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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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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幹上的苔蘚,頭頂上的樹枝丫,垂吊在樹枝間鬚髮狀的松蘿,以及空中,說 不清哪兒,都在滴水。大滴的水珠晶瑩透明,不慌不忙,一顆一顆,落在臉上,掉 進脖子裡,冰涼冰涼的。腳下踩著厚厚的綿軟的毛茸茸的苔蘚,一層又一層,重重 疊疊。寄生在縱橫倒伏的巨樹的軀幹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濕透了 的鞋子都呱嘰作響。帽子頭髮羽絨衣褲子全都濕淋淋的,內衣又被汗水濕透了,貼 在身上,只有小腹還感到有點熱氣。

  他在我上方站住,並不回頭,後腦勺上那三片金屬葉片的天線還在晃動。等我 從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上爬過去,快到他跟前,還沒喘過氣來,他就又走了。他個 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只靈巧的猴子,連走點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費事,不加選擇, 一個勁往山上直竄,早起從營地出發,兩個小時了,一直不停,沒同我說過一句話。 我想他也許用這種辦法來擺脫我,讓我知難而退。我拚命尾隨他,距離卻越拉越大 了,他這才時不時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時候,打開天線,戴上耳機,找尋著 信號,在小本子上記上一筆。

  經過一塊林間隙地,那裡設置了一些氣象儀器。他查看作些記錄,順便告訴我, 空氣的濕度已經飽和了,這是他一路上同我說過的第一句話,算是友好的表示。前 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讓我跟他拐進一片枯死的冷箭竹叢,那裡立著個用圓木釘 的大囚籠,一人多高,閘門洞開,裡面的弓子沒有安上。他們就是用這種囚籠誘捕 熊貓,然後打上麻醉槍,套一個發射無線電訊號的頸圈,再放回森林裡去。他指著 我胸前的照相機,我遞給他,他為我拍了一張在囚籠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寵裡面。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樹林子裡鑽行的時候。山雀總在附近的花揪灌叢中(左口右 去)呤(左口右去)呤叫著,並不感到寂寞。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進入針 葉林帶,林相逐漸疏朗,黑體鋒的巨大的鐵杉聳立,枝幹虯勁,像傘樣的伸張開。 灰褐的雲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層,高達五、六十公尺,長著灰綠新葉 的尖挺的樹冠越發顯得俊秀。林子裡不再有灌叢,可以看得很遠,杉樹粗壯的軀幹 間,幾株團團的高山杜鵑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開著一蓬蓬水紅的花,低垂的枝丫 彷彿承受不了這豐盛的美,將碩大的花瓣撒遍樹下,就這樣靜悄悄展現它凋謝不盡 的美色。這大自然毫不掩飾的華麗令我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惋惜。而這惋惜純然是我 自己的,並非自然本身的屬性。

  前前後後,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風雪攔腰折斷的巨樹,從這些斷殘的依然矗立的 龐大的軀幹下經過,逼迫我內心也沉默,那點還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慾望,在這巨大 的莊嚴面前,都失去了言辭。

  一隻看不見的杜鵑在啼鳴,時而在上方,時而在下方。時而在左邊,時而到了 右邊,不知怎麼的總圍著轉,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喚:哥哥等我! 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倆去森林裡點種芝麻的那個故事,故事中的後娘要甩 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卻被命運報復到她自己親生的兒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這森 林裡的兩位大學生,有種無法抑制的不安。

  他在前面突然站住,舉手向我示意,我趕緊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 下,立即緊張起來,隨即也就看見前面樹幹的間隙裡,有兩隻灰白帶麻點的赤足的 大鳥,在斜坡上疾走。我悄悄往前邁了一步,這一片沉寂頓時被空氣的搏擊聲打破。

  「雪雞。」他說。

  只一瞬間,空氣又彷彿凝固了,坡上那對生機勃勃灰白帶麻點赤足的雪雞,就 像根本不曾有過,讓人以為是一種幻覺,眼面前,又只有一動不動的巨大的林木, 我此刻經過這裡,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暫得沒有意義。

  他變得比較友善了,不把我甩遠,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離縮短了, 但依然沒有交談。後來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著越見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 嗅似的,然後陡直往一個坡上爬去,還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喘息著,終於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純林。

  「該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問。

  他點頭認可,跑到這片台地高處的一棵樹下,轉過身去,戴上耳機,舉起天線 四面轉動。我也轉著看,四周的樹幹一樣粗壯,樹與樹之間距離相等,一律那麼挺 拔,又在同樣的高度發杈,也一樣俊秀。沒有折斷的樹木,朽了就整個兒倒伏,在 嚴峻的自然選擇面前,無一例外。

  沒有松蘿了,沒有冷箭竹叢,沒有小灌木,林子裡的間隙較大,更為明亮,也 可以看得比較遠。遠處有一株通體潔白的杜鵑,亭亭玉立,讓人止不住心頭一熱, 純潔新鮮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見高大,上下裹著一簇簇巨大的花團,較之我見過 的紅杜鵑花瓣更大更厚實,那潔白潤澤來不及凋謝的花瓣也遍灑樹下,生命力這般 旺盛,煥發出一味要呈獻自身的慾望,不可以遏止,不求報償,也沒有目的,也不 訴諸象徵和隱喻,毋需附會和聯想,這樣一種不加修飾的自然美。這潔白如雪潤澤 如玉的白杜鵑,又一而再,再而三,卻總是單株的,遠近前後,隱約在修長冷峻的 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見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鳥兒,總引誘人不斷前去。我深深 吸著林中清新的氣息,喘息著卻並不費氣力,肺腑像洗滌過了一般,又滲透到腳心, 全身心似乎都進入了自然的大循環之中,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

  霧氣飄移過來,離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開來,我一邊退讓,一邊 用手撩撥它,分明得就像炊煙。我小跑著,但是來不及了,它就從我身上掠過,眼 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隨即消失了色彩,後面再來的雲霧,倒更為分明,飄移的時 候還一團團旋轉。我一邊退讓,不覺也跟著它轉,到了一個山坡,剛避開它,轉身 突然發現腳下是很深的峽谷。一道藍雷雷奇雄的山脈就在對面,上端白雲籠罩,濃 厚的雲層滾滾翻騰,山谷裡則只有幾縷煙雲,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線,當是湍 急的河水,貫穿在陰森的峽谷中間。這當然不是幾天前我進山來曾經越過的那道河 谷,畢竟有個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懸掛在兩岸的鐵索橋從高山上望下去,顯得 十分精巧。這幽冥的峽谷裡卻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崢嶸的怪石,全無一丁點人世間 的氣息,望著都令人脊背生涼。

  太陽跟著出來了,一下子照亮了對面的山脈,空氣竟然那般明淨,雲層之下的 針葉林帶剎時間蒼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發自肺腑底蘊的歌聲,而且隨著光影的游 動,瞬息變化著色調。我奔跑,跳躍,追蹤著雲影的變化,搶拍下一張又一張照片。

  灰白的雲霧從身後又來了,全然不顧溝壑,凹地,倒伏的樹幹,我實在無法趕 到它前面,它卻從容不迫,追上了我。將我絛繞其中。景象從我眼前消失了,一片 模糊。只腦子裡還殘留著剛才視覺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時刻,一線陽光又從頭頂 上射下來,照亮了腳下的獸蹤,我才發現這腳下竟又是個奇異的菌藻植物的世界, 一樣有山脈、林莽、草甸和矮的灌叢,而且都晶瑩欲滴,翠綠得可愛。我剛蹲下, 它又來了,那無所不在的迷漫的霧,像魔術一樣,瞬間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來。茫然期待。喊叫了一聲,沒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聲,只聽見自 己沉悶顫抖的聲音頓然消失了,也沒有迴響,立刻感到一種恐怖。這恐怖從腳底升 起,血都變得冰涼。我又叫喊,還是沒有回音。周圍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樹影,而且 都一個模樣,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樣,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錯 亂了。我得馬上鎮定下來,得先回到原來的地方,不,得先認定個方向,可四面八 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樹影,已無從辨認,全都見過,又似乎未曾見過,腦門上 的血管突突跳著。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這個沒有信仰不知畏懼目空一切 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著,我沒有問過領我一路上山來的人的姓名,只能歇斯底里這樣 叫喊,像一頭野獸,這聲音聽起來也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本以為山林裡都有回聲, 那回聲再淒涼再孤寂都莫過於這一無響應更令人恐怖,回聲在這裡也被濃霧和濕度 飽和了的空氣吸收了,我於是醒悟到連我的聲音也未必傳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絕望 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獨特的樹影,斜長著,主幹上分為兩枝,一樣粗細,又都 筆直往上長,不再分枝,也沒有葉子,光禿禿的,已經死了,像一隻指向天空的巨 大的魚叉,就這樣怪異。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邊緣。那麼,邊緣的下方,該 是那幽冥的峽谷,此刻也都在茫茫的雲霧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 離開這棵樹,我唯一可以辨認的標誌,我在記憶中努力搜索一路來見到過的景象, 得先找到像它這樣可以認定的畫面,而不是一連貫流動的印象。我似乎記起了一些, 想排列一下,建立個順序,作為退回去的標誌。可記憶就這般無能,如同洗過的撲 克牌,越理越失去了頭緒,又疲憊不堪,只好在濕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嚮導就這樣失去了聯繫, 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測繪的座標十二M 一帶的原始森林裡。我身上一沒有這航測地圖。二沒有指南針,口袋裡只摸到了已 經下山了的老植物學家前幾天抓給我的一把糖果。他當時傳授給我他的經驗,進山 時最好隨身帶一包糖果,以備萬一迷路時應急。手指在褲袋裡數了數,一共七顆, 我只能坐等我的嚮導來找我。

  這些天來,我聽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裡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陣陣恐怖,將我包 圍其中。此刻,我像一隻掉進這恐怖的羅網裡又被這巨大的魚叉叉住的一條魚,在 魚叉上掙扎無濟於改變我的命運,除非出現奇跡,我這一生中不又總也在等待這樣 或那樣的奇跡?


11


  她說,她後來說。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 睛一閉,縱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邊的石級上,她木寒而慄,不敢想像腦袋進裂 腦漿四濺那慘死的景象。這太醜惡了。要死也應該死得很美,讓人同情,讓人都惋 惜,都為她哭。

  她說,她應該順河岸向上遊走去,找到個河灘,從堤岸下到河灘上去。當然, 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知道,她將在夜裡走進黑黝黝的河水中去,連鞋子 也不脫,她不要留下痕跡,就穿著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齊腰深處,還不 等水沒到胸口呼吸難受的時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捲進急流中去,捲入河心, 再也飄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掙扎,那本能求生的慾望也無濟於事。最多只 手腳掙扎兩下,那也很快,沒有痛苦,還來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會喊叫。完全 絕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嗆水,人同樣聽不見,更無法去救。她這多徐的生命就 這樣無影無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既然無法擺脫這種痛苦,只好以死來解脫,一了 百了,乾乾淨淨,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這樣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後,屍 體如果擱淺在下游某個沙洲上,被水泡漲,太陽曬過,開始腐爛,讓一群蒼蠅去葉, 她又不由得一陣子噁心。沒有比死更噁心的了。她怎麼都擺脫不了,擺脫不了,擺 脫不了這種噁心。

  她說沒有人能認出她來,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連她住旅店登記時填寫的名字 都是假的。她說她家裡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誰也想像不到她會跑到這麼個山鄉 小鎮上來,她倒是想像得出她父母是什麼樣子。繼母朝她工作的醫院裡打電話准甕 聲甕氣,像感冒了一樣,甚至帶點哭腔,而且準是在她父親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 她就是死了,她繼母也木會真哭,這家裡她只是個累贅,繼母有她自己親生兒子, 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過夜,弟弟只好搭個鋼絲床在過道裡睡。他們就等 她那間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願意待在醫院裡,那幾間給值夜班的護士 休息的宿舍裡,總有股消毒水的氣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單,白的大褂,白的蚊帳, 白的口罩,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鉗子,鑷子,剪子和手術刀的 碰撞聲,一遍又一遍洗手,整個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膚浸得發白,先失去 光澤,再失去血色。在手術室工作的人長年下來,手上的皮膚如同白蠟,有一天她 也會只剩下一雙失去血色的手,擱在河灘上,爬滿蒼蠅,她又感到噁心了。她討厭 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親,窩窩囊囊,只要繼母嗓門一高,就沒主意。 你少講兩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議也不敢聲張。那你說,你把錢掉哪兒了?人沒老就 先糊塗了,還怎麼讓你身上放錢?一句能招來十句,繼母的嗓門還總那樣高。他就 一聲不吭。他碰過她的腿。在飯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繼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們 兩人,他喝多了。她原諒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諒他,那麼沒出息,她恨他那麼軟弱。 她沒有一個令人羨慕的父親,一個有男子氣概可以依靠的父親,讓她能引為自豪。 她早就想離開這個家,一直盼望有個她自己的小家庭。可這也那麼噁心,她從他褲 子口袋裡翻出了避孕套。她為他定期吃藥,從來沒讓他操過心。她不能說她一見鐘 情就愛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敢於向她求愛的男人。他吻了她。她開始想他。 他們又遇見了,便約會。他要她,她也給了他,期待著,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 跳,又害怕,還又心甘情願。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澀的,也是 無邪的。她說,因為她知道,她先要愛他,也被他愛。然後會做他的妻子。將來也 會做母親,一個小母親,可是她吐了。她說她不是懷孕,是他剛同她作愛之後,她 從他脫下的褲子屁股上的口袋裡摸到了那東西,他不讓她翻,她還是翻出來了,她 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沒有回到宿舍,也沒吃一口東西,趕到他那裡。他都沒讓 她喘過氣來,剛進門,就吻著她,就同她作愛。他說過要享受青春,享受愛,盡情 的,她就在他懷裡,也都答應。先不要孩子,無憂無慮,好好玩幾年,攢點錢也為 的遊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這麼間房子,他也已經有了,她只要有他,他們就 瘋狂,無止盡,永遠永遠……還來不及品味,就只剩下噁心。她止不住噁心,苦膽 水翻出來了,後來就哭了,歇斯底里,她詛咒男人!可她愛他,愛過他,都已經過 去了。她愛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淨了她也聞得出來。他竟然這樣不值得人愛, 可以對任何女人隨時都做那樣的事,男人就這麼骯髒!她剛剛開始的生活就也被弄 得這樣骯髒。像那小旅店裡的床單,誰都來睡。也不換洗,散發著男人的汗臭,她 不該到這種地方來!

  那麼,到哪裡去?你問。

  她說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一個人跑到這地方來。她又說她就找這麼個 誰也不可能認識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個人,沿著河岸,往上游去,什麼也不想, 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斃在路上……

  你說她是個任性的孩子。

  不!她說沒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樣。

  你問她能同你過河嗎?去河對岸,那邊有一座靈山,可以見到種種神奇,可以 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脫,你努力引誘她。

  她說她對家裡人說的是醫院裡要組織一次旅行。她對醫院裡又說她家中父親生 病要她照看,請了幾天的假。

  你說她還是夠狡猾的。

  她說她又不是傻瓜。


12


  我作這次長途旅行之前,被醫生判定為肺癌的那些日子裡,每天唯一可做的事 情便是到城郊的公園裡去走一趟。大家都說這污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園裡空氣好些, 城郊的公園裡空氣自然更好。城牆邊的小山丘本來是火葬場和墳山,改成公園不過 是近幾年的事。也因為新建的居民區已經擴展到本來荒涼的墳山腳下,再不圈起來, 活人就會把房子蓋到山頭上去奪死人的地盤。

  如今只山頭上還留著一片荒草,堆著些原先用來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 的老人每天早晨來這裡打打太極拳,會會鳥兒。到九點多鐘,太陽直射山頭,他們 又都拎著鳥籠子回家去了。我盡可以一個人安安靜靜,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周易》。 看著看著,在秋日暖和的陽光下,瞌睡來了,在當中的一塊石板仰面躺下,將書枕 在後腦勺,默念剛剛讀過那一支。陽光的熱力下通紅的眼瞼上便現出藍瑩瑩的那一 支的卦象。

  我本已無意讀書,再多讀一本,少讀一本,讀和不讀無非一樣等著火葬。我所 以看起《周易》純屬偶然,我兒時的一位朋友,聽說我的情況,特地來看望我,問 我有什麼事情他能幫忙的,於是談到了氣功。他聽說有用氣功治癒癌症的,又說他 認識個人在練一種功夫,同八卦有關。他勸說我也練練,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 了這地步,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我便問他能不能給我找本《易經》來,我還一直 未曾讀過。過了一天,他果真拿來了這本《周易正義》。我受了感動,便說,小時 候,我曾經懷疑他偷了我才買的一把口琴,錯怪過他,後來又找到了,問他是否還 記得?他胖胖的圓臉笑了,有些不自在,說,還提這於什麼?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 是我。他顯然記得,對我還這樣友善。我才覺得我也有罪過,並非只是人加罪於我。 這是在懺悔嗎?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態?

  我不知道我這一生中,究竟是人負於我多還是我負於人多?我知道確實愛我的 如我已亡故的母親,也有憎恨我的如我離異的妻子,我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 去作一番清算。至於我負於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經是一種抵償,而人負於我的,我 又無能為力。生命大抵是一團解不開恩怨的結,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意義?但這樣草 草結束又為時過早。我發現我並未好好生活過,我如果還有一生的話,我將肯定換 一種活法,但除非是奇跡。

  我不相信奇跡如同我本不相信所謂命運,可當人處於絕境之中,唯一可以指望 的不就只剩下奇跡?

  十五天之後,我如期來到醫院,作預約的斷層照相。我弟弟放心不下,一定要 陪我去醫院,這是我不情願的。我不願意在親人面前流露感情。一個人的話,我更 容易控制自己,但我拗不過他,他還是跟去了。醫院裡還有我一位中學時的老同學, 他領我直接找到放射科主任。

  這主任照例戴著眼鏡,坐在轉椅上,看了我病歷上的診斷,又看了我那兩張全 胸片,說還要再拍一張側位的胸片。他當即寫了個條子,讓我拿到另一處去拍,說 是定影之後即刻把濕片子提來。

  秋天的陽光真好。室內又特別蔭涼,坐在室內望著窗外陽光照射的草地更覺無 限美好。我以前沒這麼看過陽光。我拍完例位的片子坐等暗房裡顯影的時候,就這 麼望著窗外的陽光。可這窗外的陽光離我畢竟太遠,我應該想想眼前即刻要發生的 事情。可這難道還需多想?我這景況如同殺人犯證據確鑿坐等法官宣判死刑,只能 期望出現奇跡,我那兩張在不同醫院先後拍的該死的全胸片不就是我死罪的證據?

  我不知什麼時候,未曾察覺,也許就在我注視窗外陽光的那會兒,我聽見我心 裡正默念南無阿彌陀佛,而且已經好一會了。從我穿上衣服,從那裝著讓病人平躺 著可以升降的設備像殺人工廠樣的機房裡出來的時候,似乎就已經在禱告了。

  這之前,如果想到有一天我也禱告,肯定會認為是非常滑稽的事。我見到寺廟 裡燒香跪拜喃喃吶吶口念南無阿彌陀佛的老頭老太婆,總有一種憐憫。這種憐憫和 同情兩者應該說相去甚遠。如果用語言來表達我這種直感,大抵是,啊!可憐的人, 他們可憐,他們衰老,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願望也難以實現的時候,他們就禱告, 好求得這意願在心裡實現,如此而已。我不能接受一個正當壯年的男人或是一個年 輕漂亮的女人也禱告。偶爾從這樣年輕的香客嘴裡聽到南無阿彌陀佛我就想笑,並 且帶有明顯的惡意。我不能理解一個人正當盛年,也作這種蠢事,但我竟然祈禱了, 還十分虔誠,純然發自內心。命運就這樣堅硬,人卻這般軟弱,在厄運面前人什麼 都不是。

  我在等待死刑的判決時就處在這樣一種什麼都不是的境地,望著窗外秋天的陽 光,心裡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我這老同學等不及,敲開了暗房的門,我弟弟跟了進去,他隨後又被趕了出來, 只好守在出片子的窗口。一會兒,我這老同學也出來了,也到窗口去等候。他們把 對死囚的關心放到對他的判決書上。這比喻也不恰當。我望著他們進出,像一個無 什關係的旁觀者,只心中守護著那句反反覆覆默念著的南無阿彌陀佛。後來,我突 然聽見他們驚叫起來:

  「怎麼?」

  「沒有?」

  「再查查看!」

  「下午只有這一張側位胸片。」暗房裡的回答沒好氣。

  他們倆用架子夾著片於,舉起來看,技師也從暗房裡出來,看了一眼,隨便又 說了句什麼,就不再理會他們了。

  佛說歡喜。佛說歡喜是最先替代那南無阿彌陀佛的字句的,然後便成為皆大歡 喜這更為普遍的表達。這是我擺脫絕境後最初的心態,也是最實在的幸福。我受到 了佛的關照,奇跡就這樣出現了。但我還只是竊喜,不敢貿然袒露。

  我還不放心,捏著濕的片子又去戴眼鏡的主任那裡驗證。

  他看了片子,做了個非常戲劇化的動作,雙臂揚起,說:

  「這不很好嗎?」

  「還需不需要做?」我問的是那斷層照相。

  「還需要做什麼?」他呵斥我,他是救人性命的,他有這樣的權利。

  他又叫我站到一架有投影屏的愛克司光透視機前,叫我深呼吸,叫我吐氣,叫 我轉身,左轉,右轉。

  「你自己都可以看見。」他指著影屏說,「你看,你看。」

  事實上我什麼都沒看清,我頭腦裡一團漿糊,只看見明明暗暗的影屏上一副胸 骨架子。

  「這不什麼都沒有?」他大聲呵斥,彷彿我故意同他搗蛋。

  「可那些胸片上又怎麼解釋?」我止不住還問。

  「沒有就是沒有了,消失了。還怎麼解釋?感冒、肺炎,都可能引起陰影,好 了,就消失了。」

  我只是沒有問心境,心境會不會引起陰影?

  「好好活著吧,年輕人。」他扭轉靠椅,對我不再理會。

  可不是,我好比檢了一條新的生命,比新生的嬰兒還年輕。

  我弟弟騎著自行車趕緊走了,他本來還有個會。

  這陽光也重新屬於我,歸我享受,我同我這位同學乾脆在草坪邊上的椅子上坐 下,開始討論起命運,人的命運又總是在用不著討論的時候才加以討論。

  「生命就是種奇妙的東西。」他說,「一個純粹偶然的現象,染色體和染色體 的排列有多少可能,可以計算。但這一個特定的機會,落在那一個胚胎上,能預先 算定嗎?」他滔滔不絕,他是學遺傳工程的,寫畢業論文時做實驗得出的結論同指 導他的系主任意見不合,被系黨總支書記找去談話,他頂撞了一下,畢業後便把他 分到大興安嶺的一個養殖場去養鹿。後來他費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唐山一所新建成 的大學裡去教書,不料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幫分子的爪牙被揪出來批鬥。又折騰了將 近十年,才落得個「此案查無」。唐山大地震前十天他剛調離了,整他的人沒想到 卻砸死在倒塌的樓房裡,半夜一個也沒跑得出來。

  「冥冥之中,自有命運!」他說。

  而我,倒是應該想一想,我撿來的這條性命如何換個活法?


13


  前面有一個村落,全一色的青磚黑瓦,在河邊,梯田和山崗下,錯落有致。村 前有一股溪水,一塊條石平平駕在溪流上。你於是又看見一條青石板路,印著深深 的一道獨輪車轍,通向村裡。你就又聽見赤腳在石板上拍打的聲音,留下潮濕的腳 印,引導你走進村裡。又是一條小巷,像你兒時見過的模樣,留在青石板上的泥水 印子斷斷續續。你居然發現這一塊塊石板的縫隙下也僅泊流著溪水,從石板路下穿 村而過。家家門口,都掀起一塊石板,可以用水,可以刷洗,翻翻的波紋上也還有 碎青菜葉子飄過,也還可以聽見大門後院子裡雞啄食爭鬥格格在撲打。村巷裡見不 到一個人影,沒有孩子,也沒有狗,好一個清幽的所在。

  屋角上射來的陽光照著一面抹了石灰的封火牆,十分耀眼,巷子裡卻很陰涼。 一家的門楣上晃著一面鏡片,鏡片周圍畫的八卦。你站到門簷下,便發現這避邪的 八卦鏡正衝著封火牆的跳角,把對面挑來的晦氣再反射回去。可你從這裡取影拍照 的話,那明亮的陽光中泛黃的封火牆同巷子裡灰藍的陰影和路上青灰的石板,不同 色調的這種對比視覺上只令人愉悅,會造成一種寧靜,還有那飛簷上斷殘的瓦片, 磚牆上的裂縫,又喚起一種鄉愁。或者換一個角度,拍這邊的人家的大門,八卦鏡 片上的反光和被小孩們的屁股蹭得光亮的石頭門檻,在照片中都可以拍得真真切切, 而這兩家世世代代的冤仇卻找不到一點痕跡。

  你講的都是野蠻可怕的故事,我不要聽,她說。

  那你要聽什麼?

  講些美的人和美的事。

  講朱花婆?

  我不要聽巫婆。

  朱花婆不同於巫婆,巫婆都是些又老又惡的老太婆,朱花婆卻總是漂亮的少婦。

  像那二大爺的土匪婆?我不要聽那種凶殘的故事。

  朱花婆可是又妖燒又善良。

  出了村口,沿溪澗而上,巨大的石頭被山水沖得渾圓光滑。

  她穿著皮鞋在這潮濕的長著捨前的石頭上走,你說她注定走不遠,她便讓你拉 住她的手。你提醒過她,可腳下還是一滑。你就手把她摟進懷裡,說你並非是故意, 可她說你壞,嚷著眉頭,嘴角卻掛著笑容,抿住的嘴唇繃得很緊你止不住去吻,她 雙唇即刻鬆弛了,綿軟得又讓你吃驚。你享受著她溫香的氣息,說是山裡經常發生 這樣的事情,她誘惑著你,而你又受了誘惑。她於是就靠在你懷裡,閉上眼睛。

  你說呀。

  說什麼?

  說朱花婆。

  她專門引誘男人,在山裡,山陰道上,突然一個拐彎處,往往在山嶺的涼亭裡 ……

  你見到過?

  當然見過,她就端坐在涼亭的石凳上,涼亭建造在山道當中,山道從涼亭裡兩 條石凳中穿過。你只要走這山道,沒法不經過她身邊。一位年紀輕輕的山裡的女人, 穿著件淺藍的竹布褂子,腰間助下都布鎖的鈕扣,領子和袖口滾的白邊,紮了一坎 蠟染的頭巾,扎法也十分仔細。你不由得放慢腳步,在她對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 她若無其事掃你一眼,並不扭過頭去,抿著薄薄的艷紅的嘴唇,那烏黑的眉眼也都 用燒了的柳條描畫過。她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飾,眼裡閃爍挑逗的目光,不好 意思的往往竟是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這前後無人的山陰道上,立刻 被她迷了心竅。你自然知道這風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愛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 不敢造次。你說這都是石匠們告訴你的,你在他們山上採石的工棚裡過夜,同他們 喝了一夜的酒,談了一夜的女人。你說你不能帶她去那種地方過夜,女人去了難保 不惹禍,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們說是凡朱花婆都會點穴,手指上的 功夫可是世代相傳,一雙巧手專治男人治不了的疑難雜症,從小兒驚風到半身不遂, 而婚喪喜事,男女陰私,又都靠她們一張巧嘴調配排解。山裡碰到這種野花只看得 采不得。他們說,有一回,三個後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個朱花 婆,起了邪念。哥兒三個還對付不了一個女人?三人合計了一下,一哄而上,把這 朱花婆硬拖到山洞裡。她畢竟是個女人,擰不過三個大小伙子,頭兩個幹完事了, 輪到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你年紀還小,別跟他們造 孽,聽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訴你一個秘方,日後派得上用場,到時候足夠你正經娶 個姑娘,好好過日子。小伙子將信將疑,人到底年輕,見女人弄成這樣,倒也動了 測隱之心,把她放過了。

  你是冒犯了,還是也把她放了?她問。

  你說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就看見了她那邊面頰,一朵艷紅的 山茶花插在鬢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閃亮了一下,像一道閃電,把個陰涼的山谷突然 照亮,你心頭火熱,跟著跳動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 坐在那裡,淺藍的竹布褂子下聳起結實的胸脯,手臂還挽著個竹籃,籃子上蓋條嶄 新的花毛巾,腳上穿的也是雙藍布貼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紙的窗花。

  你過來呀!她向你招呼。

  她坐在石頭上,一手拎著她那高跟皮鞋,一隻赤腳在滾圓的卵石上小心試探, 清亮的溪水裡潔白的腳趾蠕動,像幾隻肉蟲子。你不明白事情是怎麼開始的,你突 然把她的頭按倒在水邊的野蒼蒲上,她挺直了身腰,你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 解開了的渾圓的乳房在正午的陽光下白得透亮。你看見那一顆粉紅挺突的乳頭,乳 暈下細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輕輕叫了一聲,雙腳滑進水裡。一隻黑色的鳥兒, 白的腳趾,你知道這鳥兒叫伯勞,就站在溪澗當中一塊像乳房一樣渾圓灰褐色的巖 石上,石頭邊緣映著溪水翻翻的閃光。你們都滑進水裡,她直惋惜弄濕了裙子,而 不是她自己,潤濕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陽光,閃閃爍爍。你終於捕捉住她,一頭 頑強掙扎的小野獸在你懷裡突然變得溫順,無聲哭了起來。

  這黑色的伯勞,白的腳趾,左顧右盼,頻頻翹起尾巴,一隻蠟紅的像上下點動。 你剛走近,就起飛了,貼著溪流,在前面不遠的一塊岩石上停下,依然轉過身來, 再衝著你,點頭擺尾。逗你走近了再飛起,並不遠去,依然在前面等你,咭……咭 ……細聲尖叫。這黑色的精靈,那就是她。

  誰?

  她的靈魂。

  她又是誰?

  你說她已經死了,那些雜種帶她夜裡到河裡去游泳,都回來了,說是上岸以後, 才發現只少了她。全是鬼話,可他們都這麼說,還說可以驗屍,不信儘管去找法醫。 她父母不同意,忍受不了,女孩子死的時候剛十六週歲。而你當時比她還小,可你 知道那全是預謀。你知道他們不止一次約她夜裡出去,把她堵在橋墩下,一個個從 她身上路過去,再碰頭交流經驗。他們笑話你不吃不摸才是傻瓜。他們早就預謀, 要得到她。你不只一次聽見他們污齷的談論,都提到她的名字。你偷偷告訴過她, 夜裡當心不要跟他們出去。她也同你說過,她害怕他們。可她又不敢拒絕,還是去 了。她太膽小,你不也怕?你這個懦夫!就是這些雜種把她害了,又不敢承認。可 你也不敢揭發,多少年來,她在你心頭,像個噩夢。她的冤魂木讓你安寧,總顯現 成各種模樣,而她從橋墩下出來那一回模樣,卻總也不曾改變。她總在你前面,咭 ……咭……這黑色的精靈,白趾紅唇的伯勞。你拉住荊條,抓住石縫裡一棵黃楊的 根,從溪澗裡爬了上來。

  這裡有路,從這裡上來,你說你拉住她的手,叫她用腳抵住石頭。

  她叫了一聲。

  怎麼啦?

  歪腳了。

  穿這高跟鞋就沒法爬山。就沒準備爬山。

  可既然進山了,就準備吃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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