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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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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走到村子的盡頭,有一個中年女人,長袍上紮著個圍裙,蹲在門前的溪水邊, 用刀子在刮一條條比手指長不了許多的小魚。溪水邊上燃著松明,跳動的火光映著 明晃晃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見昏暗的山影,只在山頂上還剩一抹余霞,也不 再見到人家。你折了回來,也許就是那松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聽可否在她這裡 留宿。

  「這裡常有人米歇腳。」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帶來的她,並不 多話,放下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進屋裡去了。她點亮了堂屋裡的油燈,拿著燈 盞。你跟在她後面,樓板在腳下格支格支作響。樓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鮮的剛 收割的稻草的香味。

  「這樓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這山裡一到夜間就冷。」她把油燈留在窗台 上,下樓去了。

  她說,她不願意住在樓下,她說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間房裡,她說她 也怕。你於是把燈留給她,踢了踢堆在樓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裡去。你說你不愛 睡鋪板,就喜歡在稻草上打滾。她說她同你頭對著頭睡,隔著板壁可以說話。板壁 上方的隔斷沒有到房頂,看得見她房裡搭在屋樑的木板上的一圈燈光。

  「這當然很別緻,」你說。

  房主人抱來了被子。她又要熱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熱水上來。隨後,你便聽見她房門門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條毛巾,下到樓下,沒有燈光,也許是這人家唯一的那盞煤油 燈已留在樓上她房裡了。廚房裡的灶火前,你見到女主人。那張一無表情的臉被灶 膛裡的火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嘩剝作響,你聞到飯香。

  你拎了個水桶,出門下到溪澗裡去。山巔上最後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濛, 掀翻的水紋中有幾處光亮,頭頂上的星星顯露出來,四下有幾隻蛙鳴。

  對面。深深的山影裡,你聽見了孩子們的笑聲,隔著溪水,那邊是一片稻田。 山影裡像是有一塊打穀場,孩子們興許就在打穀場上捉迷藏。這濃黑的山影裡,隔 著那片稻田。一個大女孩呵呵的笑聲就在打穀場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對面的黑 暗裡,遺忘的童年正在復活。那群孩子中的一個,將來哪一天,也會回憶起自己的 童年。那調皮的尖聲鬼叫的嘎小子的聲音,有一天也會變得粗厚,也會帶上喉音, 也會變得低沉。那雙在打穀場的石板上拍打的光腳板也會留下潮濕的印跡,走出童 年,到廣大的世界上去。你就聽見赤腳拍打青石板的聲音。一個孩子在水塘邊上, 拿他奶奶的針線板當拖船。奶奶叫了,他轉身拔腳就跑,赤腳在石板上拍打的聲音 那樣清脆。你就又看見了她的背影,拖著一條烏黑的長辮子,在一條小巷子裡。那 烏伊鎮的水巷,冬天寒風也一定挺冷。她挑著一擔水,碎步走在石板路上,水桶壓 在她未成年的俏瘦的肩上,身腰也很吃力。你叫住了她,桶裡的水蕩漾著,濺到青 石板上,她回過頭來,看著你就那麼笑了一下。後來是她細碎的腳步,她穿著一雙 紫紅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們依依啪啪。叫聲那麼清晰,那怕你並聽不清楚他們叫 喊的是什麼,好像還有重迭的回聲,就這一剎那都復活了,丫丫——;

  剎那間,童年的記憶變得明亮了,飛機也跟著呼嘯,俯衝下來,黑色的機器從 頭頂上一閃而過。你扒在母親懷裡,在一棵小酸棗樹下,棗樹枝條上的刺扯破了母 親的布褂子,

  露出渾圓的胳膊。之後,又是你的奶媽。抱著你,你喜歡偎在她懷裡,她有一 雙晃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黃香噴噴的鍋巴上給你撒上鹽,你就喜歡躲在她灶屋裡。 黑暗中紅炯炯的眼睛,是你養的一對白毛兔子,有一隻被黃鼠狼咬死在籠子裡,另 一隻失蹤了,後來你才發現她漂在後院廁所的尿缸裡,毛都很髒。後院有一棵樹, 長在殘磚和瓦礫當中,瓦片上總長的青苔。你的視線從未超過齊牆高的那根枝丫, 它伸出牆外是什麼樣子你無從知道。你只知道你踉起腳尖,夠得到樹幹上的一個洞, 你曾經往那樹洞裡扔過石片。他們說樹也會成精,成精的樹妖同人一樣也都怕癢, 你只要用棍子去鑿那樹洞,整棵樹就全身會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窩,她立刻縮著 肩膀,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你總記得她掉了一顆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 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氣,扭頭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煙一樣冒了起 來,落了人一頭一臉一身,母親爬起來,拍了拍你,竟一點沒事。可你就聽見了拖 長的尖聲嚎叫,是一個別的女人,不像是人能叫得出來的聲音。然後你就在山路上 沒完沒了顛簸,坐在蓋上帆布篷子的卡車裡,擠在大人們的腿和行李箱中間,雨水 從鼻尖上往下滴,媽的巴子,都下來推車吧!車輪直在泥中打轉,把人濺得滿身是 泥。媽的巴子,你也學著司機罵人,那是你學會的第一句罵人話,罵的是泥濘把腳 上的鞋給拔掉啦,」丫丫——孩子們的聲音還在打穀場上叫,追逐時還又笑又鬧。 再也沒有童年了,你面對著只是黑暗的山影……

  你來到她門前,求她把門打開。她說你不要胡鬧,就這樣,她現在挺好。她需 要平靜,沒有慾望,她需要時間,她需要遺忘,她需要的是瞭解而不是愛,她需要 找一個人傾吐。她希望這良好的關係你不要破壞,她對你剛建立起信任,她說她要 同你走下去,進入到這靈山,同你有的是時間,但絕不是現在。她請你原諒她,她 不想,她個能夠。

  你說你不是為別的,你發現你隔壁的板壁縫裡有一絲微弱的光,也就是說這樓 上還有別人,不只是你們兩個。你讓她過來看看。

  他說不!你別騙人,不要這樣嚇唬她。

  你說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縫裡顫動,你可以肯定板壁後面還有個房間。你從 房裡出來,樓板上的稻草絆著腳,你伸手可以摸到傾斜的屋頂上的屋瓦,再過去就 得彎腰。

  「有一扇小門,」你摸索著說。

  「看見什麼了?」她躲在房裡。

  「什麼也看不見,一整塊門板,沒有縫隙,噢,還上了把鎖。」

  「真叫人害怕,」你聽見她躲在門板後說。

  你回到你房裡,發現可以把籮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橫樑。

  「你快說,看見什麼了?」她在隔壁一個勁問。

  「看見了一盞豆油燈,點著一根燈芯,在一個小神龕裡,神龕就釘在山牆上, 裡面還供著塊牌位,」你說,「這房主人肯定是個巫婆,在這裡招喚亡魂,攝人魂 魄,讓活人神智迷糊,死鬼就附無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來說話。」

  「快不要說了!」她央求道,你聽見她身體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說她年輕時並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樣。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女人。二十來歲 正需要男人的疼愛,丈夫卻被砸死了。

  「怎麼死的?」她低聲問。

  你說他同一個叔伯兄弟夜裡去偷砍鄰村的山林裡的香樟樹,誰知道倒樹的時候, 他腳底下怎麼被樹根絆了一下,轉錯了方向,聽著樹幹吱呀吱呀直響,本該趕緊往 外跑,他卻往裡去了,正是樹幹倒下的地方,沒來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餅。

  「聽著嗎?」你問。

  「聽著呢,」她說。

  你說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嚇得不知跑哪裡去了,也沒敢來報喪。她是見山裡挑 炭的人扁擔尖上掛了雙麻鞋,沿途叫人認屍。她親手打的麻鞋那大腳丫子間和後跟 上都編的紅線繩,她哪能不認識?當時就暈倒在地上,後腦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 沫,人就在地上打滾,喊叫著,死鬼鬼鬼,叫他們都來!叫他們都來!

  「我也想叫,」她說。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

  她聲音低啞那麼可憐,你一個勁呼喚她,她隔著板壁只一味說不,可又要你講 下去。

  「講什麼?」

  「就說她,那個瘋女人。」

  說村裡的女人們都制伏不了,得好幾個男人騎在她身上,擰住胳膊才把她捆了 起來,從此她變得瘋瘋癲癲,總預言村裡的災變,她預言細毛的媽要當寡婦,果真 就當了寡婦。

  「我也想報復。」

  「想報復誰?你那個男朋友?還是那個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過之後再 把她扔掉?像他對待你一樣?」

  「他說他愛我。同她只一時玩玩。」

  「她年輕?比你漂亮?」

  「一臉雀斑,那張大嘴!」

  「她比你性感?」

  「他說她放蕩,什麼都做得出來,他要我也同她一樣!」

  「怎麼同她一樣?」

  「你不要問!」

  「那麼他們之間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們之間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噢,你不要講了!」

  「那麼講什麼?講那巫婆?」

  「我真想報復!」

  「像那巫婆一樣?」

  「她怎麼樣?」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詛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訕,她勾引他們,再把他們甩 掉。後來她乾脆抹上粉臉,設上香案,公然裝神弄鬼,弄得沒有人不懼怕她。」

  「她為什麼要這樣?」

  「要知道她六歲時就指腹為婚,她丈夫當時懷在她婆婆的肚子裡,她十二歲當 了童養媳,丈夫還拖著鼻涕。有一回,就在這樓板上,這稻草堆裡,被她公公霸佔 了,那時她才十四,之後每次屋裡只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發慌。再後來, 她就搖她的小丈夫,那孩子只會使勁咬她的奶頭,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擔,也能 砍柴也會扶犁,終於長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時候,卻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經 老了,田裡屋裡的活計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只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 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她直通神靈,她祝願能給人帶來福氣,她詛咒能讓人招 致禍害,收入點香火錢也理所當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當場作法叫一個十 來歲的小姑娘當即不省人事,打嗓子眼裡說出來她未曾見過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 的話,在場的人無不毛骨悚然!」

  「你過來,我害怕,」她哀求道。


18


  我到烏江的發源地草海邊上去,那天陰沉沉的,好冷,海子邊上有一幢新蓋的 小樓,是剛設立的自然保護區管理處,屋基用石塊砌得很高,獨立在這一大片泥沼 地上。通往那裡的小路鬆軟泥濘,海子已經退得很遠了,這原先的海邊還稀稀疏疏 長了些水草。從屋邊的石級上去,樓上有幾間開著大窗戶光線明亮的房間,到處堆 放著鳥、魚、爬蟲的標本。

  管理站站長大高個子,長的一副寬厚的臉膛。他插上電爐,泡了一大搪瓷缸子 的茶,坐在電爐上,招呼我烤火喝茶。

  他說,十多年前,這高原湖周圍幾百公里,山上還都是樹林。二十年前,黑森 森的森林更一直伸到海邊,時常有人在海邊遇見老虎。現今這光禿禿的山丘連灌叢 都被刨光了,燒火做飯尚缺柴燒,更別說烤火取暖了。特別是近十年來,春冬變得 挺冷,霜降來得早,春旱嚴重。文化革命中剛成立的縣革命委員會決定做個創舉, 放水改田。動員了全縣十萬民工,炸開了好幾十條排水道,圍墾這片海子,可要把 這幾百萬年沉積的海底弄乾又談何容易?當年,湖上就刮起了龍捲風,老百姓都說 草海裡的黑龍待不住飛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周圍全成了沼澤,想 排子排幹不了,想恢復也還原不到原來的水域。窗口支架著一台長簡的高倍望遠鏡, 幾公里之外的水面在鏡子裡成為白晃晃的一片。肉眼看有一點點影子的地方,原來 是一隻船,船頭上站著兩個人影,看木清面目,船尾還有個人影晃動,像是在撒網。

  「這麼大的湖面,看不過來,等人趕到了,他們早溜了。」他說。

  「湖裡魚多嗎?」我問。

  「弄個千百把斤魚是輕而易舉的事。問題是還用雷管炸,人心貪著呢,沒有辦 法。」身為保護區管理站的站長,他也搖頭。

  他說這裡來過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博士,五十年代初,一腔熱情,從上海自願 來這裡,帶領四個學生物和水產養殖的大學畢業生在這草海邊上辦起了一個野生動 物飼養站,養殖成功了海狸鼠、銀狐鼠、斑頭鵝和好些水禽和魚類,可是得罪了偷 獵的農民。有一天他從玉米地經過,被埋伏好的農民從背後蒙住頭,把一筐摘下的 玉米套在脖子上,硬賴他偷玉米,打得吐血。縣委的幹部不肯為知識分子主持正義, 老頭一氣之下死了,這飼養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則由縣委各機關分而食之。

  「他還有親人嗎?」我問。

  「沒人說得清,和他一起工作過的大學生早都調回到重慶、貴陽各地的大學去 教書了,」他說。

  「也沒有人再過問過?」

  他說只是縣裡清理舊檔案卷宗時發現了他的十多個筆記本,有不少對這草海的 生態紀錄,他觀察得很細緻,寫得也挺有文筆。我如果有興趣的話,他可以找來給 我看。

  什麼地方傳來空空的聲音,像老人在使勁咳嗽。

  「什麼聲音?」我問。

  「是鶴,」他說。

  他領我從樓上下去,底層隔著鐵柵欄的飼養室裡有一隻一米多高丹頂的黑頸鶴, 還有幾隻灰鶴,都不時空空的叫著。他說這只黑頸鶴腳受了傷,他們捕來養著,那 幾隻灰鶴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鳥,還不會飛時從窩裡抱來的。以前,深秋,鶴群都來 這裡過冬,海邊葦子裡田地間到處都可以看到,後來打得差不多絕跡了。保護區成 立後,前年來了六十多隻,去年黑頸鶴就飛來了三百多隻,更多的是灰鶴,只是還 沒有見到丹頂鶴。

  我問可以到海裡去嗎?他說明天出太陽的話,把橡皮筏子打起氣來陪我上海子 軍轉轉。今天風大,天太冷。

  我告別了他,信步朝湖邊走去。

  我順著山坡上的一條小路,走到一個小村子裡,七八戶人家。房屋的樑柱都用 的是石料。只有院落裡和門前有幾棵自家種的碗口粗的樹。幾十年前,黑呼呼的森 林想必也曾到這村子邊上。

  我下到湖邊,走在稀軟泥濘的田埂上,這天氣脫鞋赤腳實在太冷。可越往前走, 田埂越加稀軟,鞋子上沾的泥濘越來越厚。我前方,田地的盡頭,水邊有只船和一 個男孩子。

  他拎著個小桶,拿根魚桿,我想到他那裡去,把船推進水裡。我問他:

  「這船可以撐進湖裡去嗎?」

  他赤腳。褲腳捲到膝蓋以上,也就十三、四歲模樣。他目光並不理會我,而是 越過我望著我身後。我回頭,見村子邊上有個人影在招呼他。也已經很遠了,上身 是一件色彩明艷的褂子,像是一個女孩。我又向這男孩子邁了一步。鞋子便全陷進 泥裡去了。

  「哎啼呀喲;」遠處的叫喚聽不清說的什麼,聲音卻明亮而可愛,肯定是招呼 他的,這男孩子扛著魚桿從我身邊過去了。

  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難,可我既然到了這海邊,總得到海中去看看。船離我至多 還有十步遠,我只要一腳能跨到那男孩子剛才站的地方,那泥地顯然比較板實,也 就能夠到船上。船頭還插著一根竹篙,我已經看見葦子裡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鳥在 飛。大概是野鴨,似乎還在叫。但是風從岸上來,可以聽見兩個孩子老遠的招呼聲, 卻聽不見這近處水面上水鳥的叫聲。

  我想,只要把船撐出蘆葦叢,便可以到那廣闊的水面上去,在這寂靜的高原的 湖心裡獨自蕩漾一番,同誰也不必說話,就消融在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環境裡倒 也不壞。

  我拔腳再往前一步,前腳便深深陷入污泥中,一直沒到小腿肚子。我不敢把重 心再移到前腳上,我知道一旦過了膝蓋,泥沼裡我將無法自拔,後腳不敢再動,進 退兩難,十分狼狽。這當然是一種可笑的境地,而問題又不在故可笑,而在放沒人 看見,無人會笑,我也就無從得到解救,這才更加糟糕。

  從管理處小樓上的望遠鏡裡或許可以看見我的身影,就像我從望遠鏡裡看見人 弄船一樣,但望遠鏡裡的我也只能是個虛晃的影子,看不出面目。人即使倒騰望遠 鏡,也只會以為是一個弄船想去湖裡撈取點什麼外快的農民,沒有人多作理會。

  寂寥的湖面上,這會兒連水鳥都沒有了,明晃晃的水面不知不覺變得模糊,暮 色正從蘆葦叢中瀰漫開來,寒氣也從腳下升起。渾身冷踏踏的,沒有蟲鳴,也沒有 蛙聲,這也許就是我追求的那種原始的失去一切意義的寂寞吧?


19


  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濃重的黑暗包圍著一片原始的混飩,分不清天和地、 樹和岩石,更看不見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開腳步,身子前傾,伸出雙臂,摸 索著,摸索這稠密的暗夜,你聽見它流動,流動的不是風,是這種黑暗,不分上下 左右遠近和層次,你就整個兒融化在這混飩之中,你只意識到你有過一個身體的輪 廓,而這輪廓在你意念中也趨消融,有一股光亮從你體內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舉 起的一支燭火,只有光亮沒有溫暖的火焰,一種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體,超越你 身體的輪廓,你意念中身體的輪廓,你雙臂收攏,努力守護這團火光,這冰涼而透 明的意識,你需要這種感覺,你努力維護,你面前顯示出一個平靜的湖面,湖面對 岸叢林一片,落葉了和葉子尚未完全脫落的樹木,掛著一片片黃葉的修長的楊樹和 枝條,黑鋒掙的棗樹上一兩片淺黃的小葉子在抖動,赤紅的烏柏,有的濃密,有的 稀疏,都像一團團煙霧,湖面上沒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豐富,從 暗紅到赤紅到橙黃到鵝黃到墨綠,到灰褐,到月白,許許多多層次,你仔細琢磨, 又頓然失色,變成深淺不一的灰黑白,也還有許多不同的調子,像一張褪色的舊的 黑白照片,影像還歷歷在目,你與其說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說在另一個空間裡,屏 息注視著自己的心像,那麼安靜,靜得讓你擔心,你覺得是個夢,毋須憂慮,可你 又止不住憂慮,就因為太寧靜了,靜得出奇。

  你問她看見這影像了嗎?

  她說看見了。

  你問她看見有一隻小船嗎?

  她說有了這船湖面上才越發寧靜。

  你突然聽見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 住她手腕,將她拉攏過來,她也就轉身,捲曲偎依在你胸前,你聞到她頭髮上溫暖 的氣息,找尋她的嘴唇,她躲閃扭動,她那溫暖活潑的軀體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 下突突跳著。

  說你要這小船沉沒。

  她說船身已經浸滿了水。

  你分開了她,進入她潤濕的身體。

  就知道會這樣,她歎息,身體即刻鬆軟,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說她是一條魚!

  不!

  你要她說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沒,要她忘掉一切。

  她說她害怕。

  你問她怕什麼!

  她說她不知道,又說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沒。

  然後是滾燙的面頰,跳動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沒了,軀體扭動,她叫你輕一 點,她叫喊疼痛!她掙扎,罵你是野獸!她就被追蹤,被獵獲,被撕裂,被吞食, 啊,這濃密的可以觸摸到的黑暗,混飩未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空間,沒有時 間,沒有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和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沒有有沒有沒有, 灼熱的炭火,潤濕的眼睛,張開了洞穴,煙霧升騰,焦灼的嘴唇,喉嚨裡吼叫,人 與背,呼喚原始的黑暗,森林裡猛虎苦惱,好貪婪,火焰升了起來,她尖聲哭叫, 野獸咬,呼嘯著,著了魔,直跳,圍著火堆,越來越明亮,變幻不定的火焰,沒有 形狀,煙霧欽繞的洞穴裡兇猛格鬥,撲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殺和吞食…… 竊火者跑了,遠去的火把,深入到黑暗中,越來越小,火苗如豆,陰風中飄搖,終 放熄滅了。

  我恐懼,她說。

  你恐懼什麼?你問。

  我不恐懼什麼可我要說我恐懼。

  傻孩子,

  彼岸,

  你說什麼?

  你不懂,

  你愛我嗎?

  不知道,

  你恨我嗎?

  不知道,

  你從來沒有過?

  我只知道早晚有這一天,

  你高興嗎?

  我是你的了,同我說些溫柔的話,跟我說黑暗,

  盤古掄起開天斧,

  不要說盤古,

  說什麼?

  說那條船,

  一條要沉沒的小船,

  想沉沒而沉沒不了,

  終放還是沉沒了?

  不知道。

  你真是個孩子。

  給我說個故事,

  洪水大氾濫之後,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一條小船,船裡有一對兄妹,忍受木了寂 寞,就緊緊抱在一起,只有對方的肉體才實實在在,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

  你愛我,

  女娃兒受了蛇的誘惑,

  蛇就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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