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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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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須離開這洞穴。這黔鄂湘四省交界處的武陵山脈的主峰,海拔三千二百多 公尺,年降雨量高達三千四百多毫升,一年難得到一兩個整日的晴天,狂風呼嘯起 來,風速時常達到每秒一百多公尺,又陰冷又邪惡。我必須回到人間煙火中去,去 找尋陽光,去找尋溫暖,去找尋快樂,去找尋人群,重溫那種喧鬧,哪怕再帶來煩 惱,畢竟是人世間的氣息。

  我經過銅仁,那裡還保留屋簷都伸到街心的塞塞古;目的小街,行人和挑著的 籮筐一路上碰撞。我沒多停留,當即趕上一班長途客車,傍晚到了一個叫玉屏的小 車站。火車站邊上新蓋起一些個體戶經營的小客店,我要了間只捆得下一張單人鋪 位的小房間,蚊子頻繁騷擾,放下蚊帳又十分悶熱。窗外的高音喇叭百樂大作,還 伴以嗡聲嗡氣讓我起雞皮疙瘩的帶哭腔的對話,是外面的籃球場上在放電影,又是 那老一套悲歡離合的故事,只不過換了個時代。夜裡二點鐘,我上了去凱裡的火車, 早晨到了這苗族自治區的首府。

  我打聽到苗寨施洞有個龍船節,找到州民委的一位幹部得以證實,說是這次是 數十年來苗族地區沒有過的盛會,估計遠近山寨會有上萬苗民聚會,省裡和地區的 首長都將前去觀光。我問怎麼個去法,他說有二百多公里,沒車子是無法趕到的。 我問能否跟他們機關的車去,他面有難色,我好說歹說他才答應我明早七點來看看 他們車還有沒有空位。

  我一早提前十分鐘趕到民委機關,前一天停在辦公樓前的幾部大轎車已無影無 蹤,空空的樓裡只找到一個值班的辦事員,說車早就開走了。我明白被耍弄了,急 中生智,掏出了我那個從沒派過用場只給我惹來麻煩的作家協會的會員證也唬弄一 下,大肆宣稱我剛從北京專程趕來為此寫稿的,請他馬上同州政府聯繫。他不明我 底細,搖了一串電話,終於問到,說州長的車子還沒有出發。我一口氣又跑到自治 州府政府,算我幸運,州長已聽了匯報,多話沒說,讓我擠進了他的小麵包車。

  出了城,這坑坑窪窪的公路上塵土飛揚,竟一輛接一輛擠滿人的卡車和各式各 樣的大小轎車,原來是自治州首府各機關乃至於許多企業學校工廠的幹部職工趕去 看熱鬧。這位以前的苗王現任的州長也許要主持什麼儀式,坐在司機邊上的一位干 部開著車窗一路哈喝,不斷超車,經過了許多村寨,又穿過了兩座縣城,在一個渡 口前終於被一大批車輛把路堵塞過不去了。一輛大轎車沒上得了渡船,前輪滑進水 裡。還有一輛特別出眾的黑色伏爾加,說是州委書記的車,裡面坐有省裡來的首長, 也被卡在眾多的車輛之中,不得動彈。渡口上許多民警呵斥不停,指揮調遣足足折 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乾脆把那輛大轎子車半截推進水裡,才騰出地方搭上跳板, 小麵包車於是緊跟伏爾加,警車又在小麵包車後面壓陣,渡船絞起纜索,方才離岸。

  正午十二點,這一行浩浩蕩蕩來到坐落在開闊的清水江畔的這苗寨。清澄的江 面上驕陽點點,十分耀眼。公路兩邊往來游動的全是花布陽傘和苗家婦女戴的高高 的銀頭飾。河灘上,公路邊,有一座新蓋的二層帶平台的小磚樓,是鄉政府所在地, 苗民的吊腳木樓則相互披連往下伸延到河灘。從鄉政府樓頂的平台上看下去,河灘 上人頭攢動,鑲嵌著一團團花布陽傘和上過桐油光亮亮的斗笠,緩緩游移在一行行 張著白布篷子的小攤販之間。綠澄澄平緩的河面上,幾十條披掛紅布昂首的龍船輕 捷滑行。

  我尾隨州長混進了行舉手禮的民警把守的樓裡,受到了同來的幹部一樣的款待。 穿著節日盛裝的苗家姑娘端米一盆盆熱水,送上灑了香水的新手巾帕子,請客人一 一洗手淨面。姑娘們個個明眸皓齒,再雙手捧上清香撲鼻的新茶,同新聞記錄影片 裡看到過的首長訪問一模一樣。我問一位張羅接待的幹部,她們是不是州歌舞團調 來的演員?他告訴我全是縣城中學挑來的五好學生,由縣民委專門集訓了一個星期。 隨後她們之中的兩位為客人們演唱苗家情歌。唱畢,首長接見,還說了些鼓勵的話, 大家便被領到擺上酒席的餐廳,順序入座。一樣有啤酒和汽水,只缺餐巾。人順便 把我介紹給本鄉的書記和鄉長,他們會說幾句漢話,同我也一樣握手。席間都稱讚 縣城裡派來的廚師好手藝,廚師上菜時不免拱手自謙。之後再一次擦手淨面,再一 次喝茶,這就到了下午兩點,龍船比賽該開始了。

  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在前領路,順石級而下,穿過了一條擠滿人的小巷。吊腳樓 下的陰涼裡,各處來的穿著百槽裙的苗家姑娘有的還在打扮,見這由民警護衛的一 行,小鏡子也不照了,頭也不梳了,都好奇望著。這魚貫的行列又注視她們一身好 幾公斤重的各式各樣的銀冠、銀頸圈、銀手閾,一時弄不清究竟誰在檢閱誰。

  由民警圈起的一座臨河的吊腳樓上,擺滿了椅子和板凳,待眾人就座,一人再 發一把苗家姑娘用的小花陽傘,由這些幹部們打著不一定好看。驕陽斜照,傘下仍 止不住冒汗,我於是下到河灘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煙草,酸菜,人汗和牛羊豬魚案子的腥臊味在暑熱中蒸騰。各式攤販,從百貨 布料到麥糖花生涼粉瓜子各種小吃,一片討價還價和打情調笑聲,再加上小兒在人 堆裡鑽來鑽去,煞是熱鬧。

  我好容易擠到河邊,還被人潮擁著,幾乎踩進水裡,只得跳到一隻掛在岸邊的 小船上待著。前面有一條用整棵巨樹掏空做成的龍船,為保持船身的平衡,船弦貼 水面處鑲一根刨光的樹幹。船上一順溜三十來名水手,全一色短打扮,綻藍的褲掛 上的語語發亮的牛骨膠,頭上是竹蔑編的精巧的小斗笠,一個個還戴的墨鏡,腰間 束一條亮閃閃的鋼絲帶。

  船身中部夾坐著一個女孩兒打扮的童男,戴的是女孩的銀項圈和頭飾,時不時 敲打一下掛在面前的一面堂鑼,鑼音清亮。船頭高高翹起一段木雕彩繪的龍頭,足 有一人半高,插滿小旗,披的紅布,還掛了幾十隻嘎嘎叫喚的活鵝活鴨。

  一陣鞭炮,又有送祭品的來了。在船頭擊鼓的唯一的長者招呼水手們都站起來。 一個中年漢子,雙手抱一大罈酒,也不挽褲腳,運直涉水跑進齊腿深的水裡,一碗 一碗向好漢們敬酒。戴黑眼鏡的漢子們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唱和答謝,再把碗底的 剩酒揮手持入河水裡。

  又有一個老漢同人抬著一頭活豬跑進水裡,四腳倒掛的豬子嚇得嗷嗷直叫,更 增添一番熱鬧。隨後,那罈酒和這頭活豬都送到這龍船後尾跟著的一條載祭品的小 船上去了。

  我回到那吊腳樓上的看臺已將近下午五點,河面上鼓聲鳴鳴,此起彼伏,時緊 時慢,往來游動的三十多條龍船各自在玩,仍不見要比賽的樣子。有幾條剛要緊攏, 又箭一般分射散開。看臺上等得不耐煩了,先叫民委的人來,一會又傳體委的幹部, 還說上面發話了,每條參賽的龍船獎勵一百元現錢,兩百斤糧票。又過了好一會, 太陽眼看西落,熱力減退,陽傘不必再打,船隻卻還未集中起來,江面上依然毫無 比賽的意思。這時有人傳話來,說今天不賽,要看賽船的得明天沿江而下,去下游 三十里的另一個苗寨。觀光的自然都十分掃興,看臺上立刻一陣騷動,決定撤了。

  一輛輛排在公路上首尾銜接的這條車龍紛紛起動。十分鐘後,都消失在滾滾黃 塵之中,路上只剩下仍然成群結伙不斷前來遊方的苗族男女青年,這節日的盛況看 來還在夜間。我留下來的時候,和我同車來的州政府的一位幹部告誡我明天再走可 就沒車了。我說攔不到過路的車子我也可以步行。他倒是好心,把苗鄉的兩位幹部 找來,將我托付給他們,並且警告道:「出了問題找你們負責!」書記和鄉長連連 點頭,說:「放心好了,放心好了。」等我回到鄉政府的小樓,空無一人,門都上 了鎖。那兩位書記和鄉長想必不知今夜酒醒何處,之後我就再沒見到容四個口袋干 部服能講漢話的人了。我倒突然得到解脫,索性在寨子裡遊蕩。

  沿河的這條老街巷裡,家家都在接待親友,有的人家客人多的,飯桌都擺到了 街邊,飯桶和碗筷全放在門口,我見許多人自取自乘,無須他人關照,我也餓了, 顧不得客氣,況且語言又不通,也自取了一份碗筷,竟不斷有人叫我吃菜。這大抵 是苗家自古以來的遺風,我難得這樣自在。

  情歌是黃昏時開始的,先從河對岸飄揚過來,太陽的餘暉把對面山上的竹林映 得金黃,河這岸已經籠罩在暮色裡。姑娘們五六成群都上河灘上來,有的圍成一圈, 有的手拉住手,開始呼喚情郎。悠揚的歌聲在蒼茫的夜色中迅速瀰漫開來,我前後 左右,捏著條手帕的,拿把小扇子的,都還打著陽傘,全是少女,也還有情竇初開 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每一夥都有個領唱的,別的姑娘齊聲相和,起唱的這姑娘我發現差不多總是一 群中最俊俏的,美的優先選擇這也合乎自然。

  領唱的歌聲首先揚起,女孩子們全率情高歌。說是唱未必恰當,那一個個清亮 尖銳的女聲發自臟腑,得到全身心響應,聲音似乎從腳板直頂眉心和額頭,再穎脫 而出,無怪稱之為飛歌,全出於本性,沒有絲毫扭捏造作,不加控制和修飾,更無 所謂羞澀,各各竭盡身心,把小伙子吸引過來。

  男子更肆無忌憚,湊到女子臉面前,像挑選瓜果一樣選擇最中意的人。女孩子 們這時候都挪開手上的手帕和扇子,越被端詳越唱得盡情。只要雙方對上話,那姑 娘便由小伙子拉住手雙雙走了。白天這上萬人頭攢動的攤販集市,此刻全然成了一 片走不完的歌場。我頓時被包圍在一片春情之中,心想人類求愛原本正是這樣,後 世之所謂文明把性的衝動和愛情竟然分割開來,又製造出門第金錢宗教倫理觀念和 所謂文化的負擔,實在是人類的愚蠢。

  夜色越來越濃,黝黑的河面上鼓聲消失,顯出船隻上點點燈火。我突然聽見一 聲漢話叫哥,覺得這聲音就來自我身邊。轉身見坡上四五個姑娘全朝我唱,一個明 亮的聲音又叫了聲哥,這就再明白不過,她可能只會這一句漢話,對於求愛也就夠 了。我看見了她昏暗中期待的目光,一眨不眨,竟然把我定住了,心突突跳了起來, 霎時間我似乎回到了滿懷春情的少年時代,早已喪失了的這種的悸動猛的燃燒起來。 我不覺貼近去看她,也許是受這裡小伙子舉動的影響,也許由於光線昏暗,見她嘴 唇還微微在動,卻沒再出聲,只等候著,同她一起的女伴們和唱的歌聲也輕了下來。 她幾乎是個孩子,一臉稚氣未脫,高的額頭,翹起的鼻尖,一張小嘴。我此刻只要 有一點表示,我知道她就會跟我走,假依著我,興高采烈,打起她的小傘。我受不 了這持久的對視,趕緊笑了笑,那笑容肯定愚鈍,又連忙堅決搖了搖頭,怯弱得不 行,轉身就走,並且再也沒敢回過頭去。

  我沒有遇到過這種求愛方式,雖然也正是我夢寐以求,真遇到了卻措手不及。

  我應該承認她那苗家姑娘特有的塌鼻樑,翹鼻子,高額頭,小巧的嘴唇和那副 亮閃閃期待的眼神,喚起了我早已淡忘了的那種痛楚的柔情,可我即刻又意識到我 已經回不到這種純真的春情中去。我得承認我老了,不僅是年齡和其他種種莫名的 距離,那怕她近在咫尺隨手可以把她牽走,要緊的是我的心已經老了,不會再全身 心不顧一切去愛一個少女,我同女人的關係早已喪失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情愛,剩下 的只有慾望。那怕追求一時的快樂,我也怕擔當負責。我並不是一頭狼,只不過想 成為一頭狼回到自然中去流竄,卻又擺脫不了這張人皮,不過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在哪裡都找不到歸宿。

  蘆整響起來了。這時候,河灘下,樹叢旁一張張小傘後面,相認了的情侶偎依 摟抱,再不就雙雙躺倒在天與地之間,全都沉浸到他們自己的世界中去。而這世界 離我竟這麼遙遠,就像是遠古的傳說,我悵惘離開了河灘。

  公路邊的蘆笠坪上,一根大毛竹頂端吊著盞雪亮的汽油燈。她頭上罩著一塊黑 布披巾,用個銀圈在頭頂束住頭髮,戴著個亮閃閃的大銀冠,中間是盤龍戲鳳,兩 邊各張開五片打成鳳鳥羽毛狀的銀泊,舉手投足都跟著抖動。左邊的銀泊片的羽毛 還扎一條花線編織的綵帶,一直垂掛到腰下,身腰舞動的時候,更襯托出她的嬌美。 她身穿一統束腰的黑施子,寬大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幾串銀銅,全身包裹在黑頭巾和 黑飽之中,只裸露出頸脖子,套在一對大而厚重的銀頸圈裡,胸前還掛了一把花紋 精緻的長命鎖,環環相扣的銀鎖鏈從微微隆起的胸脯前垂下。

  她深知這一身裝束比綴滿五彩繡片的姑娘更令人注目,滿身銀飾又足以表明她 身份貴重。她那雙赤腳也很美麗,蘆簽聲中她起舞的時候腳踩上兩串銀閾子也晶晶 吟唱。

  她來自黑苗的山寨,這山寨裡出落的一枝俊秀的白蘭,兩片鮮紅的嘴唇又像是 早春的山茶花,啟開的唇間亮出螺鋼般的細牙。她扁平稚氣的鼻子,那圓圓的臉蛋 上,兩眼更顯得分開,總也微微在笑,烏黑的眼仁閃爍,更增添她異樣的光彩。

  她不必到河灘上去招引情郎,各個寨子裡最牛氣的後生,扛著兩人多高綵帶飄 搖的大蘆空就在她面前弓腰。他們鼓足了腮幫,搖搖擺擺,退步跺腳,引得姑娘們 的百語裙在他們眼前忽忽直飄。唯獨她只腳踝輕抬,轉動得那麼靈巧,她不光叫小 伙子個個為她折腰,還要逗他們把蘆簽吹破,嘴唇全吹起血泡,就洋溢那份神氣, 她就有那麼驕傲。

  她不懂得什麼叫妒恨,不知道婦人的歹毒,不明白那做蠱的女人為什麼把蜈蚣、 黃蜂、毒蛇、螞蟻同鉸下的自己的頭髮,和上精血和唾液,還將那刻木為契的負心 漢貼身的衣褲也統統剪碎,封進罈子裡,挖地三尺,再理進土裡。

  她只知道河那邊有個阿哥,河這邊有她阿妹,到了懷春的年紀,都好生苦悶, 蘆空場上雙雙相會,姣好的模樣看進眼裡,多情的種子在心底生根。

  她只知道等夜裡火塘蓋上灰燼,老人打著呼哈,小兒在說夢話,她起身開了後 門,赤腳走進花園。跟過來一個後生,頭戴的銀角帽,從籬笆邊走過,輕輕吹著口 哨。早起阿爸叫九聲,喊多了阿媽要生氣,推開房門要拿律相,鋪上空空沒有人了。

  我半夜躺在岸邊屋簷下的樓板上,河面的火光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也沒有星 光,河水和對面的山影幽黑的連成一片,夜風中透著寒氣,傳來幾聲狼爆。我從夢 中驚醒,細聽是一個還在求偶的絕望的叫喚,似歌非歌,斷斷續續,分外淒涼。

  40

  她說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她又說她該有的都有了,丈夫,兒子,一個別人 眼裡看來美滿的小家庭,丈夫是個電腦工程師,你知道這一行現今有多吃香,他又 年輕有為,人都說他只要弄到一個專利,就能掙上大錢。但是她並不幸福。她結婚 三年了,戀愛和新婚的那股熱勁都已過去,兒子,有時候,她發現竟是個累贅,最 初有這念頭的時候,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隨後也就習慣了,她還是愛她的兒子,只 有這小東西能給她點安慰。可她沒有餵過他奶,為了保持體形,她脫了白大褂在她 研究所裡的浴室沖澡的時候,那些生過孩子的女同事都羨慕不已。

  又是一個白大褂,你說。

  是她的一個女友,她說,她總來找她說她的苦悶。她說她不能同那些有孩子的 女人整天只談她們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為孩子和丈夫織毛衣。一個女人並不是丈 夫和孩子的奴隸,毛衣她當然也為孩子織過,事情就打這開始,她說她煩惱也全來 自這件毛衣。

  這毛衣又怎麼了?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別打岔,她又問她說到哪兒了?

  說到毛衣和毛衣惹來的煩惱。

  不,她說她只有去教堂裡聽管風琴和做彌撒時的歌聲,才得一點平靜。她有時 星期天去教堂做彌撒,讓丈夫看一會孩子,他也該為孩子做一點事情,不能全付擔 子都落在她身上。她並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過教堂,現今教堂也對外開放,能 自由出入, 她進去聽了一會, 以後得空時就去。她還喜歡巴哈,是的,聽巴哈的 「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樂,這鐐繞她,她已經煩不勝煩,她問是不是講 得太亂?

  她說,她開始吃藥,每天服安眠藥。她看過大夫,醫生說這屬於神經衰弱,她 覺得非常疲勞,總也睡不夠,可不吃安眠藥又睡不著。她不是性苦悶,你不要誤解 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滿足不了她,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輕 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甚至有點野心,一個男人有點野 心沒什麼不好,他關在實驗室裡夜裡經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鬧。她不應該這麼早 有孩子,是他要的,他愛她,要她為他生個孩子,問題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這樣的,她說她給她兒子織了件貼花的毛衣,她自己設計的花樣,比展 覽會上的那些兒童服裝還好看,至少她這樣以為。她同她所裡新調來的一位同事一 起去看一個出口時裝展銷會,單位裡發的票。那幾天他們測試的儀器壞了待修,班 上沒事,他們乘上班的時間去展銷會上轉了一圈,想看看有什麼可買的沒有。他陪 她去,說給他妻子也許買點什麼。他們結果什麼都沒有買。他倒是也說她給她兒子 織的那件毛衣勝過那些展出的兒童服裝,她完全能搞服裝設計。那以後,她開始琢 磨,又買了本時裝裁剪的書作為參考,用一塊她買來一直沒去做的粗毛藍棉布同一 塊她不怎麼戴的頭巾剪了拼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連衣裙,穿著上班去了。 進機房更衣之前他看見了,濤講了一番,還說她就應該穿她自己設計的衣服。這之 後沒兩天,他弄來兩張模特兒時裝表演的票,請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這些模特兒身上。

  她要你聽她說下去,不,她說他說她如果容那件毛藍布拼接的連衣裙上台,完 全能比過這些模特兒,還說她身材特別好。可她說她知道她不夠豐滿。他卻說模特 兒並不需要乳房太高,只要腿長,身上有線條,又說她身上線條特別苗條,尤其是 她穿那件毛藍布連衣裙的時候。她說她也真喜歡穿這件連衣裙上班,因為是她自己 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總要打量一番。有一次,她更衣出來,他又那麼看她,還說 請她出去吃晚飯。

  她於是去了。

  不,她說她拒絕了,她要去托兒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裡不管。 他問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讓她單獨出門?她說不是,但她出去走動也多半帶著小 孩,況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覺。當然她並不是晚上一個人沒出去過,讓丈夫 看一會孩子,總之,她不能問他晚上出去吃飯。有一天,他又請她第二天午間休息 到他家去吃中飯,讓她嘗嘗他燒的四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絕了。

  不,她先答應了。可他又說希望她穿那件毛藍布的連衣裙來。

  她答應了?

  不,她沒有答應而且說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還是穿著這件連衣裙去上 班了。中午休息時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這連衣裙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只不過 拼接上兩塊絲綢,那條印花的絲綢巾單看甚至有點俗氣,她只不過把那整塊的圖案 裁開拼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點特別。她並不認為她身上的線條怎麼好,她丈夫 開玩笑都說她過於扁平,缺乏性感,難道一穿上這連衣裙就真那麼好看?

  你說問題不在於連衣裙。

  那在於什麼?她說她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說你沒說在於什麼,總之不在於連衣裙。

  在於無論她穿什麼她丈夫都無所謂,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她說她並不想引誘誰。

  你連忙否認你什麼也沒說。

  她說她什麼也不說了。

  你說她不是要找人談談?談談她的苦惱?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惱?你讓她繼續說 下去。

  她不知道還說什麼好。

  說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說他全都事先計劃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飯,她應該估計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該 加以提防。

  她承認是這樣的,越提防心裡壓迫越大。

  越發控制不住自己?

  她沒法抗拒。

  在他看她連衣裙的時候?

  她只好閉上眼睛。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這樣失去理智?

  是的。

  不願意看見她自己也一樣瘋狂?

  她說她都糊塗了,她沒想到弄成這樣,可當時她知道她並不愛他,無論從那方 面來說。她丈夫都比他強。

  你說她其實誰都不愛。

  她說她只愛她兒子。

  你說她只愛她自己。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說她後來走了,再也不願單獨見到他。

  但還是見了?

  是的。

  也還約在他家?

  她說她想同他說個清楚——

  你說這說不清楚。

  是的,不,她說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瘋狂?

  別再說了!她煩惱透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講這些,她只想這一切趕快結束。

  你問她如何結束得了?

  她說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這裡的時候,兩年前他已經死了。他當時是這遠近上百個苗寨裡還活著的 最後一名祭師,數十年來卻沒有再做過那麼盛大的祭祖儀式。他知道自己歸天的日 子不遠了,還能活到這高齡,全仗他以往祭過祖宗的緣故,眾多的魔鬼才不敢輕易 傷害他。他怕哪個早晨要是起不來,就過不了那個冬天。

  他乘腿腳還能活動,那除夕夜,扛上堂屋裡的方桌,從屋門口的石階上下來, 擺在自家的吊腳樓前。肅瑟的河灘上沒有一個人影,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屋裡吃年飯。 他們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辦年飯一樣,弄得越來越簡樸。人是一輩一輩衰弱了, 這已無可挽回。

  他擺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還有鄰家送來的一碗牛雜碎,在 桌子底下再擱一個紮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氣。 然後才爬上石階,回到屋裡灶堂夾來一塊炭火,緩緩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煙 子黛得他乾澀的老眼流淚。終於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著實咳嗽了好一陣子,喝了 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壓了下去。

  對岸蒼山頂上的一線餘暉消失了,河面上晚風嗚咽起來。他端息著在桌前的高 凳子上坐下,踩著桌下的糯谷把子,心裡方才踏實,抬頭望著深黛的山脈,感到滲 和淚水的鼻涕有些冰涼。

  他當年祭祖的時候,得二十四個人供他調遣,通師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 二人,司禮二人,長刀二人,持酒二人,施餚二人,龍文二人,傳達二人,損飯團 數人,多大的排場,少則宰牛三頭,多達九頭。

  祭家主人光為了酬謝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樹,七缸。第二道, 抬鼓進洞,八缸。第三道,攔鼓進寨,九缸。第四道,繃鼓,十缸。第五道,殺牛 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這都 有規定。

  他做最後一次祭祖的時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個人為他抬米飯和酒菜,那是 什麼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結啦。想當年,就這宰牛前為撥正牛毛的旋窩,先得在場 上豎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換上新衣新褂,吹起蘆裡,打起鑼鼓。他身穿紫色長 袍,頭上戴著一頂紅絨帽,衣領裡再插上大鵬的翎毛,右手搖起銅鈴,左手拿著大 芭蕉葉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長在沙灘,

  跟媽涉水,

  隨爸爬山,

  同螞作爭祭鼓,

  同螳螂搶祭筒,

  去三坡打仗,

  衝殺七沖灣,

  你打勝螞炸,

  殺死螳螂,

  搶得長商,

  奪得大鼓,

  拿長簡祭媽,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銀,

  你駝四旋金,

  你跟媽去,

  你隨爸行,

  進到黑洞,

  去踩鼓門,

  你跟媽守山坳,

  你跟爸看門問,

  不讓惡鬼把人害,

  不許邪魔進宗房,

  讓媽千年安靜,

  讓爸百輩溫暖。

  人這時便將麻繩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牽了出來,穿上新衣的主 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聲唱頌中祭家的男主人於是手執梭標,追牛刺殺。 爾後,這家人親屬中年輕後生們一個個接過梭標,在鼓樂聲中,輪番衝刺。牛繞著 五花柱噴血狂奔,直到倒地斷氣,眾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盡歸他祭師所有。好 日子現今徹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點稀飯。他畢竟過過那好日子,如今卻再也沒人來伺 候。後生意有了錢,也學會嘴上叼根帶嘴子的香煙,手裡提個吱呀亂叫的電盒子, 還帶上那鬼樣的黑眼鏡子,那還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覺得淒涼。

  他想起忘了擺上香爐,可再進堂屋裡去取這石階上下還得兩趟,便把香在柴火 上點著,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鋪一塊六尺長的青布,糯谷把子要 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閉上眼睛,看見了面前一對龍文,年方十六的妙齡,都是寨子 裡最姣美的小女子,那兩雙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樣清亮,說的還不是漲水的時候, 現今這河一下大雨就變得渾濁不堪,兩岸幾十里地以內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樹。 那起碼要十二對不同的樹木,一樣長,一樣粗細,白水得是青槓,紅木得是楓樹, 青槓木剁出的成銀,楓樹才能剁出金。

  走呀!楓樹鼓爸,

  走呀!青槓樹媽,

  隨楓樹去。巴,

  眼青槓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處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師抽刀出鞘喲,

  抽刀來劇木,

  拔櫻來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幾十把刀斧徹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數,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對龍女這 時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內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別叫骨根斷,

  不許種子滅,

  生七女靈巧,

  生九男英俊。

  一對龍女,兩雙目不轉睛。烏亮的眼仁,他全看進心裡,重新有了慾念,生出 氣力,仰天高頌,雄雞便幄幄叫了起來,雷公在天上打閃,沒頭沒腦的鬼怪在鼓皮 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彈跳不已,啊,高高的銀髮冠,沉沉的銀耳環,炭火上的銅 盆裡熱氣蒸騰,淨手再洗面,心裡好喜歡,天神也高興,放下了天梯,媽爸才下來, 引鼓噹噹的響,穀倉打開,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裝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 人家才富貴喲,媽祖的靈魂才下來,都膨脹啦,九個木桶蒸蒸冒熱氣,白花花的米 飯喲,大家都來做飯團,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隨後跟,前前後後緊跟 上,鼓師隨後來。

  去浴富貴水!

  去淋發財湯!

  富貴水育子,

  然花雨生兒,

  於判、像芭茅,

  後代像魚蔥,

  都來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飯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請天神來領,

  請地鬼來吃,

  鼓主才揚斧,

  祖宗才拔劍,

  超渡老祖輩,

  追念親生母,

  來鑿一對簡,

  來造一雙鼓……

  他高聲唱頌,使盡了氣力,那蒼老的聲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風中嗚咽。他喉嚨干 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靈魂隨著他飄散的聲音已經出竅。

  那黑沉沉空蕩蕩的河灘上哪還有人能聽見,幸虧一個老婆婆開門潑髒水,似乎 聽見人聲嗚咽,這才見河灘上一堆火光,以為是來打魚的漢人。漢人如今到處亂竄, 只要有錢可賺。她關了房門又一想,漢人苗人這除夕夜裡一樣要過年,除非窮得沒 法,莫非是流浪要飯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飯端出門,一直下到火堆前, 才認出了方桌邊上的老祭師,便呆呆站住。她家老頭見房門敞開,冷風往裡直灌, 起身要去關門,才想起他老伴剛才說要給叫花子送碗飯,不見回轉就也出來看看, 尋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後,先是這家的女兒,再是這家人的兒子,都出來了, 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這後生在鄉里小學校念過幾年書有點主意,便上前去勸說:

  「你老人家這冷天夜裡別受風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著清水鼻涕,並不理會,依然閉目吟唱,沙啞的聲音在喉嚨裡顫抖,含 糊不清。

  之後,別家的屋門一扇一扇開了,有老媽媽也有老頭子,還有跟米的後生小意, 一寨子人陸陸續續都仁立到河灘上。有人於是想起回屋裡拿了些糯米飯糰子,也有 提了只鴨子,又有端來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還有人拎來了半片豬腦殼, 都擱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過……」老人喃喃吶吶。

  有個水妹子一時感動了,跑回屋裡抱來一床準備陪嫁的人造混紡毛毯,披在老 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給他擦了擦鼻涕,說:

  「老伯伯,回屋裡去吧!」

  後生們也都說:

  「幾可憐的老人呀!」

  楓樹的媽,青槓木的爸,忘了祖公,會報應的呀!老人的聲音只能在喉嚨裡滾 動,涕淚俱下。

  「老伯伯,決不要說了。」

  「快回屋裡去吧。」

  後生們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這裡——」老人掙扎,終於喊出聲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有一個老媽媽說:

  「由他唱吧,他過不了這個春天了。」

  我手頭上擺著這本《祭鼓詞》,是我結識的一位苗族朋友記錄翻譯成漢文的, 我寫下這一則故事也算是對他的答謝。

  42

  那是一個大晴天,天空沒有一絲雲,蒼穹深遠明淨得讓你詫異。天底下有一座 寂寞的寨子,一層層吊腳樓全在懸巖上支撐,遠遠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掛著個蜂 巢。那夢境是這樣的,你在山崖下轉來轉去,怎麼都找木到去那裡的路,你眼看接 近它了,誰知又繞了開去,來回盤桓了許久,最後只好放棄,隨便循一條山路信步 走去,直到它終於消失在山崖背後,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腳下的這條路通 往何處,況且你本來就無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迴環。你這一生原本就沒有個固定的目標。你所定的那些 目標,時過境遷,總也變來變去,到頭來並沒有宗旨。細想,人生其實無所謂終極 的目的,都像這蜂巢,棄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頓亂咬,不如由 它掛著,觀賞一番,也就完了。想到這裡,腳下競輕快得多,走到哪裡算哪裡,只 要有風景可瞧。

  兩邊都是楊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節,等結的梅子成熟,你還不知身在 何處。梅子等人?還是人等梅子?是一個玄學的題目。這題目有許多做法,而且盡 可以無窮無盡做下去,梅子照舊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說,今年的梅子並非 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問題是如今果真是?或許不是?這判斷的標準又從 何而立?讓玄學家去談玄,你只管走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渾身冒汗,卻突然來到這寨子腳下,望著寨子裡的 陰影心裡也生出一片蔭涼。

  你全然沒有料到,這一幢幢木樓一根根腳柱下,長長的石級竟坐滿了人,你只 得走在他們盤坐的腿腳空隙中間。沒人看你,全低著頭,輕聲啼哺吶吶,背誦經文, 看來都很憂傷。前去的石級隨著巷子拐彎,兩邊的木樓七歪八斜,相互支撐住一幢 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要塌得全塌。

  這些坐著的老人一個挨一個,也是這樣,只要推倒其中一個,就會像小孩碼著 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沒敢去推,怕會是一場災難。

  你小心翼翼,下腳在他們盤坐的精瘦的腳踝之間。他們都穿的布縫的襪子,裹 住雞爪一樣的腳掌,木樓在他們的呻吟之中也發出格吱格吱的響聲,叫你弄木清響 的是木樓還是他們的骨節。他們還都患有老年痙攣的毛病,搖擺身軀叨念的時候, 頭也總顫個不停。

  這巷子彎彎曲曲,沒有盡頭,連兩邊的石階上也坐得滿滿的,全穿的青灰色訂 了補丁的衣裳,那是一種陳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樓的欄杆上垂掛下一條條晾起的 被單和粗夏布做的許多蚊帳,沉浸在悲哀中的這些老人便顯得越發莊嚴。

  他們喃吶聲中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像貓爪子一樣刺痛了你,還抓住你不放,吸 引你不斷前去。你無法確定這聲音來自何處,見一家人門前吊著幾串黃的紙錢,煙 香從掛著簾子的門洞裡飄逸出來,一定是什麼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難,人一個緊挨一個,越來越密集,簡直無從下腳,生怕踩 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從盤根錯節老樹根樣交錯的腿腳 之間,撿那麼點能跪下腳尖的空隙,屏住氣息,一步一步倒騰。

  你走在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哪怕抬一下頭。他們不是纏的包頭,便蓋的布帕 子,你也看不見他們的臉面。這時候他們齊聲唱了起來,你仔細聽,漸漸才聽個明 白。

  你們都來喲,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陰間裡撒下米,

  有事要你們來擔起。

  那領唱的尖聲就來自你身邊石門坎上坐著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許有些特別,肩 上搭著塊黑布,把頭整個蒙住,一隻手哆哆嘖嘖直抖,拍打膝頭,身體悠悠緩緩, 隨著吟唱前搖後擺。她身邊地上放了一碗清水,還有一節裝滿了米的竹筒和一疊四 方的粗糙的草紙,草紙上鑿打的一行行小孔。只見她手指在水碗裡每沾一下,便掀 一張紙錢散向空中。

  不知你們幾時來,

  不知你們幾時去,

  去大地盡頭,

  東坡那邊,

  都坍哎,都坍喲,

  殺人不要半領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難都得救喲,

  請你們都來齊!

  你想繞過她,又怕碰到她肩膀,這身軀一推就倒,只好撥開她的腳踝,她卻突 然尖聲大叫:

  都丹喲,都丹依,

  筷子細的腳,

  頭有鴨籠粗,

  他來才快當,

  他講才算數,

  請他快快來,

  叫他莫耽誤!

  她一邊尖叫,一邊居然緩緩站起,朝你舞動手臂,一雙雞爪樣的手指伸向你, 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來的勇氣,擋開她手臂,撩起她黑布蓋頭,裡面竟是個 乾癟的小臉,雙沒有目光的眼窩,深深陷進之,嘴皮子張開卻只露出一顆牙,似笑 非笑,叫著還又跳。

  五花紅蛇到處游,

  老虎豹子都出動,

  山門呼呼在打開,

  都從那石門來,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個一個都叫齊,

  快快去救那落難的人!

  你企圖擺脫她的糾纏,可他們都緩緩站了起來,一個個乾柴樣的老人團團把你 圍住,一片顫抖的聲音跟著叫喊:

  都丹依,都丹喲,

  快快開門請四方,

  寅時請卯時到,

  請到雷公電母,

  得馬共騎,

  得錢共用!

  眾人一起撲向你,衝你吼叫,聲音又都憋在喉管裡。你只得推開他們,一個一 個嗡然倒地,紙做的那樣輕飄,無聲無息,周圍便一片死寂。你頓時也就明白,那 門洞布簾子背後,鋪板上躺著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肯就這樣死去,翻然要回歸 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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