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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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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彝族歌手帶我去了草海背後的山巒裡的好些彝族村寨。越往山裡去,隆起 的山巒越見渾圓,林木也越見茂密,鬱鬱森森、都帶有一種原始的女性的氣息。

  彝族女人皮膚燻黑,挺直的鼻樑,眼睛修長,都很漂亮。她們很少用眼睛正視 生人,在狹窄的山道上即使迎面碰上,也總垂著眼睛,一聲不響,停了下來,讓在 路邊。

  給我當嚮導的這位歌手給我唱了許多彝族的民族,都像是沉鬱的哭訴,遷情歌 也很悲涼。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把,月亮就傷心了。

  菜花開放的季節,

  不要提起籮筐去掏菜,

  要是背起籮筐去掏菜,

  菜花就傷心了。

  你和真。C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姑娘就傷心了。

  他告訴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還一律由父母包辦。自由相愛的男女只能 在山上去幽會。要是被發現了,雙方父母都要把他們抓回去,而以往就得處死。

  斑鳩和雞在一起找食吃,

  雞是有主人的、斑鳩沒有主人,

  雞的主人來把雞找回去,

  留下班鳩就孤單了。

  姑娘和小伙子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沒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小伙子就孤單了。

  他不能在家當他妻子和孩子們的面唱這些情歌,他是到我住的縣裡的招待所, 關上房門,一邊用彝語輕聲唱,一邊翻譯給我聽。

  他穿著長袍,紮著腰帶,削瘦的臉頰上有一雙憂鬱的眼睛。這些民歌是他自己 譯成漢文的,這麼真摯的語言毫不費氣力運直從他心裡流出來,他是個天生的詩人。

  他說他已經老了,可他同我年紀相差無幾。他說他不能做什麼事情了,我很詫 異。他說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女兒十二歲,一個兒子十七歲,他得為子女操 勞。我後來到他的老家山寨裡去了,牲口圈和正房連著,養了兩口豬,當中是火塘, 裡屋的床鋪上只有一床破舊發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對他當然是沉重的負 擔。

  也是他帶我去見了一位畢摩,彝族的祭司。穿過一個進深很深的宅子,經過好 幾道陰暗狹窄的過道,到了裡面一個單門獨戶的小側院。他推開院門,招呼了一聲, 立即有個響亮的男聲應答。他開了房門,把我讓了進去,裡面臨窗的桌子前有位穿 藍布長袍的男人站了起來,也紮著腰帶,頭上還纏了個黑布包頭。

  他用彝語把我介紹給這位畢摩,同時也向我介紹,說這位畢摩是可樂這地方的 人,出身放一個很大的家族,如今從高山的寨子裡請來為縣城裡的彝族人家做法事 的,現年五十三歲。他眼睛一眨不眨對直望著我,清明透亮,有一種無法與之交流 的目光,儘管望著我,看的卻是別處,另有一個山林或靈魂的世界。

  我在他對面桌前坐下。這歌手向他說明了我的來意。他正在抄寫一部彝文的經 典,也同漢人一樣用的是毛筆。他聽完點點頭,把筆在墨盒裡潤濕了,插上筆筒, 關起墨盒子。

  然後,把他要抄寫的那本也是用毛筆寫在一種發黃的粗皮紙上的經文端端正正 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開始,突然以高亢的聲音唱誦起來。

  這小屋裡,這聲音實在太噴亮了。在很高的音階上平直送出來,然後抑揚在三、 五度音高之間,一下子便把人帶到高原的平壩上,那聲音想必傳送得很遠。

  這陰涼的屋裡,他身後窗外,陽光特別明亮,把院子裡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 有一隻公雞正昂起冠子彷彿也在諦聽,隨後才習慣了,對這聲音不再詫異,又低頭 在地上啄食,似乎誦經就應該是這樣。

  我問歌手,他唱誦的是什麼?他告訴我這是人死了做大齋時的經文。可這是古 彝文,他也聽不很懂。我向他打聽過彝族婚喪喜事的習俗,還特別問了有沒有機會 看到他講的那喪葬的場面,誠然,現今要看到他講的那盛況也難。聽著這畢摩從喉 頭發出,頂到後額經鼻腔共鳴,再從前額直衝而出持續而抑揚的男高音,中氣十足 又略帶幾分蒼老,我以為我就看見了那一隊隊打著鑼鼓,吹的噴吶,扛了旗幟,拿 著紙人紙馬,奔喪的人家。姑娘騎在馬上,男子扛著槍,一路鳴槍而來。

  我也就看見了,用竹子編的糊上彩紙做成樓閣的靈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樹 枝紮成圍牆。靈場上一個個高高難起的柴堆全都點著了,死者的家族中前來奔喪的 每一個家庭各圍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響徹夜空的唱經聲中越升越高,眾人在場上 又跑又跳,又擊鼓鳴鑼還又放槍。

  人哭哭喊喊來到這世界上,又大吵大鬧一番才肯離開,倒也符合人的本性。

  這並非高原上彝族山寨裡特有的習俗,在長江廣大的流域,到處都可以找到這 類遺風,不過大都已經變得卑俗不堪,失去這番吵鬧原來的含義。四川酆都,那被 稱之為鬼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現今的縣城裡一家百貨公司的經理的父親作 古了,棺材上也蓋著紙紮的靈房,門前一邊停滿了前來弔喪的人騎的自行車,另一 邊擺滿了花圈和紙人紙馬。馬路邊上三桌吹鼓手通宵達旦,輪番吹奏,只不過來悼 孝的親友和關係戶不唱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裡擺滿的牌桌上甩撲克。我企圖 拍一張現時的風俗照片,被經理扣住了相機,要查看我的證件。

  唱孝歌的當然也還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荊州江陵一帶流傳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 歌,由農村的道士打釀作法。這也可以從《莊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證。莊子喪妻就 鼓盆而歌,把喪事作喜事來辦,那歌聲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學者進而論證,漢民族的始祖伏苗也來源彝族的虎圖騰。巴人和楚 地到處都留下對虎的圖騰的痕跡。四川出土的漢磚上刻畫的西王母又確實是人面虎 身的一頭母虎。我在這彝族歌手家鄉的山寨裡,見到荊條編的籬笆前在地上爬著玩 耍的兩個小孩都戴著紅線繡的虎頭布帽子,同我在贛南和皖南山區見到過的小兒戴 的虎頭帽式樣沒有什麼區別。長江下游的吳越故地那靈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對母虎 的畏懼,是否是母系氏族社會對母虎的圖騰崇拜在人們潛意識中留下的記憶,就不 知道了。歷史總歸是一團迷霧,分明嘹亮的只是畢摩唱誦的聲音。

  我問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譯一下這經文的大意。他說這是給死者的靈魂在陰間指 路,從天上的神講到東西南北四方諸神,再從山神到水神,最後講到祖先從那裡來 的,那死者的靈魂才能循著指引的線路回歸故土。

  我又問畢摩,他做過的齋祭場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槍?他停下來想了想,通過歌 手翻譯告訴我有一百多根槍。可他見過的場面,多到一千二百桿槍,那是土司家的 葬禮,他父親去做的齋祭,他當時才十五歲,跟隨他父親打個下手,他們家,是祖 傳的畢摩。

  縣裡的一位彝族幹部熱心為我調動了一輛小吉普,帶我去鹽倉看古彝王巨大的 向天墳,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環形凹頂的山丘,為革命種田的那陣子人都發了瘋, 把圍砌山丘的三層基石拉走燒了石灰,裝骨灰的陶罐也挖出來打碎,在這禿山頭上 點種包谷, 如今這山丘上只剩下長不高的荒草和風。 據彝族學者的考據,漢文獻 《華陽國志》中記載的古巴國的靈台,同彝族的這種向天墳一樣,都出效祖先崇拜, 又都用以觀天象。

  他斷言,彝族的祖先來自四川西北阿壩地區,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 生地,禹也是羌人的後裔,我認同他的觀點。羌族和彝族膚色面貌和體格都非常相 近,我剛從那地區來,我說我可以作證。他拍著我的肩膀,立刻邀請我上他家喝酒, 我們便成了朋友。我問他彝族人交朋友是否要喝血酒?他說是的,得殺一隻公雞, 把血液在酒裡,但他已經把雞燉在鍋裡了,只好等熟了端上下酒。他有個女兒剛送 到北京去上學,他托付我幫他關照。他還寫了個電影劇本,取材放彝族的一部口頭 流傳的古代英雄史詩,當然是非常悲壯的故事。他說如果我能幫他找到一家電影制 片廠,他可以想法調動一個彝族的騎兵團參加拍攝。我猜他是黑彝出生,黑彝以往 屆放奴隸主貴族階層,他並不否認。他說他去年去大涼山同當地的一位彝族幹部居 然在十幾代或是幾十代上,我記不清了,攀到了同一支祖宗。

  我問他彝族社會過去是不是氏族等級森嚴?比方說:同氏族的男女通婚或發生 性關係,雙方也都得處死。姨表親通婚或發生性關係雙方都得處死。白彝奴隸與黑 彝貴族婦女發生性關係,男子處死,婦女被迫自殺,如此等等。

  他說:「是的,你們漢族就沒有過這樣的事?」

  我想了想,也是。

  我聽說被判處自殺的死刑有吊死、服毒、剖腹、投水、跳巖。由別人執行的死 刑有勒死、打死、捆石沉水。滾巖。刀殺或槍殺。我問他是不是這樣?

  他說:「差不多。你們漢族不也一樣?」

  我一想也是。

  我又問他是不是還有很多殘酷的刑法?比如說斬腳後跟、斬手指、挖眼睛、針 刺眼珠、剁耳朵、穿鼻子?

  他說:「都有過,當然都是過去的事,同文化革命中那些事也都差不多。」

  我想確實如此,便不再驚奇了。

  他說他在大涼山裡見到了一位國民黨軍官,自稱鄙人乃黃埔軍校某年某屆畢業, 國軍多少軍多少師第幾團上校團長,四十年前被土司俘虜了當了奴隸,逃跑被抓了 回去,穿上鎖骨,拉到集市上,四十兩銀子又轉賣給另一個奴隸主。之後,共產黨 來了,他身份已經是奴隸,沒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經歷,也就躲過了歷次的政治風險。 如今不是又講國共合作?他才講出了這番經歷,縣裡知道了要他掛個政協的什麼委 員,他說免了吧。如今他已七十多歲,子女五個,都是他當奴隸的時候主人前後許 配給他的兩個女奴替他生的。一共生過九個孩子,死了四個。這人還待在山裡,也 木想打聽他原先老婆和孩子的下落。他問我寫不寫小說?他可以把這故事白白讓給 我。

  從他家吃完晚飯出來,小街上漆黑的,沒有路燈,兩邊屋簷之間只露出一條狹 長的灰沉沉的夜空,要不是白天逢上趕場的日子,彝人的布包頭和苗人的頭帕子滿 街鑽動,這街巷同內地的小市鎮也沒有太多不同。

  我回我住的招待所,路過影劇院門前,裡面不知是不是還在放電影,一盞明晃 晃的電燈照著廣告牌子上胸脯挺得高高的循眼招人的電影招貼畫,片名大抵不是女 人便是愛情。

  我看時間還早,不想就回到擱著四張舖位那空蕩蕩的房間裡去,便轉身到我來 這裡才結識的一位朋友家。他在大學裡學的是考古,不知怎麼弄到這地方來的,我 沒問。他也懶得訴說,他只說他橫豎也不是博士。

  按照他的觀點,彝族主要在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推龔江流域,他們的始祖是羌人, 在商周時代,中原奴隸制崩潰時他們的先人就逐漸南移到這裡。戰國秦楚爭奪黔中, 六祖分支便進一步南移到雲南,彝文古籍《西南彝志》裡都有記載,毋用置疑。但 去年,他在草海邊發現了舊石器時代一百多件石器,之後在同一地點又找到了新石 器,磨製的形狀和長江下游河姆渡出土的石器十分相似。鄰近的赫草縣,也發現欄 干式建築的遺址,因此他認為新石器時代,這裡同百越先人的文化也有某種聯繫。

  他見我來,以為我是來看石器的,便從小孩的床底下捧出整整一簸箕的石頭。 我們相望都笑了。

  「我不是為石頭來的,」我說。

  「對,要緊的不是石頭,來、來、來!」他立刻把一簸箕石頭擱到門背後角落 裡,招呼他妻子:「拿酒來!」

  我說我剛才喝過。他說:

  「不要緊的,我這裡你盡可以一醉方休,就在我這裡下榻!」

  他好像是四川人。聽他這一口川音備加親切,也同他說起川腔。他妻子立刻准 備好了下酒的菜,那酒味也變得非常醇厚。他興高采烈,高談闊論,從魚販子賣的 龍骨,其實是從草海的泥沼裡挖出來的劍齒象的化石,談到當地的幹部,可以開一 上午的會,研究要不要買一把算盤。

  「買之前,還要用火燒一燒,看算盤珠子是牛角做的呢,還是木頭染的色?」

  「真貨還是假貨!」

  我和他笑得死去活來,肚子都疼了,真是少有的快樂。

  從他家出來,腳下有一種這高原上難得的輕快。我知道這酒喝得恰到好處,是 我酒量的八成。事後我才記起,忘了從他那簸箕裡檢一塊元謀人的後裔用過的石斧。 他當時指著門後角落裡那一簸箕的石頭叫道:

  「要多少儘管拿去,這可是我們祖傳的法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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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她害怕老鼠,老鼠從樓板上跑過去的聲音都讓她害怕。她還怕蛇。這山裡 到處有蛇,她害怕花蛇從樑柱上吊下來,鑽進她被子裡,她要你緊緊抱住她,她說 她害怕孤獨。

  她說她想聽見你的聲音,你的聲音讓她寬心。她還想把頭枕在你的胳膊上,她 就有了依靠。她要聽你說話,繼續說下去,不要間斷,她就不寂寞。

  她說她想聽你給她講故事,她想知道二大爺怎麼霸佔的破土匪從河邊她家口綁 架走的那姑娘。那姑娘又怎麼順從了二大爺變成土匪頭子的看家婆。後來這二大爺 又怎麼反而把性命送在她手上?

  她說她不要聽城市裡來的女孩子跳河的故事,不要講那打撈上來的一絲不掛腫 漲了的屍體,她不會再想自殺,她也不要聽玩龍燈踩斷肋骨的故事。她在醫院手術 室裡血見得太多。她說她想聽像朱花婆這樣好玩的故事,但不准講那些殘暴的事。

  她問你同別的姑娘有沒有這樣?她不是說你同別的女人做過些什麼。她說的是 把女孩子拐騙到山裡來,她是不是第一個?你讓她說,她說她哪裡知道?你讓她猜? 她說她猜不到,還說你就是有過也不會告訴她。再說,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 是自願來的,如果受騙也是自找,她說她不要求別的,此刻只要求你理解她,關心 她愛護她。

  她說,她說,她第一次被解開的時候,他非常粗暴,她說的不是你,是她那個 男朋友,他一點也不關心她。她當時完全被動,一點要求也沒有,一點也不激動。 他匆匆忙忙把她裙子撩起,她一隻腳始終撐在床沿地上。他特別自私,是一隻公豬, 就想強姦她。當然她也是自願的。但很不舒服,他弄得她很疼。她知道會疼的,就 像完成一個任務,為的是好讓他愛她,娶她做妻子。

  她說她同他這樣的時候,沒一點快樂,她看到他流在她腿上的精液就吐了。以 後她每次只要聞到那氣味,就止不住要吐。她說她純粹是他洩慾的工具,她只要沾 上他那東西,她對她自己的肉體都感到噁心。

  她說這是她第一次放縱自己,第一次用自己的身體來愛一個男人。沒有嘔吐, 她感激你,感激你給了她這種快感。她說她就要這樣報復他,報復她那個男朋友, 她要告訴他她也和別的男人睡覺了。一個比她大得多的男人,一個會享受她也給她 享受的男人。

  她說她就知道會這樣,就知道她會讓你進來。就知道她所有的防備都是欺騙自 己。可她又為什麼那樣懲罰自己?為什麼就木能也享受享受?她說你給了她生命, 給了她希望,她要活下去,也重新有了慾望。

  她還說她小的時候,她家有一條狗,總喜歡用潮濕的鼻子弄醒她,有時候還跳 到她床上來。她特別喜歡摟著這狗。她媽媽說,她親生的媽媽還在世的時候,說狗 身上有跳蚤,不讓狗進她睡覺的房裡。她有一個時候,身上老長紅的疹子,她媽媽 就說是狗身上的跳蚤咬的。後來城裡不讓養狗,乘她不在家的時候,打狗隊把狗套 走打死了,她還哭了,沒有吃晚飯。她覺得那時候她特別善良。她不明白為什麼人 世間這麼惡?人對人之間為什麼這樣缺乏同情?她說她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

  你讓她說下去。

  她說她不知道怎麼像開了話匣子一樣,說個沒完。

  你說她說得很好。

  她說她真想總也長不大,可又想長大,她希望被人愛,希望人都看著她,可又 畏懼男人的那種眼光。她覺得男人的眼光都挺骯髒,他們看人的時候並不是看人的 美貌,看的是

  別的什麼東西。

  你說你也是男人。

  你是個例外,她說,你讓她放心,她願意在你懷裡。

  你問她不覺得你也骯髒?

  別這麼說,她說。她不覺得,她喜歡你。你的一切她都覺得這樣親切,她說她 現在才知道什麼叫生活。可她說她有時候特別恐懼,覺得生活就像無底洞。

  她覺得誰也不真正愛她,沒有人愛她,活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她說她就 懼怕這個。可是男人的愛都那麼自私,總想佔有,他們付出什麼呢?

  他們也付出了,你說。

  那他們自己願意。

  可女人不是也同樣離木開男人?你說是天意讓陰陽兩塊磨磐合在一起,這便是 人的本性,你說她不必有什麼畏懼。

  她說你教唆。

  你問她難道不喜歡?

  只要這一切都來得這麼自然,她說。

  來了,就全身心接受,你唆使她。

  啊,她說她想唱。

  你問她想唱什麼?

  唱我同你,她說。

  想唱什麼就唱什麼,你鼓動她放開聲唱。

  她要你撫摸她。

  你說你要她放蕩。

  她要你吻她的乳頭……

  你吻著了她。

  她說她也愛你的身體,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再可怕,你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哦,她說她想看見你進入她的身體。

  你說她成了個真正的女人。

  是的,她說,一個被男人佔有了的女人,她說她不知道她胡說些什麼,她說從 來沒有這樣享受過,她說她在船上飄,不知要飄到哪裡,身不由己。由它蕩去,漆 黑的海面上,她和你,不,只有她自己,她並不真的害怕,只覺得特別空虛,她想 死,死也是一種誘惑,她想落到海裡,讓黑乎乎的海水把她淹沒,她需要你,你的 體溫,你的壓迫,也是一種安慰,她問你知道嗎?她特別需要!

  需要男人?你誘惑她。

  是的,需要男人的愛,需要被佔有。她說,是的、是的,她渴望被佔有,她想 放縱,把什麼都忘記,啊,她感激你,第一次的時候她說她有些慌張,是的,她說 她要,她知道她要,可她慌張極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想哭,想喊叫,想在荒 野裡讓風暴把她捲走,把她剝得光光的,讓樹枝條抽打得皮開肉裂,痛苦而不能自 拔,讓野獸來把她撕碎!她說她看見了她,那個穿黑衣服的放蕩的女人,雙手摸著 自己的乳房,那種笑容,走路的那種姿態,扭動著膀,一個淫蕩的女人,她說,你 不懂,這你不懂,你什麼也不懂,你這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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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雲貴交界的彝族地區乘汽車出來,到了水城,等了多半天的火車,火車站 離縣城還有一段路,這一帶既非市鎮又非農村,就讓我已經有些捉摸不定自己了, 特別是見到一條似街非街的路邊一幢樑柱發黑的老屋窗欞上貼著這樣一副對子: 「窗外童子耍,內外人口安」,我就不像在往前走路,而是用腳跟倒退回了童年, 彷彿我並沒有經歷過戰爭,也沒有經歷過革命,也沒有經過鬥爭再鬥爭,批判反批 判和現今倒轉來又不完全倒轉來的改革,彷彿我父母也不曾死掉,我自己也未曾吃 過苦頭,我壓根兒就不曾長大,讓我感動得有點兒想哭。

  後來,我坐到鐵路邊上卸下的原水堆上想想一點自己的事情,來了個女人,三 十多歲,一臉苦相,要我幫她買車票。她大概剛才在車站上聽我在售票的窗口說的 不是本地話,便說她要到北京去告狀,沒錢買車票。我問她告什麼狀?她說了半天 也沒說清楚,不外乎她丈夫什麼冤案叫什麼人整死了,現今沒人認帳,撫恤金一分 也未拿到,我給了她一元錢打發她走了,乾脆遠遠坐到河邊去,看了好幾個小時對 面的山水。

  晚上八點多鐘,總算到了安順。我把我那越益沉重的背包無寄存了,裡面有一 塊我從赫章弄來的帶紋飾的漢磚,那裡漢墓群的墓磚農民都用來壘豬圈。寄存處的 窗口亮著燈,卻沒有人,我敲了好一會窗戶,出來了個女服務員,把我的包掛上個 牌子,收了錢,擱在空架子上,就又進去了,候車的大廳裡空空蕩蕩,全不像通常 火車站裡鬧哄哄到處是人,或蹲在牆邊。或椅子上橫躺著,或坐在行李上、或游游 晃晃,還總有人在轉手倒買點什麼。我走出這空寂的火車站,竟然聽得見自己的腳 步。

  灰黑的雲在頭頂上匆匆奔馳,夜空卻十分明亮,高的晚霞和低的烏雲都彩色濃 重。渾圓的山從眼前平地而起,這高原上的山巒都像女人成熟的乳房。可過放貼近 了,顯得十分巨大,便造成一種壓迫。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幾塊烏雲在頭頂上疾馳的 緣故,覺得地面也是傾斜的,一隻腳長,一隻腳短,我並沒有喝酒。安順的那個夜 晚就給我這麼種異怪的感覺。

  我在火車站對面就近找了個小旅店。昏暗中,看不明白這房子是怎麼搭起來的。 總之,房間小得像鴿子籠,頭就好像頂著了天花板,這房裡只適合躺下。

  我到街上去了,一路都是吃食鋪子,桌子擺到門外,吊著晃眼的電燈,奇怪的 是沒有一個吃客。這是個倒錯了的夜晚,對這些吃食店我不由得也失去信任。只是 幾十公尺之外的一張方桌邊上還有兩名顧客,我才在他們對面的桌子前坐下,要了 碗牛肉辣子米粉。

  這是兩個乾瘦的漢子,一人把著個錫酒壺,另一個人一隻腳踩在條凳上,每人 手掌裡捏一個小花磁酒盅,也不見上菜。他們兩人各拿著一根筷子,筷子頭點著筷 子頭。兩人同時,一個說「蝦米!」一個說「扁擔!」不分輸贏,筷子便分開了, 原來在行酒令。 等運足了氣, 兩根筷子頭又碰在一起。一個說「扁擔!」一個說 「狗子!」扁擔正好打狗子,那說狗子的輸了。贏家便打開酒壺塞,往對方手裡的 小花磁酒盅注一點酒,輸家一口乾了,兩根筷子頭又點上了。那分從容和精細,我 不免疑心他們是仙人。再仔細察看,面貌也都平常。不過,我想仙人大概就是這麼 行酒令的。

  我吃完牛肉米粉,起身走了,也還聽見他們在行酒令,這冷清的街上,顯得分 外嘹亮。

  我走上了一條老街。兩邊都是快要散架的老房子,屋簷伸到了街心,越走街還 越窄,兩邊的房簷都快要接上,並且做出就要散架的樣子。每一家門口又都設置了 鋪面,擺出點什麼東西來賣,幾瓶子酒,幾個袖子和少許乾果,或是掛著幾件衣服, 像吊死鬼樣的晃動,這條街長得竟然沒完沒了,就像要通到世界的盡頭,我過世了 的外婆好像曾經帶我走過,我記得她帶我去買陀螺。鄰居家的大男孩子抽的陀螺讓 我好生羨慕,可這類玩意兒通常只有春節前後才能買到,正經商店的玩具專櫃裡都 沒有。我外婆只好帶我到城南的城隍廟去,也只有那耍猴把戲、練武術,賣狗皮膏 藥的地方才可能有陀螺賣。我記得去城隍廟買陀螺才走這種街道,我真好久沒有抽 打過這下賤的東西,你越抽它,它轉得越歡。可這街上人都不賣陀螺,他們擺出來 的東西差不多一個樣,越看越讓人乏味。也不知他們這許多店舖究竟有誰來買?也 不知他們這買賣是真做還是假做?還是他們另有正經的工作?家家門口擺個賣東西 的攤子就像前些年家家門上都貼上毛老人家的語錄,好壯壯門面?

  後來,不知怎麼一轉,來到了一條大街,這回都是一本正經公家的商店,不過 都已打烊,真做生意的反倒不做了。街上的行人照樣來來往往,特別顯眼的總還是 姑娘,居然都抹著口紅,一個個蹬著格登格登作響的高跟皮鞋。穿著從香港不說是 走私也是二道販子轉手來的緊身的花俏衣服,露出肩膀和脖子,當然不是去夜總會, 可總像有約會的模樣。

  到了十字路口,人就更多,似乎全城的人都出來了,堂堂正正就走在馬路中央, 也不見有車輛,彷彿這大馬路就修給人行走而不是為的跑車。憑這十字路口的寬敞 勁和街面上房屋的氣派,我估計莫不是到了大十字?這高原上的城市中心通常都稱 為大十字,可較之那做小買賣的燈光通明的雞腸小街卻無比昏暗,是供電不足或是 值班的忘了開街燈就無從知曉。我只好就看街邊一扇窗戶裡透出來的亮光湊近看馬 路邊上的路牌,還果真寫著「大十字」,無疑是市中心廣場舉行慶典和遊行的地方。

  我聽見咿咿呀呀的人聲來自暗中的人行道上,好生納悶,走近一看,才發覺一 個挨一個沿著牆根坐滿了人。彎腰湊近細看又全都是老人,前前後後足有幾百,也 不像是靜坐示威。他們不是說笑就是在唱,一把聲音沙啞的胡琴五音不正,在人腿 上拉著,那腿上還墊了塊布,這琴師更像是釘掌子的鞋匠。他邊上一位老者靠在牆 上,在唱一種叫「五更天」的小調,從入夜數落到天明,唱的是癡情的女子怎樣盼 望負心的情郎,兩旁的老人都出神聽著。妙就妙在不光是老頭,也還有老太婆,都 抽肩縮背,像一個個影子,只是咳嗽的聲音挺響,可那咳出的聲音也像來自扎的紙 人。有人在低聲說話,喁喁的如同夢囈,或者不如說自己說給自己聽。然而,又還 有回應的笑聲,細聽,是一個老頭同一個老太婆竊竊調情。哥在山上打的啥子柴? 妹在手中繡的啥子花鞋?一問一答如同對山歌,他們大概是乘夜間的昏暗,把這大 十字當成他們年輕時的歌場,沒準兒這裡正是他們年輕時調清說愛的地方。唱情歌 的老頭兒老婆子還不止一對,竊竊說笑的就更多了。我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又有 什麼可樂的,他們稀疏的牙齒間嘶嘶透出的風聲只有他們相互間才能領會。我懷疑 我是不是在做夢,察看我前後左右,都是活人,我隔著褲子捏自己的大腿,照樣疼 痛,這都不錯,我來到這高原上,從北跑到南,明天還要趕早班長途汽車去更南邊 的黃果樹,用那裡的瀑布來洗滌這怪異的印象,這真實的環境和我自己都無可懷疑。

  去黃果樹瀑布途中,我先到了龍宮。彩色的小遊船在一平如鏡而又深不可測的 水上飄蕩,遊人都爭先恐後搶著上船,似乎並不曾注意到這陰森的崖穴旁有一個洞 口,平滑的水面一到那裡便轟然而不可遏止傾瀉下去,只有繞到山下那山水暴嘯的 出口處,才明白是怎樣險惡。遊船有時卻劃到離洞口只三、五公尺的地方,就像是 滅頂之災前的遊戲。這都在太陽底下,我坐在船上的時候,也不免懷疑這種真實。

  這一路上,充沛的溪水白花花的好生湍急,渾圓的山巒和清明的天空部過故明 亮,也還有在陽光下閃光的石片的屋頂,線條一概那麼分明,像一幅幅著色的工筆 畫,坐著急馳的汽車在山路上顛簸,有一種失重的感覺,人整個兒就像在飄,我不 知道要飄蕩到哪裡去?也不知道我找尋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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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你做了個夢,就剛才,睡在她身上。她說,是的,只一會兒,還同你說話 來著,你好像並未完全入睡,她說她摸著你,就在你做夢的時候,她也感覺到了你 的脈搏,只有一分鐘。你說是,前一剎那還什麼都清楚,感到她乳房的溫暖,她腹 部的呼吸。她說她握著你,觸摸到你的脈搏。你說你就看見黑色的海面升了起來, 本來平平的海面緩緩隆起,不可以阻擋。湧到面前,海天之間的那水平線擠沒了, 黑色的海面佔據了整個視野。她說,你睡著的時候,就貼在她胸脯上。你說你感到 了她乳房鼓漲,像黑色的海潮,而海潮升騰又像湧起的慾望,越來越高漲,要將你 吞沒,你說你有種不安。她說,你就在我懷裡,像個乖孩子,只是你脈搏變得急促 了。你說你感到一種壓迫,那鼓漲,伸延而不可遏止的海潮,變成一張巨大的平面, 向你湧來,沒有一絲細碎的波濤,平滑得像一匹展開的黑緞子,兩邊都沒有盡頭, 一無滯澀,流瀉著,又成了黑色的瀑布,從望不到頂的高處傾瀉而下,落入不見底 的深淵,沒有一丁點阻塞。她說你真傻,讓我撫愛你。你說你看見那黑色的海洋, 海平面隆起的波濤,爾後便鼓漲舒展開來,佔據了整個視野,全不容抗拒。你在我 懷裡,她說,是我擁抱你,用我的溫香,你知道是我的乳房,我的乳房在鼓漲。你 說不是的。她說是的,是我握著你,摸著你悸動的脈搏,越來越強勁。你說那湧起 的黑色的波濤裡有一條白的鰻魚,潤濕,平滑,游動著,像一道閃電,還是被黑色 的浪潮整個兒吞沒了。她說她看見了,也感覺到了。然後,在海灘上,浪潮終放過 去之後,只剩下一片無垠的海灘,平展展鋪著細碎的沙粒,湖水剛退,只留下了泡 沫,你就看見了黑色的人體,跪著匍匐蟋曲在一起,蠕動,相互拱起,又扭曲絞合, 又角鬥,都一無聲息,在廣漠的海灘上,也沒有風聲,扭曲絞合,起而又落,那頭 和腳,手臂和腿,糾纏得難分難解,像黑色的海象,卻又不全像,翻滾,起來又落 下,再翻滾,再起再落。她說,她感覺到了你,一番激烈的搏動之後,又趨放平緩, 間歇了一下,再搏動,再歸故平緩,她都感覺到了。你說你看見了人樣的海獸或獸 像的人的軀體,黑色平滑的軀體,稍微有些亮光,像黑緞子,又像潤澤的皮毛,扭 曲著,剛豎立起來就又傾倒了,總也在滾動,總難解難分,弄不清在角鬥還是屠殺, 沒有聲音,沒有一丁點聲響,你就清清楚楚看見了,那空寂的連風聲也沒有的海灘 上,遠遠的,扭曲滾動的軀體,無聲無息。她說那是你的脈搏,一番激烈的搏動之 後,又平緩下來,間歇了一下,再搏動,再間歇。你說你看見那人樣的海獸或獸像 的黑色平滑的軀體,閃著些微的亮光,像黑緞子,又像是潤澤的皮毛,扭曲滾動, 難解難分,沒有瞬息休止,緩緩的,從容不迫,角鬥或者是屠殺,你都清清楚楚看 見,平展展的海灘上,在遠處,分明在滾動。她說你枕在她身上,貼著她乳房,像 一個乖孩子,你身上都出汗了。你說你做了個夢,就剛才,躺在她身上。她說只有 一分鐘,她聽著你在她耳邊的呼吸。你說你都清清楚楚看見,你也還看得見,那黑 色隆起的海平面,緩緩湧來而不可阻擋,你有種不安。她說你是個傻孩子,什麼都 不懂。可你說你明明看見了,清清楚楚,就這樣湧來,佔據了整個視野,那無邊無 際的黑色的浪潮,洶湧而不可遏止,都沒有聲響,竟平滑得如同一面展開的黑色緞 子,傾瀉下來又如同瀑布,也是黑色的,沒有凝滯,沒有水花,落入幽冥的深處, 你都看見了。她說她胸脯緊緊貼住你,你背上都是汗水。那一面豎起的光滑的傾瀉 的黑牆令你不安,你身不由己,閉住眼睛,依然感覺到自身的存在,聽任它傾瀉而 不可收拾,你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看不見,那傾斜了的誨平面,你墜落下去,又 飄浮著,那黑色的獸,角鬥抑或屠殺,總扭曲不已,空寂的海灘,也沒有風。她把 你枕在她懷裡,憑觸覺記住了這一切細微末節,竟又不可以重複。她說她要重新觸 摸到你脈搏的跳動,她要,還要那扭曲的人形的獸,無聲的搏鬥,是一種屠殺,流 動糾纏絞合在一起,平展的海灘,細碎的砂粒,只留下泡沫,她要,她還要。那黑 色的來潮退去,海灘上還剩下什麼?


24


  這是一個木雕的人面獸頭面具,頭頂上突出兩隻角,兩角的邊上還有一對更小 的尖角,就不可能是牛羊牲畜的寫照。它應該來自一種野獸,那一臉魔怪氣息絕不 像鹿那樣溫順,溫順的鹿眼的地方卻沒有眼珠,只兩個圓睜睜的空洞,眼圈突出。 眉骨下有一道深槽,額頭尖挺,眉心和眉骨向上挑起的刻畫使眼眶更為突出,雙目 便威懾住對方,獸與人對峙時正是這樣。

  這面具要是戴上,那突出的眼眶的空洞裡,暗中的眼珠便閃爍獸性的幽光。尤 其是眼眶的下沿又接空了,顯出兩道月牙形黑槽,尖尖挑起兩角,就更加猙獰。鼻 子、嘴、顴骨和下頷都造形精確,一個癟嘴的老人,連下頷正中的小槽都沒有忽略, 皮肉乾癟,骨骼分明。突出骨骼的線條,刻畫得簡潔有力,因此又不正是個老人, 還煥發出一種剛毅的精神。兩邊緊繃的嘴角上又刻畫出一對尖銳的擦牙,一直挑到 耳鼻兩側,鼻翼張開,帶有鮮明嘲弄而輕蔑的意味。牙齒脫落不是因為老朽,那門 牙硬是打掉改而裝上的塗牙。繃緊的嘴角邊還有兩個小洞,原先想必可以從中滋出 兩束虎鬚,這張極為精明的人臉同時又充滿獸性的野蠻。

  鼻翼,嘴角,上下唇,顴骨,額頭和眉心,雕刻的人顯然請熟人臉顏面肌肉和 頭骨。再細細端詳,就只有眼眶和額頭上的尖角是誇張了的,而顏面肌肉走向的刻 畫又造成了一種緊張。它不插上虎鬚的時候,完全是一張紋面了的原始人的臉,他 們對放自然和自身的理解就包含在那圓睜睜的眼眶的黑洞裡。嘴角上兩個孔則透露 出自然對人的蔑視,又表明人對自然的敬畏。這張臉還將人身上的獸性和對與於自 身的獸性的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人無法擺脫掉這張面具,它是人肉體和靈魂的投射,人從自己臉面上再也揭不 下這已經長得如同皮肉一樣的面目,便總處在驚訝之中,彷彿不相信這就是他自己, 可這又確實是他自己。他無法揭除這副面目,痛苦不堪。而它作為他的面具,一經 顯現,便再也抹不了,因為它本依附放他,並沒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說徒有意志而 無法謀求實現倒不如沒有意志,它就給他留下了這麼一副在驚訝中審視著自己的永 恆的面貌。

  這實在是一件傑作。我是在貴陽的一個博物館的展品中找到的。當時正閉館修 建。我靠朋友們幫忙,弄到了介紹信,又托友人借這樣或那樣的名義打了電話,終 放驚動了一位副館長。他是位好心的幹部,胖乎乎的,總捧著個茶杯。我想,他年 事已高,如今也許已經告老離休了。他叫人打開了兩大間庫房,讓我在堆滿青銅兵 器和各種陶罐的架子之間轉了一圈,這當然很壯觀,可我沒有找到什麼能打動我給 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東西。我放是利用他的好心,又去了第二次,他說他們庫藏的文 物太多,不知我究竟要看什麼,只好讓我看藏品目錄。好在每張藏品目錄卡片上都 貼有一張小的照片,我從宗教迷信用品的檔目裡竟然找到了這批灘成面具。他說這 一直封存,從未展出過,實在要看的話得辦一定的手續,約定時間。我第三次又去 了,這好心的館長居然讓人把一大口箱子抬了來。一件件面具拿出來的時候,我怔 住了。

  總共有二十來件面具, 據說是五十年代初公安局作為迷信用品收繳來的n當時 不知是誰做的好事,居然沒劈了當柴燒掉,反而送進博物館裡,也就又躲過了文化 革命的浩劫。

  據博物館的考古學者推測,是清末年間的製作。面具上的彩繪大都剝落,剩下 的一點點彩漆也都灰暗得失去了光澤。採集的地點,卡片上填寫的是黃平和天柱兩 縣,漓水和清水江上游,漢族、苗族,侗族,土家族雜居的地區,隨後,我便上這 些地方去了。


25


  早晨橙黃的陽光裡,山色清鮮,空氣明淨,你不像過了個不眠之夜,你摟住一 個柔軟的肩膀,她頭也靠著你。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夜間夢幻中的少女,也弄不清 她們之中誰更真實,你此刻只知道她乖乖跟隨你,也不管你究竟要走到哪裡。

  順著這條山路,到了坡上,沒想竟是一片平壩,一層接一層的梯田,十分開闊。 田地間還立著兩根石柱子,早年當是一座石門,石柱邊上還有殘缺的石獅子和石鼓, 你說這曾經是好顯赫的一個家族。從石頭的牌坊下進去,一進套一進的院落,這家 宅地長達足足一里,不過,如今都成了稻田。

  長毛造反時,從烏伊鎮過來,一把火都燒了?她故意問。

  你說失火還是後來的事,先是這家長房裡的二老爺在朝廷裡當了大官,做到刑 部尚書,不料捲進一樁販賣私鹽的案子。其實,與其說是貪贓枉法,倒不如說是皇 上糊塗,輕信了太監的誣告,以為他參與了皇太后娘家篡位的陰謀,落得個滿門抄 斬,這偌大的宅子裡三百口親屬,除了發配為官婢的婦人外,男子就連未滿週歲的 小兒也一個未曾留下,那真叫斷手絕孫,這一片家宅又怎麼能不夷為平地?

  這故事你又還可以這麼說,要是把遠處的那塊半截子還露出地面的石烏龜,也 同這石門、石鼓、石獅子算做一個建築群,這裡早先就不該是個家宅,而應該是一 塊墓地。當然一里地長的墓道,這墳墓也好生氣派,只不過現今已難以考據,駛在 石龜背上的那塊石碑,土改分田時被一家農民搬走打成了磨盤,剩下的石基,一是 太厚重派不上用場,二是挪動太費人工,就由它一直埋在地裡。就說這墓吧,安葬 的顯然絕非平民百姓,鄉里的豪紳哪怕田地再多,也不敢擺這份排場,除非身為王 公大臣。

  說的恰恰是一位開國元勳,跟隨朱元璋起事,趕走韃子,可打得天下的功臣大 都沒落得個好死,能壽終正寢得以厚葬的不能不說是有獨到的本事。這墓主眼見皇 上身邊老將一個個遭到誅殺,終日誠惶誠恐,斗膽給是上遞上一分辭呈,說的是當 今天下,國泰民安,皇恩浩蕩,文臣武將,濟濟滿朝,微臣不材,年過半百,家有 老母,孤寡一生,積勞成疾,餘年無幾,掛冠回鄉,聊表孝敬。等辭呈轉到皇上手 裡,他人已出了京城,聖上不免感慨一番,賞賜自然十分豐厚,死後還得到御筆親 批,修下偌大一座墳墓,表彰後世。

  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個版本,離史書的記載相去甚遠,同筆記小說更為靠近。 照後一種說法,這主兒見皇帝借肅整朝綱為名,清除元老,便以奔父喪為由,交權 躲回鄉里。隨後竟裝瘋賣傻,不見外人。皇上狐疑,放心不下,派出錦衣衛,一路 翻山越嶺而來,只見他家門緊閉,便宣稱傳達聖旨,逕直闖了進去。不料他從內室 爬了出來,朝來人汪汪直學狗叫,這探子似信非信,大聲呵斥,令他更衣接旨進京。 他卻嗅嗅牆角的一堆狗屎,搖頭晃腦竟自吃了,錦衣衛只好如此這般回報聖上,皇 帝這才深信不疑,他死了之後,便賜以厚葬。其實那堆狗屎是他寵愛的丫鬟用碾碎 的芝麻拌的糖稀,聖上哪裡知道。

  這裡還出過個鄉儒,一心想謀取功名,進了大半輩子的考棚,五十二歲上終放 中了個末名的榜眼,就又天天巴望遞補上一官半職。誰知他未曾出閣的女兒,同小 舅子眉來眼去,有了肚子。這傻女兒以為牛黃可以打胎,拉了兩個月的稀,人倒越 來越瘦,肚子卻一天天大了起來,終放叫娘老子發現,一家子鬧得個雞飛狗跳。老 頭子為拯救聲名,便也學皇上對亂臣逆子的辦法,來個賜死,將失了貞操的女兒硬 是釘進棺材板裡。這事情揚揚沸沸,傳進了縣城,縣太爺本來就為這地方民風不正 煩惱不堪,總怕頭上那頂烏紗帽戴著不穩,正好抓了這事作為典型,報告州府,州 府又轉報朝廷。

  皇帝擁著寵妃,久已不理朝政,一日興致索然,便想起過問一下民情。朝臣稟 報上這件趣聞,皇上聽了,也不免歎息一聲,倒也是個知理人家。呈上這口諭立刻 作為頭等大事,傳到州府,巡撫又立馬加批:萬歲聖旨,不可怠慢,置匾高懸,廣 諭四鄉。又快馬加鞭,通告縣衙門,縣太爺當即鳴鑼上轎,官差哈喝,兩廂迴避, 這腐儒老兒跪聽聖諭,還不感激涕零?縣太爺又厲聲吩咐:這龍言「知理人家」字 字千金,快快立下牌坊,永誌不忘!如此善舉,感天動地,耀祖榮宗,老頭子隨即 賒了幾十擔谷,僱人打下幾方石頭,日夜監工,精雕細刻,辛苦了半年,冬至之前, 總算竣工,又張羅酒席,酬謝四鄰,年終結算,當年收成全還帳了不說,尚虧空四 十兩紋銀十七吊制錢。又受了風寒,便一病木起,好不容易熬過了來年正月,竟一 命嗚呼在秧田下種之前。

  這牌坊現今還立在村東口,偷懶的放牛娃總用來控牛繩。只不過兩柱當中的橫 題,縣革委會主任下鄉視察時見了認為不妥,叫秘書告訴當地鄉里的書記,改成了 「農業學大寨」,五柱上的那副「忠孝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對子,則換成「為 革命種田,大公而無私」的口號。哪知大寨那樣板後來又說是假的,田也重新分回 農民手裡,多勞的自個兒多得,牌坊上的字樣也就無人理會。再說,這家人後輩, 精壯的都跑買賣發財去了,哪還有閒心再改它回來。

  牌坊後面,頭一戶人家門口,坐個老太婆,拿根棒捶在個木桶裡直搗。一隻黃 狗在周圍嗅來嗅去,老太婆舉起棒捶,狠狠罵道:「辣死你,滾一邊去!

  你橫豎不是黃狗,照樣前去,直管招呼:

  「老人家,做辣醬呢?」

  老太婆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瞪了你一眼,又埋頭用棒捶直搗桶裡的鮮辣椒。

  「請問,這裡可有個叫靈巖的去處?」你知道靈山那麼高遠的事問她也白搭, 你說你從底下一個叫夢家的村子裡來,人說有個靈巖就在前頭。

  她這才停下手中活計,打量了一下,特別瞅的是她,然後扭頭問你:

  「你們可是求子的?」問得好生蹊蹺。

  她暗暗拉了你一把,你還是犯了傻,又問:

  「這靈巖同求子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老太婆扯高嗓門。「那都是婦人家去的。不生男娃兒才去燒 香!

  她止不住格格直笑,好像誰搔她癢。

  「這位娘子也求兒子?」老太婆尖刻,又衝她去了。

  「我們是旅遊的,到處都想看看。」你只好解釋。

  「鄉里有什麼好旅遊?前些日子也是,幾對城市來的男男女女,把個村裡折騰 得雞飛狗叫!

  「他們幹什麼來著?」你禁不住問。

  「拎個電匣子,鬼哭狼嚎,弄得山響。在谷場上又摟又拖還扭屁股,真叫造孽!

  「懊,他們也是來找靈山的?」你越發有興致。

  「有個鬼的靈山喲。我不跟你講了?那是女人求子燒香的地方。」

  「男人為什麼就不能去?」

  「不怕晦氣你就去。那個攔你了喲?」

  她又拉你一下,可你說你還是不明白。

  「叫血光沖了你喲!」老太婆對你不知是警告還是詛咒。

  「她說的是男人忌諱,」她替你開脫。

  「你說沒什麼忌諱。」

  「她講的是女人的經血,」她在你耳邊提醒你快走。

  「女人的經血怎麼的?」你說狗血你都不在乎,「看看去,那靈巖到底怎麼回 事?」

  她說算了吧,又說她不想去。你問她怕什麼,她說她害怕這老太婆講的話。

  「哪有那許多規矩?走!」你對她說,又向老太婆問了路。

  「造孽的,都叫鬼找了去!」老太婆在你背後,這回是真的詛咒。

  她說她害怕,有種不好的預感。你問她是不是怕碰上巫婆?又說這山鄉里,所 有的老太婆都是巫婆,年輕的女人也差不多都是妖精。

  「那我也是?」她問你。

  「為什麼不?你不也是女人?」

  「那你就是魔鬼!」她報復道。

  「男人在女人眼裡都是魔鬼。」

  「那我同一個魔鬼在一起?」她仰頭問。

  「魔鬼帶著個妖精,」你說。

  她格格的笑,顯得十分快樂。可她又央求你,不要到那種地方去。

  「去了又怎麼樣?」你站住問她。「會帶來不幸?帶來災難?有什麼好怕的?」

  她偎依著你,說只要跟你在一起,她就放心,可你察覺到她心裡已經有一塊陰 影。你努力驅散它,故意同她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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