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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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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靠在有乾淨罩單的彈簧床上,牆上貼的帶模壓花紋的淡黃壁紙,窗上掛著鉤 花的白窗簾,深紅的地毯鋪在地上,對面還擺了一對罩上大毛巾的沙發,房裡有帶 澡缸的衛生間,要不是手裡捧著這本田間號子《蓐草鑼鼓》油印資料,我很難相信 是在這神農架林區裡。這座新的兩層樓房本來為美國科學考察隊蓋的,由放某種原 因他們未曾能來,便成了下來觀察的各級領導的招待所。我得到那位科長的關照, 到這林區又受到特別照顧,房錢和伙食都按最低標準收費,每頓飯還有啤酒,儘管 我覺得還是米酒更加好喝。享受到這種整潔和舒適,畢竟令我心清平靜,正可以安 心多住幾天,那麼匆匆趕路細想也無甚必要。

  房裡有種吟吟聲,我先以為是蟲鳴,四下看了一遍,連房頂也粉刷得雪白,裝 的滾圓的乳白燈罩,沒有蟲子棲身的地方。這聲音不斷吟唱,是在空中,不可捉摸。 細聽像一個女人的歌聲,總繚繞我,等我放下手中的那本材料,就又沒有了。我拿 起再看,卻又在耳邊。我恐怕是耳鳴,索性起來走動一下,推開窗戶。

  樓前,外面鋪了沙五的平場子上,陽光明亮。將近中午時分,遠近一無人影, 莫非它來自我心裡?這是一種我難以追隨的曲調,沒有唱詞,可又覺得似乎熟悉, 有些像我聽過的山區農婦哭喪。

  我決定出去看看,打開房門,從大門到了樓前的場子上,坡下一條湍急的小河 被陽光照得碧清。四面青山嶺雖然沒有成片的森林,植被尚茂盛,坡下一條通汽車 的土路伸向前方一兩公里遠的林區中心的小鎮。左邊,青蔥高聳的山嶺下有一所學 校,球場上沒有學生,大概都在教室裡上課。這山鄉的教師總不會向學生教唱喪歌。 況且四下清靜,只有山上的風濤聲,再就是河水嘩嘩聲響。河邊有個臨時的工棚, 工棚外沒有人。吟唱聲不知不覺消失了。

  我回到房裡,在臨窗的書桌前坐下,想就這本民歌資料作點摘抄,卻又聽見它 吟唱起來,像大悲痛之後趨放平靜尚不可抑止的憂傷,緩緩流淌。這就有點怪異了, 我必須找出個究竟,是真有人唱還是我自己心裡的毛病?我仰頭,它就在我後腦勺, 我轉過身去,它又懸在空中,分明得如同一縷游絲。風中飄過的蛛絲還有形跡,它 卻無形,而且把握不住。我循聲站到沙發的扶手上,才發現它來自房門上的氣窗。 我搬把椅子,站上去琢磨這擦得鋒亮的玻璃,連灰塵也不明顯。我打開氣窗,它便 到了走廊上。我從椅子上下來開了房門,它又上了廊簷。我把椅子搬出來,站上去, 也還夠不到高處。走廊外面,陽光裡是一個水泥地面的小院,拉了根鐵絲曬著我早 上洗的幾件衣服,自然都不會唱。再就是依山的圍牆,圍牆後擋著一片荒草和荊條 叢生的山坡,沒有路。我從廊下走進陽光裡,那聲音有點分明了,彷彿來自頭頂的 陽光。我瞇眼仰望,刺目的陽光中有種又尖銳又純重的金屬撞擊聲。眼睛暈眩了一 下,等那眩目的太陽褪變成墨蘭的映像時,手遮擋下才看見了半山腰一片裸露的巖 壁上有幾個細小的人影在活動,金屬撞擊聲從那裡遠遠傳來。進而,又看清了是幾 個採石工,一個好像穿的紅背心,其他幾個脫光的上身同炸開的褐黃的巖壁分不很 清楚。吟唱聲順著風勢飛揚在陽光中,時而清晰,時而隱約。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機的變焦鏡頭拉近來看,立刻回房裡取了相機。果真是個 穿紅背心的漢子在輪大錘,聽來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應著鋼釬的聲響,扶釬 的另一個赤膊的男人像在應和。

  大概是相機鏡頭上太陽的反光被他們察覺了,歌聲消失了。那幾個採石工都停 下了手上的活計,朝我這方向望。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熱。可我多少 有點快意,終於證明了並非我心病,聽覺也還正常。

  我回到房裡,想寫點什麼,可寫什麼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號子的吟唱也好, 提筆卻寫不出一個字來。

  我想不妨晚間找他們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種排遣,便擱下筆,到小鎮上去了。

  從一家小鋪子提了一瓶燒酒,買了包下酒的花生出來,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 這本資料的朋友,他說他還收集到山裡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請他來 聊聊。他這會有事,說好晚飯後再來。

  夜裡等他到了十點多鐘,這招待所裡只我一位來客,四下寂靜得好生煩悶。我 正後悔沒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戶。我聽出是他的聲音,開了窗。他說 大門推不開,樓上的女服務員準是鎖門已經睡覺了。我接過他的手電筒和一個紙包, 他從窗戶爬了進來,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開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經無法追憶他的模樣,我記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個子細高,看上去有點 怯弱,言談中還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壓垮的熱情。他的相貌無關緊要,令我喜悅的 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寶藏。他把報紙包打開,除了些筆記本,全是些破損不堪的 民間流傳的手抄本。我� ;一翻閱,他見我喜歡得不行,十分慷慨,說:

  「你喜歡那首,只管抄去。這山裡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個老歌師,幾天幾 夜唱不完。

  我放是問起這山上打石工唱的號子,他說:

  「嗅,那是高腔,巴東那邊來的,他們山那邊樹都砍光了外出來打石頭。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詞?

  「唱腔多少有個譜,唱詞大都即興的,想到什麼唱什麼,多半都很粗俗。

  「有許多罵人的髒話?

  他笑著說:

  「這些石工長年在外沒女人,拿石頭來發洩。

  「我聽起來音調怎麼有種悲涼動人的東西?

  他點頭說:「是這種曲調,不聽詞像是在哭訴、滿好聽的,可唱詞沒什麼意思。 你看看這個。

  他從紙包裡拿起個筆記本,翻到一頁遞給我看。寫著

  「《黑暗傳》歌頭」,下面記錄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開張。

  孝家和眾友,請我們歌鼓一人,

  來到歌場,開個歌頭。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頭非是容易開,

  未曾開口汗長流。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我們準備開歌頭。

  開個長的夜又深,

  開個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開個不長也不短的,

  才不耽誤眾位歌郎。

  一開天地水府,

  二開日月星光,

  三開五方土地,

  四開閃電娘娘,

  五開盤古分天地,

  六開三皇五帝,歷代君王,

  七開青獅白象,黃龍鳳凰,

  八開守門的惡犬,

  九開魑魅魍魎,

  十開虎豹豺狼,

  叫你們站在一邊,閃在一旁,

  讓我們唱歌的郎君,來進歌場!

  「太精采了!『我讚歎道,」你哪裡抄來的?「

  「這是我前兩年在山裡當小學教員時,請一個老歌師邊唱邊記錄下來的。」

  「這語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裡流出來的,根本不受所謂民歌體五言七言格 律的限制卜『

  「你這就說對了,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著酒,表面的那種怯弱全然消失了。

  「這是沒被文人糟蹋過的民歌!發自靈魂的歌!你明白嗎?你拯救了一種文化! 不光是少數民族,漢民族也還有一種不受儒家倫理教化污染的真正的民間文化!」 我興奮得不行。

  「你又說對了,慢點,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風揚,也脫去了基層小幹部的那種表面的謙卑,乾脆接過筆記本,一邊 描述一邊摹仿歌師唱頌時的舉止模樣,高聲唱頌道:

  我在這裡高拱手,

  你是哪裡的歌手?哪裡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來到此方?

  我在這裡答禮:

  我是揚州來的歌鼓,

  柳州來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場訪友,

  才來到貴方寶地,

  乞望照看原諒。

  你肩挑一擔是什麼?

  你手提一籠是何物?

  壓得背兒駱駝,腰地彎彎,

  還望歌師指點。

  我肩挑的是一擔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書,

  不知歌師是否看過?

  我為領教特來尊府。

  我彷彿已見其人,已聞其聲,一聲響鑼,鼓聲點點,但是窗外只有山風聲濤和 嘩嘩水聲。

  歌有三百六十擔,

  你挑的是哪一擔?

  歌有三萬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聲歌師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書,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聽我就明白,

  歌師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後世地理天文。

  我這裡也來相問,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個淒涼蒼老的聲音,隨著風聲鼓點,我彷彿也都聽見。

  伏羲來制琴,

  女媧來做笙,

  有陰才能言,

  有陽才有聲。

  陰陽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聲音,

  有了聲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當年孔子刪下的書,

  丟在荒郊野外處,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織女情。

  二本吹到海裡去,

  漁翁撿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廟堂裡,

  和尚道士唱聖經。

  四本落到村巷裡,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農夫當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這《黑暗傳),

  歌師撿來唱亡靈。

  「這只是個開場的歌頭,那麼這《黑暗傳》呢?」我在房裡走動,站住問。

  他說這本是山裡早年做喪事時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靈堂的歌場上 一連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輕易是不能唱的,這歌一唱起來,別的歌子都必須禁聲。 他只記下了一小部分,沒想到這老歌師一病就死了。

  「你當時為什麼不記下來呢?」我盯住他問。

  「老頭兒當時病得好厲害,靠在個小木椅子上,腰間圍著一床棉被,」他解釋 說,好像是他的過錯,又恢復了那怯弱的樣子。

  「這山裡就沒有別的人會唱嗎?」

  「能唱個開頭的人倒還有,可要全唱下來找不到了。」

  他說他還認識個老歌師,有一銅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傳》。 那時候查抄舊書,這《黑暗傳》是作為反動迷信重點抄查的對象。老頭兒把銅箱子 埋到地下。過了幾個月,他挖出一看發霉了,又攤開來在院子裡曬,叫人發現報告 了。林區當時還出動了公安員,逼著老頭全部上交。這老頭沒多久也就死了。

  「還哪裡去找對靈魂的敬畏?哪裡還能再找到這應該端坐靜穆乃至於匐伏傾聽 的歌?該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個靈魂空虛荒涼的民族! 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從他一言不發望著我那副愁苦的樣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

  早晨,一輛吉普停到樓前,有人來通知我,林區的好幾位領導和幹部為我專門 召開一個會議,請我去要向我匯報工作,弄得我有些慚愧。我想準是我在縣城裡那 一通豪飲,迷迷糊糊信口開河,發了一通豪言的緣故,人便以為我是從首都來視察 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們轉達下情。車都停到了大門口,我也無法推托。

  林區管理處會議室裡,幹部們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個茶杯。等我就坐,我 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隨同作家協會組織的參觀團,到工廠、部隊、農場、 礦山、民間工藝研究所、革命紀念館去所謂體驗生活時一樣。那時候,照例有作家 們的領導,或領導作家的作家,坐在主賓席上致詞,像我這樣湊數的小作家可以隨 便找個不顯眼的位置,在一角待著,只喝茶而不說話,可人為我開的這會我不能不 考慮能說點什麼。

  一位負責幹部先對林區的歷史和建設作了一番回顧,說一九0 七年,有個英國 人叫威爾遜的,進來收集過標本,當時這裡處放封閉狀態,他也只到了邊沿地帶。 這裡一九六0 年以前,還不見天日只聞水聲,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國民 黨政府企圖砍伐,沒有公路,也不曾進得來。

  「六十年,林業部航測繪製了地圖,共有山林三二五0 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開始開發,從南北兩端進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幹線。

  「七十年,形成區劃,現有農民五萬多人,幹部和林業工人以及家屬一萬若干。 目前向國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萬立方。

  「七十六年,科學家們呼籲保護神農架。

  「八十年,提出設立保護區。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決定,劃出一百二十萬畝作為保護區。

  「八十三年,保護區建組,把保護區內的林業隊撤出,四周設立四個標誌門, 組織巡邏組。關得住車,關不住人。去年一個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黃連,剝迎春 樹皮當杜仲(中藥材),偷伐偷獵都有。還有帶帳篷來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個科研小組,人工種植棋桐一百畝。香果樹也繁殖成功,無 性繁殖。野生藥物栽培: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七葉一枝花,死 亡還陽草(學名?)

  「還有個野生動物考察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絲猴,金錢豹,白熊,靈 貓,底子,青羊,蘇門羚,錦雞,大鰱,還有其他本知動物,豬熊,驢頭狼,吃小 豬,農民反

  映。

  「八十年以後,動物回來了,去年發現灰狼和金絲猴搏鬥,聽見金絲猴叫,見 一猴王擋住灰狼。三月,從樹上捉到個小金絲猴,絕食死了。太陽鳥,哈杜鵑花蜜, 紅身,蘭尾,細尖嘴。

  「存在問題:對自然保護認識上有差異。有工人罵,拿不到獎金了。木頭少了, 上面也有意見。財政機關不肯撥錢。保護區內還有四千農民,都不好辦。保護區干 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簡易工棚,人心不安,也無設施。關鍵是經費不落實,多次 呼籲……」

  幹部們也紛紛談開了,似乎我能為他們呼籲來錢,我只好停止記錄。

  我不是作家的領導或是那種領導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談,即席發表面面俱 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頭許諾,諸如說,這問題嘛,可以同某某部長打個招呼,向 有關領導部門反映反映,大聲疾呼,造成輿論,動員全民都來保護我們民族生存的 生態環境!可我自己都保護不了我自己,我還能說什麼?只能說保護自然環境是很 重要的事業,關係到子孫後代,長江已成了黃河,泥沙俱下,三峽上還要修大壩! 我當然也不能這麼說,只好把話題轉到野人,我說:

  「這野人,倒是鬧得全國都轟動……」

  大家即刻也談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學院都組織了好幾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後七七年, /\0 年,都專門來人調查。一九七七年規模最大,人數也最多,光考察隊就一百 一十人,還不算我們林區派出的幹部和工人,考察隊一多半是軍人,還有一位師政 委……」

  他們又匯報開了。

  我找一種什麼樣的語言才能同他們隨便談談心。?問問他們這裡生活如何?肯 定又得談到物資供應,物價,工資,我自己的財政尚且虧空。再說,這難道是聊天 的場合?我也不能說這世界越來越不可理解,人和人類的行為這麼古怪,人都不知 道人要做什麼,還去找野人?那麼,除了野人還又能談什麼?

  他們說,去年還有個小學教員看見了這東西,六、七月間,也是這季節,他沒 敢張揚,只同他一個最要好的朋友說了,還叫他別外傳。對了,前不久,有位作家 寫了篇《神農農人哀史》,發表在湖南《洞庭》雜誌上,不知誰弄來的,他們都傳 看了。找野人這運動從這裡發端,已經擴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貴 州,安徽…··都有報導!(只缺上海)廣西真的抓到個小野人,那裡叫山鬼,農 民認為不吉利,放了(可惜)。還有吃野人肉的,談談,說說。這沒什麼關係,他 們考察隊來都調查核實過,寫有書面材料。那是� ;� ;一九七一年,張仁關, 王良燦他們二十幾個人,大部分都是我們林場的工人,就在陽日灣農場食堂,吃過 一隻野人的下腿和腳!腳掌長四十公分左右,大趾粗五公分,長十公分,他們整理 的材料都打印了,腳肚粗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這野人是伴水的 一個農民下墊槍打死的,賣了一條腿給陽日灣農場食堂。再有,曾憲國,七十五年 在橋上公社會魚鰓一隊的山路上,被一個兩米多高的紅毛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 地,半天醒不來,跑回家三、四天說不出話。這都是他們調查時用比較解剖學統計 法對他的口述作的紀錄。趙奎典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見個野人吃馬 桑果?那是哪一年?七十七年還是七十八年?就他們科學院第二次考察隊來的前幾 天。這些嘛,當然也可信可不信,他們考察隊裡也有兩派意見。不過,要是聽山裡 農民講起來就邪了,什麼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鬧啦,還有說野人也會說 話啦,高興和生氣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他們都說。

  「在座的諸位,不知有誰親眼見過的沒有?」我問。

  他們都望著我笑,也不知道這意思是見到過還是沒見過。

  後來,我就由一位幹部陪同進入這被採伐過的自然保護區中心地帶。主峰早在 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隊的一個汽車團,說是國防用材,砍了兩年,剃光了。我只在將 近兩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見到一片秀美的亞高山草甸,嫩綠的草浪在霧雨中起伏不 息,之間點綴著圓圓的一蓬蓬的冷箭竹叢。我在冷風中仁立良久,心想該是這片自 然剩下的一點原始生態。

  兩千多年前的莊子早就說過,有用之材夭放斧斤,無用之材方為大祥。而今人 較古人更為貪婪。赫肯黎的進化論也值得懷疑。

  我在山裡一家人的柴棚裡倒見到了一隻熊崽子,頸上套了個繩索,像只小黃狗, 在柴堆上爬來爬去,只嗚嗚叫個不停,還不能自衛咬人。主人家說他從山上順手撿 來的,我毋需問老熊是不是已經被他打死了,只覺得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愛。他見 我戀戀不捨,說出二十塊錢就由我牽走。我又沒打算學馬戲,牽上它再怎麼遊蕩? 我還是保存這一點自由。

  我還見到人家門日曬的一張作墊褥用的豹子皮,不過已經被蟲蛀了。老虎當然 十多年前早已絕跡。

  我也還見到個金絲猴的標本,想必是從樹上捉到的那隻,絕食而亡。野獸失去 自由,不肯被馴養也只有這一招,不過也還需要足夠的毅力,人卻並非都有。

  也還在這自然保護區辦公室門前,我見到了牆上貼的一條嶄新的大標語:「熱 烈歡呼老人運動委員會成立!」我以為又要發動什麼政治運動了,連忙問貼標語的 幹部,他說上面來的電話指示,叫貼就貼,同你我都沒有關係,只是年過六旬的老 革命幹部最少可以領到一百元的體育運動津貼,可他們這裡年紀最大的幹部只有五 十五歲,剛夠領個紀念冊,以示安慰。我後來碰到一位年輕的記者,說這老委會主 任是已經離任的前地區黨委書記,為慶祝這老委會成立硬要地區政府撥款一百萬元。 他想寫一條內部參考消息,直送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問我有沒有什麼途徑。我理 解他的義憤,不過我建議他還是郵寄,總比交給我更為牢靠。

  再就是,在這裡我還見到了一位細巧的姑娘,鼻子上長了點雀斑,穿的敞領的 短袖棉毛衫,即所謂T 恤,不像這山裡人打扮。一問,果真是南面長江邊上屈原的 故鄉種歸來的,中學畢業了,來這裡找她表哥,想在保護區裡謀個工作。說是她那 裡縣政府已經通告,三峽大壩工程即將上馬,縣城也將淹入水底。家家戶戶都填寫 了人口疏散登記表,動員居民自謀生路。之後,我沿著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經過河 邊山腰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飛簷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業餘作者又告訴我,這 城市已預定為行將成立的三峽省的省會,連本來的省作家協會的主席人選也已內定, 竟然是我聽說過卻說不上喜歡的一位得獎的詩人。

  我早已沒有詩性,寫不出什麼詩來了。我不知道現今還是不是詩歌的時代。該 唱該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鉛條加以排印,人稱之為意 象。那麼,根據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學會印發的以目擊者口述科學測定並加以繪製的 野人圖,這垂臂彎腰圈腿長髮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該是一個意象。而我在這號稱 原始林區神農架木魚坪最後的一個夜晚,看到的那怪異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詩?

  明月當空,森然高聳的山影下的一片空場子上,豎起兩根長竹篙,上面吊著雪 亮的汽油燈,下端技起一塊幕布。一個雜技班子,吹起一隻壓癟了的有點走調的銅 喇叭,敲著一面受潮了悶聲的大洋鼓,在場上演出。約莫二百來人,這小山村裡的 大人小孩傾家出動,包括保護區管理處的幹部工人和他們的家屬,也包括長點雀斑 身穿敞領短袖衫按英文音譯為T 恤的細巧的來自屈原故鄉的那位姑娘,裡外三層, 緊緊圍成了大半個圓圈。盡裡的坐在自家帶來的板凳上,中層站著觀看,後來的把 頭又伸在中層的人頭空隙之間。

  節目無非是氣功剁磚,一塊,兩塊,三塊,劈掌兩半。勒腰帶,吞下鐵球,再 從喉嚨裡連吐沫星子一起嘔吐出來。胖女子爬竹竿,倒掛金鉤噴焰火,假的假的, 先是圍觀的婦人家悄悄說,小子們跟著便叫。禿頭班主也大喝一聲:

  「好,再玩真的!」

  他接過一支標槍,叫吞鐵球的那主先將鐵槍頭頂住他胸口,再抵咽喉,直到將 竹標桿頂成一張彎弓,這漢子禿腦門上青筋畢露,有人鼓掌,觀眾這才服了。

  場上的氣氛開始變得輕鬆,喇叭在山影裡迴盪,鼓也不悶,人心激盪。明月在 雲影裡走動,汽油燈顯得越加輝煌。那壯實的胖女人頭頂水碗,手上一把竹竿,根 根耍著磁盤子直轉。完了,轉動圓腰,學電視裡歌舞演員的樣子跟起腳尖,跳跳蹦 蹦謝場,也有人鼓掌。這班主油嘴滑舌,俏皮話越來越多,真玩藝兒越耍越少,場 於上熱了,人怎麼都樂。

  到了最後一個節目柔術,一直在場上檢場的紅綢衣褲的一名少女躍上方桌,桌 上又架起兩條板凳,板凳上再加一張,她人便高高突出在漆黑的山影裡,被雪亮的 燈光照得一身艷紅,夜空中掛的一輪滿月霎時暗淡,變得橙黃。

  她先金雞獨立,將腿輕輕抱住,直舉過頭。眾人鼓掌。再正面兩腿橫開劈叉, 穩坐在條凳上,紋絲不動,人又叫好。繼而叉開兩腿,後仰折腰,瘦小的脾間挺突 出陰阜,眾人都屏住了氣息。又見她頭從胯下緩緩伸出,便怪異了,再收緊兩腿, 夾住這顆拖著長辮子的少女的頭,倒睜兩顆圓黑的眼睛,透出一股悲哀,彷彿望著 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然後,雙手抱住她那張孩子氣的小臉,像一隻怪異的人形的 紅蜘蛛,詢視眾人。有人剛要鼓掌即刻又止住了。她改用手撐住身體,抬起下垂的 兩腿,再單手旋轉起來,紅綢衣裡兩粒乳頭綁得分明。聽得見人聲喘息,空中散發 出頭髮和身上的汗味。一個小兒剛要說什麼,被抱著他的女人噓了一聲,輕輕打了 一巴掌。這紅衣女孩咬緊牙關,小腹微微起伏,臉上亮著潤濕的光澤。都在這清明 澄澈的月光之下,背後是幽深的山影,她扭曲得失去了人形,只有兩片薄薄的嘴唇 和一雙烏亮的眼睛還顯出痛苦,這種痛苦也扇動人殘忍的慾望。

  這一夜,人都興奮得不行,像打了雞血,雖已夜深,遠近的房舍大都透出燈光, 屋裡說話和東西的碰撞響動良久。我也無法入睡,信步又回到已經空無一人的空場 子上,吊在竹篙上的汽燈已經撤走了,只有明澈如水的月光。我很難相信,在這座 莊嚴肅穆深造的山影下,人們才演出過這人形扭曲得超乎自然的場面,疑心是夢。

  60

  「你跳舞的時候,不要三心二意。

  你才同她認識,跳第一個舞,她就這麼說。你問她:

  「怎麼啦?

  「跳舞就是跳舞,不要故作深沉。

  你哈哈笑了。

  「嚴肅點,摟著我。

  「好的,」你說。

  她噗哧又笑。

  「笑什麼?」你問。

  「你不會摟緊點?

  「當然會。

  你摟緊她,感到她有彈性的胸脯,又聞到了她敞領的頸脖肌膚溫暖的香味,房 裡燈光很暗,擱在牆角的台燈擋上一把張開的黑布傘,一對對跳舞的人臉都模糊不 清。錄音機放著輕柔的音樂。

  「這樣就很好,」她低聲說。

  她柔軟的鬢髮被你呼吸吹動,撩觸你的臉頰。

  「你挺討人喜歡,」你說。

  「什麼話?

  「我喜歡你,可不是愛。

  「這樣更好,愛太累得慌。

  你說你也同感。

  「你同我是一路貨,」她笑著感慨道。

  「正好配對。」

  「我不會同你結婚的。」

  「為什麼要?」

  「可我就要結婚了。」

  「什麼時候?」

  「也許是明年。」

  「那還早。」

  「明年也不是同你。」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問題是同誰?」

  「總之得同人結個婚。」

  「隨便什麼人?」

  「那倒不一定。不過我總得結回婚。」

  「然後再離婚?」

  「也許。」

  「那時咱倆再一起跳舞。」

  「也還不會同你結婚。」

  「為什麼一定要?」

  「你這個人感覺很好。」她似乎是由衷之言。

  你說了聲謝謝。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密集的萬家燈火,那些整整齊齊豎起明暗不一的燈光該是 同這一樣長方盒子式的一幢幢高層住宅,轟轟不息的車輛聲隱隱傳來。有一對舞伴 突然在這不大的房裡轉起圈來,從背後撞了你一下,你趕緊煞住腳,扶抱住她。

  「你不要以為我誇獎你舞跳得好,」她抓住機會又來了。

  「我跳舞不是為的表演。」

  「那為什麼?同女人親近?」

  「也還有更親近的辦法。」

  「你這張嘴也不饒人。」

  「因為你總不放過我。」

  「好,我不說了。」

  她偎依著你,你閉上眼睛,同她跳舞真是一種享受。

  你再見到她,在一個深秋的夜裡,刮著寒冷的西北風。你頂風蹬著自行車,馬 路上落葉和紙屑被風追逐得時不時騰起。你突然想起去看一位畫家朋友,等風小點 再走。拐進一條路燈昏黃的小巷,只見一個獨單的行人縮頭縮腦的背影,頓時有點 淒涼。

  他那漆黑的小院裡,只在窗上透出點光亮,微微閃動。你敲了一下房門,裡面 一個低沉的嗓子應了一聲。他開了房門,提醒你注意暗中腳下的門檻。房裡有一根 小燭光,在一個鍋開的椰子殼裡搖晃。

  「夠意思,」你挺欣賞這一點溫暖,「幹什麼呢?」

  「不幹什麼,」他回答道。

  屋裡挺暖和,他只穿了件寬厚的毛衣,一蓬茅草樣的頭髮。冬天取暖的火爐子 也裝上了煙筒。

  「你是不是病了?」你問。

  「沒有。」

  燭光邊上有什麼動了一下,你聽見他那張破舊的長沙發的彈簧吱吱作響,這才 發現沙發一角還靠著個女人。

  「有客人?」你有些抱歉。

  「沒關係,」他指著沙發說,「你坐。

  你這才看清了,原來是她。她懶洋洋伸出手同你拉了一下,那手也有氣無力, 十分柔軟。她垂著長頭髮,用嘴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一縷。你開個玩笑: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原先好像沒這麼長的頭髮。

  「我有時紮起來,有時散開,你沒注意就是了。」她抿嘴笑。

  「你們也認識?」你這畫家朋友問。

  「一起在一個朋友家跳過舞。

  「你這倒還記得?」她有點嘲笑的意味。

  「同人舞都跳過,還能忘了?」你也開始了。

  他去捅爐子,暗紅的爐火映照在房頂的紙棚上。

  「你喝點什麼?」

  你說你只是路過,就便來坐一坐,一會就走。

  「我也沒什麼事,」他說。

  「沒關係……」她也說了聲,聲音很輕。

  之後,他們都沉默了。

  「你們繼續說你們的,我來取暖,寒流來了。等風小一些,我還得趕回去,」 我說。

  「不,你來得正好,」她說,下面就又沒話了。

  「應該說我來得不巧。」你想你還是應該起身。

  你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說:

  「你來了正可以一起談點別的,我們倆該談的已經談完了。

  「你們談你們的,我聽著,」她給縮在沙發裡,只見她蒼白的臉上一點輪廓, 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你沒有想到,過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門上。你開了房門, 問: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難道不歡迎?

  「不,正相反。請進,請進。

  你把她讓進門裡,問是不是你那位畫家朋友告訴她你的地址。你已往見她都在 昏暗的燈光下,你不敢確認。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別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嗎?她反問你。

  你說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臨,不勝榮幸。

  「你忘了是你請我來的。

  「這完全可能。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給我的,你都忘了?

  「那肯定就是這麼回事,」你說,「總之,我很高興你來。

  「有模特兒來,還能不高興?

  「你是模特兒?」你更詫異。

  「當過,而且是裸體的。

  你說你可惜不是畫家,但你搞業餘攝影。

  「你這裡來人都站著?」她問。

  你趕緊指著房間說:

  「在這裡就如同在你自己家裡一樣,隨便怎樣都行。你看這房間也就知道,房 主人沒一點規矩。

  她在你書桌邊坐下,環顧了一眼,說:

  「看來這屋裡需要個女主人。

  「如果你願意的話,只不過別是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為這房子的所有權也不 屬於房主人。」

  你同她每次一見面就鬥嘴,你不能輸給她。

  「謝謝,」她接過你泡的茶,笑了笑,「說點正經的。」

  她又搶在你之前。你只來得及說聲:

  「好。

  你給自己的茶杯也倒滿水,在書桌前的靠椅上坐下,這才覺得安適了,轉而向 她。

  「可以討論一下,先說點什麼。你真是模特兒嗎?我這也是隨便問問。」

  「以前給畫家當過,現在不當了。」她吹了吹垂在臉上的頭髮。

  「可以問為什麼嗎?」

  「人家畫膩了,又換別的模特兒了。」

  「畫家是這樣的,這我知道,總不能一輩子總畫一個模特兒。」

  你得為你的畫家朋友辯護。

  「模特兒也一樣,不能只為一個畫家活著。」

  她這話也對。你得繞開這個話題。

  「說真的,你真是模特兒嗎?我是問你的職業,你當然不會沒有工作。」

  「這問題很重要嗎?」她又笑了,精靈得很,總要搶你一著。

  「說不上怎麼重要,不過問問,好知道怎麼跟你談,談點什麼你我都有興趣的 話。」

  「我是醫生。」她點點頭。你還沒來得及接上她的話,她又問:「可以抽煙嗎?

  「當然可以,我也抽煙。

  你趕緊把桌上的香煙和煙灰缸推過去。

  她點起一支煙,一口全吸了進去。

  「看不出來,」你說,開始捉摸她的來意。

  「我所以說職業是不重要的。你以為我說是模特兒就真是模特兒?」她仰頭輕 輕吐出吸進去的煙。

  說是醫生就真是醫生嗎?這話你沒說出口。

  「你以為模特兒就都很輕佻?」她問。

  「那不一定,模特兒也是個嚴肅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體,我說的是裸體模特 兒,沒什麼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將自然的美貢獻出來,只能說是一種慷慨,同 輕佻全然沒有關係。再說美的人體勝過於任何藝術品,藝術與自然相比總是蒼白貧 乏的,只有瘋子才會認為藝術超越自然。

  你信口侃侃而談。

  「你為什麼又搞藝術呢?」她問。

  你說你搞不了藝術,你只是寫作,寫你自己想說的話,而且隨興致所來。

  「可寫作也是一門藝術。

  你堅持認為寫作只是一門技術:

  「只要掌握了這門技術,比方說你,掌握了手術刀,我不知道你是內科大夫還 是外科大夫,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這技術,誰都可以寫作,就像誰都可以學會 開刀一樣。

  她哈哈笑了。

  你接著說你不認為藝術就那麼神聖,藝術不過是一種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 藝術代替不了一切。

  「你挺聰明的,」她說。

  「你也不笨,」你說。

  「可有笨的。」

  「誰?」

  「畫家,只知道用眼睛來看。」

  「畫家有畫家的感受方式,他們比寫作的人更重視視覺。」

  「視覺能瞭解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嗎?」

  「好像不能,但問題是什麼叫價值?這困人而異,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價 值只對於持有同樣價值觀的人才有意義。我不願意恭維你長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 內裡是否就美,可我能說的是同你交談很愉快,人活著不就圖點快活?傻瓜才去專 找不痛快。」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她說著,不覺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鑰匙,在手裡玩弄,你看出來她一點也不愉快。 你便同她談起鑰匙。

  「什麼鑰匙?」她問。

  「就你手裡的這把鑰匙。」

  「這鑰匙怎麼了?」

  你說你把它丟失了。

  「不在這兒嗎?」她攤開手掌心上的鑰匙。

  你說你以為它丟了,可此刻就在她手裡。

  她把鑰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來說她要走了。

  「你有急事?」

  「有一點事,」她說,隨後又補充一句,「我已經結婚了。

  「那恭喜你。」你有點苦澀。

  「我還會再來。

  這是一種安慰。

  「什麼時候來?

  「得看我高興。我不會在我不高興的時候來,讓你也不高興。也不會在我特別 高興的時候� ;� ;」

  「這是很明白的事,隨你方便。

  你還說你願意相信,她還會來。

  「來同你談你丟失了的鑰匙!

  她仰頭把頭髮掠到肩後,詭橘笑著,出門下樓去了。

  61

  我這位十多年來未曾見面的少年時代的老同學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兩者之間,看不出年齡也看不出性別,他說是 個女人,在種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廟前的合影。他問我知道「荒江女俠」嗎?「

  我當然記得,那還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學把家藏的那種 校方禁讀的長篇多卷武俠小說,什麼《七劍十三俠》《峨嵋劍俠傳》、《十三妹》 之類的舊書弄到學校裡來,有交情的才能帶回家過一宿,沒交情的只能在上課的時 候,塞在課桌的抽屜裡偷偷看上幾眼。

  我還記得,我更小的時候,有過一套《荒江女俠》的連環畫片,打彈子的時候 輸掉了幾張,再也湊不齊全,我曾經可惜得不行。

  我又記得,也是這「荒江女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麼別的女俠,同我 少年時性意識倍增懂懂的覺醒也有關係。那大概是從舊書鋪子裡來的一本連環畫, 前一頁畫的是一枝在勁風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說明寫的大抵是可憐一夜風雨 知多少,隱約的意思是這女俠被一個惡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佔了。之後又有 一頁,是這女俠拜了武林長者高手,學成了一手飛刀絕技,一心雪恨,終於找到了 這仇人,甩出的飛刀本鉤住了他的首級,卻又動了無法明白的惻隱之心,只將他一 只手臂割斷,反放了一條生路。

  「你相信不相信,現在還有女俠?」我這老同學問我。

  「就是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開心。

  照片上我這位戴著眼鏡身材高大的老同學,穿著地質隊的野外工作服,神態憨 厚,我總覺得他像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那個書獃子彼埃爾。我讀這 部小說的時候他還很瘦,只不過他那張善良的圓臉當時就戴的一付眼鏡,總掛在鼻 樑上,同一位俄羅斯畫家的一本托爾斯泰作品插圖集中的彼埃爾有些相似。可他身 邊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俠客,穿的同老農民一樣,一件寬大的對襟大褂,大褲腳下 又是一雙當兵的那種平日膠鞋,沒有性別的臉上一對小眼,除了像農村女幹部那樣 齊耳根的短髮表明她還是個女性,同我從武俠小說,畫片和連環畫上得來的那一身 短打,束腰提氣英姿鳳眼的女俠毫無相似之處。

  「你別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殺人如割草,」他說得一本正經。

  我從株州東來的路上,火車晚點了,停在一個小站上,大概是等從對面開來的 一趟特別快車。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這位老同學在這地方的一個勘探隊工作, 十多年來失去了聯繫。去年,一家刊物的編輯竟然轉來了他寄給我的一篇小說稿子, 信封上寫的就這地名。我沒有帶上他的地址,可我想這麼個小地方總不會有好幾個 勘探隊,不難問到,當即下了火車。他是我少年時的好友,人世間快樂事不多,老 朋友出其不意相見,正是一樂。

  我從長沙經株州轉車,本來也無意停留,那城市我一無親屬,二無熟人,又無 民俗,也無古可考,卻也曾在湘江邊上和城裡轉了整整一天,後來才明白無非是為 了追溯另一個

  想來都很無聊的印象。

  我帶著鋪蓋卷,像難民一樣從北京趕出來,弄到我兒時曾經逃難過的這山區, 去所謂「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機關裡 人與人的關係被反覆折騰的政治運動弄得十分緊張,人人高喊革命口號,死守住自 己這一派,生怕被對方打為敵人。沒想到又來了個最新的「最高指示」,軍代表也 進駐到文化機關,大傢伙子是全都弄到山匕來種田了。

  我打出生起就逃難。我母親生前說,她生我的時候,飛機正在轟炸,醫院產房 的玻璃窗上貼滿了紙條,防爆炸的氣浪。她幸運躲過了炸彈,我也就安全出世,只 不會哭,是助產醫師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聲來。這大概就注定了我這一 生逃難的習性。我倒是已經習慣於這種動盪,也學會了在動盪的空檔中找點樂趣。 眾人在站台裡坐在鋪蓋捲上傻等的當口,我把行李托給人,像一頭喪家之犬,在這 城裡大街小巷亂轉,竟然同對方派別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個小飯鋪裡遇上了。那時 豬肉定量供應,一人每月一張肉票,只能買一斤豬肉。我想他同我一樣,無非想吃 頓肉食。這飯鋪裡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盤。好歹都淪落在外,便坐到 一張桌上,而且不約而同爭著買酒。於是一起就狗肉喝酒,彷彿並沒有這場你死我 活的階級鬥爭,誰同誰也不是敵人,當然誰也沒有提及政治。飯桌上居然有那麼多 共同可說的,關於這條老街,諸如可以買到發出稻草香味的草紙,手織的不要布票 的土布,茶葉也不憑證券定量供應,而且還可以買到北京根本見不到的五香花生米。 他和我也都買了,也都從包裡摸出來,攤到桌下酒。就這麼點不值得記憶的記憶, 竟讓我從長沙過株州轉車時停了一整天。那麼,我少年時的好友更沒有理由不找他 一找,何嘗不給他也帶來一分意想不到的快樂?

  我在這小站邊上的旅店要下一個舖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 店還可以打個噸,趕一早的火車。

  我在賣夜宵的小攤子上吃了碗綠豆稀飯,疲勞頓時消失了。我向街邊上稅務所 門前躺在靠椅上乘涼的一位公職幹部打聽,這裡有沒有個勘探隊?他坐起,立刻肯 定有,先說離街二里地,再說三里,最多五里,從這街的盡頭,到路燈沒了的地方, 由一條小巷裡進去,經過一片水田,再過條小河,河上有個木橋,河對岸走不多遠, 有幾幢孤零零的新式樓房,便是勘探隊部。

  出了市鎮,夏夜繁星滿天,一片蛙鳴。我一腳踩進水坑裡,這都是次要的,只 一心要找到他。夜半於時,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門。

  「你這鬼!『他驚喜叫道,老大的個子,又高又胖,穿個短褲,打個赤膊,用 手上的大蒲扇使勁拍我,直給我扇風。這也還是小時候大家拍肩膀的習慣。我當時 班上年紀最小,同學間稱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你怎麼來的?」

  「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來,不,拿西瓜來,這天太熱。」他招呼他妻子,一個實實在在的壯實 的女人,看來是當地人,只是笑笑,並不多話。他顯然在這裡成的家,仍不失當年 的豪爽。

  他問我有沒有收到他寄給我的他的稿子,說是看到我這幾年發表的一些作品, 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發表我文章的刊物編輯部,請他們轉給我,還真聯繫 上了。

  他說他也手癢,耐不住了,才寫了這麼篇東西,算是投石問路。

  我怎麼說呢?他這小說講的是一個農村孩子,祖父是個老地主,在學校裡總受 到同學的冷眼,又天天聽老師講要同階級教人劃清界線。便覺得他的種種不幸原來 都來自這病而不死的糟老頭子,就在他喝的湯藥裡放了打豬草時也得撿出來的一種 叫藥嬰花的野花。早起,村裡廣播喇叭唱起「東方紅」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時候, 小孩醒來一看,老頭子趴在地上,滿嘴烏血,已經斷氣了。寫的是個孩子的心理, 用一個農村孩子的眼光來看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我把這稿子交給我認識的一位編 輯看了,他對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話,打一通文壇的官腔,諸如情節欠提煉, 立意不高遠,性格不鮮明,或者說不夠典型,照直說了,認為寫得不錯,可作者走 得太遠,領導肯定通不過發不出來。我也只好說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慣了山路, 那知道當今的文壇的尺寸。我如實告訴了他。

  「那,這尺寸在哪裡呢?」他眼鏡裡透出不解,依然像書獃子皮埃爾的模樣。 「前幾天報紙上不是又重申創作自由還是要講的,文學還是要寫真實的。」

  「我就是為這他媽的什麼真實不真實倒的霉,才奔你這裡來,」我說。

  他哈哈大笑,說:

  「這荒江女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進抽屜裡,又說:

  「我野外作業在那破廟裡住了幾天,同她熟了,聊天時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 同我談了一整天。我記了半本子,都是她的親身經歷。

  他從抽屜裡又拿出個筆記本,朝我晃了晃,說:

  「足夠寫本書的,書名本來我都想好了,叫《破廟手記》。

  「這可不是武俠小說的題目

  「當然不是。你要有興趣,拿去看好了,作個小說素材。

  說完,他把筆記本也扔回抽屜裡,對他妻子說:

  「還是拿酒來。

  「別說寫小說了,」我說,「我現在連以前寫的散文都發不了,人見我名字就 退稿。

  「你呀,還是老老實實弄你的地質,瞎寫什麼呀?」他妻拿來酒,插了一句。

  「那你現在怎麼樣?說說!『他十分關心。

  「到處流浪,逃避作檢查呢。這出來已經好幾個月了等風聲過了,能回去再回 去。要情況惡化,就先物色幾個地方,到時溜之大吉。總不能像當年的老右,像牽 羊樣的,乖乖送去勞改。

  兩人都哈哈大笑。

  「我給你講個開心的故事怎麼樣?我跟一個小分隊,上面下來的任務,去找金 礦,沒想到在大山裡速到個野人,他說。

  「別逗了,你親眼看到的?」我問。

  「看到算什麼,還逮到了!我們幾個在山嶺上竄,想少繞點路,好天黑前趕到 宿營地。山嶺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燒過,種的包谷。枯黃的包谷地裡,有一處直晃 動,從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個野物。為安全起見,進這樣的大山裡,那時 候都帶有槍。這幾個都說,要不是狗熊就是野豬,找不到金子,弄點肉吃,也算有 口福。幾個人就分頭包抄。那東西顯然聽見動靜,朝林子方向就跑。當時下午三點 多鐘,太陽偏西,山谷裡還滿亮,這東西跑動的時候,從包谷穗子之間露個頭來, 一看是個披著長毛的野人!這夥計幾個也都看見了,興奮得不行,全使勁叫野人! 野人!別叫它跑啦!跟著就砰砰放槍。成天在山溝裡轉,好不容易有個放槍的機會, 也發洩發洩。一個個都來勁了,又跑、又叫、又放槍。臨了,總算把它通出來了, 全身上下赤條條的,彈精光,舉手投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鏡,用繩 子套在頭上,鏡片一圈圈的,磨損得像毛玻璃一樣。」

  「你編的吧?」我說。

  「這都是真事?」女人在裡間房裡說,也還沒睡。

  「要編也編不過你,你現在是小說家。」

  「真正的小說家是他,」我朝裡間對他女人說,「他是天生講故事的好手,當 年班上沒人能講過他。只要他一開講,全都傻聽著。可惜,才寫了篇小說,沒出籠 就給斃了。」我為他不免有點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來才這樣講,平常連句多話都沒有,」他妻在房裡說。

  「你就聽著,」他對他女人說。

  「說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興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這幾個上去,把他眼鏡除了,用槍管撩撥撩撥他,厲聲問:你要是人,跑什 麼?他混身哆噱,噢噢亂叫。有個夥計拿槍頂了他一下,嚇唬他說,你要再裝神弄 鬼,就把你斃了!他這才哭出聲來,說他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不敢回去。問他 犯什麼罪了?他說他是右派分子。這伙都說,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 你還不回去?他說他家裡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這大山裡來的。問他家在哪裡?他 說在上海。這伙兒說你家裡人都他媽的混蛋,為什麼不收留你?他說他們怕受牽連。 大家又說,受個鬼的牽連,右派分子都補發了一大筆工資,這會人還巴不得家裡有 個右派分子呢。又說,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說他沒有病,只是高度近視。幾個 夥計都止不往直樂。」

  他女人在房裡也笑出聲來。

  「你才是個鬼,只有你才講得出這樣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沒這麼快 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農場勞改。六0 年鬧災荒,沒吃的, 浮腫得不行,差點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裡養了兩個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時 候定量的口糧人都不夠吃,再說,又怎麼敢長期把他藏在屋裡?他這才輾轉跑進大 山裡,已經二十年了。問他這些年怎麼活下來的?他說頭一年,山裡一戶人家收留 了他,他幫他們打柴,做些農活。後來下面的公社裡聽到了風聲,要查他來歷,他 才又躲進這大山裡,平時靠那戶人家暗中給他點接濟,弄盒火柴,給點油鹽。問他 怎麼打成右派的?他說他在大學裡研究甲骨文,當時年輕氣盛,開會討論,對時局 發了幾句狂言。眾人說,跟我們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卻硬是不肯走,說要 把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糧,怕走了叫野豬給糟蹋了。眾人都起哄說,叫它 們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問他衣服在哪裡?他說在崖壁下一個山洞裡,天 不是太冷的話,平時捨不得穿。有人給他一件上衣,讓他紮在腰上,才領著他一起 回到營地。

  「完了?」

  「完了。」他說,「不過,我還想了個另外的結尾,拿不準。

  「說說看。

  「一天之後,他也吃飽了,喝足了,沉沉一覺睡醒過來,突然∼個人號陶大哭 起來,都弄不清他又怎麼了?只好過去問他。他涕淚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說出句: 早知道世上還有這許多好人,就不至於白白受這許多冤枉罪!

  我想笑卻沒笑出來。

  他眼鏡裡閃爍出一點狡獪的笑容。

  「這結尾多餘,」我想了想說。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認,摘下眼鏡,放到桌上。

  我發現他散漫的眼光與其說是狡獪,倒不如說有點淒涼,同他戴上眼鏡時那種 總嘻笑憨厚的樣子判若兩人,我以前沒見過他這模樣。

  「你要不要躺一會?」他問。

  「不要緊,橫直也睡不著,」我說。

  窗外已見晨爆,外面暑熱退盡,吹進習習涼風。

  「躺著一樣聊,」他說。

  他給我支上個竹涼床,自己拿了個帆布躺椅,把燈滅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當時運動中審查我,也就這幫抓野人的夥計,差一點沒把我槍斃 掉,子彈擦著頭皮飛過,沒被他們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關己,人人都是好漢。

  「這也就是你這野人的故事的妙處,聽來人人快活,其實人都非常殘酷,你也 就不必再把它點穿了。

  「你講的是小說,我講的是人生。我看來還是寫不了小說。

  「一說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麼辦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還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嗎?

  「也還是被人捉。

  「就這麼車載軸轉下去?

  「總還有點進步吧?要不我敢來找你喝酒?早當野人去了。

  「我也一樣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兒們一起當野人去?」他也笑得從躺椅上坐 了起來。「這結尾還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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