平時總匆匆忙忙,不 是為這事那人就是為自己奔波。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為,從來沒有這樣輕快過。 他放慢了腳步,他平時很難放慢腳步,先伸出左腳,右腳不必急於抬起,可這也不 容易做到。他已經不會從容走路,不會散步了。說的就是散步,全腳掌著地,全身 心鬆弛。

  他覺得他這樣走十分古怪,行人好像都在注意他,看出他古怪。他悄悄注意迎 面走來的人,卻發現他們那一雙雙直勾勾的眼睛看的也還是他們自己。當然,他們 有時也看看商店的櫥窗,看櫥窗的時候心裡盤算的是價錢合算不合算。他頓時才明 白,這滿街的人只有他在看人,而人並不理會他。他也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才在走 路,像熊一樣用的是整個腳掌,而人卻用腳後跟著地,整天整年走路的時候都這樣 敲觸腦神經,沒法不弄得十分緊張,煩惱和焦躁就這麼自己招來的,真的。

  是的。

  他越走下去,在這條熱鬧的大街上越覺得寂寞。他搖搖晃晃,在這喧鬧的大街 上像是夢遊,車輛聲轟轟不息,五光十色的燈光之下,夾在擁擠的人行道上的人群 之中,想放慢都放不慢腳步,總被後面的人碰上,撥弄著。你要是居高臨下,在臨 街的樓上某個窗口往下俯視的話,他就活像個扔了的軟木塞子,混同枯樹葉子,香 煙盒子,包雪糕的紙,用過的快餐塑料盤子,以及各種零食的包裝紙,飄浮在雨後 路邊水道口,身不由己,旋轉不已。

  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

  那個在人流中漂浮的軟木塞子呀。那就是他。那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一種狀態。

  明白。你說下去。

  說什麼?

  說那個軟木塞子。

  那是個丟失了的軟木塞子?

  誰丟失的?

  他自己丟失了他自己。他想回憶都回憶不起來。他努力去想,努力去回憶和什 麼人有過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到這街上來?這分明是一條他熟悉的街,這座灰色難 看的百貨大樓。這大樓總在擴建,總也在加高,總也嫌小,只有對面的那家茶葉鋪 子至今沒有翻修,還帶個老式的閣樓。再過去是鞋店,鞋店的對面是文具店和一個 銀行的儲蓄所,他都進去過。他同這儲蓄所似乎也有關係,曾經存過錢取過錢,那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也有過妻子,又分手了,已不再想她,也不願再想。

  可他曾經愛過她。

  似乎愛過,那也模模糊糊的。總之他覺得他曾經同女人有過什麼關係。

  而且不止一個女人。

  好像是的。他這一生中總還應該有點什麼美好的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遙遠,只 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顯影液裡再怎樣浸泡,只有個隱約的 輪廓。

  可總還有讓他動心的姑娘,留下些值得他回憶的細節。

  他只記得她嘴唇小巧,線條分明,她說不的時候顏色是朱紅的,她說不的時候 身體是順從的。

  還有呢?

  她要他把燈關了,她說她害怕亮光——

  她沒有說。

  她說了。

  好,不去管她說了沒有,接下去是他到底找到他那鑰匙沒有?

  他也就想起了他出門去赴的那個約會,其實也可去可不去,大家見面無非是天 南海北閒扯,再講講熟人之間,誰在鬧離婚,誰又同誰好了,出了什麼新書,新戲, 新電影。下回再去這些新書新戲新電影也就老而乏味。再就是某某大員有什麼新的 講話,那話其實翻來覆去不知講過多少年了,早已是陳腔濫調。他所以去,無非是 忍受不了獨孤,之後也還得再回到他那凌亂的房間裡來。

  房門不是開著?

  對,他推開房門,在攤得滿地的書刊前止步,見那靠牆放的書桌邊上正躺著他 那把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只不過被靠在台燈座子上橫放的一封要復而未復的信擋住, 跨過書難進到房裡反倒看不見了。

  63

  你說他把鑰匙丟了。

  她說她懂。

  你說他當時明明看見那鑰匙放在桌上,轉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說是的,是的。

  你說,那是一把赤裸裸的鑰匙,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原先有個鑰匙串,鏈子上 還掛著個卷毛小狗,一隻紅色塑料的小哈巴狗。再早也沒有鑰匙串,是他的一位朋 友送的,當然是一位女朋友,並不是那個意思上的女朋友。

  她說她明白。

  你說,後來那小狗斷了,挺滑稽的,打脖子那兒斷了,就只剩下個紅色的小狗 頭,他覺得有些殘忍,就把鑰匙從上面取下來了。

  明白,她說。

  你說,就那麼一把赤裸裸的鑰匙,他好像是放在書桌上的台燈座子上,座子上 還有幾顆圖釘,圖釘都在,可鑰匙卻不在了。他把桌上的書從這頭倒騰到那一頭, 還有幾封待復而一直沒想好怎樣復的信,就擱在台燈邊上。還有一個信封蓋住了台 燈的開關。你說他就沒看見那把鑰匙。

  往往是這樣的,她說。他出門去有事情,不能讓房門開著。關上的話,那鎖碰 上不帶鑰匙他又無法進來。他必須找到鑰匙。桌上的書,紙,信件,零錢,一些硬 幣,鑰匙和硬幣很容易分得清楚。

  是的。

  可那鑰匙就找不到了,他又爬到桌子底下,用掃把掃出好些帶灰塵的絨毛,還 有一張公共汽車票。鑰匙落在地上總有聲響。地上只堆了些書,他都翻過,碼齊了, 書和鑰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可能混淆在一起。

  那當然。

  就這樣找不到了,那鑰匙。

  抽屜裡呢?

  也翻過了。他記得他好像開過抽屜。他曾經有過這習慣,把鑰匙放在抽屜的右 角,可這也是好久以前的習慣了。抽屜軍塞滿了信件,稿子,自行車牌照,公費醫 療證,煤氣供應卡和各種其他單據。也還有一些紀念章,一個金筆盒子,一把蒙古 刀和一把景泰藍的小劍,都是些不值錢扔了又可惜的東西,只多少還保留些記憶。

  誰都有,可誰都珍貴。

  記憶未必都是珍貴的。

  是的。

  喪失了反倒是一種解脫。還有那些掉了永遠也不會再用的紐扣,原先釘著這顆 墨藍色有機玻璃的鈕扣的那件衣服早就紮了拖把,可這鈕扣居然還留著。

  是的,後來呢?

  後來把所有的抽屜全都拉開了,裡面的東西都翻了出來。那不會有的。明知道 不會有還要去翻。

  是這樣的。口袋掏過了嗎?

  全掏過了,褲子前後的幾個口袋都模過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 過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過,只有放在箱子裡的沒動。

  然後——

  然後把桌上的東西弄到地上,把床頭櫃上的雜誌順理一遍,書櫃子也都打開, 連被子也抖過了,床墊子、床底下,噢,還有鞋子!鞋子裡面,有一回,一個五分 錢的硬幣掉進去了,穿上鞋出了門硌腳才知道。

  這鞋不是穿著的嗎?

  本來是穿著的,可桌上的書都堆到了地上,沒處下腳,總不能穿著鞋往書上踩, 就乾脆把鞋脫了,跪在書上翻找。

  真可憐。

  這赤裸裸的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就淹沒在這房間裡了。他也沒法出去,望著這弄 得亂糟糟的屋子,一籌莫展。十分鐘前,他生活都還井井有序。他不是說這房裡原 先就收拾得多麼乾淨,如何有條有理,這屋裡從來就談不上十分整治,可總還算順 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他在這屋子裡過得也還 算舒適。總之他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就適意。

  是的。

  不是的,一切都放得不是地方,一切都不是!

  不要急躁,好好想一想。

  他說他煩惱透了,睡沒睡的地方,坐沒坐的地方,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他的生 活就成了一堆垃圾。他只能蹲在書堆上。他不能不激憤,可又只能怨他自己。這怪 不得別人,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房門的鑰匙,弄得這樣狼狽不堪。他無法擺脫這團 混亂,這種被弄糟了的生活,而且無法出門,可他必須出去!

  是的。

  他不願意再看見,也不願再回到這房裡來。

  不是還有個約會嗎?

  什麼約會不約會,對了,他是要出去的,可是已經晚了一個小時,連約會也耽 誤了。人不會傻等上一個小時。再說,他也記不很確切這約會在什麼地方?是去會 誰?

  會一個女朋友,她輕聲說。

  也許,也許不是。他說他確實記不起來了,但是他必須出去,這亂糟糟的,他 無法再忍受。

  就讓房門開著呢?

  他只好開著房門走了。下了樓梯,到了街上,行人照樣來來往往,車輛穿流不 息,總這樣繁忙,也不知忙些什麼。他下了台階,走上人行道。沒有人知道他丟了 鑰匙,沒有人知道他房門開著,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去他房裡把東西都搬走。去的只 會是他的熟人朋友,人見無處下腳,要不是坐在書堆上翻著書等他,等不了的轉身 會走,他不用顧及。可他偏要去顧及他那不值得去偷的房間,無非一些書,毫不值 錢的最平常的衣服和鞋子,最好的一雙鞋他正穿在腳上,再就是那一堆還沒寫完他 自己就已經討厭了的稿子。想到這,他開始覺得快意了,再也不必去理會他那房門 和那把遺失了的該死的鑰匙,就這樣沒有目的在街上漫步。他平時總匆匆忙忙,不 是為這事那人就是為自己奔波。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為,從來沒有這樣輕快過。 他放慢了腳步,他平時很難放慢腳步,先伸出左腳,右腳不必急於抬起,可這也不 容易做到。他已經不會從容走路,不會散步了。說的就是散步,全腳掌著地,全身 心鬆弛。

  他覺得他這樣走十分古怪,行人好像都在注意他,看出他古怪。他悄悄注意迎 面走來的人,卻發現他們那一雙雙直勾勾的眼睛看的也還是他們自己。當然,他們 有時也看看商店的櫥窗,看櫥窗的時候心裡盤算的是價錢合算不合算。他頓時才明 白,這滿街的人只有他在看人,而人並不理會他。他也才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才在走 路,像熊一樣用的是整個腳掌,而人卻用腳後跟著地,整天整年走路的時候都這樣 敲觸腦神經,沒法不弄得十分緊張,煩惱和焦躁就這麼自己招來的,真的。

  是的。

  他越走下去,在這條熱鬧的大街上越覺得寂寞。他搖搖晃晃,在這喧鬧的大街 上像是夢遊,車輛聲轟轟不息,五光十色的燈光之下,夾在擁擠的人行道上的人群 之中,想放慢都放不慢腳步,總被後面的人碰上,撥弄著。你要是居高臨下,在臨 街的樓上某個窗口往下俯視的話,他就活像個扔了的軟木塞子,混同枯樹葉子,香 煙盒子,包雪糕的紙,用過的快餐塑料盤子,以及各種零食的包裝紙,飄浮在雨後 路邊水道口,身不由己,旋轉不已。

  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

  那個在人流中漂浮的軟木塞子呀。那就是他。那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一種狀態。

  明白。你說下去。

  說什麼?

  說那個軟木塞子。

  那是個丟失了的軟木塞子?

  誰丟失的?

  他自己丟失了他自己。他想回憶都回憶不起來。他努力去想,努力去回憶和什 麼人有過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到這街上來?這分明是一條他熟悉的街,這座灰色難 看的百貨大樓。這大樓總在擴建,總也在加高,總也嫌小,只有對面的那家茶葉鋪 子至今沒有翻修,還帶個老式的閣樓。再過去是鞋店,鞋店的對面是文具店和一個 銀行的儲蓄所,他都進去過。他同這儲蓄所似乎也有關係,曾經存過錢取過錢,那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也有過妻子,又分手了,已不再想她,也不願再想。

  可他曾經愛過她。

  似乎愛過,那也模模糊糊的。總之他覺得他曾經同女人有過什麼關係。

  而且不止一個女人。

  好像是的。他這一生中總還應該有點什麼美好的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遙遠,只 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顯影液裡再怎樣浸泡,只有個隱約的 輪廓。

  可總還有讓他動心的姑娘,留下些值得他回憶的細節。

  他只記得她嘴唇小巧,線條分明,她說不的時候顏色是朱紅的,她說不的時候 身體是順從的。

  還有呢?

  她要他把燈關了,她說她害怕亮光——

  她沒有說。

  她說了。

  好,不去管她說了沒有,接下去是他到底找到他那鑰匙沒有?

  他也就想起了他出門去赴的那個約會,其實也可去可不去,大家見面無非是天 南海北閒扯,再講講熟人之間,誰在鬧離婚,誰又同誰好了,出了什麼新書,新戲, 新電影。下回再去這些新書新戲新電影也就老而乏味。再就是某某大員有什麼新的 講話,那話其實翻來覆去不知講過多少年了,早已是陳腔濫調。他所以去,無非是 忍受不了獨孤,之後也還得再回到他那凌亂的房間裡來。

  房門不是開著?

  對,他推開房門,在攤得滿地的書刊前止步,見那靠牆放的書桌邊上正躺著他 那把沒有鑰匙串的鑰匙,只不過被靠在台燈座子上橫放的一封要復而未復的信擋住, 跨過書難進到房裡反倒看不見了。

  64

  我原準備到龍虎山去,拜竭一下那著名的道教洞天,火車經過貴溪,我沒有立 即就下一。悶熱的車廂裡,走道上都坐滿了人,要從人的腳縫中,一步步挪到堵滿 了的車廂盡頭,出一身汗不說,也得好幾分鐘。我此刻有幸坐在車廂中部左手窗口 的位置上,面前的小桌上還泡了一杯濃茶,正猶豫,車廂響動了一下,便緩緩出站 了。

  隨著越來越均勻的震盪聲,茶杯的蓋子輕輕吟唱。風迎面吹來,倒還清爽。想 打個盹,又睡不著。這東去西來的火車沒有一趟不超載,無論白天還是夜間。不管 哪個小站都擠上擠下,總有那麼多人匆匆忙忙,也不知忙碌些什麼。李白的詩句不 妨改成:出門難,難於上青天。只有那幾節軟臥車廂裡,有外匯券的外國人和多少 級以上由公家報銷的所謂領導幹部才能享受一點旅行的滋味。我得計算一下我能動 用的這點錢還能混上多少時間。我自己的積蓄早已花光,已經在債務中生活。一家 出版社好心的編輯預支了我幾百元稿費,為一本若干年後尚不知能否出版的書,這 本書我也不知寫不寫得出來,稿費卻已花掉了一多半。這似乎只是一筆人情帳,誰 又知道若干年之後如何?總之,我盡量不再住旅店,得找能不花錢或盡少花錢的地 方落腳。可我已經錯過了去貴溪的機會,有一個女孩子答應過我,她家可以接待。 我在一個渡口等船時遇到上她的,紮著兩條小辮,興致勃勃,紅潤的臉蛋,一雙靈 活的眼睛,看得出來她對這亂糟糟的世界還充滿新奇感。我問她去哪兒,她告訴我 去黃石。我說那地方灰樸樸的天空下全是鋼鐵廠冒的黑煙,有什麼好玩?她說她去 看她姑媽,還反過來問我。我說我走到哪裡算哪裡,無一定目的。她睜著一雙大眼, 又問我幹什麼的?我說是投機倒把。她聽了格格笑,說她不信。我又問她:

  「我像不像一個騙子?」

  她直搖頭否認:

  「一點不像。

  「你說像什麼?」

  「我不知道,」她說,「總歸不像騙子。」

  「那麼,就是個流浪漢。」

  「流浪漢也不壞,」她還有一種信念。

  「流浪漢倒多半是好人,」我得肯定她這種信念,「那一本正經的才往往是騙 子。」

  她止不住直笑,像誰呵了她癢,真是個快活的姑娘。

  她說她也想到處流浪,可她爸爸媽媽不准,只許她到她姑媽家去,還說她學校 畢業了,馬上就要工作,這是她最後一個暑假,得好好利用一下。我為她惋惜,她 也歎了口氣,說:

  「其實,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可惜北京沒有熟人,我爸爸媽媽不讓我一個人 去。你是北京人嗎?」

  「說北京話並不一定就是北京人,我儘管也住在北京,可這城市人活得憋氣,」 我說。

  「那為什麼!''她十分詫異。

  「人太多,擠得慌,你只要稍不當心,沒準腳後跟就叫人踏了。

  她呶呶嘴。

  「你家在哪兒?」我又問。「貴溪。」那裡有個龍虎山?「

  「只剩個荒山,廟子早都毀了。

  我說我就想找這種荒山,越沒人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好去騙人?」她一臉調皮的樣子。

  我只好笑笑說:

  「我想去當道士。

  「才沒人收你呢,早先的道士不走也都死光了,你去都沒有住處,不過,那裡 山水倒滿好。離縣城只二十里路,都可以走去,我和同學一起去玩過。你要真想去, 可以住在我家,我爸爸媽媽都很好客,」她說得挺認真。

  「你不是要到黃石去?他們又不認識我。

  「我十多天就回去。你不也還在流浪?

  說著渡船便靠岸了。

  車窗外,平地拔起一簇簇灰褐的山巒,那背後想必是龍虎山,這些山巒則恐怕 是仙崖。我旅途中經人輾轉介紹,訪問過一位博物館的主任,他給我看了仙崖的一 組照片,那臨河的崖壁上的許多洞穴裡也發現懸棺,是戰國時代古越人的墓葬群。 他們清理的時候,還找到了黑漆的木扁鼓和將近兩米長的木琴,從孔眼判斷,可以 安十三根琴弦。我即使去,也聽不到漁鼓咚咚和清音激越的琴聲了。

  團團仙崖在遠處緩緩移動著退去,越來越小,終於消失了。我同她下船分手的 時候,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

  我喝了口茶水,品味著一種苦澀的遺憾。我想她也許有一天會來找我,也許不 會。不過這萍水相逢畢竟給我一點愉悅。我不會去追求這麼個天真的姑娘,或許也 不會真愛一個女人。愛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輕鬆。也想得到快樂,又不想負擔責任, 跟著沒準又是婚姻,隨後而來的煩膩和怨恨都太累人。我變得越來越淡漠,誰也不 能再讓我熱血沸騰。我想我已經老了,只剩下些說不上是好奇心的一點趣味,又不 想去尋求結果。這結果都不難想像,總歸是沉重的。我寧願飄然而來,飄然而去, 不留下痕跡。這廣大的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那麼多去處,卻沒有一處我可以紮下根 來,安一個小窩,老老實實過日子。總遇見同樣的鄰居,說一樣的話,你早或是你 好,再捲進沒完沒了的日常繁瑣的糾葛中去。把這一切都弄得確鑿不移之前,我就 已經先膩味了。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藥。

  我還遇見個年輕的道姑,她細白的面孔嬌美端莊,寬鬆的道飽裡挺拔的身材, 透著潔淨和新鮮。她把我安置在正殿側院廳堂的客房裡,地板未曾油漆過,顯露出 紋理分明的木頭本色,拖洗得一塵不染,床上的被褥散發出才漿洗過的氣息,我在 這上清宮住了下來。

  她每天早晨給我端來一盆洗臉的熱水,再泡一杯碧綠的清茶,說上一會話。她 聲音像這新茶一樣甘甜,談笑都落落大方。她是高中畢業自願報考當的道姑,我不 便問她出家的原因。

  這宮觀裡同她一起收錄的還有十多名男女青年,都至少受過初中以上的教育。 道長是一位年過八旬的大師,言談清晰,步履輕捷。他不辭勞苦,奔波了好幾年, 同地方政府和各級機關交涉,把山裡的幾位老道召集起來,這青城山上清宮才得以 恢復。他們老少同我交談都無拘束,用她的話說,大家都喜歡你,她說的是大家, 不說她自己。

  她說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還說張大千就在這裡住過多年。我在上清宮邊上 的伏羲神農軒轅祠裡見到了張大千的老子像的石刻,後來又知道晉代的范長生和唐 代的社庭光都曾在這裡隱居著述。我不是隱士,也還要食人間煙火。我不能說我所 以留下,是我喜歡她舉止自然和她那種不經意的端莊,我只是說我喜歡這宮觀中的 和平。

  從我住的客房裡出來,古色古香的廳堂裡擺著楠木條案,扶手方椅和茶几。牆 壁上掛的字畫,堂上的橫匾和廊柱上的機聯是倖存的早年的木刻。她說你可以在這 裡看書寫作,累了也可以到廳後的天井裡散步。這四方的天井裡長著古柏和墨綠的 藍草,水池裡的假山石上爬滿蔥綠的苔蘚。早起和晚間,透過雕花的窗榻聽得到裡 面傳來的道姑們的說笑。這裡沒有佛門寺廟裡那種森嚴和禁戒,令人壓抑,卻有一 番寧靜和馨香。

  我也喜歡黃昏後,不多的遊人散盡,三清殿下宮院裡清寂肅穆。我獨自坐在宮 門正中的石坎上,望著眼面前地上陶瓷拼嵌的一隻大公雞。殿堂正中的四根圓柱分 別寫著兩幅聯句,外聯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正是我在原始森林裡聽到的那位老植物學家的話的出處。

  內聯是:

  視不見聽不聞妙哉希夷合玉清上清太清三旨

  知其幾現其竅湛然澄靜為天道地道人道之宗

  老道長同我講述這兩個聯句時說:

  「道既是萬物的本源,也是萬物的規律,主客觀都相互尊重就成為一。起源是 無中生有和有中之無,兩者合一就成了先天性的,即無人合一,宇宙觀與人生觀都 達到了統一。道家以清淨為宗,無為為體,自然為用,長生為真,而長生必須無我。 簡要說來,這就是道家的宗旨。」

  他同我論道時,這些男女青年道徒也都圍攏來聽,擠坐在一起。一位小道姑還 把手臂搭在一個男孩子肩上,凝神而率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達到這無我無慾澄靜 的境界。

  一天,也是晚飯之後,老少男女來到殿下宮院裡,比賽看誰能吹響堂下立著的 一隻比狗還大的陶瓷青蛙。有吹響的,有吹不響的。熱鬧了好一陣子,方才散了, 都去做晚間功課。剩下我一人又獨坐在石門坎上,仰望著沒有猙獰的龍蛇鰲魚累贅 的裝飾的觀頂。

  飛簷揚起,線條單純。背後山上林木巍然,在晚風中無聲搖曳。剎時間,萬籟 俱寂,卻不覺聽見了清明的蕭聲,不知從哪裡來的,平和流暢,俄而輕選。於是觀 門外石橋下的溪水聲潮,晚風颯颯,頓時都彷彿叢心裡溢出。

  65

  她再來的時候剪著短髮,這回你算是看清楚了。你問她:

  「怎麼把頭髮剪了?」

  「我把過去都割斷了。

  「割得斷嗎?」

  「割不斷也得割斷,我就當已經割斷了。」

  你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她又輕聲說,「我還是有些可惜,你知道那一頭多好的頭 發。」

  「這樣也很好,更輕鬆,你不必老用嘴去吹,吹得夠煩人的。」

  這一回是她笑。

  「你別總頭髮不頭髮,講點別的好不好?」

  「講什麼呢?」

  「講你那鑰匙呀,你不是丟了嗎?」

  「又找到了。當然也可以這麼說,丟就丟了,丟了又何必再找。」

  「割斷就割斷了。」

  「你說的是頭髮?我可說的是鑰匙。」

  「我說的是記憶。你我真是天生的一對,」她抿住嘴。「可總差那麼一點。」 「怎麼叫差一點?」

  「我不敢說你比我差,我是說總擦肩而過。」

  「我這會兒不是來了?」

  「沒準馬上起身又走。」

  「也可以留下不走。」

  「那當然很好。」你反而有些尷尬。

  「你這人就是只說不做。」

  「做什麼?」

  「做愛呀,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麼。」

  「是愛?」

  「是女人,你需要一個女人,」她竟這樣坦然。

  「那麼,你呢?」你盯住她的眼睛。

  「也一樣,需要一個男人,」她眼睛裡閃著挑戰的光。

  「一個,恐怕不夠,」你有些猶豫。

  「那就說需要男人。」她來得比你乾脆。

  「這就對了,」你輕鬆了。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界就不存在了。」

  「就只剩下情慾。」她接下你的話。

  「真服你了,」你這是由衷之言。「那麼,現在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 起——」

  「那就來一次吧,」她說。「你把窗簾拉起來。」

  「你還是要在黑暗中?」

  「可以忘掉自己。」

  「你不是什麼都忘了,還害怕你自己?」

  「你這個人真沒勁,又想又不敢。還是讓我來幫助你吧。」

  她走到你跟前,撫弄你的頭髮。你把頭埋在她懷裡,低聲說:

  「我來把窗簾拉起來。」

  「不用。」

  她搖晃身體,低頭,一手把牛仔褲的拉鏈嘩的一聲拉開。你看見了內褲花邊綁 緊的細白的肉體中一個漩渦,把臉貼上去,吻住柔軟的小腹,她按住你的手,說:

  「不要這樣性急。」

  「你自己來?」

  「是的,這不更刺激?」

  她把罩衫從頭上扯下,還習慣擺了擺頭,她那一頭短髮已沒有這必要。她全都 褪光了,亮出同她頭髮一樣烏黑的一叢閃著光澤蓬鬆的茸毛,站在你面前的一攤衣 物之中,只剩下一副漲滿的乳罩。她雙手伸轉到脊背上,皺起眉頭埋怨道:

  「你怎麼連這都不會?」

  你被她怔住了,一時沒明白過來。

  「獻點慇勤呀!'

  你立刻站起,轉過她的身子,替她解開褡扣。

  「好了,現在該你了,」她舒了口氣,說著便走到你對面的扶手椅前坐下,目 不轉睛直望著你,嘴角透出一絲隱約的嘲笑。

  「你是個女鬼!」你憤憤甩著脫下的衣服。

  「是一個女神。」她糾正。她赤身裸體,居然顯得那麼在嚴,一動不動,等你 接近。隨後才閉上眼睛,讓你吻遍她全身。你哺哺吶吶想說點什麼。

  「不,什麼也別說!

  她緊緊摟住,你於是默默融入她身體裡。

  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個小時之後,她從床上坐起,問:

  「有咖啡嗎?」

  「在書架上。

  她沖好了一大杯,用勺子攪拌著,到你床邊坐下,看著你喝下滾熱的一口,說:

  「這不很好嗎?」

  你沒話可說。她自己津津有味地喝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你是個奇怪的女人,」你望著她豐滿的乳房上瀰散開的乳曼說。

  「沒什麼可奇怪的,一切都很自然,你就需要女人的愛。

  「不要同我談女人和愛,你同誰都這樣?」

  「只要我喜歡,又趕上我有情緒。

  她那平淡的語氣激怒了你,你想丟出幾句刺傷她的話,卻只說出了一句:

  「你真蕩!

  「你不要的就是這樣?只不過沒有女人來得方便。女人要是看穿了,為什麼不 也享受享受?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把手中的杯子放下,將一對褐色碩大的乳頭 轉向你,懷著一種憐憫的神情對你說:「真是個可憐的大孩子,你不想再來一次?」 「為什麼不?你迎向她。

  「你總該滿足了吧?」她說。你想點點頭,代替回答,只覺得一種適意的睏倦。

  「你說點什麼吧?」她在你耳邊央求。

  「說什麼呢?

  「隨便什麼。」

  「不說那鑰匙?

  「只要你有的可說。

  「這鑰匙可以這麼說——」

  「我聽著。

  「丟了就丟了。

  「這也已經說過了。

  「總之他出門上街去了——」

  「街上怎麼了?

  「滿街上人都匆匆忙忙。

  「說下去!

  「他有點詫異。」

  「詫異什麼?」

  「他不明白人都忙些什麼?

  「他們就好這樣忙忙碌碌0 」

  「難道有這必要?

  「他們要不忙點什麼就止不住心裡發慌。」

  「是這樣的,所有的人臉上都有種古怪的表情,都滿腹心事,」還非常莊嚴, 「」莊嚴地走進商店,又莊嚴地出來,莊嚴地夾一雙拖鞋,莊嚴地掏一把零錢,莊 嚴地買一根雪糕,「」吸吮得也莊嚴,「

  「別講雪糕,」

  「是你講起的,」

  「你不要打岔,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掏一把零錢,在小攤販前莊嚴討價還價,莊嚴,還莊嚴什麼呢?還有什 麼可莊嚴的?」

  「對著小便池撒尿,」

  「然後?」

  「店舖全都關了門,」

  「人又都匆匆忙忙往家趕,」

  「他並不急著要去哪裡,他似乎也有個可回的地方,人通常稱之為家,為了得 到這間房,他還同管房子的吵了一架,」

  「他總算有了一間房,」

  「可鑰匙卻找不到了,」

  「門不是還開著?」

  「問題是他是否非回去不可?」

  「他就不能隨便在那裡過夜?」

  「像一個流浪漢?像一陣風,在這城市的夜裡隨意飄蕩?」

  「隨便跳上一趟火車,就由它開往哪裡!」

  「他根本不曾想過,一程又一程,興致所來,想到哪裡就哪裡下,」「找那麼 個人,熱熱烈烈愛上一回!'

  「瘋狂到筋疲力歇,」

  「死了也值得,」

  「是這樣的,晚風,從四面八方來,他站在一個空場子上,聽到一種聲音,蕭 蕭索索,他分不清究竟是風聲還是心聲,他突然覺得他丟去了一切負責,得到瞭解 脫,他終於自由了,這自由原來竟來自他自己,他可以一切從頭做起,像一個赤條 條的嬰兒,掉進澡盆裡,蹬著小腿,率性哭喊,讓這世界聽見他自己的聲音,他想 盡情哭鬧一番,卻又發覺他徒有一個軀殼,內裡空空,竟呼喊不出,他就望著這空 蕩蕩的廣場上站著的不知要去哪裡的他自己的那個軀殼,他該招呼一聲,拍拍他的 肩膀,開他個玩笑,可他知道這時候只要碰碰他,就會喪魂落魄,」

  「像夢遊一樣,靈魂出了竅,」

  「他這才明白,他原來的痛苦都來自這軀殼,」

  「你想驚醒他?」

  「又怕他承受不了,你小時候聽老人說過,對夢遊的人,只要從頭頂澆一桶冷 水,就會死掉,你遲遲不敢下手,手都舉了起來,又遲疑了,還是沒敢拍他肩膀,」

  「為什麼不把他輕輕弄醒?」

  「你只在他身後,跟隨他那軀殼,他似乎又還要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回他那個家?他那個房間?」

  「你說不清楚,只跟著他走,穿過一條大街,進入一條巷子裡,從另一頭出來, 又到了大街上,又進入另一個巷子裡,又從這巷子裡再出來,」「又還回到原來的 街上!」「眼看快要天亮,」「就再來一次吧,再來一回……」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