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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47

  我走在山陰道上,前後無人,趕上途中下雨。先是小雨,由它落到臉上,倒也 舒服。繼而越下越大,我只好一路小跑,頭髮衣服都淋濕了,見路邊上方有個巖穴, 趕緊爬了上去,裡面竟堆了許多劈好的木柴。這洞頂頗高,一角斜伸過去,裡面透 出一道光線。從粗粗鑿成的石級上去,有一個石頭砌的灶台,上面擱一口鐵鍋,那 光線是從灶台斜上方的一條巖縫中射進來的。

  我轉身,後面有用木頭草草釘就的一張床,鋪蓋捲起,坐著個道士,正在看書。 我不免詫異,也沒敢打擾他,只是望著巖縫間不停抖動的灰白的雨線。雨下得肯定 很大,我一時走不了。

  「不要緊的,這裡歇著好了,」倒是他先說話,放下了手中的書卷。

  他蓄著垂到肩頭的長髮,穿一身寬大的灰衣灰褲,年紀看來大約三十歲上下。

  「你是這山裡的道土?」我問。

  「還不是。我替道觀打柴,」他回答道。

  他鋪上封面展開的是本《小說月刊》。

  「你對這也感興趣?」我問。

  「看著混時光,」他不經意說,「你身上都濕了,先擦一擦。」說著,從灶鍋 裡打了一盆熱水,遞給我一塊毛巾。

  我謝了他,乾脆脫光膀子,擦洗了一遍,舒服多了。

  「這真是個好去處!」我說著在他對面的一段木頭上坐下。「你住在這洞裡?」

  他說他就是這山底下村子裡的人,但他厭惡他們,他兄嫂、鄉鄰和鄉里的幹部。

  「人人都看重錢,人與人之間都只講利害,」他說,「我同他們已經沒關係了。」

  「那你就打柴為生?」

  「我出家快一年了,只是他們還沒有正式收留我。」

  「為什麼?」

  「老道長要看我是不是心誠,有沒有恆心。」

  「那他會收下你嗎?」

  「會的。」

  這就是說他堅信他自己心誠。

  「你一個人長年這樣在山洞裡住著不苦悶嗎?」

  我望了望那本文學刊物,又問。

  「比我在村裡要清靜自在得多,」他平心靜氣回答我,並不覺得我有意攪擾他。 「我每天還做功課,」他補充道。

  「請問,都做些什麼功課?」

  他從被子底下摸出一本石印的《玄門日課》。

  「這雨天做不了事,才看看小說,」他看見我總注視他擱在鋪上的那本期刊, 又解釋道。

  「這些小說對你做的功課有沒有妨礙?」我還是有些好奇,想知道個究竟。

  「咳,這講的都是世俗男女的事,」他一笑了之。他說他上過高中,也學了點 文學,閒來無事,看點書,「其實,人生都是那麼回事。」

  我不便再問他是否娶過妻,不好打聽出家人的隱私。雨聲沙沙,單調卻又令人 適意。

  我不宜再打擾他,同他都靜坐著,有很長一段光景,坐忘在雨聲中。

  我不清楚雨聲什麼時候停歇的。等我發現雨停了,起身道謝告別時,他說:

  「不用謝了,都是一種機緣。」

  這在青城山。

  我後來在團江的江心洲上的一座石塔前,還見到了一位僧人,光著頭顱,穿的 一件朱紅的袈裟,在佛塔前先合掌,然後跪下叩頭,遊人都圍住觀看。他不慌不忙, 禮拜完畢,脫下法衣,裝進個黑色人造革的提包裡,提把手柄彎曲可以當枴杖用的 雨傘,轉身就走。我尾隨他,走了段路,離開了剛才圍觀他禮拜的遊人,上前問道:

  「這位師父,我能請你喝杯茶嗎?我想向你請教些佛法。」

  他沉吟了一下,便答應了。

  他面目清瘦,人很精神,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歲,紮著褲腿,腳步輕捷,我快 步跟上他,問:

  「師父看樣子要出門遠行?」

  「先去江西訪幾位老僧,然後還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個游離的人,不過不像師父這樣堅誠,心中有神聖的目的,」我需要 找話同他說。

  「真正的行者本無目的可言,沒有目的才是無上的行者。」

  「師父是此地人?此行是告別故鄉,不打算再回來了?」我又問。

  「出家人四海為家,本無所謂故鄉。」

  說得我一時無話。我請他進了園林裡一間茶座,揀了一角稍許安靜處坐下。我 請教了他的法號,交換了自己的姓名,然後有些猶疑。

  「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好了,出家人無不可對人言,」倒是他先說了。

  我便單刀直入:「我想問問師父為什麼出家?如果沒妨礙的話。」

  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呷了一口。望著我說:

  「你怕也非同一般旅遊,有點什麼任務在身?」

  「當然不是要做什麼調查,只是見你這位師父一身輕快,有些羨慕。我雖然沒 有什麼固定的目的,卻總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麼?」他依然面帶微笑。

  「放不下這人世間。」說完,兩人便都哈哈笑了起來。

  「這人世說放下,也就放下了。」他來得爽快。

  「其實也是,」我點點頭,「不過我想知道師父是怎麼放下的?」

  他便毫不閃爍,果然說出了他一番經歷。

  他說他早年十六歲還在讀中學的時候,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上山打了一 年的游擊。十七歲隨大軍進入城市,接管了一家銀行,本來滿可以當個領導,他卻 一個勁要求上醫學院讀書。畢業後分配到市衛生局當幹部,他還堅持要做醫生。之 後,他頂撞了他醫院的黨支部書記,被開除黨籍,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農村種田。 鄉里成立公社醫院的時候他才弄去當了幾年醫生。其間,同個農村姑娘結了婚,一 連生了三個孩子。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聽說有位梵蒂岡的紅衣主教到了廣 州,他於是專程去廣州想找他請教天主教的真諦。結果不僅沒有見到這位主教,反 而背上個裡通外國的嫌疑,這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從公社醫院裡除了名,只 好自學中醫,混同於江湖郎中,謀口飯吃。一日,他幡然醒悟,天主遠在西方不可 求,不如皈依佛祖,乾脆家也不要了,從此出家當了和尚。說完便哈哈一笑。

  「你還懷念你的家人嗎?」我問。

  「他們都能自食其力。」

  「你對他們就沒有一點掛牽?」

  「佛門中人沒有掛牽,也沒有怨恨。」

  「那麼他們恨你嗎?」

  他說他也不願過問,只是他進寺廟已經好多年了,他大兒子來看過他一次,告 訴他右派分子和裡通外國的案子都已平反,他現在回去可以享受老幹部和老革命的 待遇,會重新安排他的工作,還要補發他一大筆多年來未發給他的工資。他說他分 文不要,他們盡可以拿去分了,算是他修行的因果,他們也不枉做他妻兒一場,之 後則再也不要來了。此後,他們也就無從知道他的行蹤。

  「你現在沿途靠化緣維生?」

  他說人心已經變壞了,化緣還不如討飯,化緣是什麼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醫, 行醫時都穿上便服,他不願損害佛門的形象。

  「佛門中允許這種變通?」我問。

  「佛在你心中。」

  我相信他已經從內心種種煩惱中得以解脫,面色一片和平。他行將遠去,甚至 為此歡欣。

  我問他沿途怎麼投宿?他說是凡有寺廟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這佛門中人的 通行證,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條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勞動養活自己,一 般不容掛單長住,因為沒有人供養,大的寺廟才得一點政府的接濟,也微乎其微。 他自然也不願意加重別人的負擔。他說他是個行者,已經去過許多名山,自覺身體 尚好,還可以徒步作萬里行。

  「可以看一看這度牒嗎?」我想這比我的證件似乎還更管用。

  「這不是什麼秘密,佛門並不神秘,向每一個人隨時敞開。」

  他從懷裡掏出一大張折疊起來的棉紙,首端油墨印的盤坐在蓮花寶座上的如來, 蓋著個偌大的朱紅方印,寫上他剃度受戒的師父的法名,以及他在佛門中的學業和 品位,他已經到了主法,可以講經和主持佛事。

  「沒準有一天我也追隨你去,」我說不清是不是在開玩笑。

  「那就有緣了,」他倒挺認真,說著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別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隨了他一陣,轉眼他競飄然消失在往來的遊人之中,我明白 我自己凡根尚未斷。

  之後,我在天台山下的國清寺前,那座隋代的舍利塔前,研讀上面的碑文的時 候,還無意中聽到這一場談話。

  「還是跟我回去吧,」從磚牆的另一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不,你走吧。」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過聽來比較明亮。

  「不看在我面上,也想想你媽。」

  「你就對她說,我過得滿好。」

  「是你媽要我來的,她病了。」

  「什麼病?」

  「她總叫胸口疼。」

  做兒子的不出聲了。

  「你媽叫我給你帶了雙鞋。」

  「我有鞋穿。」

  「是你一直想買的那種運動鞋,打籃球穿的。」

  「這好貴呀,買這鞋做什麼?」

  「你穿上試試看。」

  「我不打籃球了,這裡穿不上。你還是帶回去吧,這裡沒人穿這鞋。」

  早晨,林子裡鳥叫得挺歡。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聲中,單有一隻畫眉唱得非常 婉轉,可是被近處的白果樹的濃密的葉子擋住,看不見在哪個枝頭。又有幾隻喜鵲 飛來了,不停蛞噪,磚塔那邊長時間沉默。我以為他們走了,轉了過去,見這後生 正仰著頭,在望鳥叫,剃得發育的頭皮上還沒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 眉目清秀,面色紅潤,不像長期齋戒的和尚那種焦黃的臉色。他父親也還年壯,顯 然是個農民,手裡拎著那雙剛從鞋盒子裡拿出來的白底紅藍線條的高幫子的新球鞋, 吭著個頭,我估猜沒準又是個強迫兒子成親的老子。這小伙子會不會受戒?

  48

  你想對她講晉代的筆記小說裡的一則故事,說的是一位權勢咄咄逼人的大司馬, 府前來了個比丘尼找他化緣。門口照例通報主事,主事賞了一吊制錢,這女尼卻拒 不肯收,聲稱要見施主。主事只好報告總管,總管令家憧托出一錠白銀,借此打發 了事。誰知這女尼仍然不收,非要見大司馬本人不可,說是將軍有難,她特地前來 化解。總管只得如是稟報,大司馬便命總管將她領進前廳。

  大司馬見階下這女尼雖然面容土灰,倒也眉目清秀,不像裝神弄鬼淫邪之輩, 問她穿竟有何所求。這文尼上前合掌禮拜,退而答道,久聞將軍慈悲心重,自遠方 特意前來為其老母亡靈作七七四十九天齋戒,一併祈求菩薩,為他本人降福消災。 大司馬居然令總管在內庭開一間廂房,又叫家僮在堂上設下香案。

  自此,宅內水魚聲從早到晚耳不絕聞,一連數日,這大司馬心裡倒也越趨和平, 對她日益敬待。只是這女尼每日午後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每每長達一個時辰, 而且天天如此。大司馬心想出家人原本髡首,不比通常婦人,免不了梳妝打扮,沐 浴不過是淨心更香的一項儀式,何以每日花費這許多時間?況且沐治時水聲響動不 已,莫非她總攪水不停?心中多少犯疑。

  一日,他在庭內踱步,木魚聲斷然終止。片刻,又聞水響,知道這女尼將要更 香,便上廳堂恭候。水聲越來越響,良久不息。他疑心頓起,不覺走下台階,經過 廂房門前,見門縫並未合嚴,索性到了跟前,朝裡探望。卻見這比丘尼竟然面朝房 門,袒裎無遺,裸身盤坐盆中,雙手合掌,捧水洗面,一改平時土灰面色,紅顏皓 齒,粉腮玉項,肩滑臀圓,活脫一個玉人。他趕緊走開,回到堂上,收攏心思。

  廂房裡水聲依然響動不已,誘他止不住一心想看個分明,便沿著廡廊,躡手躡 足,又到了門前。屏息凝神,貼住門縫,只見那纖纖十指舒張開來,揉搓一雙豐乳, 潔白似雪,兩點纓花,含苞欲放,點綴其間。肌膚潤澤,微微起伏,更有一線生機 自臍而下,這大將軍就勢膝蓋著地起不來了。又見一雙素手從盆中操起剪刀一把, 併攏雙刃,使勁插入腹中,頓時鮮血殷紅自臍下湧出。他驚駭不已又不敢妄動,只 好閉目不忍再看。

  移時,水聲復響,他睜眼定睛,見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雙手尚不停攪動,竟 將臟腑和盤掏出,置放盆內!

  這大司馬畢竟將門世家,身經百戰,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涼氣,眉頭緊蹙, 決心看個明白。女尼此時刻面無血色,眼簾下垂,睫毛龕合,嘴唇青白,微微顫抖, 似在呻吟,細聽又無聲息,唯有水聲淅淅。

  她一雙血手,拎起柔腸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漸次盤放腕肘,如此良久。 隨後,終於洗滌完畢,將臟腑整理妥貼,一併捧起,塞入腹內。又取一勺,將手臂、 胸腹、股溝、腿足,乃至於腳趾一一涮洗乾淨,竟完好如初。這大司馬連忙起身, 登上廳堂,仁立恭候。

  片刻,門扇洞開,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來至堂上,爐中線香恰巧燃盡。 香根上一縷青煙沓然消逝之際,她不慌不忙正好換上一炫。

  這大司馬如夢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實相問。女尼卻不動聲色,回答道: 君若問鼎,便形同這般。本來正野心勃勃圖謀篡位的這位將軍,聽了不免悵然,終 於不敢越軌,守住了為臣的名節。原先這故事自然是一則政治訓戒。

  你說這故事換個結尾,也可以變成一則道德說教,警戒世人匆貪淫好色。

  這故事也還可以變為一則宗教教義,規勸世人,依皈佛門。

  這故事又還可以當作處世哲學,用以宣講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 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於己,抑或再演繹出許許多多精微而深奧的學說,全在於 說故事的人最後如何詮釋。

  故事中的這主人翁大司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書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證。你 既非史家,又沒有這類政治野心,更不想當道學先生,也不傳教,也不想為人師表, 你看中的只是這個純而又純的故事,任何詮釋同這故事本身其實都無直接關係,你 只想用語言將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縣城的老街上,一家雜貨鋪子門前,兩張條凳搭的店家的銷板,擺著他那個 字攤子。一條條寫在紅臘光紙上吉祥的對子從銷板上掛下來。「龍鳳呈祥,喜慶臨 門」,「出門逢喜事,地上生白銀」,「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全 是這類被幾十年來的革命口號和語錄代替了的老話。還有兩張寫著「逢人一笑三分 喜,凡事無心禍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編的,還是老祖宗們積累的處世經驗。那 是一種花體字,骨架子不錯,又有點像道士的符菉。

  他坐在鋪板後面,上了年紀,穿的一件老式的對襟褂子,後腦勺子還扣了一頂 洗得褪色了的舊軍帽,顯得有幾分滑稽。我見鋪板上還放了個鎮紙的八卦羅盤,便 上前同他搭訕:

  「老人家,生意好哇。」

  「還行。」

  「一副字多少錢呀?」

  「兩塊三塊的都有,字多錢就多。」

  「就寫一個福字呢?」

  「也得要一塊。」

  「這不才一個字?」

  「我得替你現寫呀。」

  「要畫一個消災避邪的符呢?」

  他抬頭望了望我說:「這不好畫的。」

  「為什麼?」

  「你是幹部,怎不曉得?」

  「我不是幹部,」我說。

  「你也是吃公家飯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點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說,「老人家,我是問你會不會做道場?」

  「怎不會呢?政府不讓搞迷信。」

  「哪個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經的音樂的,你會不會唱?現今青城山的道教 協會都重新掛牌開張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廟子,我們這火居道土不讓搞。」

  「我就找你這樣的民間道土,」我更有興趣了。「你能不能給我唱兩段?比方 說,做喪事道場,或是驅邪趕鬼的經文?」

  他果真哼了兩句,但立刻打住,說:

  「這不好隨便驚動鬼神,要先燒香請神。」

  就在他唱經的當口,不覺好些人圍攏過來,有人喊道:

  「老頭兒,唱一個花花子歌!『

  周圍的人都笑了。

  「我給你們唱個山歌吧,」老頭兒也滿開心自苦奮勇說。

  眾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頭兒於是突然高聲唱了起來:

  妹子喲在山上掐茶葉,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驚起鴛鴦兩地飛,

  妹快同哥做一對。

  人群中齊聲叫好,跟著有人一個勁煽動:

  「來一個花花子歌!」

  「耍一個嘛,老頭兒!」

  老頭朝眾人直擺手說:「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則。」

  「唱一個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則?」

  「不要緊的,老頭兒,唱一個聽聽嘛!『

  眾人都紛紛起哄,小街上已經堵滿了人,過不去的自行車直掀車鈴。

  「可是你們叫唱的喲!」老頭兒受了鼓舞,真站起來了。

  「唱一個戴瓜皮帽兒的馬猴鑽繡房!」

  有人點歌了,眾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頭兒用手抹了抹嘴,剛要叫嗓子, 突然打住,低聲說:

  「警察來了!」

  好些人都回頭,見人頭後面不遠處,有個白邊紅線的大蓋帽子在游動。人群中 紛紛說:

  「這有啥子?」

  「開個心又有啥子要緊?」

  「警察,警察還管得了這許多!」

  「說的好聽,你們走了,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老頭坐下,嘴也不讓,朝眾 人去了。

  民警過來了,眾人悻悻的都散了開去。等民警過去了,

  我說:

  「老人家,能不能請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幾段?等你攤子收了,我先請你到飯鋪 裡去吃個夜飯,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頭兒興致被勾了起來,顯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應:

  「要得。不賣了,不賣了,我就把攤子收了,等我把鋪板歸置好。」

  「耽誤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點抱歉。

  「不要緊的,交個朋友。我也不靠這吃飯,進得城來,順便賣幾副,掙個零花 錢,要單靠筆墨吃飯還木餓死?」

  我便到街斜對面的一家飯鋪先要了酒菜。不一會,他果真挑著一副籮筐來了。

  熱菜上來,我們吃著講著。他說他十歲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個道觀裡去幫著 燒火做飯,是他老頭得病時許下的願。老道給他啟蒙的課本《玄門日課》如今還能 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後,這道觀就由他主持,道場的種種法事他沒有不會的。再 後來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鄉,就又種上了田。我問起陰陽風水, 五雷指法,踏罡步鬥,相面摸骨,他說起來樣樣有譜,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飯鋪裡 都是做完了買賣,掙得了錢的農民,吃酒划拳,大聲喧呵,十分吵鬧。我說我包包 裡就帶個錄音機,他講的這些都是珍貴的材料,我想吃罷了飯,請他同我到我的旅 店做些錄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靜。他抹了抹嘴,說:

  「你把酒也帶上,到我家喝去,我屋裡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驅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調神遣將的令牌?」

  「還有鑼鼓傢伙,做道場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門。我問:

  「你家就在縣城裡?」

  「不遠,不遠,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裡,你到前頭汽車站等我。」

  不過十分鐘,他快步來了,指著一輛馬上要開的車叫我快上!我沒有料到上了 汽車一路不停,眼看車窗外山後的太陽的餘暉暗淡消失了。等車到了終點一個小鎮, 離縣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車當即調頭走了,這是最後一班。

  這小鎮只有一條至多五十米長的小街,還不知有沒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 鑽進一家人家。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碰上這麼個人物,人又熱心也是一種機緣。 他從人家裡捧出半臉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鎮子,上了一條土路,天色已黑。我問:

  「你家就在這鎮邊的鄉里?」

  他只是說:「不遠,不遠。」

  走了一程,路邊的農舍看不見了,夜色迷瞟,四下水田裡一片蛙鳴。我有點納 悶,又不好多問。背後響起突突突突發動機的聲音,一輛手扶拖拉機趕了上來。他 立刻大聲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著他連跑帶跳跨進拖斗裡。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 裡顛簸像是篩豆,就這樣顛了約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這手扶拖拉機一道黃光, 獨眼龍樣的,照著一二十步遠的坑坑窪窪的土路,一個行人也沒有。他同司機用土 話像吵架似的大聲叫喊個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聾的摩突聲,我一句也聽不清。他們 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聽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幢沒有燈光的房舍,車主到家了。開了屋門, 從他臉盆裡分了幾大塊豆腐。我跟隨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間曲曲折折的小路。

  「還遠嗎?」我問。

  「不遠,不遠。」他還是那句老話。

  幸虧他走在前頭,他要擱下臉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沒有不會功夫的,我 轉身要跑多半掉進水田裡,滾個一身泥巴。蛙聲稀疏,背後一層層梯田水面的反光 表明已經上山了,山上的蛙鳴也比較孤單。我於是找話同他搭訕,先問收成,後問 種田的辛苦。他說也是,要光靠種田,別想發財。今年花了三千塊錢改了兩畝水田 做魚塘。我問他養鱉不?說是城市現今都時興吃鱉,一說是防癌,二是補養,賣價 可貴呢。他說他下的都是小魚秧,把鱉放進去,還不把魚秧都吃了?他說,他錢現 在倒有,就是木料難買。他有七個兒子,只老大娶了親,其餘六個都等著蓋屋分家, 我也就寬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賞起夜色。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裡,有一簇閃爍不定的燈火。他說這就到了。

  「我說不遠吧?」

  可不,鄉里人對遠近自有他們的概念。

  夜裡十點多鐘,我終於到了個小山村。他家堂上點著香火,供的是好幾個木頭 和石刻的斷殘的頭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舊砸廟宇時從道觀裡搶救出來的,如今公 然擺上,屋樑上果真貼了幾道符菉。六個兒子都出來了,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才 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個小個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腳也還利索。他妻兒一 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貴客,打來了熱水洗臉不說,還要洗腳,換上了老人家的布鞋, 又泡了一杯濃茶。

  不一會,六個兒子把鑼鼓燒拔都拿了出來,還有一大一小兩面雲鑼,掛到一個 大架子上。剎時間,鼓樂齊鳴,老頭兒套上一件紫色綴有陰陽魚、八卦圖像的破舊 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從樓上下來,全然另一副模樣,氣派莊嚴,步子也悠悠 緩緩。他親自點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龕前作揖。被鑼鼓聲驚動了的村裡人男女老少 全堵在門坎外,立刻成了個熱鬧的道場,他沒有騙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唸唸有詞,彈指將水灑在房屋四角,等彈到門檻前眾 人腳下,人都哄的說笑起來。唯獨他木動聲色,眼睛微閉,嘴角一掛,便有一種通 神靈的威嚴,眾人卻越加笑得厲害。他突然將道袍的袖子一抖,將令牌叭的拍在桌 上,眾人笑聲更然而止。他轉身問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孫歌,化象歌,四凶星應驗日決,作房門公婆 神名,祭土神祝文,請北斗魂,這些都要唱的,你聽哪一個?」

  「那就先唱請北斗魂吧,」我說。

  「這是保小娃兒祛病消災的。你們哪一個小娃兒?報個姓名生辰八字來?」

  「叫狗娃兒來?」有人攛掇。

  「我不。」

  坐在門檻上的一個小男孩爬起來,立刻鑽到人背後去了。眾人又是一陣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後不得病的,」門外一個中年婦女說。

  小男孩躲在眾人背後,死也不肯出來。

  老頭兒把衣袖一擺,說:

  「也罷,」又對我說,「通常要準備米飯一碗,煮好的雞蛋一個,豎在米飯碗 上,焚香恭請。小娃兒跪倒叩頭,爾後請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 君,南斗大祠延壽星君,本鄉二位守護尊神,歷代考妣宗親,灶府神君子孫,伏祈 領納。」

  說著,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聲唱將起來:

  「魂魄魂魄,玩耍過了快回來!東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 衣童子護衛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歸。迷魂遊魄莫玩耍,路途遙遠不好還家。 我把五尺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處。你若落進天羅地網裡,我剪刀一把都絞斷。 你若飢渴乏力氣,我有糧米供給你。你不要在森林裡聽鳥叫,木要在深潭邊上看魚 游,人叫千聲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靈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 魄守舍,風寒無侵,水土難犯,少時越堅,老當益壯,長命百歲,精神健康!

  他揮舞司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鼓足了腮幫子,把牛角嗚嗚吹了起來。然 後轉向我說:

  「再畫符一張,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術,總之他手舞足蹈,腳步輕搖,神情得意。 在他自家的堂屋裡,自設的道場,有他六個兒子助威,深得鄉里人敬重,又有這樣 一個外來的客人欣賞,他不能不十分興奮。

  他隨後便一個接一個神咒,呼天喚地,語意越加含糊,動作越發迷狂,圍著案 子,拳式劍術統統使展開來。他那六個男兒,隨著他的聲調高低和舞步招式的變化, 鑼鼓點子也不斷演出新的花樣,越打越加起勁。特別是擊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 子,亮出黛黑的肌膚,筋骨都在肩膚上抖動跳躍。門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擠得 前面的人從門檻外跨進門裡,門裡的又被擠到牆角,有的乾脆在牆邊上就地坐下。 每一曲完了,大家跟著我都鼓掌叫好,老頭兒也越發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數,毫無 顧忌,把心中的鬼神一個個呼喊出來,進入一種如醉如癡的狀態。直到我一盤錄音 磁帶到頭,停下機子換磁帶,他才喘著氣停了下來。這屋裡屋外男男女女,都興奮 得不行,止不住說笑打趣,村民們開大會肯定也沒這麼熱鬧。

  老頭一邊用毛巾擦汗,指著屋裡他跟前的幾個女孩子說:

  「你們也給這位老師唱一個。」

  女孩子們竊竊便笑,嘰嘰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會,才把一個叫毛妹的小姑娘 推了出來。這細條的小丫頭也就十四五歲,倒不扭捏,眨巴一雙大圓眼睛,問:

  「唱啥子喲?」

  「唱個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這歌子好聽,」門邊上一位中年婦女朝我推薦。

  這女孩望了我一眼,側身,避過臉去,一聲極高的女聲穿透嘈雜的人聲,迴旋 直上,把我從燈光的陰影裡立刻帶到了山野。山風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 悲傷,又悠遠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裡游動,眼前又浮現那 個景象,一個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領著個女孩,也就她這年紀,瘦價伶的穿一身花 布衣褲,從那山村小學教師家門前經過,我當時正在他堂屋裡閒坐,不知他們從哪 裡來,不知他們到哪裡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們朝堂屋裡張望了我一 眼,沒有停步,隨即走進漆黑的山影裡,門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還閃爍了好一會。 轉眼再去追蹤那火把,從樹影和巖壁後面再出現時便成了一顆細小的、飄忽不定的 火苗,悠遊在黑的山影裡,後面落下的斷斷續續的火星子隱約顯示出他們的蹤跡。 隨後什麼也沒有了,不再見那細小飄忽的火苗,也沒有暗紅的火星的殘跡,如同一 首歌,一曲飄蕩在如豆一般的燈花與屋裡陰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純淨的憂傷。那些年 裡,我同他們一樣,也赤腳下水田裡幹活,天一黑便沒有去處,那位小學教員的家 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獨的地方。

  這憂傷打動了屋裡屋外所有的人,沒有人再說話了。她歌聲停息了好一會,才 有個比她年長的女孩子,也該是個待嫁的姑娘,依在門上歎息了一聲:

  「好傷心啊!

  然後,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個花花子歌!」

  「大伯,來個五更天!」

  「來個十八摸!」

  這多半是後生們在吆喝。

  老頭緩過氣把道袍脫了,從板凳上站起來,開始趕那唱歌的小丫頭和擠坐在門 檻上的小孩子。

  「小娃兒都回家盹覺去!都盹覺去,不唱了,不唱了。」

  誰也不肯出去。站在門檻外的那中年婦女便一個個叫名字,也趕這些孩子。老 頭跺腳,做出發火的樣子,大聲喝道:

  「統統出去!關門,關門,要盹覺了!

  那中年婦女跨進門檻,拖這些小女孩,同時也對小子們叫喚:

  「你們也都出去!」

  後生們紛紛吐舌,出怪聲!

  「耶----」

  終於有兩個大女孩乖巧,出門去了。於是,眾人連推帶叫把女孩和小孩子們全 轟出門外。那婦人去關房門,外面的成年人乘機全擠進屋裡。門栓插上了,屋裡熱 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氣味。老頭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眾人擠擠眼,又變了個 模樣,一副狡獪精道的壞相,貓腰走動,瞅了瞅眾人,憋住嗓子,唱了起來: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個什麼?

  修一條溝溝。

  眾人跟著一陣子叫好。老頭兒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進了溝溝裡,

  變成一條蹦蹦亂跳的活泥鰍呀!「

  轟的一聲,眾人笑得彎腰的彎腰,跺腳的跺腳。

  「再來一個傻子老兒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們齊聲也叫:「喳--- 」

  老頭子來勁了,把桌子往後撤,堂屋當中騰出一塊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聽 見砰砰打門聲。老頭沒好氣衝著房門喝道:

  「哪一個?」

  「我。

  屋外有個男人應了一聲。房門立刻打開,進來一個被件褂子留個分頭的後生。 眾人跟著喃吶道:

  「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村長來了。

  老頭站了起來。來人本來還笑瞇瞇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錄音機,轉 而一掃,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時收斂了。老頭說:

  「我的一個客。」

  他轉身又向我介紹:「這是我大兒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動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並不同我握手,只是問:

  「你哪裡來的?」

  老頭連忙解釋:「北京下來的一位老師。

  他兒子皺了皺眉頭,問:

  「你有公函嗎?」

  「我有證件,」我說,掏出我那個帶照片的作協會員證。

  他翻來覆去裡外看了幾遍,才把證件還給我,說:

  「沒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問。

  「鄉政府的,再不,有縣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這證件上蓋的鋼印!」我說。

  他將信將疑,又接過去,就著燈光細看了看,還是還給我,說:

  「看不清楚。」

  「我是從北京來專門收集民歌的!」

  我當然不讓步,顧不得客氣。他見我態度也硬,便轉向他父親,厲聲訓斥道:

  「爸,你不是不曉得,這要犯原則的!」

  「他是我新交的朋友,」老頭還想辯解,可在村長兒子面前,顯見氣短。

  「都回家睡覺去!這要犯原則的。」

  他對眾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經開溜,他那幾個小兄弟也把鑼鼓傢伙不聲不響 全撤了。掃興的當然不止是我,最頹喪的還是他老頭子,像當頭潑了盆涼水,精氣 神全消,兩眼無光,萎縮得連我都替他難過。我不得不作些解釋,說:

  「你爸是難得的民間藝人,我專門來向他請教。你的原則原則上不錯,也還有 別的管這些原則的,更大的原則---

  可這更大的原則,我一時也難得同他說得清楚。

  「你明早到鄉政府去,他們要講行,你叫鄉政府蓋個公章再來。」

  他口氣也緩和了一些,隨即把他父親拉到一邊,低聲又說了些什麼,便提了提 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門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頭插上大門,到灶屋裡去了。不一會,他瘦小的妻子端上來一 大碗鹹肉燒豆腐和各種膨菜。我說吃不下了,老頭堅持要我一定吃一點。桌上自然 無話。之後,他便張羅讓我同他睡在灶屋邊上一間通豬圈的房裡,這就半夜一點多 鐘了。

  吹熄了燈,蚊子於是輪番空襲。我臉上,頭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裡悶 熱,氣味也難聞。他家的狗見來了生人興奮得不行,腳步刷刷刷刷,跑進跑出,攪 得豬圈裡的豬也不斷哼哼,拱動不息。床底下幾隻忘了關進雞籠的雞被狗弄得打不 成瞌睡,時不時撲打翅膀。我儘管疲勞不堪,無法入睡。過不多久,床下的一隻公 雞開始啼鳴,老頭卻打著震天響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專吸生人的血, 還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覺?可我不堪困擾,索性爬起來,打開堂屋的門,在門檻 上坐下。

  涼風吹來,汗水全收了。影影綽綽的樹林間,灰濛濛的夜空沒有星光。黎明前 這小山村一家家披連的灰黑瓦頂下人尚在熟睡。這之前,我怎麼也不曾想到會來這 裡,在這個只有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裡會有這麼快活的夜晚,被打斷興致的那種遺 憾隨著陣陣涼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稱之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50

  她說她夠了,你別再講了!

  你同她走在陡峭的河岸上,湍急的河水打著漩渦,前面是一片幽深的河灣。進 入河灣,河水迴環,成為墨綠的深淵,水面平靜得連波紋都消失了,路也越來越窄。 她不肯同你再往前走。

  她說她要回去,她怕你把她推下河裡。

  你止不住發火,問她是不是神經病發作?

  她說正因為同你這魔鬼在一起,才讓她變得這樣空虛,心裡如今一片荒涼,她 沒法不瘋。她知道你同她還在這河岸上走,不過是想找個機會,好推她下去,淹死 她還不露痕跡。

  見鬼去吧!你沒法不咒罵。

  她說,你看,你看,這才是你心裡話,你心就這樣狠毒,你其實根本不愛,不 愛就算了,為什麼還引誘她?把她騙到這深淵跟前?

  你發現她眼光直透著恐懼,想上前去給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讓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開,放她一條生路。她說她望著這無 底的深淵心裡發慌。她要趕緊回去,回到原來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錯怪了他,才被 你這魔鬼帶到這荒無人煙的絕境。她要回到他身邊,回到他那個小房間,那怕他同 她性交時是那麼急躁,這會兒她都能原諒。她說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為愛她才那 麼衝動,他那赤裸裸的慾念都有一種激情,她卻再也受不了你這種冷淡,他比你一 百倍真誠,你比他一百倍虛偽,你對她其實早已厭倦,只是你不說,你折磨她的靈 魂比他折磨她的肉體還要殘酷。

  她說她懷念他,在他那裡她畢竟無拘無束,她需要一個可以棲身的家,只想成 為一個主婦,他說過要娶她,她相信他說的話,而你卻連這話都未曾說過。他同她 作愛時那怕講起別的女人,也只為激起她對他的熱情,可你說的這一切越講越讓她 冰涼,她這才發現她對他還是真愛,正因為愛才神經緊張,有些變態。她所以出走 是叫他也受點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經折磨夠了。她已經報復了,也已經報復得過 分。他知道了準會發瘋,就是知道也還會要她,對她也還會寬容。

  她說她也想家,她後母再不好,總也還是她的家。她父親一定急得不行,肯定 四出找尋,老頭上了這年紀,弄不好會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裡的那些同事,她們儘管瑣碎、小氣,相互妒嫉,可哪天誰要 買了件時興的衣服,都會脫下來讓大伙試試。

  她也想那些總給她帶來煩惱的舞會,穿上新買的鞋,擦上香水,那音樂和燈光 都撩人心弦。

  就連她那手術室再怎樣一般藥水味,都十分潔淨,有條不紊,每個藥瓶都有固 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親切。她必須離開這鬼地方, 什麼靈山,都

  是騙人的鬼話!

  她說是你說的,愛情不過是一種幻影,人用來欺騙自己。你壓根兒就不相信有 什麼真的愛情,不是男人佔有女人,就是女人倒過來佔有男人,還偏要去製造種種 美麗的童話,讓人脆弱的靈魂有個寄托。這都是你的話,你說過就忘了,你說過的 話都可以否認,可你在她心裡留下的陰影,卻無法抹殺。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 下去!那看似平靜的水灣,幽深無底,她不能同你再往這深淵前走、你只要動手, 她就緊緊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會見閻王!

  她又說她什麼也抓不住,你還是放她一條生路,她不會牽連你,你也就沒有拖 累,管你去靈山還是地獄,你來去都一身輕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開,離你遠 遠的,再不同你見面,再也不想見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著為她擔心,是她自 己走開的,你也就沒有過錯,沒有遺憾,沒有責任,就當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 不至於不安。你看你一句話都說不出,就因為她講到了你的疼處,講出了你心裡的 想法,你自己不敢說,她才替你全講了出來。

  她說她這就回去,回到他身邊,回到那間小屋,回到她手術室,回到她自己家, 恢復同她繼母的關係。她生來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樣,同平庸的 他結婚,只要個平庸的小窩,總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這個魔鬼一起 去下地獄!

  她說她害怕你,你折磨她,當然她也折磨過你,如今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她什 麼都不想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經太多,還是什麼也別知道的好,她 要把這一切統統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總會忘了,如果最後還有一句什麼 話,那就是她感謝你,感謝你同她走過的這一程路,把她從孤獨中拯救出來。可她 只是更加孤獨,再這樣孤獨下去,她經受不住。

  她終於轉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頭,只要你回頭看她一 眼,她就不會真走,她就會眼勾勾望著,直到淚水充盈,你就會屈服,懇求她留下 來,就又是撫慰和接吻,她就又會癱倒在你懷裡,帶著儒濕的淚水,說著含糊不清 又熱烈又傷心的親愛的話,手臂像柳條,身腰將你纏繞,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堅持不去看她,沿著險峻的河岸逕自走去。到了一處拐彎,你還是忍不住回 頭,她卻不見了。你心裡突然一陣空曠,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

  你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轉來,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殘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詛咒,巴望她就這麼狠毒,好讓她從 你心裡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給你留下一絲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麼個烏伊鎮,你出於寂寞,她出於苦悶。

  你對她並不瞭解,她說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編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 在一起,無法分清。

  她對於你同樣一無所知,只因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為那恍恍惚惚的孤 燈下,那麼個昏暗的閣樓,有那麼種稻草的清香,只因為是那麼個夜晚,如夢一般,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只因為秋夜早寒,她喚起了你的記憶,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 你的慾望。

  你之於她,也全然一樣。

  不錯,你引誘了她,而她也同樣誘惑你,女人的伎倆和男人的貪慾,又何必去 分清誰有多少責任?

  還哪裡去找尋那座靈山?有的只是山裡女人求子的一塊頑石。她是個朱花婆? 還是夜間甘心被男孩子引誘去游泳的那個少女?總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 你只追憶同她的關係,頓時竟發覺你根本說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聲音, 似乎是你曾經有過的經驗,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記憶與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裡? 怎麼才能加以劃斷?何者更為真切,又如何能夠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個小市鎮上,在某個車站,在某個渡口,在街頭,在路邊,偶然 遇見那麼個姑娘,喚起你許許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轉去,那市鎮,那車站,那渡口, 那街頭,那路邊,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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