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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這燈火通明喧鬧的都市,又是滿街的行人,車輛穿流不息,紅綠燈變換
來變換去,無數的自行車像開閘的流水,又是T 恤,霓虹燈和畫著美人的廣告。
我本打算在火車站附近找個像樣的旅館,洗個熱水澡,吃一頓好飯,慰勞一下
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覺,緩解這十多天來的疲勞。連續走了幾條街,所有的旅館單
間都住滿了,彷彿人全在做買賣跑生意掙大錢。我既已認定今夜必須破費一下,不
再睡滿是人味汗臭的大統間或是過道裡天一亮就得被趕起來撤掉的加鋪,只好守在
一家旅館的門廳裡,等乘晚班火車的旅客退房。煩不勝煩,突然想起我還有個這城
市裡的電話,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說是我要路過盡可以找他。
我不妨試著撥了號碼,電話居然接通了,接電話的並不客氣,叫我等著,聽筒
裡嗡嗡響了好一陣,不見掛斷。我一向怕打電話,一是我自己沒有私人電話,二是
我知道一些有職位家中裝有電話的對陌生人通常使用這一招,到對方等得不耐煩了,
說聲不在,或是乾脆把電話扣上。我的朋友中沒幾個有私人電話的,但我朋友的這
朋友沒準當上了官。我並非對當官的一概有成見,我不到憤世嫉俗的這地步,只覺
得電話這玩意不通人情,非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它就嗡嗡響著,我即使掛斷也還
得站在這旅館門庭裡乾等,不如聽下去,好歹是個消遣。
電話裡終於響起一個聽來不很情願的聲音,又核實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驚叫
起來,問我此刻在哪裡?馬上來接我!到底還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識還
認這交情。我當即放棄了住旅館的念頭,問清了坐幾路電車,拎包就走。
敲他房門的時候,我多少有點遲疑。開門的房主人立刻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也
不先拉個手,假客氣一番,而是擁著我肩膀迎進屋裡。
好一個舒適的家,門廳接著兩個房間,佈置得相當雅致,籐條靠椅,玻璃磚面
的茶几,擱上骨董和洋擺設的櫃子,牆上掛的繪製的磁盤,地面都上了棕紅的油漆,
光亮得沒處下腳。我先看見我這雙勝鞋,從鏡子裡又看見我那蓬頭垢面,好幾個月
不曾理髮,自己都不好相認。
「我從山區裡出來,像個野人,」我不得不自慚形穢。
「要不是這機會,請你都請不來,」主人說。
他妻子同我拉了下手,忙著張羅茶水。他不到十歲的小女兒靠在門邊上叫了聲
叔叔,望著我抿著嘴笑。
主人說他收到他北京的朋友來信,知道我正在各地雲遊,早就盼望我來。然使
又告訴我許多政界和文壇的消息,某某又出面了,某某又失勢了,誰又發表了什麼
講話,誰又重申了什麼原則。甚至還有一篇文章,重新提起我的名字,意思是作品
雖有失誤,對作者也還不宜一棍子打死。我說我對這些已沒有興趣,需要的是生活,
比方說,此時此刻要能洗上個熱水澡。這朋友的妻子立刻笑了,說她馬上就去燒水。
洗完澡,又被主人領到小女兒的閨房也是他書房裡,說是累了可以先睡一會,
等會再叫我吃飯。廚房裡油炸鍋的聲音,女主人顯然正忙著炒菜。
我躺在他女兒乾乾淨淨的小鐵床上,枕著個繡了只花貓的機頭,心想幸虧打了
個電話,電話這東西也還不壞。我問他是不是當官了,進入電話階層?他說他這是
樓下傳達室的公用電話,有值班的傳呼。他還有些青年朋友肯定也想見我,這夏天
夜裡人都睡得很晚,有的就住在附近樓裡,有的地可以電話招來,你如果想見的話。
我滿口答應,也就聽見他開門的聲音,又聽見陸陸續續樓梯上的腳步聲,還聽見關
上的房門外客廳裡在說話,講的是,你的作品,介紹你的遭遇,你彷彿成了個鬥士,
對抗社會的不平,你說你對抗不了,你以為荒誕並非只指當官的而言,這世界和人
類自身越看都越加古怪,你想不到竟然還有這些關心你的朋友,令你覺得這世上也
還值得一活,他們便商量明天找姑娘們來,一起去跳舞,為什麼不?這話又是你說
的,姑娘們則快快活活一群,不是些青年演員,便是些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她們
又相互唆使到野外松林裡去採蘑菇呀,這當然是絕妙的主意,你們不怕吃了中毒?
你不會先嘗,你吃了大家再吃,誰叫你要當勇土?勇士先得為姑娘們獻身!她們的
嘴都不肯饒人,你說為姑娘們而死才最得當,她們說她們並不那麼殘酷,她們才不
是武則天江青,也不是慈禧太后,那些老妖精死活她們不管,她們要把你留著,替
她們燒火好燉蘑菇,說著便找來了臉盆,抬來了柴禾,你趴在地上,吹著乾枯的松
針和樹葉,叫煙子熏紅了眼睛,火苗呼的騰起,大家全都歡呼,圍住火堆跳舞,有
誰彈起吉他,你就興在草地上翻了個觔斗,大家都拍手叫好,有個小伙子倒豎精蜒,
又折騰一位姑娘,硬要她亮一手騰空翻,她說她可以隨便跳一個什麼舞,跳舞人人
都會,要看的是她拿手的絕招,她說她穿的裙子,裙子又怕什麼?人看的不是裙子,
看的是自由體操。小伙子們都不放過,誰叫她拿過冠軍!姑娘們也呵呵去搔她癢,
弄得她連連打滾,喘不過氣來,你說你從山裡學到了巫術,能叫活的死去,死了再
活,都說你吹牛,不信誰來試試?就都指她,這躺倒的姑娘便閉上眼睛裝死,你摘
了一根柳枝,揮舞不已,白眼上翻,口中唸唸有詞,圍住她轉,一邊用柳條驅趕四
方的魔鬼,小伙子們也都跪在她周圍,合掌祈禱,姑娘們好生羨慕,全都叫了起來,
快睜開眼睛,看這許多人在求愛!你大喝一聲,赤膊上陣,吐出舌頭,又喊又跳,
眾人也圍攏她狂舞,將她抬了起來,祭神啦!祭神啦!丟進河裡去,給河伯娶親!
她止不住尖叫饒命!饒命呀!她說她跳,跳什麼都可以,只求別扔進河裡,小伙子
們便罰她劈叉,雙手還得舉起,不許搖晃,虐待狂!虐待狂!姑娘們全都抗議,這
才住手,全躺到草地上打滾,笑得一個個都叫肚子疼,好了,好了,你給我們講講,
講什麼呢?講講你一路的見聞,你說你出來找野人,喂,你真見到野人了?你說你
見到了一頭熊貓,熊貓有什麼稀奇,動物園裡有的是,你說你見到的是跑進帳篷裡
找食吃,把頭拱進了你被窩,假的,假的!你說你真想去神農架,都說那裡有野人,
你也想抓一隻回來,教他學講人話,別把人都當作小孩子,你說你想當小孩子都當
不成,你真想回到童年去,到處在找尋童年的痕跡,她們也都說還是童年好,誰都
有過美好的回憶,我就不,一個聲音說,我童年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只想活在現在,
就這樣望著頭頂上的星星,還是講講你的創作吧,另一女聲說,寫出來的都發表了,
發表不了的也還沒寫,你這個人沒有一點正經,你說你太正經了,就想不正經一下,
你真不幸啊,另一個聲音惋惜!啦啦啦啦啦,注意,我要唱歌啦!就你臭美,就你
貧嘴,你們打一架,誰贏了誰美,才不要你來當裁判,你說可人總要裁判你,誰叫
你要出名?你承認你有一點想,不過沒想到惹來這許多麻煩,大家都笑了,有人說,
一起過河去?大家手拉著手鑽進了一個山洞,領頭的怪叫一聲,碰了腦袋,惹得大
家又哈哈直樂,洞黑漆黑,怕碰頭總得彎腰,又碰上前人的屁股,這山洞裡接吻最
好!誰都看不見誰,誰敢就同誰接,這一點也不好玩,還是去游泳吧,一起跳進小
河裡,注意別讓他使壞!誰壞呀!誰壞誰知道!一起來唱一個歌好不好?唱一個棕
桐樹,別老棕桐樹了,唱一個龍的傳人,誰傳誰呀?就你愛國,就你煩人,就你煩
我,大家別吵了好不好?父老兄弟們 ; ;我要淹死啦!誰這麼討厭?在幽
冥的河水裡採集蘑菇 ; ;什麼?什麼?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採不到,採到
的只有憂愁,我們打橋牌好嗎?別了,那真費腦筋,那麼抽烏龜吧,誰抽到 ;
;我抽到了大王!真有手氣,不想走運的人總有運氣,這就是命運,喂,你相
信命運嗎?命運專門捉弄人,讓命運見鬼去吧!別說鬼,夜裡說鬼我害怕,你在幽
深的冥河裡走,你不是還去過鬼城酆都?講一講鬼城好玩不好玩?鬼城門口現今貼
了一副破除迷信的對子,信則有,不信則無,這算什麼對子?只有對仗工整的才叫
對子?就不可以有不工整的對子?你什麼都想打破,你打破得了真理嗎?別用那麼
大的帽子嚇人,你不是無神論什麼都不怕?你說你怕,怕什麼?怕孤獨,好一個男
子漢,還英雄呢!英雄不英雄,怕美人,美人有什麼可怕的?怕受迷惑,好大的出
息!喂,同胞們!你幹什麼呢?要拯救祖國嗎?你只拯救你自己,一個不可救藥的
個人主義者!你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想,你想,你想回到那一夥中去,卻找不到
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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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你給她看手相。她有一雙柔軟的小手,一雙小巧的非常女性的手。你把她
手掌張開,把玩在你手上,你說她性格隨和,是一個非常溫順的姑娘。她點頭認可。
你說這是一隻多情善感的手,她笑得挺甜蜜。
表面上這麼溫柔,可內心火熱,有一種焦慮,你說。她蹩著眉頭。
她焦慮在於她渴望愛情,可又很難找到一個身。已可以寄托的人。她太精細了,
很難得到滿足,你說的是這手。她撇了一下嘴,做了個怪相。
她不止一次戀愛----
多少次?她讓你猜。
你說她從小就開始。
從幾歲起?她問。
你說她是個情種,從小,就憧憬戀情,她便笑了。
你警告她生活中不會有白馬王子,她將一次又一次失望。她避開你的眼睛。
你說她一次又一次被欺騙,也一次又一次欺騙別人 ; ;她叫你再說下
去。
你說她手上的紋路非常紊亂,總同時牽扯著好幾個人。
啊不,她說了聲。
你打斷她的抗議,說她戀著一個又想另一個,和前者的關係並未斷絕,又有新
的情人。你誇大了,她說。
你說她有時是自覺的,有時又不自覺,你並未說這就不好,只說的是她手上的
紋路。難道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你望著她的眼睛。
她遲疑了一下,用肯定的語氣,當然什麼都可以說。
你說她在愛情上注定是不專注的。你捏住她的手骨,說你看的不只是掌上的紋
路,還看骨相。說只要捏住這細軟的小手,任何男人都能夠把她牽走。
你牽牽看!她抽回手去,你當然捏住不放。
她注定是痛苦的,你說的是,這手。
為什麼?她問。
這要問她自己。
她說她就想專心愛一個人。
你承認她想,問題是她做不到。
為什麼?
你說她得問自己的手,手屬於她,你不能替她回答。
你真狡猾,她說。
你說狡猾的並不是你,是,她這小手太纖細太柔軟,太叫人捉摸不定。
她歎了口氣,叫你再說下去。
你說再說下去她就會不高興。
沒什麼不高興的。
你說她已經生氣了。
她硬說她沒有。
你便說她甚至不知道愛什麼?
不明白,她說她不明白你說的什麼。
你讓她想一想再說。
她說她想了,也還不明白。
那就是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愛的是什麼。
愛一個人,一個特別出色的!
怎麼叫特別出色?
能叫她一見傾心,她就可以把心都掏給他,跟他隨便去哪裡,那怕是海角天涯。
你說這是一時浪漫的激情 ; ;
要的就是激情!
冷靜下來就做不到了。
她說她就做了。
但還是冷靜下來,就又有了別的考慮。
她說她只要愛上了就不會冷靜。
那就是說還沒有愛上。你盯住她的眼睛,她躲避開,說她不知道。
不知道她究竟是愛還是不愛,因為她太愛她自己。
不要這樣壞,她警告你。
你說這都是因為她長得太美,便總注意她給別人的印象。
你再說下去!
她有點惱怒,你說她不知道這其實也是一種天性。
你這什麼意思?她皺起眉頭。
你說的意思是只不過這種天性在她身上特別明顯,只因為她太迷人,那麼多人
愛她,才正是她的災難。
她搖搖頭,說拿你真沒有辦法。
你說是她要看手相的,又還要人講真話。
可你說的有點過分,她低聲抗議。
真話就不能那麼順心,那麼好聽,多少就有點嚴峻,要不,又怎麼正視自己的
命運?你問她還看不看下去?
你快說完吧。
你說她得把手指分開,你撥弄她的手指,說得看是她掌握她自己的命運還是命
運掌握她。
那你說究竟誰掌握誰呢?
你叫她把手再捏緊,你緊緊握住,將她的手舉了起來,叫大家都看!
眾人全笑了起來,她硬把手抽走。
你說真不幸,說的是你而不是她。她也噗味一笑。
你問還有沒有誰要看的?姑娘們全都沉默。這時一隻長手指的手掌伸了過來,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你看看我。
你說你只看手相,並不看人。
叫你看看我的命運!她糾正你。
這是一隻有力的手,你捏了捏。
不許說別的,你只說一說我有沒有事業。
你說你說的是這手挺有個性。
你就簡單說說我事業上能不能成功?
你只能說這是一隻有事業的手,有事業並不一定等於成功。
不成功還算什麼事業呢?她反駁你。
說有事業也可以是一種寄托。
你這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沒有野心。
她鬆了口氣,僵硬的手指跟著鬆弛了。是沒有野心,這她承認。
你說她是個倔強的姑娘,只缺野心,並不想支配別人。
是這樣的,她咬了咬嘴唇。
事業往往同野心又分不開,對一個男人來說,說他有野心就是說他是個有事業
的人,野心是事業的基礎,野心無非要出人頭地。
是的,她說,她不想出人頭地。
你說她只想肯定自己,她不算漂亮,可心地善良。事業的成功總少不了競爭,
由放她過故善良,也就打敗不了對手,自然也不會有出人頭地的意義上的成功。
她低聲說她知道。
有事業不一定成功也還是一種幸福,你說。
可她說那不能算幸福。
事業上不成功不等故沒有幸福,你一再肯定。
那你說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
你指的是感情上的。
她輕聲噓了口氣。
你說有一個人偷偷愛她,可她並不重視,甚至都沒有想到。
那你說是誰?
你鬆開她的手說,這就得好好想一想。
她睜大眼睛,凝神的當口眾人又都笑了,她於是不好意思,也埋下頭笑。
這真是一個愉快的夜晚,姑娘們都圍攏你,紛紛伸出手來,爭著要你給他們看
相。你說你不是算命先生,你只是個巫師。
巫師,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女孩子們都叫。
不,我就喜歡巫師,就愛巫師!一個姑娘摟住你,伸出一隻胖乎乎的手。看看,
我有錢還是沒錢?她擋開別的手說,我才不管什麼愛情和事業,我只要一個丈夫,
一個有錢的丈夫。
找一個老頭子不就得了?另一個姑娘嘲笑道。
為什麼非得找個老頭?胖手姑娘反駁她。
老頭一死,錢不都歸你?再去找你愛的小伙子。這姑娘有點尖刻。
要就不死呢?那不慘了?別這麼壞啊!胖手姑娘衝著那女孩子去。
這肉乎乎的胖手非常性感。你說。
所有的人都拍手,吹口哨,叫好。
你看手相呀!她命令道,大家不許打岔!
說這隻手性感,你一本正經,意思是這手招來許多人求愛,弄得都難以選擇,
不知如何是好。
有的是人愛這倒不壞,可錢呢?她嘟嚷著嘴問。
眾人跟著都笑。
不求錢而求愛的卻沒有愛情,追求錢的沒錢卻有的是人愛,這就是所謂命運,
你嚴正宣告。
這命就夠好的啦!有個女孩子叫道。
胖手姑娘聳聳鼻子,我沒錢怎麼打扮自己?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還怕沒有人
要?
說得對!姑娘們一起附和。
你呀,就想要女孩子們全圍著你轉,你真貪心!一個姑娘在你背後說,你愛得
過來嗎?可你嚮往那麼個快快活活的夜晚,你說你哪隻手都愛,哪隻手都要。
不,不,你只愛你自己!一隻隻手都揮舞著,抗議,喊叫。
57
我是從北邊的房縣進入神農架的,如今盛傳野人出沒之地。據清末的《鄖陽府
志》記載,這南北八百里的林區,當年「林虎晝嘯,野猩時啼」,足見蠻荒。我並
非調查野人而來,實在想看看這片原始森林是否還在。我也並非懷著那種未曾混滅
的使命感,它壓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只是想既然已經從長江上游的高原和
大山裡一路下來,中游這一片山區不能漏了不看。沒有目的便是目的,搜尋這行為
自成一種目標,且不管搜尋什麼。而生命本身原本又沒有目的,只是就這樣走下去
罷了。
夜間大雨滂沱,到早晨也還小雨不斷。公路兩邊已沒有像樣的林木,山上只爬
滿了葛籐和獼猴桃,河裡和溪澗都是渾黃的濁流。我上午十一點到了縣城,去林業
局招待所想找進林區的便車,碰上正在召開三級幹部會。我弄不清是哪三級,總歸
同木材有關。
中午會議上聚餐,聽說我是從北京來的作家,負責張羅的一位科長便拉我一起
進餐,還安排了下午要出車的一名司機坐在我邊上,一味勸酒。
「沒有作家不會喝酒的!」這科長長得圓實,人滿豪爽。
大碗大碗燙熱的米酒很好進口,人人酒性煥發,面泛紅光。我不能掃興,也跟
著豪飲。一頓酒板下來,我頭暈乎乎的,那司機也不能出車了。
開會的人下午繼續開會,司機則領我推開一間客房,各人找個鋪,倒下一覺睡
到了傍晚。
晚餐還有剩菜剩酒,乾脆再醉。我只得在招待所過夜了。司機來說,山水把道
路沖壞了,明天能不能出車還很難說。好在休養生息,他也樂得。
晚上,這科長來同我聊天,他想打聽首都宴會上都吃些什麼?先上什麼菜?後
上什麼菜?說是去過北京故宮看過的人回來說,給慈禧太后做一頓飯得殺掉一百隻
鴨子,問可是真的?毛主席老人家中南海裡住的地方是否還開放參觀?電視裡播放
的那打補丁的睡衣我見過沒有?我借此也問問他這裡的掌故。
他說解放前這裡沒有多少人,伐木的南河有一家,斗河有一家,放到大河裡才
扎排,全年木材外銷量不到一百五十立方米。從這裡到神農架,一路上只有三戶人
家。一直到六0 年以前,森林基本上未遭到破壞。之後通了公路,情況就不一樣啦,
現今每年要上交五萬立方米木材,生產發展了,人也來多了。原先每年第一次春雷,
山洞裡就出魚,用竹匾堵在洞口水流上,一接一籮筐,現在是魚都吃不到了。
我又問這縣城的歷史。他脫了鞋,盤腿坐上床說:
「要講歷史嘛,可就古老啦,離這裡不遠,他們來考古的在山洞裡還發現了古
猴人的牙齒!」
他見我對古猴興趣不大,又講起野人。
「這東西要碰上了,他會抓住你肩膀直搖,弄得你暈頭轉向,他哈哈大笑,轉
身倒走了。」
我覺得他這像是從古書上看來的。
「你見到過野人嗎?」我問
「還是不見到的好。這東西比人高,一般總有兩米多,一身紅毛,披著長頭髮,
這麼說說不要緊,真見到可嚇人呢。不過,他輕易不害人,只要你不傷他,還會咿
咿呀呀講話,特別見到女人,咧嘴就笑。」
這都是他聽來的,恐怕也講了幾千年了,他講的又不很新鮮,只好打斷他:
「你們職工中有沒有見到的?我不是說農民或山裡老鄉,我是說你們林區的干
部工人中,有見到過的嗎?」
「怎麼沒有?松柏鎮革委會主任,他一起好幾個人坐的一輛小吉普,就在公路
上叫野人截住,當時全傻了,眼看他一搖一擺走了。都是我們林區的幹部,我們都
認識,都玩得來的。」
「革命委員會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人見到過沒有?」
「來考查野人的多得是,現在每年好幾百,全國各地都有人來,中央科學院的,
上海的大學老師,還有部隊的政委、去年從香港還來了兩個,一個商人,一個是消
防隊員,我們沒讓他們進去。」
「有見到過野人的?」
「怎麼沒有?我說的野人考察隊的這政委是個軍人,同車還帶了兩名警衛員。
也是下了一夜的大雨,路面沖壞了,第二天又是大霧,就迎面碰上啦!『
「沒抓著?」
「車燈的能見度只有兩三米遠,等他們操槍趕下車這東西就跑掉了。」我搖搖
頭,表示惋惜。
「新近還專門成立了一個野人學會,地區黨委早先的宣傳部長親自掛帥,他們
掌握有野人的腳印的照片,野人毛和頭髮。」
「這我倒見過,」我說,「我看過一個展覽,恐怕就是這野人學會舉辦的。也
見到過展出的野人腳印的放大的照片,他們還出了一本有關野人的資料,從古書上
對野人的記載到國外對雪人和大腳怪的報導,還有好些對目擊者的調查報告,」我
一一表示認可。「我還見到一張地方報紙上登了一隻砍下的野人腳掌的照片。」
「什麼樣的?」他彎腰衝我問。
「像一隻風乾了的熊掌。」
「那不對,」他搖搖頭,「熊掌是熊掌,野人腳掌比熊掌要長,同人的腳板差
不多。我為什麼先頭對你講那古猴人的牙齒呢?照我看,這野人就是還沒有進化成
人的猿人!你說呢?」
「那也沒準,」我說,打了個哈欠,都是那米酒的緣故。
他松下勁來,也打了個哈欠,會議上整天忙碌聚餐夠他累的了。
第二天他們還繼續開會。司機來說路沒修好,我也得再歇一天。我又找到這位
科長,說:
「你們開會都很忙,免得打擾。有沒有哪位退休的幹部瞭解這縣城歷史?我好
同他聊聊去。」
他想起了一個勞改釋放回來的前國民黨時代代理過縣長的,說:
「這老頭子什麼都知道,也算是個知識分子。縣委新成立的縣志編寫小組總找
他調查核實材料。
我在一條陰濕泥濘的小巷裡,挨門挨戶果真問到了他家。
這是個目光敏銳的瘦老頭,請我在他堂屋裡坐下,不停咳嗽,一會讓茶,一會
請我吃瓜子,看得出他滿腹疑慮,不明白我的底細。
我說我想寫一部歷史小說,同現今毫無關係,特來拜訪請教。他這才釋然,不
咳嗽了,手也不動這動那,點起一支煙,挺直腰桿,靠在硬木椅背上,竟也侃侃而
談。
「這裡西周屬赴彭國,春秋時屬放楚國;到了戰國時代,成為秦楚必爭之地。
戰禍一起,殺人如麻,歷史儘管久遠,卻一直地廣人稀、滿人入關後,全縣三千多
人丁,殺得只剩下十分之一。再說,元代紅巾軍起事以來,這裡土匪就不斷。
我弄不清他是否把紅巾軍也算做土匪。
「明末李自成,一直到清康熙二年,他的勢力才被消滅。嘉慶元年,這裡全是
白蓮教。張獻忠和捻軍也攻佔過。再有是太平軍,到了民國時期,官匪、土匪、兵
匪,都很多。
「那麼這裡一直是土匪窩?」我問。
他笑了一笑,也不作答。
「一到太平年景,這裡外遷來的,土生土長的,人丁又興旺起來,也還繁榮。
史書記載,周平王曾在這裡采風,也就是說公元前七百多年前,這裡民歌就很盛行。
「那就太老古了,」我說,「能不能請你講講你親自經歷過的事情?比方說,
民國年間,這官匪、土匪、兵匪怎麼個鬧法?」
「官匪,我可舉一例,一個師兩千來人嘩變,好淫婦女就好幾百,還拉了二百
多人做葉於,有大人也有小孩,這葉子是土匪的黑話,也就是肉票,要槍枝、彈藥、
布匹、手電
來贖人,一個人頭動輒一兩千銀元,限期交到。得僱人用籮筐挑到指定的地點,
有家人送到晚了半天,連綁去的小孩子也照樣撕票,只贖回了一隻耳朵,至於小土
匪鬧,無非殺個把人,搶了錢財就跑。「
「那太平盛世呢?你是否見過?」我問。
「太平盛世……」他想了想,點了點頭,「也有,那年是趕三月三的廟會,這
縣城裡有九個戲台,全畫梁雕棟,十幾個戲班子,白天、夜裡連軸轉。辛亥革命之
後,民國五年,這縣城裡的學堂也男女同校,還開過盛大的運動會,女子運動員穿
短褲賽跑。到民國二十六年以後,民風又是一變,每年初一到十六,十字街上賭桌
擺上好幾十,一個大地主一夜輸掉了一百零八個土地廟,你就算算多少田地和山林!
妓院就有二十多家,不掛牌子,實際以此為業,遠近幾百里地的都來,晝夜接客。
然後是蔣、馮、關三家軍閥大戰,抗戰時日本人又大破壞一次。再就是幫會勢力,
人民政府接管之前到了高潮,當時城關鎮八百多人,青幫佔了四百,勢力滲透到上
層,縣政府的秘書都參加進去,下層到貧苦人家,搶親、盜竊、賣寡婦,幹什麼的
都有。當小偷也要拜老五。大戶人家婚喪,門口成百的乞丐,要不找到叫花頭子老
五買個人情,有槍桿都壓不住。青幫多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紅幫年齡大些,土匪頭
子以紅幫為主。」
「這幫會中人可有什麼暗號,彼此溝通?」我來了興趣。
「青幫是在家姓李,外出性潘,見面都稱兄弟,叫做口不離潘,手不離三。」
他把拇指和食指一環,張開其他二指,做了個手勢。「手勢是個暗示,彼此口稱老
五,老九,女的叫四姐,七姐。輩分不一樣的以父子相稱,師父,師母。紅幫彼此
稱大爺,青幫稱大哥。只要茶館裡坐下,把帽沿翻過來一擱,只管喝茶抽煙,自有
人付帳。」
「你是否也入過幫派,」我小心翼翼問。
他微微一笑,呷了口茶。
「那年月要沒點關係,代縣長也不會做的。」他又搖了搖頭,「都是以前的事
啦。」
「你是不是認為文革的派別也有點這樣!」
「那是革命同志之間,不好類比。」他斷然駁回。
一時冷場無話。他站起來,又開始張羅我吃瓜子喝茶,一邊說:
「政府待我不錯,要不關在牢裡,我這罪人碰上那群眾運動,也不一定活得到
今天。」
「太平盛世不可多得呀,」我說。
「現今就是!這不都國泰民安?」他謹慎探問我。
「有飯吃,還可以喝酒。」
「那還圖什麼呢?」他問。
「可不,」我應答道。
「容我讀書才是福,見人多事始知閒,」他望著天並說。
天上又下起細雨來了。
58
女媧造人的時候就造就了他的痛苦。女媧的腸子變成的人在女人的血水中誕生,
總也洗不清。
不要去摸索靈魂,不要去找尋因果,不要去搜索意義,全都在混飩之中。
人不認可才叫喊,叫喊的也都還沒有領會。人就是這麼個東西,難纏而自尋煩
惱。
你中的那個自我,無非是鏡中的映像,水中花的倒影,你走不進鏡子裡面,什
麼也撈取不到,只徒然顧影自戀,再不就自憐。
你不如繼續迷戀那眾生相,在慾海中沉淪,所謂精神的需求,不過是自讀,你
做了個苦臉。
智慧也是一種奢侈,一種奢侈的消費。
你只有陳述的意願,靠的是超越因果和邏輯的語言。人已經講了那許多廢話,
你不妨再講一遍。
你無中生有,玩弄語言,恰如兒童在玩積木。積木只能搭固定的圖像,結構的
種種可能已經包含在積木之中,再怎樣變換,也玩不出新鮮。
語言如同一團漿糊,挑斷的只有句子。你一旦摒棄句子,便如同陷入泥潭,只
落得狼狽不堪。
狼狽也如同煩惱,人全都是自我。你跌了進去,再運自爬出來,沒有救世主去
管這類閒事。你拖著沉重的思緒在語言中爬行,總想抽出一根絲線好把自己提起,
越爬卻越加疲憊,被語言的游絲纏繞,正像吐絲的蠶,自己給自己織一個羅網,包
裹在越來越濃厚的黑暗中,心裡的那點幽光越趨暗淡,到頭來網織的無非是一片混
飩。
失去了圖像,便失去了空間。失去了音響,便失去了語言。哺前吶吶而沒有聲
音,不知講述的究竟是什麼,只在意識的核心還殘存點意願。倘這點意願竟也廝守
不住,便歸故寂滅。
怎麼才能找到有聲響,又割不斷,且大放旋律,又超越詞法和句法的限定,無
主謂賓語之分,跨越人稱,甩掉邏輯,只一味蔓延,不訴諸意象比喻聯想與象徵的
明淨而純粹的語言?能將生之痛苦與死之恐懼,苦惱與歡喜,寂寞與欣慰,迷茫與
期待,遲疑與果斷,怯弱與勇敢,嫉妒與悔恨,沉靜與焦躁與自信,寬厚與侷促,
仁慈與憎惡,憐憫與沮喪,與淡泊與平和,與卑賤與惡劣,與高貴與狠毒,與殘忍
與善良,與熱情與冷漠,與無動放衷,與傾心,與淫邪,與虛榮,與貪婪,與輕蔑
與敬重,與自以為是與疑惑,與虛心與傲慢,與頑固與悲憤,與哀怨與慚愧,與詫
異與驚奇,與倦怠,與昏照,與恍然大悟,與總也不明白,與弄也弄不明白,與由
它去了,統統加以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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