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江面陡岸上這白帝廟前,夕陽斜照。懸巖下,江水迴旋,嘩嘩淘聲遠遠傳來。
眼前,正面矗立夔門峭壁,如同被刀削過一般工整。依在鐵欄杆上朝下俯視,一條
分水線把粼粼閃光清亮的河水同長江裡渾黃的急流劃開。
小河對面,一個打紫紅陽傘的女人在山坡上雜草和灌木叢中穿引,從一條看不
見的小路上到光禿禿的峻巖頂上,走著走著,看不見了。那峻巖之上竟然還有人家。
眼看著爍黃的陽光從峭壁上消逝了,中分兩邊的峽門立刻變得森然,安在貼近
江面的石壁上作為航標的紅燈一一顯示出來。一艘從上游東去的客輪三層甲板上都
站滿了出來觀看的旅客,進入峽谷後,低沉的汽笛聲良久迴響。
說是諸葛亮在江中壘石布下的八卦陣便在這夔門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幾次乘
船過夔門,滿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點點,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這白帝古城,也
還未見個分明。劉備在此把來日準備繼承帝位的孤兒托付給諸葛亮,演義中的故事
誰知是真是假。
白帝廟裡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繪泥塑按新編歷史劇中的那
類造型,擺出了一番做戲的場面,把個廟子弄得不倫不類。
我從這古廟前繞到新建的一個賓館背後,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叢。半山坡
上倒還能見到大半圈漢代古城垣的遺址,隱隱約約,總有好幾公里,此地的文管所
所長指給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學者,對他的工作有種由衷的熱情。他說他打了個報
告,要求政府有關部門撥些經費,加以保護,可我以為還不如由它這樣荒廢的好。
真撥下經費沒準又搞出一幢五顏六色的亭台樓閣,上面再開設個飯館反煞了風景。
他給我出示了這一帶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一把石刀,打磨得像玉石一樣光潔,
刀桶上還鑽有個圓孔,想必可以配帶。這長江兩岸,他們已經發現了許多新石器時
代晚期打磨精緻的石器和紅陶。江岸的一處洞穴裡,還找到了成堆的青銅兵器。他
說這前去進入夔門不遠,那傳說諸葛亮藏兵書的巖壁上的洞穴裡,最後的一口懸棺
幾個月前被一個啞巴和一個駝子,兩人套上繩索,拖了下來,砸得粉碎。他們把風
化了的骨頭當龍骨賣給中藥鋪子,藥鋪的人找他鑒定,他報告了公安局。警察總算
找到了那個啞巴,審問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後來吃了幾巴掌,那啞巴才把他們領去,
用一條小船,劃到崖下,當場表演了一番他爬崖的本事。他們在現場又找到些風化
了的碎木片,估計是戰國時代的墓葬。棺木裡肯定還有些砸不碎的青銅物件,都問
不出下落。
文管所的陳列室裡有許多陶紡輪,分別繪製著黑色和紅色迴旋走向的花紋,同
我見過的下遊湖北屈家嶺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陶紡輪大抵是同一時代,都近乎於陰
陽魚的圖像。當紡輪旋轉起來,虛盈消長,週而復始,同道教的太極圖像如出一轍。
我妄自以為,這便是太極圖最原始的起源,也是陰陽互補,福禍相依,從周易到道
家自然觀哲學的那些觀念發端的根據。人類最初的觀念來自圖像,之後同聲音聯繫
起來,才有了語言和語義。
最先是燒陶土做紡輪時不經意落上了別的材料,發現它週而復始變化的捻紡捷
的女人,給它以意義的男人被叫做伏羲,而給伏羲以生命和智慧的應當還是女人,
造就了男人的智慧的女人統稱之為女媧。第一個有名字的女人女媧和第一個有名字
的男人伏羲其實又是男人和女人的集合的意識。
漢磚上那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媧交合的神話來自原始人的性的衝動,從獸變成
了靈怪,再升騰為始祖神,無非是慾望與求生的本能的化身。
那時候還沒有個人,不知區分我和你。我的誕生最先出於對死亡的恐懼,非己
的異物之後才成為所謂你。那時候人還不知道畏懼自己,對自我的認識都來自對方,
從佔有與被佔有,從征服與被征服中才得以確認。那個與我與你不直接相干的第三
者他,最後才逐漸分離出來。這我隨後又發現,那個他比比皆是,都是異己的存在,
你我的意識這才退居其次。人在與他人的生存競爭中逐漸淡忘了自我,被攪進紛繁
的大千世界裡,像一顆沙粒。
靜夜裡聽著江水隱約的聲濤,我想我這後半生還可以做些什麼?到江邊去收集
大溪人捕魚拉網用的石墜子?我已經有一顆這種攔腰被石斧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
一天上游萬縣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說等枯水季節到河灘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積,河
床年復一年越益增高,人還要在三峽出口築壩。那虛枉的大壩建立起來,連這漢代
的古城垣也將沒入水底,那麼這採集人類遠古的記憶又還有什麼意義?
我總在找尋意義,又究竟什麼是意義?我能阻擋人去建立用以毀滅自己的這紀
念碑大壩嗎?我只能去搜尋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無非去寫一本關於人的
自我的書,且不管它能否發表。多寫一本與少寫一本書又有何意義?湮滅的文化難
道還少?人又真那麼需要文化?再說文化又是什麼?
一早起來,去趕小火輪。那種吃水將近到了船艙的駁船下水飛快。中午便到了
巫山,楚懷王夜夢與神文交合的地方。縣城中滿街見到的巫女並不迷人,倒是同船
有一夥操北京口音的七八個穿牛仔褲的姑娘和小伙子,帶著定音鼓和電吉他,男男
女女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說著,笑著,又談情,還又掙錢,靠幾首流行歌曲和狄
斯可,那時搖滾樂尚屬禁止,用他們的話說,風靡了這長江兩岸。
據一部拓裱在牛皮紙上殘缺的縣志記載:
「唐堯時巫山以巫咸得名,巫威以鴻術為帝堯醫師,生為上公,死為貴神,封
於是山,因以為名(見郭璞<巫成山賦》。
「虞,《舜典》云:巫山屬荊梁之區。
「夏,《禹貢》分九州:巫山仍在荊梁三州之域。
「商,《商頌·九有九圍》註:巫山所屬,與夏天殊。
「周,巫為庸國春秋夔子國地,僖公三十六年秋,楚人滅疫地,並入楚,巫乃
屬焉。
「戰國,楚有巫郡。《戰國策》:蘇秦說楚威王日:南有巫郡。《括地誌》云:
郡在黎東百里,後為南郡邑。
「秦叫史記·秦本紀》: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改為巫縣,屬南郡。
「兩漢,因秦舊,仍名巫縣,屬南郡。
「後漢,建安中,先主改屬直都郡,二十五年,孫權分置固陵郡,吳孫休,又
分置建平郡。
「晉,初以巫縣為吳蜀之界,置建平郡都尉治,又置北井縣。鹹和四年,改都
尉為建平郡,又置南陵縣。
「宋、齊、梁,皆因之。
「後周,天和初年,巫縣屬建平郡,又置江陰縣。
「隋,開莫初,罷郡改縣曰巫山,屬巴東郡。
「唐,五代,屬夔州。
「宋,屬夔州路。
「元,仍舊。
「明,屬夔州府。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並入巫山縣。…··
「廢城在南五十里。
「麩子和尚名文空,字元元,江西吉安府人,建庵於治東山北岸,山中靜坐,
四十年得悟,只食麥麩,因名。歷年甚久,及僧滅後庵中無人,對山居民夜間見庵
中燈光閃爍三年。
……
「相傳赤帝女瑤姬行水而卒,葬於是山之陽,立神女祠,巫女巫男以舞降神。
……
「安平鎮在縣東南九十里(脫漏)以上各鎮今廢,自明季兵燹後村舍丘墟土著
寥寥,人民多自他省遷來,地名隨時變易。……」
如今這些村鎮還在不在?
52
你知道我不過在自言自語,以緩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這種寂寞無可救藥,沒
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訴諸自己作為談話的對手。
這漫長的獨白中,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
子。
當我傾聽我自己你的時候,我讓你造出個她,因為你同我一樣,也忍受不了寂
寞,也要找尋個談話的對手。
你於是訴諸她,恰如我之訴諸你。
她派生於你,又反過來確認我自己。
我的談話的對手你將我的經驗與想像轉化為你和她的關係,而想像與經驗又無
法分清。
連我尚且分不清記憶與印象中有多少是親身的經歷,有多少是夢囈,你何嘗能
把我的經驗與想像加以區分?這種區分又難道必要?再說也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那經驗與想像的造物她變幻成各種幻象,招搖引誘你,只因為你這個造物也想
誘惑她,都不甘於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潤於想像,同我的映像你在內心的旅行,
何者更為重要,這個陳舊而煩人的問題,也可以變成何者更為真實的討論,有時又
成為所謂辯論,那就由人討論或辯論去好了,對於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遊
實在無關緊要。
你在你的神遊中,同我循著自己的心思滿世界遊蕩,走得越遠,倒越為接近,
以至於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難以分開,這就又需要後退一步,隔開一段距離,那
距離就是他,他是你離開我轉過身去的一個背影。
無論是我還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個背影也就夠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虛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無非是
不能確定的記憶所誘發出的聯想的影像,本飄忽不定,且由她憂恍愧地,更何況她
這影像重疊變幻,總沒個停息。
所謂她們,對你我來說,不過是她的種種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們則又是他的眾生相。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換言之,又都
是我的背影的投射,無法擺脫得開,既擺脫不開便擺脫不開,又何必去擺脫?
你不知道注意到沒有?當我說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於和他們的時候,只說我和
你和她和地乃至於她們和他們,而絕不說我們。找以為這較之那虛妄的令人莫名其
妙的我們,來得要實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於他們和她們,即使是虛幻的影像,對我來說,都比那所謂我
們更有內容。我如果說到我們,立刻猶豫了,這裡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為
我的對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來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眾生相他
們與她們?最虛假不過莫過於這我們。
但我可以說你們,在我面對許多人的時候,我不管是取悅,還是指責,還是激
怒,還是喜歡,還是卑視,我都處在扎扎實實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時候反倒更為
充實。可我們意味著什麼?除了那種不可救藥的矯飾。所以我總躲開那膨脹起來虛
枉矯飾的我們,而我萬一說到我們的時候,該是我空虛懦弱得不行。
我給我自己建立了這麼一種程序,或者說一種邏輯,或者說一種因果。這漫然
無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邏輯因果都是人為建立起來的,無非用以確認自己,我又何嘗
不弄一個我自己的程序邏輯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這程序邏輯因果之中,安身立
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於喚醒了倒桅鬼你,其實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
給你找來的,全部來自於我的自戀,這要命的我愛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與魔鬼本不知有無,都是你喚起來的,你又是我的幸福與災難的化身,你
消失之時,上帝和魔鬼同時也歸於寂滅。
我只有擺脫了你,才能擺脫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喚了出來,便總也擺脫不掉。
我於是想,要是我同你換個位置,會有什麼結果?換句話說,我只不過是你的影子,
你倒過來成為我的實體,這真是個有趣的遊戲。你倘若處在我的地位來傾聽我,我
便成了你慾望的體現,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學,那文章又得從頭做起。
哲學歸根結底也是一種智力遊戲,它在數學和實證科學所達不到的邊緣,做出
各式各樣精緻的框架結構。這結構什麼時候做完,遊戲也就結束了。
小說之不同於哲學,在於它是一種感性的生成,將一個任自建立的信號的編碼
浸透在慾望的溶液之中,什麼時候這程序化解成為細胞,有了生命,且看著它孕育
生成,較之智力的遊戲更為有趣,卻又同生命一樣,並不具有終極的目的。
53
我騎著一輛租來的自行車,這盛夏中午,烈日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溫,江陵老城
剛翻修的柏油馬路都曬得稀軟。三國時代的這荊州古城的城門洞裡,穿過的風也是
熱的。一個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擺了個茶水攤子。她毫無顧忌,敞開洗得稀
薄軟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兩隻空皮囊樣乾癟的乳房,閉目養神,由我喝了一瓶捏
在手裡都發燙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丟下的錢是否夠數。一隻狗拖著舌頭,趴在城門
洞口喘息,流著口水。
城外,幾塊尚未收割的稻田裡澄黃的稻穀沉甸甸已經熟透,收割過的田裡新插
上的晚稻也青綠油亮。路上和田裡空無一人,人此時都還在自家屋裡歇涼,車輛也
幾乎見不到。
我騎車在公路中央,路面蒸騰著一股股像火焰一樣透明的氣浪。我汗流使背,
乾脆脫了濕透了的圓領衫,頂在頭上遮點太陽。騎快了,汗衫飄揚起來,耳邊多少
有點濕風。
旱地裡的棉花開著大朵大朵紅的黃的花,掛著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
的陽光下異常寂靜,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麼叫喚。
騎著騎著,短褲也濕透了,緊緊貼在腿上,脫了才好,騎起車來該多痛快。我
不免想起早年間見過的脫得赤條條車水的農民,曬得烏黑的臂膀搭在水車的槓子上,
倒也率性而自然。他們見婦人家從田邊路過,便唱起淫詞小調,並無多少惡意,女
人聽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這類民歌的來歷?這一帶正是田
間號子「蓐草鑼鼓」的故鄉,不過如今不用水車,改為電動抽水機排灌,再也見不
到這類景象。
我知道楚國的故都地面上什麼遺跡也不可能看到,無非白跑一趟。不過來回只
二十公里,離開江陵之前不去憑弔一番,會是一種遺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對年
輕夫婦的午睡攪醒了。他們大學畢業才一年多,來這裡當了看守,守護這片沉睡在
地底下的廢墟,還不知等到哪一年才會發掘。也許是新婚的緣故,他們還不曾感到
寂寞,非常熱情接待了我。這年輕的妻子給我一連倒了兩大碗泡了草藥解暑的發苦
的涼茶。剛做丈夫的這小伙子又領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崗子上,指點給我看那一片也
已開始收割的稻田,土崗邊的高地上也種的棉花和芝麻。
「這紀南城內自秦滅楚之後,」這小伙子說,「就沒有人居住,戰國以後的文
物這裡沒有發現,但戰國時代的墓葬城內倒發掘過,這城應該建在戰國中期。史料
上記載,楚懷王之前,已遷都於郢。如果從楚懷王算起,作為楚國的都城,有四百
多年了。當然史學界也有人持異議,認為那不在此地。可我們是從考古的角度出發,
這裡農民耕地時已陸續發現了戰國時代許多殘缺的陶器和青銅器。要是發掘的話,
肯定非常可觀。」
他手指一個方向,又說:「秦國大將白起拔郢,引的河水淹沒了這座都城。這
城原先三面是水門,朱河從南門到北門向東流去,東面,就是我們腳下這土墩子,
有個海子湖,直通長江。長江當時在荊州城附近,現在已經南遷了將近兩公里。前
面的紀山,有楚貴族的墓葬。西面八嶺山,是歷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盜過了。」
遠處,有幾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獻上既稱之為山,不妨也可。
「這裡本是城門樓,」他又指著腳邊那一片稻田,「河水氾濫後,泥土堆積至
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從地望來看,借用一下考古學的術語,除了遠近農田間斷斷續續的幾
條土坎子,就數腳下這塊稍高出一些。
「東南部是宮殿,作坊區在北邊,西南區還發現過冶煉的遺址。南方地下水位
高,遺址的保持不如北邊。」
經他這一番指點,我點頭稱是,算是大致認出了城廓。如果不是這正午刺目的
烈日,幽魂都爬出來的話,那夜市必定熱鬧非凡。
從土坡上下來的時候,他說這就出了都城。城外當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個小
水塘,倒還長滿荷葉,一朵朵粉紅的荷花出水怒放。三閭大夫屈原被逐出宮門大概
就從這土坡下經過,肯定採了這塘裡的荷花作為佩帶。海子湖還不萎縮成這小水塘
之前岸邊自然還長滿各種香草,他想必用來編成冠冕,在這水鄉澤國憤然高歌,才
留下了那些千古絕唱。他要不逐出宮門,也許還成就不了這位大詩人。
他之後的李白唐玄宗要不趕出宮廷,沒準也成不了詩仙,更不會有酒後泛舟又
下水撈月的傳說。他淹死的那地方據說在長江下游的採石肌,那地方現今江水已遠
遠退去,成了一片污染嚴重的沙洲。連這荊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
高的大堤防護早就成了龍宮。這之後我又去了湖南,穿過屈原投江自盡的泊羅江,
不過沒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蹤他的足跡,原因是我訪問過的好幾位生態學家都告訴我,
這八百里水域如今只剩下地圖上的三分之一,他們還冷酷預言,以目前泥沙淤積和
圍墾的速度,再過二十年這國土上最大的淡水湖也將從地面上消失,且不管地圖上
如何繪製。
我不知道我童年待過的零陵鄉下,我母親帶我躲日本飛機的那農家前的小河,
是不是還淹得死小狗?我現今也還看得見那條皮毛濕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母
親也是淹死的。她當時自告奮勇,響應號召去農場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邊涮洗,
黎明時分,竟淹死在河裡,死的時候不到四十歲。我看過她十七歲時的一本紀念冊,
有她和她那一幫參加救亡運動熱血青年的詩文,寫得當然沒有屈原這麼偉大。
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於少年英雄,還是出於愛國熱忱,他投考空軍
學校,錄取的當天興高采烈,邀了一夥男孩子去贛江裡游泳。他從伸進江中的木筏
子上一個猛於扎進急流之中,他的那伙朋友當時正忙於瓜分他脫下的褲子口袋裡的
零花錢,見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時候剛十五週歲,我外婆
哭得死去活來。
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沒這麼愛國,是個紈褲子弟。不過他不玩雞斗
狗,只好摩登,那時候凡外國來的均屬摩登,這詞如今則譯成為現代化。他穿西裝
打領帶,夠現代化的,只是那時代還不時興牛仔褲。玩照相機那年月可是貨真價實
的摩登,他到處拍照,自己沖洗,又並不想當新聞記者,卻照蟋蟀。他拍的鬥蟋蟀
的照片居然還保留至今,未曾燒掉。可他自己卻年紀輕輕死於傷寒,據我母親說是
他病情本來已經好轉,貪吃了一碗雞蛋炒飯發病身亡。他白好摩登,卻不懂現代醫
學。
我外婆是在我母親死後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還算命大,竟然活到她
子女之後,死在孤老院裡。我恐怕並非楚人的苗裔,卻不顧暑熱,連楚王的故都都
去憑弔一番,更沒有理由不去找尋拉住我的手,領我去朝天宮廟會買過陀螺的我外
婆的下落。她的死是聽我姑媽說的。我這姑媽未盡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親人怎
麼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還是這世界太老?
現今想起,我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別怕下
地獄,總指望生前積德,來世好得到好報。她年輕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筆家產,
她身邊就總有一批裝神弄鬼的人,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他們串通好了,老唆使她
破財還願,叫她夜裡到井邊去投下銀元。其實井底他們先放下了個鐵絲篩子,她投
下的銀錢自然都撈進他們的腰包,酒後再傳了出來,作為笑料。最後弄得她把房產
賣個精光,只帶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給人的田契,同女兒一起過。後來聽說農
村土地改革,我母親想了起來,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從箱子底把那一卷皺巴巴的
黃表紙和糊窗戶的棉紙找了出來,嚇得趕緊塞進爐膛裡燒了。
我這外婆脾氣還極壞,平時和人講話都像在吵架,同我母親也不合,要回她老
家去的時候說是等她外孫我長大了,中了狀元,用小汽車再接她來養老。可她哪裡
知道,她這外孫不是做官的材料,連京城裡的辦公室都沒坐住,後來也弄到農村種
田接受改造去了。這期間,她便死了,死在一個孤老院裡。那大混亂的年代,不知
她死活,我弟弟假冒革命串聯的名義,可以不花錢白坐火車,專門去找過她一趟。
問了好幾個養老院,說沒有這人。人便倒過來問他:是找敬老院還是孤老院?我兄
弟又問: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麼區別?人說得十分嚴正:敬老院裡都是出身成分
沒有問題歷史清白的老人,身份歷史有問題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給
孤老院又打了個電話。電話裡一個更為嚴厲的聲音問:你是她什麼人?打聽她做什
麼?其時,他從學校裡出來還沒有個領工資吃飯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戶口也弄得
吊銷了,趕緊把電話扣上,又過了幾年,學校裡進行軍訓,機關工廠實行軍管,不
安分的人都安分下來了,剛接受過改造從鄉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媽,這時來信說,
她聽說我外婆前兩年已經死了。
我終於打聽到確有這麼個孤老院,在城郊十公里的一個叫桃花村的地方,冒著
當頭暑日,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在這麼個不見一棵桃樹的木材廠的隔壁,
總算找到了掛著個養老院牌子的院落。院裡有幾幢簡易的二層樓房,可沒見到一個
老人。也許是老人更怕熱,都縮在房裡歇涼。
我找到一間房門敞開的辦公室,一位穿個汗背心的幹部腿蹺到桌上,靠在籐條
椅上,正在關心時事。我問這裡是不是當年的孤老院?他放下報紙,說:
「又改回來了,現今沒有孤老院,全都叫養老院。」
我沒有問是不是還有敬老院,只請他查一查有沒有這樣一位已經去世了的老人。
他倒好說話,沒問我要證件,從抽屜裡拿出個死亡登記簿,逐年翻查,然後在一頁
上停住,又問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
「性別女?」他問。
「不錯,」我肯定說。
他這才把簿子推過來,讓我自己辨認。分明是我外婆的姓名,年齡也大致相符。
「已經死了上十年了,」他感歎道。
「可不是,」我答道,又問,「你是不是一直在這裡工作?」
他點頭稱是。我又問他是否記得死者的模樣?
「讓我想想看,」他仰頭枕在椅背上,「是一個矮小乾瘦的老太婆?」
我也點點頭。可我又想起家中的舊照片上是個挺豐滿的老太太。當然也是幾十
年前照的,在她身邊的我那時候還在玩陀螺,之後她可能就不曾再照過相。幾十年
後,人變成什麼樣都完全可能,恐怕只有骨架子不會變。我母親的個子就不高,她
當然也高不了。
「她說話總吵吵?」
像她這年紀的老太婆說起話來不叫嚷的也少,不過關鍵是姓名沒錯。
「她有沒有說過她有兩個外孫?」我問。
「你就是她外孫?」
「是的。
他點點頭,說:「她好像說過她還有外孫。」
「有沒有說過有一天會來接她的?」
「說過,說過。」
「不過,那時候我也下農村了。」
「文化大革命嘛,」他替我解釋。「嗅,她這屬於正常死亡,」他又補充道。
我沒有問那非正常死亡又是怎麼個死法,只是問她葬在哪裡。
「都火化了。我們一律都火化的。別說是養老院裡的老人,連我們死了也一樣
火化。」
「城市人口這麼多,沒死人的地方,」我替他把話說完,又問:「她骨灰還在
嗎?」
「都處理了。我們這裡都是沒有親屬的孤寡老人,骨灰都統一處理。」
「有沒有個統一的墓地?」
「晤 ; ;」他在考慮怎麼回答。
該譴責的自然是我這樣不孝的子孫,而不是他,我只能向他道謝。
從院裡出來,我蹬上自行車,心想即使有個統一的墓地,將來也不會有考古的
價值。可我總算是看望了給我買過陀螺的我死去的外婆了。
54
你總在找尋你的童年,這實在已經成為一種毛病。是凡你童年待過的地方,你
都要去找尋一番,你記憶中的房子,庭院和街巷。
你記得你家曾經在一座抓伶伶的小樓上,樓前有一大片瓦礫,不知是被炸毀的
還是火災之後那片空場地就未曾再修建。瓦礫和斷牆間長出許多狗尾草,那些殘磚
斷瓦下時不時可以翻出蟋蟀。有種特別精靈的叫烏綾膏的,油墨烏亮的翼翅,抖動
起來聲音清亮。還有一種叫黃蟲的,個子大而善鬥,牙張得很開,你小時候在那片
瓦礫場上度過許多美妙的時光。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很深的庭院,門口有扇厚重的大黑門,門上的鐵扣環你得
跟起腳尖才夠得到。推開沉重的大門,要繞過一堵影壁,這影壁邊上兩隻石雕的破
磷頭角都被小孩子們進出時摸得油光發亮。影壁後面是一個潮濕的天井,倒水的一
角長了青苔,從那裡跑過不當心就會跌跤。你那時候養過一對紅眼睛的白毛兔子。
一隻被黃鼠狼咬死在鐵絲籠子裡。另一隻後來不見了,好多天之後你到後院去玩,
才發現淹死在尿缸裡,毛色浸得都很髒了。在邊上望了許久,打那以後,在你的記
憶裡就再沒有到後院去過。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有圓門的院子,院子裡種著金黃的菊花和紫紅的雞冠花,
誰知是不是這些花的緣故,這庭院裡陽光總很明亮。院於後面有個小門,開門石級
下就是湖水。中秋夜,大人們把後門打開,擺上一桌的月餅、瓜果,吃著瓜子,喝
著茶,對著湖水賞月。幽深的後湖上空,掛著一輪明月,另一隻月亮在湖水裡搖晃,
把光影拖得老長。之後,又有一次夜晚,你一個人經過那裡,拉開了門栓,被清寂
幽黑的湖水嚇住了,那美過於深幽,不是一個小孩子能經受住的,你撒腿就跑。以
後,你夜裡再經過那後門邊上,總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去碰門栓。
你還記得,你住過一個帶花園的房子,可你只記得你睡的樓底下那間大房裡鋪
的花磚地,可以滾彈子,你母親不讓你去花園裡玩。你那時生病,大部分時間得躺
在床上,至多也只能在房裡滾你那一盒子各式各樣的彈子。母親不在的時候,你便
站到床上,抓著窗戶往外看,輪船碼頭上掛的五顏六色的信號旗,江面上風總是很
大。
你重遊了這些舊地,可什麼也沒找到。沒有那瓦礫場,沒有那小樓,沒有掛著
鐵扣環的厚重的大黑門,連門前那條清淨的小巷也找不到,更別說那個帶影壁的庭
院。也許曾經是影壁和天井的地方都開成了柏油馬路,滿載貨物的卡車揪著高音喇
叭,揚起塵土和冰棍紙,再就是窗玻璃都不齊全的長途公共汽車,頂上捆著行李,
大包小包,從此地倒賣到彼地,又從彼地倒賣到此地的土產,成衣和雜貨,從車窗
裡吐出的瓜子殼和滿地的甘蔗皮。沒有青苔,沒有圓門,沒有金黃的菊花和紫紅的
雞冠花,沒有湖水上拖長了的月光,也沒有那驚駭靈魂的幽深和孤寂,有的只是同
一規格的紅磚簡易樓,誰在窄狹的過道裡一個一個燒煤球的經濟煤爐,守在一家家
人家的房門口。江岸上也聽不見信號旗子在風中拍拍作響,只是貨棧,貨棧,貨棧,
倉庫,貨棧,倉庫,牛皮紙的水泥袋和裝在厚塑料口袋裡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
唱的廣播喇叭。
你就這樣茫然漫遊,從一個市城到一個城市,從縣城到地區首府再到省城,再
從另一個省城到另一個地區首府再到一個又一個縣城,之後也還再經過某個地區首
府又再回到某一個省城。有時,無端的,你突然在一個被城市規劃漏劃了的或還顧
不上規劃的或者壓根就沒打算規劃的乃至於納也納不進規劃的一條小巷子裡,見到
一幢敞開門的老房子,在門口站住,止不住望著架了竹篙曬著衣裳的天井,似乎只
要一走進去,就會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記憶就都會復活。
你進而又發現,你所到之處,細細一想,竟到處都可以見到你童年的痕跡,飄
著浮萍的水塘,小市鎮上的酒樓,臨街的閣樓上的窗戶,石頭的拱橋,橋洞裡進出
的篷船,從人家後門下到河邊的石級,一口廢置了乾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記憶
相牽連,喚起你一股止不住的憂傷,那怕是你兒時並未待過的地方。比如,濱海小
城裡那些老舊的青磚瓦房和擺在人家門口歇涼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喚起你這種鄉
愁。再比如唐人陸龜蒙的墓地,也可能只是他的衣冠氛,在那麼一所你從未聽說過
的老學校的後院,墳地上爬滿青籐和野麻葉,邊上有一片田地和幾棵老樹,午後的
那一片斜陽,也都染上了你這種莫名的惆悵。更不用說你以前夢中都未曾見過的彝
族地區那封閉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遙遙相望的苗寨的吊腳木樓,竟也在
向你訴說些什麼。你不免懷疑你是不是還另有一個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記憶,
要不,也許是你來世的歸宿?也許,這種記憶像酒一樣,也有個發酵的過程,再釀
出一股醇香,又讓你迷醉?
童年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樣子?又如何能得到證明?還是只存在於你自己心裡,
你又何必去證實?
你恍然領悟,你徒然找尋的童年其實未必有確鑿的地方。而所謂故鄉,不也如
此?無怪小鎮人家屋瓦上飄起的藍色炊煙,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種細腿高腳
身子米黃有點透明的小蟲,山民屋裡的火塘和牆上掛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喚
起你這種鄉愁,也就成了你夢中的故鄉。
儘管你生在城裡,在城市裡長大,你這一生絕大多數的歲月在大都市裡度過,
你還是無法把那龐大的都市作為你心裡的故鄉。也許正因為它過於龐大,你充其量
只能在這都市的某一處,某一角,某一個房間裡,某一個瞬間,找到一些純然屬於
你自己的記憶,只有在這種記憶裡,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傷害。歸根到底,
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過是滄海一勺,又渺小,又虛弱。
「你應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麼貪婪,你所能得到的終究
只有記憶,那種源源俄隴無法確定如夢一般,而且並不訴諸語言的記憶。當你去描
述它的時候,也就只剩下被順理過的句子,被語言的結構篩下的一點碴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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