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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43

  從苗寨出來之後,這荒涼的山路上我從早一直走到下午。偶爾路過的不管是長 途客車還是帶拖斗運毛竹木材的車隊,我一再揮手招呼,沒有一輛肯停下來。

  太陽已經掛到對面的山樑上,山谷裡陰風四起,蜿蜒的公路上前後不見村寨, 也斷了行人,越走越見淒涼。我不知前去縣城還有多遠,天黑前能不能趕到,要再 截不到車,連過夜的地方也難找。我想起背包裡有照相機,不妨冒充一下記者,或 許有效。

  終於又聽見背後來車,我索性攔在公路當中,舉起相機搖晃。一輛有頂篷的卡 車一路顛簸,直衝過來並不減速,眼看快到身邊這車才嘎然煞住。

  「有你他媽的這樣攔車的?不要命啦!」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叫罵。

  倒是個漢人,說得通話。

  「這位師傅,我是從北京來苗寨採訪的記者,有緊急任務,天黑前要趕回縣城 去發電報!」我趕緊跑到車門前解釋。

  他闊臉方腮大嘴,這種人通常比較好講話。他居高臨下打量我,皺攏眉頭說: 「這車拉的生豬,不帶人的。我這車也不去縣城。」車幫子裡還真聽見豬們的哄鬧 聲。「只要不去屠宰場,哪裡都行。」我望著他,做出一付笑臉。

  他一臉不情願,可總算開了車門。我連忙道謝,跳進車裡。

  我請他抽煙,他拒絕了。走了一程,一路無話,既然坐穩了我也毋須再多作說 明。他只時不時瞟一眼我胸著故意掛著的照相機,我當然知道北京在此地人眼裡即 所謂中央,而中央下來的記者該有什麼派頭,可我一無縣裡幹部的陪同,二無專門 派出的吉普車接送,再怎樣解說,也消除不了他的疑慮。

  我想他大概以為我是騙子。我聽說還真有那種惡作劇的主,拿個相機,裡面不 裝膠卷,裝模作樣,到山裡找農民挨家挨戶拍照,說是收費低廉,進山白玩了一趟, 騙來的錢到城裡正好再下飯館。他莫不是以為我也是這一路的,不覺暗自好笑。人 總得自己給自己找點樂趣,要不這長途跋涉實在辛苦。他突然瞅我一眼,冷不防問:

  「你到底去哪裡?

  「回縣城去呀!

  「哪個縣城?

  我跟苗王的車子來時並未留意,一時倒真答不上來。

  「總歸去就近的縣委招待所!」我說。

  「就這裡下車吧。」

  前面出現個岔路口,一樣荒涼,沒有人家。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唬弄我,還是 他也有他的幽默。

  車減速了,停了下來。

  「我這車要拐彎了,」他又說了一句。

  「這車去哪裡?」

  「生豬收購公司。」他歪身開了車門,算是請我下車。

  這自然不只是幽默,我也不便再坐下去,只得跳下車來,出於無奈又問了一句:

  「已經出了苗家山區?」

  「早就過了,離城只有十多公里,天黑前你走得到的。」他冷冷說道。

  車門呼的關上,車子上了岔道,揚起塵土,遠去了。

  我想如果是一位單身女人,這司機未必會這樣冷淡。我又知道這種山路上也有 被司機拐騙上當的婦女,而單身女人又不會輕易乘搭這種跑長途的貨車。人與人之 間總在提防。

  太陽落到山後去了,天空剩下一片魚鱗般的晚霞,前面是一條灰白的長長的上 坡。腿肚子發酸,脊背在冒汗,我不再指望來車,只想爬到嶺上坐下歇一會,準備 走夜路就是了。

  我絕沒有想到這山嶺上居然迎面碰人一個同我一樣的人,和我差不多同時到達。 他頭髮茅草樣滋著,小鬍子也多日未剃,也帶個包,只不過我的背在肩上,他卻吊 而郎當拎在手裡。他穿的件勞動布褲子,是煤礦或水泥廠幹活穿的那種工作服,灰 樸樸的,而我穿的這條牛仔褲,自出門上路也好幾個月未曾洗過。

  我同他一對上目光便覺得來者不善。他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目光隨即又轉回 我的背包,這就如同和狼相遇,和狼不同的只在於狼是把對方作為獵取的食物,而 人重視的是對方的錢財。我出於本能,也不免上下打量他,還瞟了一眼他手上提的 包,裡面是不是有凶器?我如果直走過去,他會不會從背後襲擊?我站住了。

  我這包不算輕,特別是那架照相機,掄起來有足夠的份量。我把包從肩上褪下, 也拎在手裡,在路邊的土坡上坐下。我剛上坡,借此喘息一下,好準備應付他。他 也喘氣,坐到路那邊的一塊石頭上,兩人相距不到十步。

  他顯然比我壯實,真打我不是他對手。可我想起包裡還有把電工刀,我上路總 帶著,很實用又可作為防身的武器。他看來拿不出什麼大傢伙,動短刀子的話未必 就佔上風。打他不過,我當然還可以轉身就跑,但這只能引誘他,表明我身上確有 錢財,也顯露我怯弱,只能鼓勵地搶劫。況且,從他的目光中我明白我身後既沒有 人,也沒有車來,就像我看見他身後同樣荒涼一樣。我必須表明我警惕他,已經有 所防備,又還要顯出我並不在乎。

  我點上一支煙,做出在休息的樣子。他從屁股後面的褲袋裡也摸出一根香煙, 點著了。誰都不看著誰,可彼此眼角的餘光都在相互掃射。

  他沒有弄清楚我身上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之前,不會拚命的,這總免不了一番格 鬥。我包裡那塊磚式的聲音失真的錄音機已經老舊,有錢的話早該淘汰,只有這架 進口的日本相機,功能還算齊全,可也值不得為此拚命。口袋裡還有一百多元現款, 更不必為這點錢流血。我望著灰樸樸的鞋子,往鞋上吐著煙。一旦坐定,汗濕了的 背心貼在脊背上冰涼,隨後又聽見了嗚嗚的山風。

  他嘴角掛著一絲鄙夷,露出門牙。我想我可能同樣垮著嘴角,也正是一種鄙視 的表情,大概也露出了牙,肯定同他一樣都一付潑皮的嘴臉,張口也會噴出一嘴罵 人的髒話,也會犯狂,也會拿刀子湧人,又隨時準備逃命。他用兩隻手指捏住煙屁 股那付無賴相,是不是出於同一種心理?也在防衛自己?

  我為這趟遠遊買的這雙鞋,雨裡泥裡,也淌過河水,早已變形,又黑又髒,誰 也認不出它曾經高價標榜為最時新的旅遊產品,我一身上下沒有一處看得出來是一 個可搶的對象。我把剩下的煙猛吸一口,扔下煙頭,一腳踏滅了。他也把煙屁股用 手指彈在地上,像是對我的回答,當然也是一種輕蔑,可也還是防禦性的。

  之後,就都起身了,誰也不迴避誰,都走在路中間,擦肩而過。人究竟還不是 狼,更像兩頭野狗,嗅了嗅,彼此彼此,就都走開了。

  那一頭又是長長的下坡。我撒腿走下去,收不住腳步,一氣到了平路上。回頭 再望,背後爬在荒涼的山嶺上這條灰樸樸的公路,昏暗的天空之下顯得更加寂寞。

  44

  她說她老了,早晨對著鏡子梳洗的時候,看著眼角抹不平的皺紋,是脂粉掩蓋 彌補不了的。這鏡子清清楚楚告訴她,她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已經浪費掉了。每天 早起,她心情就沮喪極了,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要不是上班她真不願起床,不願 見人。只是上班以後,工作逼在那裡,還得同人打交道,她才開始說笑,忘掉自己, 得點排解。你說你明白。不,你無法明白,她說女人到了這時候發現還沒有真正傾 心愛她的人,這種沮喪你無法明白。只有快到晚上她才有些生氣。她每個晚上都想 安排得滿滿的,得有去處,或是有人來,她不能忍受寂寞。她要趕緊生活,這種迫 切感你明白嗎?不,你不明白。

  她說她只有在舞會上,感到對方手的觸摸,閉上眼睛,才覺得她還活著。她知 道不會有人真愛她了,她再也經不起細細端詳,她害怕眼角的皺紋,這日益憔悴的 模樣。她知道你們男人,需要女人的時候甜言蜜語,等滿足了,厭倦了,就又去找 新歡,再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立刻就又有說有笑,可一個女人的青春又能有幾年? 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她只有在夜裡,在你床上,你看不清她的皺紋,給你享受的時 候,你才會說幾句感激的話,你聽她講下去!她說她知道你要甩她,你那一切不過 是借口,好乘機擺脫,你不要講話。

  放心好了,她說她不是那種女人,死纏住男人不放,她也還能找到別的男人, 她會自找安慰。她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要同她談事業,到她有一天找不到男人的時 候,她自然會去找一個所謂的事業。可她不會去管別人的閒事,替人牽線作媒啦, 或是聽別人往她這裡倒苦水。她不會去當尼姑,你不要假笑,廟裡現今也只收小姑 娘,都是做做樣子,給外國人看。現今招的這些尼姑也照樣成家,一樣有家庭生活。 她會為她自己著想,領一個私生子,一個野種,你聽她說!

  你難道能給她個孩子?你能讓她生下來嗎?她要一個你的種,你給嗎?你不敢, 你害怕了,你放心吧,她不會說是你的孩子,他沒有父親,是他母親放蕩的結果,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誰是他的父親,你她算是看透了,只能去騙騙小姑娘,可她們真 懂得愛?真會疼你?像妻子一樣關心你?女人身上不只有女性,不只是你們發洩性 欲的工具。一個健康的女人,當然需要性愛,可不是性愛就能滿足的,一個女人的 本性還是做妻子,要一個正常的家庭。你找誰都免不了要依附你,是女人就要依附 在男人身上,你又有什麼辦法?可未必能像她這樣心疼你,像母親疼愛孩子,在她 懷裡你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你貪得無厭,不要以為你還強壯,你也很快會老的, 你就什麼都不是。你玩姑娘去呀,可最終,你也還是她的,最後也還得回到她身邊, 只有她能容忍你,你的弱點她都能寬容,你還哪裡去找這樣的女人?

  她已經空了,她說她沒有感覺,已經被享用盡了,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軀體,像 落進無底的深淵,上下不著邊際,一張飄飄蕩蕩的破網,緩緩的,就這麼墮落下去, 她不悔恨,她生活過了,如此而已,也愛過,也算被愛過,剩下的像一碗無味的剩 茶,潑了也就潑了,無非是一樣的寂寞,再沒有衝動,還有點衝動,也像盡義務, 一條斷殘的血污的蛇肉,是你砍的,你手段夠殘忍的,她沒什麼可以悔恨,只怪她 自己,誰叫她生來是女人?她再也不會半夜裡發瘋跑到街上,坐在路燈下一個人去 傻哭,也不會歇斯底里叫喊著往雨裡跑,叫急煞車再嚇一身冷汗,在懸巖上也不再 有死的恐懼,她身木由己,已經掉下去了,這張誰也不會再撿起的破網,剩下的日 子沒有色彩,就這麼隨風飄去,等有一天墮落到底,就乖乖死去,她不像你,那麼 怕死,沒你們那麼懦弱,這之前,她心已經先死了,女人受的傷害比你們男人多得 多,被佔有的第一天起,肉體和心就被你們揉搓,你還要怎樣?

  你要扔就扔吧!不要同她講那些好聽的話!這都安慰不了她,並不是她絕情, 要惡,女人比男人更惡,因為女人受的傷害比你們多!只有忍耐,她還能怎樣報復? 女人要報復起來� ;� ;她說她沒有報復你的意思,她只有忍受,她什麼都忍 受了,不像你們有一點痛苦就叫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她並不後悔成為一個女人, 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說不上驕傲,她總之並不後悔,來世投股也還願意再成為一 個女人,也還願意再去經受女人的這些苦難,也還想再去體會初產的那種痛苦,第 一次做母親的那種快樂,那種撕裂後的甘甜,再去享受處女的第一次悸動,那種惶 惶不可終日的緊張,那種不安定的目光,接觸到男性的目光的那種慌張,那種被宰 割止不住流淚的疼痛,她都願意再經歷一次,如果還有來世的話,你記住她好了, 記住她給你的愛,她知道你已經不愛了,她自己走開就是了。

  她說她要一個人向荒野裡走去,烏雲與道路交接之處,路的盡頭,她就向那盡 頭走去,明知其實是沒有盡頭的盡頭。路無止境伸延,總有天地相接的那一點,路 就從那裡爬過去,她無非順著雲影下那條荒涼的路,信步走去。那漫長的路的盡頭, 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又伸延了,她無止境這樣走下去,身心空空蕩蕩。她不是沒產 生過死的念頭,也想就此結束自己,可自盡也還要有一番激情,她卻連這種激情也 消失殆盡。人結束生命時總還為誰,還為點什麼,她如今卻到了不再為誰和不為什 麼的時候,也就再也沒有力量來結束自己,一切的屈辱和痛苦都經受過了,心也自 然都已麻木。

  45

  「你要走了?」她問。「不是早晨七點的車?」我反問她。「是的,還有一會,」 她又像自言自語。我在收拾背包,把沒洗的髒衣服全紮在一起,塞了進去。我本打 算在這縣城裡多歇上兩天,把衣服全洗了,也恢復一下疲勞。我知道她就站在我背 後,正望著我,我沒有抬頭,怕受不了她的目光,我可能就走不了,還會有更多的 自責。

  這小客房裡,空空的,只有一張單人木床和靠窗口放著的一張小桌子,我的東 西全攤在床上。我剛同她從她房裡過來,昨夜就在她房裡過的,躺在她床上,一起 看著窗戶泛白。

  我是前一天從山區乘汽車出來,傍晚才到這小縣城,在窗外這城裡唯一的長街 上碰上的她。店舖都上了門面,街上行人不多。她在我前面走著,我趕上了她,問 文化館在哪裡?我是隨便問問,想找個地方住下。她扭過頭來,算不得漂亮,卻有 一張討人喜歡的白淨的臉盤,艷紅而厚實的嘴唇稜角分明。

  她說跟她走就行,又問我去文化館找誰?我說找誰都行,能找到館長當然更好。 她問我找館長做什麼?我說我收集材料。收集什麼材料?又問我幹什麼的?還問我 從哪裡來?我說我有證件,可以證明我的身份。

  「能看看你的證件嗎?」她挑起眉頭,看來要過問到底。

  我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那個藍塑膠皮面的作家協會會員證,向她出示。我知道我 的名字早已上了內部文件,從中央機關發到省市地縣各級,黨政和文化部門的主管 都可以看到。我也知道各地都有那麼一種好打報告的,可以將我的言行根據文件所 定的調子,寫成材料上報。我的一些有過這類經驗的朋友告誡我,外出得繞開他們, 少惹麻煩。可我進苗寨的經驗表明,有時出示一下這證件,倒還有些方便。特別對 方是這麼個年輕姑娘,沒準還能得到關照。

  她果真盯住我,看我和證件上的照片是否相符。

  「你是作家?」她問,眉頭鬆開了。「更像找野人的,」我想同她開開玩笑。 「我就是文化館的,」她解釋說。這就更巧了。我問她:「請問你貴姓?」她說她 的姓名不重要,還說她讀過我的作品,還非常喜歡。她們文化館裡就有間客房,專 供鄉鎮上的文化館幹部進城時住宿,比上旅館省錢,也還乾淨。這時候人都下班了, 她可以領我直接到館長家去。

  「館長沒有文化,」她開始關照我了,「可人還滿好,」她又補充道。這位上 了年紀矮胖的館長先要過我的證件,看得非常仔細,照片上蓋的鋼印自然不會有假, 隨後慢吞吞考慮了一番,滿臉這才堆起笑容,把證件還給我說:

  「上面下來的作家和記者,通常都由縣委辦公室和縣委宣傳部接待,再不,就 縣文化局長出面。我當然知道這縣文化館長是個清水閒差,安排到這職位上的幹部 就像人老了無人關照被送到養老院一樣。他即使看過那一類文件,未必有那麼好的 記性。碰到這麼個沒文化的老好人算我運氣,我便連忙說:」我是個小作家,不必 驚動這許多人。

  他又解釋道:

  「我們這文化館只開展些當地業餘的群眾性文化普及活動,比如說,到鄉里去 收集民歌呀……」

  我打斷他說:

  「我對民歌最有興趣,正想收集些這方面的材料。

  「館裡樓上那間客房不是正空著嗎?」她於是提醒他,恰到好處,眼光向我閃 爍了一下她那份機靈。

  「我們這裡條件差,也沒有食堂,吃飯你還得自己上街。」館長說。

  「這對我其實更方便,我還想到四周鄉里去走走,」我接過便說。

  「那你就只好將就些了,」他倒很客氣。

  我就這樣住下來了。她把我領到文化館樓上,打開樓梯邊上客房的門,等我把 包放下,又說她的房間就在走道盡頭,請我到她房裡去坐坐。

  那是一間充滿粉脂香味的小屋,靠牆的小書架上放的一面圓鏡子和好些小瓶小 罐,如今連縣城的姑娘也免不了這類梳妝用品。牆壁上貼滿了電影招貼畫,想必都 是她崇拜的明星。還有一張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披透明輕紗赤腳跳著印度舞的女演員 的劇照。蚊帳裡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坐著個黑白絲絨的小熊貓,這也是如今的一 種時髦。唯有屋角裡一個用本漆漆得朱紅光亮精巧的小水桶還顯示出這小城特有的 氣息。我在大山裡轉了幾個月,同村幹部和農民在一起,睡的草蓆子,說的粗話, 喝的嗆嗓子的燒酒,進到這麼個充滿粉脂香味明亮的小屋裡,立刻有點迷醉。

  「我身上也許都長蚤子了,」我有些抱歉。

  她不以為然笑了笑,說:「你先洗個澡,水瓶裡還有我中午打的熱水,滿滿的 兩瓶,就在這屋裡,什麼都有。」

  「真不好意思,」我說,「我還是到我房裡,可不可以借用一下澡盆?」

  「這有什麼關係?桶裡就有清水。」說著,她從床底下把一個朱紅的漆過的水 澡盆拖了出來,就手把香皂和毛巾都準備好了。「不要緊的,我到辦公室裡去看一 看書,隔壁是文物保管室,再過去是辦公室,最那頭就是你那房間。」

  「這裡有什麼文物?」我得找點話說。

  「我也不清楚。你想看嗎?我這裡有鑰匙。」

  「當然,妙極了!『

  她說樓底下是圖書報刊閱覽室,還有一個文娛活動室,排些小節目,她一會兒 都可以領我去看一看。

  我洗完澡,身上散發著同她一樣的香味。她來又給我泡上一杯清茶。我在她小 屋裡坐著,不想再去看什麼文物。

  我問她在這裡做什麼工作。她說她是本地師範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的是音樂和 舞蹈。可這裡管圖書的老太太病了,她得替她看閱覽室,管理圖書借閱。啊,她來 這裡工作快一年了,還說她都快二十一歲了。

  「你能唱這裡的民歌嗎?」我問。

  「不好意思,」她說。

  「這裡有老的民歌手嗎?」我轉而問。

  「怎麼沒有?離這裡四十里的一個小鎮上就有一個老頭,能唱許多。」

  「找得到他嗎?」

  「你乘早班車去,當天可以回來,他就住在六鋪,這鎮子是我們縣裡一個歌鄉。」

  可她說她可惜不能陪我去,怕館長不答應,找不到人替她值班,要是星期天就 好了。不過,她可以打個電話到鄉政府,都是熟人,叫他們關照那歌手在家等我。 回來的班車是下午四點。要我回來在她那裡吃晚飯。她說她橫豎一個人自己也要做 飯的。

  她後來又講到這鎮上有個裁縫,是她小學一位女同學的姐姐,人長得特別漂亮, 真是少有的美人,皮膚那麼白淨,像個玉雕的人兒,你要看見,准保—

  「准保?」

  她說她瞎說的玩的,她是說那姑娘就在六鋪鎮小街上自家開的裁縫鋪裡做活, 從街上過準能看見。可人都說她得了麻瘋病。

  「真慘,弄得沒有人敢娶她,」她說。

  「真有麻瘋病得隔離起來。」我說。

  「都是有人故意糟蹋她,」她說,「總歸我不信。」

  「她自己完全可以去醫院檢查,取得醫生的證明,」我建議道。

  「打她的鬼主意不成,人就要造她的謠,人心壞唄。證明又有什麼用?」

  她還說她有個很要好的小姐妹,嫁給了一個稅務所的,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 一塊。

  「為什麼?」我問。

  「就因為新婚的夜裡她丈夫發現她不是處女!這裡的人很粗野,心都狠,不像 你們大城市裡的人。」

  「你愛過誰嗎?」我問得冒昧。

  「有一個師專的男同學,在學校的時候我們滿好,畢業後還一直通信。可他最 近突然結婚了,我沒有料到。當然,我同他也沒有確定關係,只是一種好感,還沒 談到這上來過。可我收到他來信說他結婚了,我哭了一場。你不喜歡聽?」

  「啊不,」我說,「這不好寫到小說裡去。」

  「我也沒讓你寫。不過,你們寫小說的,什麼編不出來呀?」

  「如果想編的話。

  「她真可憐,」她歎了口氣,不知感歎的是鎮上的那位女裁縫還是她那位小姐 妹。

  「也是,」我不能不表示同情。

  「你來打算住幾天?」她問。

  「待個兩天吧,休息一下再走。

  「你還要去很多地方?」

  「還有許多地方沒去。

  「你去過的這些地方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去。」

  「你沒機會出差?你也可以請個假,自己去旅行。」

  「我也想將來能到上海北京看看,我要找你去,你還會認識我?

  「為什麼不?

  「那時候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說的,你也太貶低我了。」

  「我是說真的,認識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我這個職業,接觸的人倒是很多,可愛的人並不多。」

  「你們作家都會說話。你在這裡不能多待幾天?我們這裡唱民歌的不只六鋪才 有。」當然可以,「我說。

  我被包圍在她那種女孩兒的溫情裡,她在向我撒開一張網,我這樣估猜她立刻 又覺得不很善良。

  「你累了吧?

  「有一點。」我想應該從她房裡告辭,問清了明天早起去六鋪班車的時間。

  我沒有想到就這樣順從了她的安排,也沒睡個懶覺,髒衣服也沒洗,早起真去 六鋪跑了一天,而且一心等著回來同她見面。

  我傍晚回來的時候,她菜飯都在桌上擺好了。煤油爐子點著,還燉了一小鍋湯。 見她做了這許多菜,我說我買酒去。

  「我這裡有酒,」她說。

  「你也喝酒?」我問。

  「只能喝一點點。」

  我把從汽車站對面的小飯鋪裡買來的荷葉包的滷肉和燒鵝打開,這縣城裡還保 留用荷葉包滷菜的習慣。記得我小時候,飯店裡總用荷葉包肉食,有一股特殊的清 香。還有走動時格支作響的那樓板,她房裡掛的蚊帳造成的這種幽室的氣氛,以及 角落裡那個用本漆漆得朱紅髮亮小巧的水水桶,都令我覺得回到了童年。

  「你見到那個老頭了嗎?」她問,一面斟酒,居然是醇香的頭曲。

  「見到了。」

  「他唱了嗎?」

  「唱了。」

  「他還唱了那種歌?」

  「什麼歌?」

  「他沒給你聽?懊,當生人面他不肯唱的。」

  「你是說那種赤裸裸性愛的情歌?」

  她不好意思笑了。

  「有女的在場,他也不唱。」她解釋道。

  「這得看人,要他們熟人之間,有女人在還唱得越歡,只是不讓小姑娘在場, 這我知道,」我說。

  「你得到些有用的素材不?」她轉話題了。「你走後,我一上班就給鎮上掛了 電話,請鄉政府的人通知他,說有個北京來的作家專門去採訪他。怎麼?沒通知到?」

  「他跑買賣去了,我見到了他老太婆。」

  「那你白跑了一趟!」她叫起來。

  「不能算白跑,我坐了半天的茶樓,還是挺有收穫。想不到這鄉里還有這種茶 樓,樓上樓下全坐滿了,都是四鄉來趕集的農民。」

  「那地方我很少去。」

  「真有意思,談生意,聊天的,熱鬧著呢,我同他們什麼都聊,這也是生活。」

  「作家都是怪人。」

  「我什麼人都接觸,三教九流,有個人還問我能買到汽車嗎?我說,你要什麼 樣的車?是解放?還是兩噸半的小卡車?」

  她跟著大笑。

  「真有發財了的,一個農民開口就上萬的買賣。我還見到個養蟲子的,他養了 幾十缸蟲子,一條蜈蚣的收購價少說五分錢,他要賣上一萬條蜈蚣� ;� ;」

  「你快別同我說蟲子了,我最怕蜈蚣!」

  「好,不說蟲子,講點別的。」

  我說我在茶樓裡泡了一天。其實,中午就有班車,我早該回來洗我的那些髒衣 服,但我怕她失望,還是如她預期的傍晚回來更好,便又到周圍鄉里轉了半天,這 我自然沒說。

  「我談了幾樁買賣,」我信口胡說。

  「都談成了?」

  「都沒有,我不過同人拉扯,沒有真正做買賣的關係也沒這本事。」

  「你喝酒呀,這解乏的。」她勸酒。

  「你平時也喝白酒?」我問。

  「不,這還是我的一個同學路過來看我才買的,都好幾個月了。我們這裡來客 都少不了要請酒的。」

  「那麼,乾杯!」

  她挺爽快,同我碰杯,一飲而盡。

  窗外慼慼擦擦的聲音。

  「下雨了?」我問。

  她站起來看了看窗外,說:

  「幸虧你回來了,要趕上這雨可就麻煩了。」

  「這樣真好,這小屋裡,外面下著雨。」

  她微微一笑,臉上有一層紅暈。窗外雨點僻僻拍拍直響,不知是這房頂上還是 鄰近的屋瓦在響。

  「你怎麼不說話了?」我問。

  「我在聽雨聲,」她說。

  片刻,她又問:

  「我把窗關起來好嗎?」

  「當然更好,感覺更舒適,」我立刻說。

  她起身去關窗戶,我突然覺得同她更接近了。就因為這奇妙的雨,真不可思議。 她關好窗轉身回到桌邊的時候碰到了我的手臂,我便摟住她身腰拉進懷裡。她身體 順從,溫暖而柔軟。

  「你真喜歡我嗎?」她低聲問。

  「想你整整一天了,」我只能這樣說,這也是真的。

  她這才轉過臉,我找到了她霎時間鬆軟張開的嘴唇,隨後便把她推倒在床上, 她身體躲閃扭動,像條從水裡剛甩到岸上的魚那樣生動活潑。我衝動不可抑止,她 卻一味求我把電燈拉線開關關了,又求我把蚊帳放下。

  「別看著我,你不要看……」黑暗中她在我耳邊低聲哀求。

  「我什麼都看不見!『只匆忙摸索她扭動的身體。

  她突然挺身,握住我手腕,輕輕伸進被我扯開的襯衣裡,擱在她鼓漲漲的乳罩 上,便癱倒了,一聲不響。她同我一樣渴望這突如其來的肉體的親熱和撫愛,是酒, 是雨,是這黑暗,這蚊帳,給了她這種安全感。她不再羞澀,鬆開握住我的手,靜 靜聽任我把她全部解開。我順著她頸脖子吻到了她的乳頭,她潤濕的肢體輕易便分 開了,我喃喃吶吶告訴她:

  「我要佔有你……」

  「不…··你不要……」她又像是在歎息。

  我立即翻到她身上。

  「我就佔有你!」我不知為什麼總要宣告,為的是尋求刺激?還是為了減輕自 己的責任?

  「我還是處女……」我聽見她在哭泣。

  「你會後悔?」我頓時猶豫了。

  「你不會娶我。」她很清醒,哭的是這個。

  糟糕的是我不能欺騙她,我也明白我只是需要一個女人,出於憋悶,享受一下 而已,不會對她承擔更多的責任。我從她身上下來,十分悵惘,只吻著她,問:

  「你珍惜這個?」

  她默默搖頭。

  「你怕你結婚時你丈夫發現也打你?」

  她身體顫抖。

  「那你還肯為我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我摸索到她咬住的嘴唇,她頻頻點頭,讓我止不住憐惜,捧住她頭,吻著她濕 了的臉、頰和脖子,她無聲在哭。

  我不能對她這樣殘酷,只為一時的慾望去這樣享用她,讓她為我付出這麼大的 代價。可我又止不住喜歡她,我知道這不是愛,可愛又是什麼?她身體新鮮而敏感, 我再三充滿慾望,什麼都做了,就越不過這最後的界限。而她期待著,清醒、乖巧、 聽任我擺佈,沒有什麼比這更刺激我的,我要記住她身體每一處幽微的顫動,也要 讓她的肉體和靈魂牢牢記住我。她總也在顫慄,在哭,渾身上下都浸濕了。我不知 道這是不是更加殘酷。直到半邊沒垂下的蚊帳外窗戶上晨曦漸漸顯亮,她才平息下 來。

  我靠在床沿上,望著微弱的光線裡顯出的她平躺著毫不遮掩的白皙的軀體。

  「你不喜歡我?」

  我沒有回答,沒法回答。

  她然後起來,下床,靠在窗前,身上的陰影和窗邊半側的臉頰都令我有一種心 碎的痛楚。

  「你為什麼不把我拿去?」她聲音裡透著苦惱,顯然還在折磨自己。

  我又能再說什麼?

  「你當然見多了。」

  「不是的!」我坐了起來,也是種不必要的衝動。

  「你不要過來!」她立刻忿忿制止我,穿上衣服。

  街上已經有匆匆的腳步和說話聲,想必是趕早市的農民。

  「我不會纏住你,」她對著鏡子說,梳著頭髮。

  我想說怕她挨打,怕給她今後帶來不幸,怕她萬一懷孕,我知道在這樣的小縣 城裡一個未婚的姑娘做流產意味著什麼,我想說:

  「我––」

  「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我會很快找個人結婚的, 我也不會怪你。」她深深歎了口氣。

  「我想··」

  「不!你不要動!已經遲了。」

  「我想我應該今天就走,」我說。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是一個好人。」

  這難道必要嗎?

  「你心思並不在女人身上。」

  我想說不是這樣。

  「不!你什麼也不要說。」

  我當時應該說,卻什麼也沒說。

  她梳理停當,給我打好了洗臉水,然後坐在椅子上,靜靜等我梳洗完畢。天已 大亮。

  我回到我那間客房收拾東西。過了一會,她進來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後,沒 敢回頭。直到把東西全部塞進包裡,拉上拉鏈,才轉過身去。

  出門前,我擁抱了她,她把臉側轉過去,閉上眼睛,把臉頰貼在我胸前。我想 再吻她一次,她掙脫開。

  到車站去那是很長的段路。早晨,這縣城的街工人來人往,十分嘈雜。她同我 隔開一段距離,走得很快,好像兩個並不相識的路人。

  她一直送我到了汽車站。車站上她遇到許多熟人,� ;一打招呼,同每一個 都有那麼多話,顯得自然而輕鬆,唯獨目光不望著我,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 聽見她在介紹我,說是個作家,來這裡收集民歌的。直到車開動的那一剎那,我才 又看見了她的目光,明亮得讓我受木了,受不了她那種單純的渴望。

  46

  她說她憎惡你!為什麼?你盯住她手上玩著的刀子。她說你葬送了她這一生。 你說她年紀還不算大。可你把她最美好的年華都敗壞了,她說你,是你!你說還可 以重新開始生活。你可以,她說她已經晚了。你不明白為什麼就晚了?因為是女人。 女人和男人都一樣。你說得真好聽,她冷笑。你看見她把刀子豎起來,你便也坐起 來。她不能這樣便宜了你,她說她要殺死你!殺人要償命的,你說,挪開身子,提 心吊膽望著她。這條命已經不值得活了,她說。

  你問她原來是為你活著?你想緩和一下氣氛。

  為誰活也不值!她把刀尖衝著你。

  把刀子放下!你提防她。

  你害怕死?她又冷笑了。

  誰都怕死,你願意承認你怕死,讓她好放下刀子。

  她就不怕,她說到了這份上,什麼都不怕!

  你不敢激怒她,可你必須保持你語言的鋒芒,不讓她看出你真的害怕。犯不著 這樣死,你說有更好的死法,壽終正寢。你活不到那麼久了。她說,手上的刀光閃 爍。你挪開了一點,側身望著她。

  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問她是不是瘋了?

  瘋也是你逼的,她說。

  逼你什麼了?你說再也無法同她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在一起是雙方自願, 分開也是自願的。你盡量說得平靜。

  沒那麼容易。

  那就到法院裡去。

  不去。

  那就雙方分開。

  她說不能這樣便宜了你,舉起刀子,逼近你。

  你站了起來,坐到她對面。

  她也站了起來,裸露著上身、乳房垂掛,目光睜亮,高度興奮。

  你忍受不了她這種歇斯底里,忍受不了她這樣任性發作。你下決心必須離開, 避免再刺激她,只好轉而說還是談點別的吧。

  你想躲?

  躲什麼?

  躲避死呀,她嘲笑你,轉動刀子,身體搖晃,像個屠婦,又不很熟練,只乳頭 顫抖。

  你說你厭惡她!終放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你早就厭惡了,可你為什麼不早說?她叫了起來,被擊中了,不光乳頭,全身 都顫抖。

  那時候還沒到這程度,你說沒想到她變得這樣令你噁心,說你打心底憎恨她, 把最惡毒的話擲向她。

  你早說就好了,早說就好了,她哭著垂下了刀尖。

  你說她這一切舉止都叫你止不住噙心!你決心刺傷她到底。

  她扔下刀子叫喊,你只說這句話就好了,一切都晚了,都晚了,你為什麼不早 說呀?你為什麼不早說?她歇斯底里嚎叫,用拳頭捶地。

  你想安慰她一下,但你這番努力和終放下定的決心將歸故徒勞,一切又將重新 開始,你將更難以擺脫。

  她大哭大鬧,赤裸的身體在地上打滾,也不顧刀子就在身邊。

  你彎腰伸手想把刀子拿開,她卻一把抓住刀刃。你掰開她的手,她握得倒更緊。

  會割破手的!你朝她大叫,擰她胳膊,直到她撒手。血殷紅的從她掌心流了出 來。你掐她手腕,努力捏住她的動脈,她另一隻手又抓起刀子。你劈手給了她一巴 掌,她愣住了,刀子從她手上掉了下來。

  她傻望著你,突然像一個孩子,眼裡透著絕望,泣不成聲。

  你止不住有些憐憫,抓起她受傷的手,用嘴給她吸血。

  她放是摟緊你哭,你想要掙扎,她雙臂卻越箍越緊,硬把你拉向她懷裡。

  這幹什麼?你十分憤怒。

  她要你同她作愛,就要!她說她就要同你做愛!

  你好不容易掙脫,氣喘吁吁,你說,你不是牲口!

  你就是!你就是畜牲!她狂叫,瞳仁裡閃出異樣的光。

  你只好一邊安慰她,一邊哀求她不要這樣,求她平靜下來。

  她喃喃吶吶,又啜泣著說她愛你,她這樣任性發作也出於愛,她害怕你離開。

  你說你不能屈從於女人的任性、無法生活在這種陰影裡,她令人窒息,你不能 成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從任何權勢的壓力,哪怕動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從任何 女人,做一個女人的奴隸。

  她說她給你自由,只要你還愛她,只要你不離開,只要你還留在她身邊,只要 你還給她滿足,只要你還要她,她絞曲在你身上,瘋狂吻你,在你臉上身上噴吐唾 液,同你滾成一團,她勝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肉慾裡,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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