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雞腸小巷裡的老房子樓上,從窗戶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一片片瓦頂,歪歪斜
斜,相互連接,沒個盡頭。
還可以望見兩個屋脊之間冒起的小閣樓的窗戶,窗戶下的屋瓦上曬著鞋。這小
房間裡放了一張硬木的雕花架子床,掛著蚊帳,一個鑲著圓鏡子的紅木衣櫃,窗口
放了張籐靠椅,門邊上還有一條凳子。她讓我同她在這窄條凳上坐下,房裡幾乎就
沒有可以走動的地方。我同她前一天晚上才認識,在一位記者朋友家裡,我們一起
抽煙、喝酒,聊天,說到有關性的玩笑,她也毫不避諱,在這小山城裡,顯得很新
潮。後來談到我這事情,我那位朋友便說,這事需要女人家作嚮導。她答應得很爽
快,果然領我來了。
她在我耳邊竊竊說著本地方言,急切告誡我:「她來了你要請香,清香還要下
跪三叩頭,這些規矩你可要做的啊。」那聲調和舉止全都還原為本地的女人家了。
同她挨著,擠在又短又窄的條凳上,我頓時覺得很不是滋味,像是在這小縣城裡有
了個私通的女人,這裡人人又都相識,就只能到這種地方來偷情。我聞到了一種腳
菜的酸臭味。可這房裡一塵不染,連那當中一小塊地板都擦洗得露出了水頭的本色,
門板後面也貼的是乾乾淨淨的糊牆紙,這房裡就沒有放膨菜罈子的地方。
她頭髮碰著我的臉,湊在我耳邊說:
「來了!」
先進來的是一位剛過中年的胖婦人,跟著進來了一位老女人。胖婦人解下圍裙,
排了擇衣衫,那衣衫雖然洗褪了色,卻也乾淨。她剛從樓下做完飯上來。後進來的
那瘦小的老女人朝我們點了點頭,我這位女友便立刻提醒我:
「你跟她去。」
我起身跟隨她到樓梯邊上,她拉開一扇不顯眼的小門,進去了。裡面是一間極
小的房間,只放了一張桌子,設了個香案,供著太上老君、光華大帝和觀世音菩薩
的牌位,案下上供著糕點,水果,清水和酒。板壁上下掛了許多紅布做成的鑲著黑
邊或黃色犬牙的旗幟,都寫著求吉利祛災禍的話。陽光從屋頂上一片明瓦透了進來,
一注點燃的香煙在光柱中冉冉上升,造成一種禁聲的氣氛,我也才明白我這位女友
為什麼一進房裡便在我耳邊私語。老女人從香案下面的格檔裡取出一扎黃婊紙包著
的線香,我便按照我那位女友預先的囑咐,立即塞給她一元錢,接過香來,在她用
火柴點燃的紙媚子上再把香燒著,雙手握住,跪到香案前的蒲團上,著實拜了三拜。
老女人朝我抿了一下癟嘴,表明讚許我這分虔誠,接過香去,分成三束,插進香爐
裡。
回到房裡,胖女人已經收拾停當,端坐在籐靠椅上,垂著眼皮,通神的靈姑看
來是她。老女人坐在另一頭的床沿,同她低聲說了幾句話,轉而便向我這位女友問
我的生辰八字,我說了我陽曆的生日,陰曆的日子記不清了,但可以推算。老女人
又問我出生的時辰,我說我父母雙亡,已無從知道。那老女人顯得非常為難,同靈
姑又低聲商量。靈姑說了一句什麼,我明白那意思是說不要緊的。然後,她雙手放
在膝蓋上,閉目靜坐。她背後窗外屋瓦上落下一隻鴿子,咕咕打鳴,頸脖子上一圈
閃著紫色光澤的羽毛蓬鬆起來,我自然明白那是只公鴿子在發情。這靈姑突然倒抽
一口氣,鴿子飛走了。
我看見屋瓦總有種惆悵,披鱗含接的屋瓦總喚起我童年的記憶,我想到了雨天,
雨天屋角的蜘蛛網上沾著透亮的水珠,在風中哆嚷,就又聯想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來
到這世界上,屋瓦有一種魔力,能削弱人,讓人無法振作。我有點想哭,可我已經
不會哭了。
靈姑又硬噎了一聲,想必是神靈附體。她不斷打噎,排除胃氣。她居然有那麼
多胃氣可以排除,我就止不住也想打喀。可我沒有敢打,只硬噎在胸中,怕敗壞了
她的情緒,誤認為我特地來同她搗蛋,拿她開心。我確實誠心誠意,儘管我並不真
信。她止不住噎越打越頻繁,全身開始抽搐,也不像放意做作。她身上這種自發的
抽搐,我想也許是靜坐時氣功的效應,渾身直顫,手指突然指向空中,也就是說,
衝我而來。可她眼睛依然緊閉,十指張開,十指中的兩個食指,又都分明衝著我。
背後是板壁,我無處可退,只得挺直了腰桿。我沒敢看我那位女朋友,她肯定比我
更加恭敬,儘管她來是陪我算命。籐靠椅在這胖女人身軀的搖晃下嘰咕嘰咕不斷出
聲,她語義含糊念著咒語,說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君親神靈的靈筒屋裡一棵松足
踏天輪地輪牛鬼蛇神統統打殺百無禁忌,她越說越快,越來越急促,這確實要一番
功夫,我相信她已經入境了。老女人耳朵湊近她,聽完,沉下臉對我說:
「你這人流年不利,可要當心啊!
靈姑還繼續滿前咕咕,詞句已全然聽不清了。老女人又解釋道:
「她說,你遇到了白虎星!
我聽說白虎指的是一種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纏住,便難以解脫。我倒巴不
得有被這種女人糾纏的福氣,問題是能否逃脫厄運。老女人搖搖頭說:
「你這險境難得逃脫了。
我看來不是個幸運的人,也似乎沒有過十分幸運的事。我盼望的總實現不了,
不指望的倒屢屢出現。這一生中總劫數不斷,也有過同女人的糾紛和煩惱,對了,
也受到過威脅,倒並不一定來自女人。我同准其實也沒有實實在在的利害衝突,我
不知道我妨礙過誰,只希望人也別妨礙我。
「你眼前就有大災大難,你被小人包圍了,」老女人又說。
我也知道小人是什麼東西,《道藏》中就有過描述,這些叫三屍的赤身裸體的
小人平時寄生在人的身體裡,躲在咽喉下,吃人的唾液,還專等人打盹的時候偷上
天庭,向上帝報告人的罪行。
老女人還說有眼中流血的惡人要懲治我,我就是燒香還願也難逃脫。
胖女人已經從籐椅上滑坐到地上,在地板上打滾,怪不得地板都擦這麼乾淨,
我即刻又覺得我這思想不潔才招致她的詛咒。而她還就詛咒我,說包圍我的白虎達
九頭之多。
「那我還有救嗎?」我望著她問。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自己對自己實行催眠,已經進入歇
斯底裡狀態。房裡沒有地方足夠她滾,身體都碰到我的腳。我連忙抽回腳,站了起
來,望著這女人瘋狂滾動的肥胖的身軀,不由得有種恐懼,不知是對自己命運的恐
懼還是被她詛咒得害怕了,我花錢戲弄她終究會得到懲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
候也確實令人懼怕。
靈姑還不斷前吶,我轉而問那老女人是什麼意思。她只搖頭不再解說了。我就
看見腳下這堆肥胖的身軀抽搐著,漸漸弓起了背,又慢慢收縮在籐椅腳下,像一頭
受傷了的動物。人其實就是這麼種動物,受了傷害會特別凶狠,這不是東西的人讓
人畏懼的又是人的癲狂,人一旦癲狂了就又被絞殺在自己的癲狂裡,我想。
她長長舒了口氣,聲者在喉管裡含糊滾動,又有些像野獸的呻吟。她依然閉著
眼睛,隨後摸索著站了起來,老女人趕忙上前去扶,幫她在籐椅上坐下。我相信她
確實歇斯底里發作了一通。
她的感覺並不錯,我來尋開心,她就該報復,詛咒我的命運。倒是陪同我來的
這位女友甚為著急,同老太婆商量,問能不能替我做一個會,為我燒香還願。老女
人又問靈姑,靈姑含含糊糊說了些什麼,依舊閉著眼睛。老女人便解釋說:
「靈姑說了,你這會也做不好的。」
「我多買些香燭呢?」我問。
我這位女友便問老女人要多少錢?老女人說二十元。我想無非等於請朋友上飯
館吃頓飯,更何況為的是我自己,立刻答應了。老女人又同靈姑商量了一會,回答
我說:
「做也做不好的。」
「那我就沒法逃脫厄運了?」我問。
老女人把我這話也傳達過去,靈姑又摘咕了一句,老女人說:
「那就要看啊。」
看什麼?看我的虔誠?
窗外傳來鴿子的打鳴聲,我想那只公鴿子一定跳到了母鴿子身上。我也還是得
不到寬恕的。
15
村口那棵烏柏樹霜打過了,葉子變得深紅,樹下依鋤站著個面色死灰的男人。
你問他這叫什麼村子?他兩眼直勾勾望著你,不作回答。你轉身對她說這傢伙是盜
墓的,她忍不住直笑。等走過了,她在耳邊也對你說,是水銀中毒的緣故。你說他
盜墓時在墓道裡待得太久,兩人一夥,另一個中毒死了,就剩下他還活著。
你說,他太爺一輩就干的這個,他太爺的太爺也幹這行,這行當只要祖上有人
幹過,洗手也難。又木橡抽鴉片,到頭來傾家蕩產,盜墓的卻無本萬利,只要狠下
心來,下得了手,撈著一回,世世代代跟著上癇。你對她這般說著,好生快活。她
挽住你手,也百依百順。
你說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那時候乾隆皇帝出巡,各地官員誰不巴結聖上?千
方百計不是挑選當地的美女,就收羅前朝的珍寶。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他爸,祖上
只兩畝薄田,農忙下田,閒時熬他幾斤糖稀,染上各種顏色,做成糖人挑副擔子去
遠近村鎮上叫賣。做個小娃娃的雞巴叫子,做個豬八戒背媳婦,又能有好大的賺頭?
他太爺的太爺的太爺小名叫李三,整天游遊逛逛,無心學做精人,卻開始想背媳婦
那事,見婦人家就答訕,村裡人又都叫他皮漏。有一天村裡來了個蛇郎中,拿著竹
筒、通條和鐵鉤子,背著個裝蛇的布口袋,在墳頭間亂鑽。他覺得好玩,便跟上這
蛇郎中,替他拿個傢伙。這蛇郎中也就給他一顆黑頭屎樣的蛇藥,讓他含在嘴裡,
甜絲絲的,倒也清涼潤嗓。跟了半個月下來,他也就看出了門道,人拿蛇是幌子,
挖墓是真。這郎中也正想找個幫手,他就這樣發跡了。
這李三再回到村裡來,頭上戴頂黑緞子瓜皮帽,還綴了顆翡翠頂子,自然也是
舊的,烏伊鎮街上陳大麻子的當鋪裡弄來的便宜貨,說的是鎮上那條老街還沒有被
長毛燒掉的時候。他著實神氣了一番,用村裡人的話說,叫抖起來了,跟著就有人
跨進地家門檻,向他老頭子提親。他隨後討了個小寡婦,也弄不清是那小寡婦先勾
搭的地,還是他先把小寡婦弄上了手。總歸,他豎起大拇指說,烏伊鎮下街頭那桃
紅燈籠的喜春堂他李三也不是沒逛過,出手就一錠白花花的銀子,他當然不會說那
銀子在墓穴裡叫石灰雄黃水早浸得發黑,多虧他在鞋幫子上使勁擦了又擦。
那墓在落鳳坡東二里一個亂石崗上,雨後,有一股水直往一個洞子裡流,叫他
師傅發現了。洞越捅越大,從下午到天將黑時分,挖得剛能鑽進一個人,自然是他
先進去。爬著爬著,他奶奶的,人就掉了下去,把他的魂都嚇掉了一半。泥水中居
然摸到好些罈罈罐罐,一不做二不休,他統統砸了。還有一面銅鏡,是他從朽得像
豆腐渣樣的棺材板裡摸出來的,競烏亮的木生一點銅綠,給娘兒們梳頭那真叫棒。
他說他要有半句謊話就是狗養的?可惜都叫他師傅那老傢伙弄走了,只給了他一包
銀子。吃一回黑,長一回乖,摸出門道他自己也能幹。
你便來到了這村中的「李氏宗祠」,門帽上有塊早先的鶴鹿松梅的石刻安在這
新修的門垛上。你推開虛掩的大門,立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你做什麼?你說來看看
的,廊度下的一間房裡便出來了一位矮小而並不萎縮的老者,看守宗祠顯然也是一
分榮耀的差事。
他說這外人不讓看的,說著便推你出去。你說你也姓李,這宗族的後裔,多少
年在外漂泊,如今回來看望故里。他蹩著白毛滋生的眉頭,從上到下打量你一番。
你問他知道不知道這村裡早年有個盜墓的?他臉上的折皺加深了一層,一副叫人痛
苦的表情,回憶又多半少不了痛苦,你不知道他是搜索記憶還是在努力辨認,你總
之不好意思再看他這張變形了的老臉。他含糊嘟嚷了好一陣子,不敢貿然相信這穿
旅遊鞋而不穿麻鞋的子孫,半天終於哦哦的說出一句,不是死了嗎?也不知是誰死
了?總歸是老子而不是兒孫。
你說這李家的子孫在外國都發了橫財,他嘴張得就更大,終於讓開,彎下腰,
恭恭敬敬,領你來到宗詞堂下,像一個老的管家。他早先就穿的皂鞋,提著鑰匙,
說的是這詞堂還沒有改作小學校的時候,現今又改了回來,小學校倒另挪了地方。
他指著出土文物樣的那塊橫匾,漆皮剝落,可「光宗耀祖」那墨他意酣的楷書
卻毫不含糊。橫匾下方有個鐵鉤,當然是掛宗譜的地方,只不過平時不拿出來張掛,
歸村長他老爹保存。
你說那是抹在黃綠於上一幅中堂樣的卷軸,他說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土改分
田時燒掉了一回,後來又偷偷重修了一張,藏在閣樓上,清查成份的那陣子拆了樓
板搜了出來,又燒了一回。現今這張還是李氏三兄弟憑記憶拼湊,找到小學校的老
師毛娃兒他爸新修的,毛娃兒也已經有八歲的閨女了,還想要個兒子。現今不是生
育都要計劃嗎?生第二個罰款不說,戶口都不給上!你說可不是嗎,又說你想看看
這張宗譜。他說一准有你,一准有你,這村裡姓李的人家都修了進去。還說只有三
戶外姓,也都娶過李家的姑娘,要不,休想在村裡待住。不過外姓人總歸是外姓人,
而婦人家一概都上不了這譜。
你說這你都明白,唐太宗李世民做皇帝之前就有了這姓氏,這村裡的李家且不
去牽扯是不是皇親,祖上當將軍和司馬的可大有人在,不是只出盜墓的人。
從飼堂出來你就被小娃兒們圍住,不知打那兒冒出來的,一十好幾。你走到哪
裡,他們跟到哪裡,你說他們是一群跟屁蟲,他們一個個都跟著傻笑。你舉起相機,
他們轟的就跑。只有個娃娃頭站出來,說你相機裡沒有膠卷,你可以打開來看。這
是個聰明的小子,細條個兒,像水中的白條,領著這群小魚。
「喂,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你向他發問。
「大戲台,」他回答你說。
「什麼大戲台?」
他們就跑進一條小巷裡。你跟蹤他們,巷口的屋角有塊基石,刻著「泰山石敢
當」的字樣。你永遠也弄不明白這行文字的準確含意,如今也未必有人能說得清楚,
總之,這都同你童年的記憶聯繫在一起。在這條只容得人挑一擔水桶走過的空空的
小巷裡,你又聽見那一雙赤腳拍打著灑上水跡的青石板僻僻拍拍清脆的聲響。
你穿過巷子出來,突然面對一片鋪滿稻草的曬場,空中瀰漫一股新收割的稻草
甘甜的清香。曬場的盡頭果真有一個舊戲台子,用整根的木料構架的,台面有半人
多高,也堆滿了成捆的稻草。這群小猴子沿著柱子爬了上去,又從上面跳到曬場裡,
在稻草堆裡翻著觔斗。
四面通風的舞台四根大柱子撐著個飛簷跳角的大屋頂,頂上幾根橫樑當年想必
用來掛旗旗,燈籠和要把戲的繩索,柱子和橫樑都曾經有過彩繪,頒子和漆皮如今
已經剝落。
這裡演過戲,殺過頭,開過會,慶賀過,也有人下過跪,也有人叩過頭,到收
割的時候又堆滿稻草,娃娃們總爬上爬下。當年也爬上爬下的娃兒們老的老了,死
的死了,上了宗譜和沒上宗譜的都弄不清楚,憑記憶拼湊的譜系又是否原樣?有譜
與無譜到頭來也無甚差別,只要沒高飛遠走,就都得種田吃飯,剩下的又只有孩子
和稻草。
戲台對面有座廟,在砸毀了的老廟址上如今又新蓋了起來,重彩奪目。朱紅的
大門上繪的一青一赤兩位門神,手執刀斧,眼若銅鈴。粉牆上墨筆寫著:華光廟再
建樂助錄金名單開列如下:某某某一百元,某某某一百二十元,某某某一百二十五
元,某某某五十元,某某某六十元,某某某二百元……最後的落款:靈巖老中青代
表公佈。
你走了進去,殿內華光大帝腳下,一排老婦人或站或跪,全都一身上下青衣青
褲,又都沒有牙,站著的跪下,跪下的起立,紛紛燒香禮拜。這華光大帝長個光滑
的臉蛋,闊臉方腮,一派福像,香煙線繞之中,顯得越發慈祥。他面前的條案上還
放的筆墨硯台,一副文官辦公事的樣子。放燭台和香爐的供桌上垂下一幅紅布,用
五彩絲線繡著「保國佑民」的字樣。帳慢和華蓋之上,一塊烏黑的橫匾寫著「通天
顯應」,邊上有一行小字,「靈巖士民供奉」,就說不清是哪年哪月留下的骨董。
你倒是確認了這地方叫靈巖,想必就真有這麼個靈異的去處,證明你奔靈山而
來並沒有錯。
你問這些老婆婆,她們都張著沒牙的癟嘴,發出絲絲絲絲的聲音,沒有一個說
得清去靈芝的路。
「在這村子邊上?
「是是斯斯……」
「離村子不遠?
「斯斯希希……」
「要拐個彎?
「希希奇奇……」
「還有二里路?
「青奇稀稀……」
「五里路?
「稀稀奇奇……」
「不是五里是七里?
「稀是奇是稀是斯……」
有一座石橋?沒有石橋?就順著溪澗進去?還是走大路的好?走大路就遠了?
繞點路心裡明白?心裡明白了一找就到?要緊的是心誠?心誠就靈驗?靈驗不靈驗
全在運氣,有福之人無須去找?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處尋,尋來全不費功夫!說這靈
巖無非是頑石一塊?不好這麼說的,那麼該怎麼說?這不好說是不好說還是不能說?
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你想是個美女就是個美女,心裡中了
邪惡就只見鬼怪。
16
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靈巖的時候,天還沒全黑。沿著一條很長的峽谷進去,
兩邊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巖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長些暗綠的獸藥。落日的餘暉映在山
谷盡頭山脊的巖壁上,赤紅得像一片火焰。
巖壁底下,水杉林子後面,幾棵千年的老白果樹下,有一座由寺廟改成的招待
所,也接待遊客。從山門進去,淡黃的白果樹葉落了一地,沒有人聲。我一直轉到
樓下左邊的後院裡,才找到一位在刷鍋的炊事員。我請他開飯,他頭也不抬,說已
經過了吃飯的時間。
「晚飯通常這裡開到幾點?」我問。
「六點。
我讓他看表,這會才五點四十分。
「向我講沒有用,你找管理員去,我只憑飯票子開飯。」他依然刷地的鍋。
這一大座空樓裡迴廊曲折,我又轉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人,只好大聲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沒有?」
好幾聲之後,才有個懶洋洋的聲音答應。然後響起了腳步聲,一位穿白褂於制
服的服務員出現在走廊裡,收了房錢,飯費和鑰匙的押金,給我開了個房間,把鑰
匙交給我便走了。晚飯只有一盤剩菜和涼得沒有一點熱氣的雞蛋湯,我後悔沒有在
她家住下。
我從龍潭出來,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著兩大捆鐵芒額,穿的花布單衣褲,
在前面悠悠走著。下午兩三點鐘光景,深秋的太陽還是很有熱力,她背上汗濕了,
衣服貼在脊椎的那道溝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動,我緊跟在她後面。她顯然聽
見我的腳步,把帶鐵頭的針擔轉了個角度好讓我過去,可插在針擔上大捆的鐵芒藏
還是把狹窄的山道擋住。我說:
「木要緊,你走你的。」
後來要過一條小溪,她把擔子歇下來。於是我便看見了她紅撲撲的腮幫子上貼
著汗濕的鬢髮,厚厚的嘴唇,孩子氣的臉,而胸脯卻聳得挺高。
我問她幾歲了?她說她十六,並沒有山裡姑娘見到生人害臊的樣子。我說:
「你一個人走這山路不害怕嗎?這前後都沒人,也望不到村莊。」
她望了望插在鐵芒額裡帶鐵尖的扦擔,說:
「一個人走山路的時候,帶一根棍子就夠了,用來趕狼。」
她還說她家不遠,山窪子那邊就是。
我又問她還上學嗎?
她說她上過小學,現在她弟上學。
我說你爸為什麼不讓你繼續讀書?
她說她爸死了。
我問她家還有什麼人?
她說還有她媽。
我問這一擔怕有百十來斤吧?
她說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燒火。
她讓我走在前面。剛翻過山崗,就看見路邊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邊
上。
「賭,那門前種了棵李樹的就是我家,」她說。
那樹的葉子差不多落盡了,剩下的幾片橙紅的葉片在赤紫色的光潔的枝條上抖
動。
「我家這李樹特別怪,春天已經開過一回花了,秋天又開了一次,前些日子那
雪白的李花才落盡。可不像春天,一顆李子也沒結,」她說。
到了她家路邊,她要我送去喝茶。我從石階上去,在門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
鐵芒獲挑到屋後去了。
一會兒,她推開掩著的正中的大門,從堂屋裡出來,提了把陶壺,給我倒了一
大藍邊碗茶。那壺想必偎在灶火灰裡,茶水還是滾熱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裡棕繃子床上,覺得陰冷。窗戶關著,這二層樓上,四面都是
板壁,也還透著寒氣,畢竟是山谷裡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給我倒茶的時候,
看我雙手托著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張開著,下唇很厚,像腫脹了似的,依然穿
著汗濕了的單褂子。我說:
「你這樣會感冒的。」
「那是你們城裡人,我冬天還洗冷水呢,」她說,「你不在這裡住下?」她見
我愣住了,立刻又說,「夏天遊客多的時候,我們這裡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領著,跟她進屋裡去。堂屋的板壁上,半邊貼滿了彩印的繡像連
環畫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時候似乎聽說過,可也記不起是怎樣一回事了。
「你喜歡看小說?」我問,指的當然是這類章回小說。
「我特別喜歡聽戲。」
我明白她指的是廣播裡的戲曲節目。
「你要不要擦個臉?我給你打盆熱水來?」她問。
我說不用,我可以到灶屋裡去。她立刻領我到灶屋裡,操起個臉盆,手腳麻利,
就手從水缸裡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臉盆,倒了,從灶鍋裡又勺了一瓢熱水,端到我
面前,望著我說:
「你到房裡去看看,都乾乾淨淨呢。」
我受不了她濕潤的目光,已經決定住下了。
「誰呀?」一個女人低沉的聲音,來自板壁後面。
「媽,一個客人,」她高聲答道,又對我說:「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過她遞來的熱手巾把子,她進房裡去了。聽見她們低聲在南響咕咕說話。
我擦了擦臉,覺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門,在院子裡磨盤上坐下。她出來了,
我問她:
「多少水錢?」
「不要錢的,」她說。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塞在她手裡,她擰著眉心望著我。我下到路上,等走
出了一段路才回頭,見她還捏著那把錢站在磨盤前。
我需要找個人傾吐傾吐,從床上下來,在房走動。隔壁的地板也有響聲。我敲
了敲板壁,問:
「有人嗎?」
「誰?」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你也是來遊山的?」我問。
「不,我是來工作的,」他遲疑了一下說。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請便。」
我出門敲他的房門,他開了門,桌上和窗台上擺著幾張油畫速寫,他鬍子和頭
發都很久沒有梳理了,也許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說。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賣部沒人,」他說。
「這鬼地方!」我罵了一句。
「可這裡的姑娘,」他給我看一張女孩頭像的速寫,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
感。」
「你是說那嘴唇?」
「一種無邪的淫蕩。」
「你相信無邪的淫蕩嗎?」我問。
「沒有女人是不淫蕩的,但她們總給你一種美好的感覺,藝術就需要這個。」
他說。
「那你不認為也有無邪的美嗎?」
「那是人自己欺騙自己?」他說得很乾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問。
「當然,當然,」他說,「可外面什麼也看不見,我已經去轉過了。」他端詳
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裡,從溪澗升起的幾棵巨大的白果樹將樓前路燈的燈光截住,葉子
在燈光下變得慘白。我回轉身,背後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燈光映照得灰濛濛的夜
霧中,只看得到燈光照著的屋簷。被封閉在這莫名其妙的燈光裡,我不禁有點暈眩。
山門已經關上。我摸索著拔開了門栓,剛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
近嘩嘩響。
我走出幾步後再回頭,山崖下燈光隱約,灰藍的雲霧在山巔欽繞。深澗裡有一
只蟋蟀顫禁禁嘶鳴,泉聲時起時伏,又像是風,而風聲卻在幽暗的溪澗中穿行。
山谷中瀰漫著一層潮濕的霧氣,遠處被燈光照著的白果樹粗大的樹幹的側影在
霧氣中變得柔和了。繼而,山影逐漸顯現,我落在由峭壁環抱的這深谷之中。黝黑
的山影背後泛出幽光,可我周圍卻一片濃密的黑暗,而且在漸漸收縮。
我抬頭仰望,一個黑影龐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視,威懾我。我看出來了,當中
突起的是個巨大的兀鷹的頭,兩翅卻在收攏,似乎要飛騰起來,我只能屏息在這凶
頑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進入到兩旁高聳的水杉林子裡就什麼也看不見了。黑暗濃密得渾然成
為一堵牆,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頭。背後的樹影間透出一點微
乎其微的燈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團不分明的意識,一種難以搜索的遙遠的記憶。
我彷彿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觀察我來的那個去處,也沒有路,那團未曾湧滅的意識
只是在眼前浮動。
我舉起手想測驗一下自身的存在卻視而不見。我打著打火機,這才看見了我過
高舉起的手臂,像擎著個火炬,而這火苗隨即熄滅了,並沒有風。四下的黑暗更加
濃重,而且漫無邊際,連秋蟲斷斷續續的嘶鳴也暗啞了。耳朵裡都充滿了黑暗,一
種原始的黑暗,於是人才有對火本能的崇拜,以此來戰勝內心對黑暗的恐懼。
我又打著打火機,那跳動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無形的陰風撲滅。這蠻荒的黑暗
中,恐懼正一點點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喪失對方向的記憶,再往前去,你將
掉進深淵裡,我對我自己說。我立刻回轉,已經不在路上。我試探幾步,林間一條
柵欄樣的微弱的光帶向我顯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發現我已到路左邊的林子裡,
路應該在我的右邊。我調整方向,摸索著,我應該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鷹巖。
一團匍匐著的迷迷濛濛的霧露,又像一條垂落在地上的帶狀的煙,其間,有幾
星燈光閃爍。我終於回到了黑壓壓的兀立的鷹巖底下,可我突然發現,兩側垂下的
翅翼當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著大塑的老婦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樣,
低著頭,大學裡露出她乾枯的軀體,而她大衣底下,竟還跪著個裸體的女人,赤裸
的脊背上有一條可以感覺到的脊椎槽。她雙腿跪著,面向披著黑大衣的惡魔在苦苦
哀求,雙手合掌,肘部和上身份開,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
可右臉頰的輪廓卻姣好而嫵媚。
她散開的頭髮長長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著,
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著頭,是一位少女。她恐懼不已,像是在祈禱,在懇求,她
隨時都在變幻,此刻又還原為前一個年輕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轉過身
來就又成了少女,形體的線條還更美,左側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線閃現了一下,就
又捕捉木到了。
進了山門,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這次濛濛的燈光下。從溪澗伸起的幾棵老
白果樹上還未脫盡的葉子,映照得失去了顏色,只有燈光照著的走廊和屋簷才實實
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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