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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


  我從自然保護區的招待所出來,又到那位退休的羌族鄉長家去了,門上掛著一 把大鎖。我已經去過三次,再也沒有碰上他。這扇可以為我打開通往那個神秘世界 的門對我已經關上了,我想。

  我信步走去,細雨迷濛。我好久沒有在這種霧雨中漫步,經過路邊上的臥龍鄉 衛生院,也清寂無人的樣子,林子裡非常寂靜,只有溪水總不遠不近在什麼地方嘩 嘩流淌。我好久沒有得到過這種自在,不必再想什麼,讓思緒漫遊開去。公路上沒 有一個人影,沒有一部車輛,滿目蒼翠,正是春天。

  路邊有一座空寂的大房子,該是昨晚保護區的幹事講的土匪頭子宋國泰的巢穴 吧?四十年前,只有一條馬邦走的山道經過這裡,往北翻過五千多公尺高的巴朗山, 進入青藏高原的藏族地區,往南則通往氓江河谷,進入四川盆地。南來的鴉片煙土 和北來的鹽巴,走私販都要在這裡乖乖丟下買路錢,這還算是賞臉的,要鬧翻了撕 破面皮,就有來無還,都去見閻王。

  這是一座全部木結構的老房子,兩扇高大笨重的大門敞開,裡面有個被樓房環 抱荒蕪了的大院子,容得下整個馬邦數十頭牲口。想當年,只要大門一關,這四周 圍著木欄杆的樓上廊簷裡都會站滿持槍的匪徒,那過夜的馬邦就如同甕中捉鱉。就 是槍戰的話,這院裡也沒有一處是火力夠不到的死角。

  有兩處樓梯,也都在院子裡。我走上去,樓板格支格支直響。我越加大步走著, 故意表明有人來了。但這樓上也空寂無人,推開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一股塵 土和霉味。只有掛在鐵絲上的一條灰白的毛巾和一隻破鞋表明這裡竟有人住過,也 該是幾年前的事了。自從這裡建立自然保護區,集中在這所大房子裡的供銷社,土 產收購站,糧油站,獸醫站以及一個山鄉的全部機構和人員便都遷到保護區管理處 修建的那條一百米長的小街上去了,聚集在這樓上宋國泰手下那一百來條漢子和一 百來條槍當然更留不下一點蹤影。他們當年躺在草蓆子上,抽著鴉片,摟著女人, 那些被搶來的女人白天得為他們做飯,夜裡就輪流奸宿。有時為分贓不均,有時為 個年輕女人,時不時還發生火拚,這樓板上想必也熱鬧非凡。

  「只有匪首家國泰能鎮得住他們。這傢伙手狠心毒,狡猾得出名。」他是搞政 治工作的,說起話來,振振有詞,他說他給來這裡實習的大學生們做報告,從保護 大熊貓講到愛國主義,可以把女學生們講得痛哭流涕。

  他說被土匪搶來的女人中還有個紅軍女戰士,三六年紅軍長征過毛兒蓋草地的 一支隊伍,有個團就在這裡遭到土匪的襲擊。洗衣隊的十幾個從江西來的姑娘都被 搶走姦污了,最小的只有十七、八歲,就她一個人活了下來,幾經轉手,後來被山 裡的一個羌族老漢買了去當老婆,現今就住在這附近的一個山沖裡。她還能報出來 她當年屬於幾支隊幾分隊幾連的連指導員的姓名,人如今可是當了大官,他很有番 感慨。他說他當然不能給學生們講這些,便又回到這匪首宋國泰身上來。

  這宋國泰原先小夥計出身,他說,跟個商人跑鴉片生意。這商人被盤踞這裡的 匪首陳老大擊斃了,便投靠了新的主子。七混八混,不久當上了老大的心腹,進出 這樓後面的老大住的小院。這小院後來被解放軍吊迫擊炮炸毀了,現今都長成了雜 樹林子。當年這可是個小重慶,土匪頭子陳老大同他一窩子小老婆們就在裡面花天 酒地。能在裡面伺候他的男人只有這來國泰一人。有一回,從馬爾康過來了一支馬 邦,其實也是群土匪,看中了這條可以坐吃現成的地盤,雙方激戰了兩天,互有死 傷,卻未分勝負,便商議說和,歃血為盟。於是開了大門,把對方迎了進來,樓上 樓下,兩股土匪,混同一起,猜拳舉碗。其實是老大的一計,把對方都灌醉了好一 舉收拾。他又叫他小老婆們解開奶子,在桌間粉蝶似的飄來蕩去。豈止對方,兩股 人馬,誰能抵擋得住?無不喝得爛醉。只有兩名匪首還端坐在桌上,按事先約好的, 老大舉手訂個響蜚,宋國泰上前添酒,一手抓過那匪首擱在桌上的快慢機,說時遲, 那時快,一槍一個,連同老大,當即撂倒了,便問:還有哪個不服的沒有?土匪們 一個個面面相覷,那還敢有半個不字。這宋國泰就此住進了老大的小院,那些小老 婆也統統歸他所有。

  他說得這般有聲有色,做報告能把女學生都說哭了,並非吹牛。他還說五。年 進山剿匪,兩個連的兵力夜裡把這樓和那個小院包圍了,拂曉進行喊話,叫他們放 下武器,改邪歸正,大門口就好幾挺機槍火力封鎖,一個也別想逃得出去,好像他 就親自參加了戰鬥。

  「後來呢?」我問。

  「開始當然頑抗,就用迫擊炮把小院轟了。土匪們活著的都把槍扔了,出來投 降,可就沒有宋國泰,進到小院裡搜查,也只有些哭成一團的婆娘。都說他屋裡有 一條通山上的暗道,可也沒有發現,他人也沒再亮相。如今,都四十多年了,有說 他還活著,有說他死了,都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是種分析。」他靠在籐圈椅上,捏 著扶圈的手指彈動著,分析道:

  「關於他的下落,有三種說法。一說他逃走了,流竄在外地,在哪裡隱姓埋名, 落下腳來,種田當了農民。二是他可能在當時槍戰中被打死了,土匪們不說。土匪 有土匪的規矩,他們裡面可以打得天翻地覆,對外人卻不吐一點內情。他們有他們 的道德,江湖義氣,另一方又手狠心毒,土匪也有他們的兩面性。那些女人,本來 是搶來的,一旦進了這窩子,也就等於入了伙,一方面受他揉擰,又還為他保守秘 密。」他搖搖頭,不是不理解,而是感慨人世之複雜,我想。

  「當然,也不排斥第三種可能,跑進山裡出不來了,就餓死在山裡。」

  「也有迷失在這山裡就死在裡面的?」我問。

  「怎麼沒有?別說外地進來挖藥材的農民,就是本地的獵人也有困死在山裡的。」

  「哦?」我對這更有興趣。

  「去年就有個打獵的,進山十多天了,也沒有回來。他們家屬這才找到鄉政府, 鄉里又找到我們。我們同林區派出所聯繫,放出了警犬,讓它嗅了嗅他的衣服,跟 蹤搜索,最後找到了,人卡在岩石縫裡,就死在裡面。」

  「怎麼會卡在石縫裡?」

  「什麼情況都有,心慌嘛,偷獵,保護區裡禁止狩獵的。也還有哥哥打死弟弟 的。」

  「那為什麼?」

  「他以為是熊。兄弟兩個一起進山裡安套子,弄麝香,這可來錢呢。安套子如 今也現代化了,把林場施工工地上的鋼絲纜索擰開,一小股鋼絲就能弄個套子,上 山一天可安上幾百個套子。這麼大的山,我們哪看得過來?都貪心著呢,沒有辦法。 這兄弟倆在山上安套子,安著安著就走散了。要照他們山裡講的又成了迷信,說是 中了邪法。兩個人圍著個山頭轉了個圈,正巧碰上。山裡霧氣大,他哥看見他弟的 人影,以為是熊,揣槍就打,做哥的就把弟弟打死了。他半夜裡還回家了一趟,把 他弟的槍也帶了回來,將兩根槍並排靠在他家豬圈的籬笆門上,早起他媽餵豬食時 就可以看見。他沒有進家門,回轉到山裡,找到他弟死的地方,用刀把自己的脖子 抹了。」

  我從這空蕩蕩的樓上下來,在那容得下一個馬幫的院子裡站了一會,走到公路 上來。路上也還是沒有人,沒有車輛。我望著對面的霧雨迷濛中蒼綠的山上,有一 條灰白的放木材的陡直的滑道,植被已經完全破壞了。早先,公路未通之前,這兩 邊山上也該是森森的林木。我總想到這山顛背後的原始森林裡去,我說不出為什麼 那總吸引著我。

  細雨不斷,而且越加集密了,成為一層薄幕,把山梁都籠罩住,山谷和溝壑就 更加朦朧。雷聲滾動,在山背後,沉悶,隱隱約約。我突然發覺更為喧響的還是來 自公路下方的河水,總也不停息,總在咆哮,總這樣充沛的流量,從雪山下來注入 氓江的這皮條河,流得這樣的急促,帶有一股鎮懾人的凶險勁頭,是平川上的河流 絕對沒有的。


5


  你就在這涼亭邊上碰上了她,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約的願望,一次 邂逅,一次奇遇。你黃昏又來到河邊,麻條石級下,棒槌清脆的搗衣聲在河面上飄 蕩。她就站在涼亭邊上,像你一樣,望著對岸蒼茫的群山,而你又止不住去望她。 這山鄉小鎮上,她那麼出眾,那身影,那姿態,那分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 你走了開去,心裡卻惦記著,等你再轉回到涼亭前,她已經不在了,夜色已暗,涼 亭裡亮著兩點煙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輕聲說笑。你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但從聲音 上大致可以辨出是兩男兩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們無論調情還是發狠,都嗓門響 亮。進而細聽,這兩對青年男女講的好像是各自的把戲,怎麼瞞過父母,哄騙他們 工作單位的頭兒,找種種借口溜出來逍遙。講得那麼得意,還止不住格格直笑。你 已經過了這年紀,用不著受誰的約束,唯獨沒有他們這分快樂。他們興許是乘下午 的車剛到,可你記得從縣城裡來只有早上的一趟班車,總歸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她 似乎並不在他們之中,也不像他們這樣快活。你離開涼亭,沿著河岸,逕直走下去。 你已經用不著辨認,這河岸上幾十戶家門,只最後一家開著賣煙酒手紙的半爿店面, 石板路便折向鎮裡,然後是高的院牆,右手昏黃的路燈下,漆黑的門洞裡便是鄉政 府。裡面帶望樓的高屋大院想必是早年間鎮上富豪的舊宅。再過去,一片用殘磚圍 住的菜園子,菜地對面有一個醫院。隔一條小巷,便是近年來才蓋的影劇院,正放 映一部武打功夫片。這小鎮你已經轉過不止一遍,連晚場電影開演的時間你都不用 湊近去看。從醫院邊上的小巷子裡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便面對龐大的百 貨公司,這你都清清楚楚,彷彿這鎮上的老住戶。你甚至可以導遊,倘有人需要, 而你自己尤其需要同人交談。

  你未曾想到的是,這條小街人夜了竟還這麼熱鬧。只有百貨公司鐵門緊閉,玻 璃櫥窗前的鐵柵欄也都拉起上了鎖。別的店舖大都照舊開著,只不過白天在門前擺 著的許多攤子收了起來,換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鋪板。當街吃飯,當街搭訕,或是 望著鋪子裡的電視,邊吃邊看邊聊天,樓上的窗簾則映著活動的人影。還有吹笛子 的,還有小孩哭鬧,家家都把聲音弄得山響。錄音機裡放的是都市裡前幾年流行過 的歌曲,唱得綿軟,帶點嗲味,還都配上電子樂強烈的節奏。人就坐在自家門口, 隔著街同對面交談。已婚的婦女這時候也就只穿著背心和短褲,跟著塑料拖鞋,端 著澡盆,把髒水潑到街心。那半大不小的小子則成群結伙,滿街亂竄。朝手勾著手 的小丫頭們擦肩而過。而你,突然,又看見了她,在一個水果攤子前。你加快腳步, 她在買柚子,才上市的新鮮柚子。你便湊上前,也去問價。她手摸了一下那透青的 滾圓的柚子,走了。你也就說,是的,太生。你跟上她,來玩兒的?你似乎就聽見 她悟了一聲,還點了點頭,她頭髮也跟著抖動了一下。你忐忑不安,生怕碰一鼻子 灰,沒想到她答得這麼自然。你於是立即輕鬆了,跟上她的步子。

  你也為靈山而來?你還應該講得再俏皮一些。她頭髮又抖動了一下,這樣,就 有了共同的語言。

  你一個人?

  她沒有回答。在裝有日光燈的理發鋪子前,你於是看到了她的臉,年紀輕輕, 卻有點憔悴,倒更顯得楚楚動人。你望著套上電吹風頭罩燙髮的女人,說現代化就 數這最快。她眼睛動了一下,笑了,你也跟著就笑。她頭髮散披在肩上,烏黑光亮, 你想說你頭髮真好,又覺得有點過分,沒有出口。你同她一起走著,再沒說什麼。 不是你不想同她親近,而是你一時找不到語言。你不免尷尬,想盡快擺脫這種窘境。

  我可以陪你走走嗎?這話又說得太笨。

  你這人真有意思。你彷彿聽見她在嘟嚷,又像是責怪,又像是允諾。可你看得 出來她都故意顯得輕快,你得跟上她輕捷的腳步。她畢竟不是孩子,你也不是毛頭 小伙,你想試著招惹她。

  我可以當你的嚮導,你說,這是明代的建築,至今少說有五百年的歷史,你說 的是這中藥鋪子背後那座封火牆,那山牆上的飛簷,黑暗中襯著星光翹起的一角。 今晚沒有月亮。五百年前的明代,不,那怕就幾十年前,這街上走個夜路,也得打 上燈籠。要是不信,只要離開這條正街,進到黑古隆冬的巷子裡,不只幾十年,只 是幾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時代。

  說著,你們便走到了一品香茶館門前,牆角和門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 踮腳朝裡一望,你們也都站住了。門面狹窄進深很長的茶館裡,一張張方桌都收了 起來。橫擺著的條凳上伸著一顆顆腦袋,正中只一張方桌,從桌面上垂掛下一塊鑲 了黃邊的紅布,桌後高腳凳上,坐的一位穿著寬袖長衫的說書人。

  「太陽西下,濃雲遮月,那蛇公蛇婆率領眾妖照例來到了藍廣殿,看到童男童 女,肥胖雪白,豬牛羊擺滿兩旁,心中大喜。蛇公對蛇婆說:托賢妻的福,今天這 份壽禮,甚是豐厚。那邊道:今天是太夫人大春,理該少不了管絃樂器,還需洞主 操心。」拍的一響!他手上的醒堂木拍在桌子上,「真是謀高主意多!」

  他放下醒堂木,拿起鼓錘,在一面鬆了的鼓皮上悶聲敲了幾下,另一隻手又拿 起個穿了些鐵片的鈴圈,緩緩晃了晃,錚錚的響,那老腔啞嗓子便交代道:

  「當下蛇公吩咐,各方操辦,不一會,把個藍廣殿打扮得花花綠綠,管弦齊奏。」 他猛然提高嗓門,「還有那青蛙知了高聲唱,貓頭鷹揮舞指揮棒。」他故意來了句 電視裡演員的朗誦腔調,惹得聽眾哄的一陣笑。

  你望了她一下,你們便會心笑了。你期待的正是這笑容。

  進去坐坐?你找到了話說。你便領著她,繞過板凳和人腳,揀了張沒坐滿的條 凳,擠著坐下。就看這說書人耍得好生熱鬧,他站了起來,把醒堂木又是一拍,響 亮至極。

  「拜壽開始!那眾小妖魔。」他哈依依哎呀呀,左轉身拱手作拜壽狀,右轉身 擺擺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這故事講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邊說。

  還會講下去,她像是你的回聲。

  再講一千年?你問。

  嗯,她也抿嘴應答,像個調皮的孩子,你非常開心。

  「再說那陳法通,本來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趕到了這東公山腳下, 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頂禮道:賢師有請。那王道上答禮,客官有請。請問這藍廣殿 在何處?問那做甚?那裡出了妖精,可厲害呢,誰敢去呀?在下姓陳,字法通,專 為捉妖而來。那道士歎了口氣說,童男童女今天剛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沒有?法 通一聽,呀,救人要緊!」

  啪的一聲,只見這說書人右手舉起鼓錘,左手搖著鈴圈,翻起白眼,口中唸唸 有詞,渾身抖索起來……你聞到一種氣味,濃烈的煙草和汗珠中的一絲幽香,來自 她頭髮,來自於她。還有僻僻剝剝吃瓜子的聲音,那吃瓜子的也目不轉睛盯著罩上 了法衣的說書人。他右手拿神刀,左手持龍角,越說越快,像用嘴皮子吐出一串滾 珠:

  「三下靈牌打打打三道催兵符盡收廬山茅山龍虎山三山神兵神將頃刻之間哦呀 呀啊哈哈達古隆冬倉嗯呀呀呀嗚呼,天皇皇地皇皇吾乃真君大帝敕賜弟子軌邪除妖 手持通靈寶劍腳踏風火輪左旋右轉。」

  她轉身站起,你跟著也邁過人腿,人們都轉而對你們怒目而視。

  「急急如律令!」

  你們身後哄的一陣笑聲。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幹嗎不聽下去?

  有點想吐。

  你不舒服?

  不,好些了,裡面空氣不好。

  你們走在街上,街旁閒坐聊天的人都朝你們望著。

  找個安靜的地方?

  嗯。

  你領她拐進個小巷,街上的人聲和燈光落在身後,小巷裡沒有路燈,只從人家 的窗戶裡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放慢了腳步,你想起剛才的情景。

  你不覺得你我就像被驅趕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聲來。

  你和她於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彎下了腰。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 外的響。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著微光,遠處模模糊糊有幾幢房舍,你知道 那是這市鎮唯一的中學,再遠處隆起的是山崗,鋪伏在灰濛濛的夜空下,星光隱約。 起風了,吹來清涼的氣息,喚起一種悸動,又潛藏在這稻穀的清香裡。你挨到她的 臂膀,她沒有挪開。你們便再沒有說什麼,順著腳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

  喜歡嗎?

  喜歡。

  你不覺得神奇?

  不知道,說不出來,你別問我。

  你挨緊她的手臂,她也挨緊你,你低頭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覺得她鼻尖 細小,你聞到了那已經熟悉了的溫暖的氣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們回去吧,她吶吶道。

  回哪裡去?

  我應該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著。

  她變得固執了。

  你這裡有親友?還是專門來玩的?

  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你還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徑 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盡頭,像一則故事,又像是夢。


6


  在海拔兩千五百公尺觀察大熊貓的營地,到處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濕的。我已 經住了兩夜,白天穿著這營地裡的羽絨衣,身上也總潮呼呼的。最舒服的時候,是 在火堆前吃飯,喝著熱湯。一口大鋁鍋用鐵絲吊在伙房棚子的橫樑上,底下架著的 樹幹不用鋸斷,架起在灰燼上順著燒,火苗冒起足有一兩尺高,又可以照明。每當 圍著火堆吃飯,有一隻松鼠總來,蹲在棚子邊上,滾圓的眼睛直轉。也只有在吃晚 飯的時候,人才聚齊。有幾句玩笑。吃完晚飯,天也就全黑了,營地被魁黑的森林 包圍著,人都鑽進棚子裡,在煤油燈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們長年在深山裡,該說的都已說完,沒有新聞。只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從 海拔兩千一百公尺的臥龍關,進山後最後的一個村落,每隔兩天,用背簍背來些新 鮮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豬肉。保護區管理處離村子也還遠。他們只有一個月或幾 個月才輪流下山休息一兩天,去管理處理發、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時的假日都 積攢起來,到時候乘保護區的車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們自己 的家,對他們來說,那才是生活。他們沒有報紙,也不收聽廣播,雷根,經濟體制 改革,物價上漲,清除精神污染,電影百花獎,等等等等,那個喧囂的世界都留給 了城市,對他們來說這都太遙遠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來這裡工作的大學畢業生 總戴著耳機。我湊近他身邊,才聽出他在學英語。再有一位在油燈下看書的青年人, 他們都準備報考研究生,好離開這裡。還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無線電訊號,按 測定的方位,一一畫在一張航空測繪的座標圖上,這些訊號是由被誘捕套上無線電 頸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貓身上發射出來的。

  同我一起進山在這山裡連續轉了兩天的那位老植物學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著 了,這潮濕的被褥裡我怎麼也暖和不過來,和衣躺著,連腦子也好像凍僵了,而山 外正是陽春五月。我摸到了一隻草蚤,盯在我大腿內側,是白天在草叢中轉從褲腿 裡爬上來的,有小指甲這麼大,硬得像塊傷疤。我按住使勁揉搓,也還拔不出來。 我知道再使勁就會拔斷,它那緊緊咬住的頭嘴就只能長久長在我皮肉裡。我只好向 我旁邊舖位上的營地的一位工作人員求援,他讓我脫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 就手把這吸血鬼擰了出來。扔進燈罩裡,冒出一股肉餡餅的氣味。他答應明天給我 找一副綁腿。

  棚子裡十分安靜,聽得見棚子外、林子裡,到處都在滴水。山風由遠及近,並 不到跟前來,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遠的山谷裡喧嘩。後來,我頭頂上的板壁也開 始滴水了,好像就湧在被子上。漏雨了?我無意起身,裡外反正都一樣潮濕,就由 它一滴,一滴,滴著……後來,聽見了砰地一聲,清晰又沉悶,在山谷裡迴盪。

  「在白崖那個方向,」有人說了一句。

  「媽的,偷獵的,」另一個人罵道。

  人都醒了,或者說,就都沒睡著。

  「看一看時間?」

  「十二點差五分。」

  就再沒有人說話,似乎等著槍聲再響。而槍聲也就不再響。這種破碎了又懸置 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聲和抑鬱在山谷裡的風潮。你就似乎聽見了野獸的蹤 跡。這本是野獸的世界,人居然還不放過它們。四下的黑暗中都潛伏著騷亂和躁動, 這夜顯得更加險峻,也就喚醒了你總有的那種被窺探,被跟蹤,被伏擊的不安,你 依然得不到靈魂中渴求的那分寧靜……

  「來了!」

  「誰來了?」

  「貝貝來了!」那大學生喊道。

  棚子裡一片忙亂,大家都起來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噴著鼻息,這就是他們援救過的,產後病了的,飢餓的,來 找尋食物的熊貓!他們就等著它來。他們就相信它會再來。已經又有十多天了,他 們都算著日子,他們說它肯定會來,在新竹筍長出之前,它就還要再來,而它就來 了,他們的寵兒,他們的寶貝,用爪子扒搔著板壁。

  有人先開了一線門縫,拎著一桶玉米粥閃了出去,大家跟著都跑出去了。朦朧 的夜色中,一隻灰黑的大傢伙正一搖一擺,走動著。那人將玉米粥立刻倒在盆裡, 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著粗氣,手電光全落到這黑腰圍黑眼睛身軀灰白的野獸身上。 它也不理會,只顧著吃,頭都不抬一下。有人搶著拍照,閃光燈直亮,大家輪流湊 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豬棕樣的皮毛。它抬起頭來,人又都匆 忙逃開,鑽進棚裡。畢竟是野獸,一隻健壯的熊貓可以同豹子格鬥。它第一次來把 盛食物的鋁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顆顆鋁豆再排泄出來,他們都追蹤 過它的糞球。曾經有一位記者,為了宣傳大熊貓像貓咪一樣可愛,在山下管理處誘 捕到的熊貓飼養場裡,企圖摟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當即用車子送到 成都去急救。

  它終於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著,搖晃肥大的尾巴,鑽進營地邊上的冷箭竹 和灌叢中去了。

  「我說過貝貝今天要來的。」

  「它多半是這時候來,總在二點到三點之間。」

  「我聽見它呼哧呼哧在抓搔門板。」

  「它知道討吃了,這壞東西!」

  「餓壞了,一大桶全都吃光了。」

  「它胖了些,我摸的。」

  他們談論得這樣熱情,講述每一個細節,誰怎麼先聽見的,誰先開的門,怎麼 從門縫裡看見它,它怎麼跟蹤人,怎麼把頭伸進桶裡,又怎麼在盆子邊上還坐下了, 怎樣吃得津津有味,誰又說它在玉米粥裡還放了糖,它也喜歡吃甜的!他們平時都 很少交談,可談起這貝貝,就像是大家的情人。

  我看了看表,這前後總共不超過十分鐘,他們談起來卻沒完沒了。油燈都點亮 了,好幾位索性坐在床上。可不,山上這單調寂寞的生活,就靠這點安慰。他們從 貝貝又講到了憨憨。先頭那一聲槍響,叫大家都擔心。貝貝之前的憨憨,就是被山 裡的一個叫冷治忠的農民打死的。他們當時收到憨憨的信號,好多天都在一個方位 不曾移動。他們判斷它大概病了,情況嚴重,便出發去找尋。結果在林子裡一堆新 上下挖出了憨憨的屍骨和還在播放無線電訊號的頸圈。又帶著豬犬跟蹤搜索,找到 了這冷治忠的家和吊在屋簷下捲起的皮子。另一隻也誘捕過帶上了頸圈的莉莉的訊 號就乾脆消失在茫茫的林海裡,再也不曾接收到。是被豹子捕食時也把頸圈咬碎了, 還是碰上個更為精明的獵人,用槍托把頸圈也砸了,就無從知道。

  天將亮時分,又聽見兩聲槍響,來自營地下方,都很沉悶,迴響在山谷裡拖得 很長。就像退膛時搶膛裡的煙子,迴旋著不肯消散。


7


  你後悔你沒同她約定再見,你後悔你沒有跟蹤她,你後悔你沒有勇氣,沒有去 糾纏住她,沒有那種浪漫的激情,沒有妄想,也就不會有艷遇。總之,你後悔你的 失誤,你難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沒有睡好。早起,你又覺得荒唐,幸虧沒有莽撞。 那種唐突有損你的自尊,可你又討厭你過於清醒。你都不會去愛,軟弱得失去了男 子的氣概,你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後來,你還是決定,到河邊去,去試試運氣。

  你就坐在涼亭裡,像那位採購木材的行家說的那樣,坐在亭子裡看對岸的風景。 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擠滿了人,吃水線到了船邦子邊上。船剛靠碼頭,纜 繩還沒有拴住,人都搶著上岸,挑的籮筐和推著的自行車碰碰撞撞,人們叫罵著, 擁向市鎮。渡船來來回回,終於把對岸沙灘上候船的人都載了過來,渡口這邊也才 清靜。只有你還坐在涼亭裡,像一個傻瓜,煞有介事,等一個沒有約定的約會,一 個來無蹤去無影的女人,像白日做夢。你無非是活得無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沒有 火花,沒有激情,都煩膩造了,還又想重新開始生活,去再經歷再體驗一回?

  河邊不知何時又熱鬧起來了,這回都是女人。一個挨著一個,都在貼水邊的石 階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條烏篷船正要靠岸,站在船頭撐篙的漢子沖 石階上的女人叫喊。女人們嘰嘰喳喳也都不讓,你聽不清是打情賣俏還是真吵,你 於是竟又見到了她的身影,你說你想她會來的,會再來這涼亭邊上,你好向她講述 這涼亭的歷史。你說是一位老人告訴你的,他當時也坐在這涼亭裡,乾瘦得像根劈 柴,兩片風乾了的嘴皮子囁囁嚅嚅活像個幽靈,她說她害怕幽靈,那便不如說嗚嗚 的像高壓線上吹過的風。你說這鎮子《史記》裡早有記載,而眼前的渡口早年間叫 做禹渡,傳說大禹治水就從這裡經過。岸邊還有塊圓圓的刻石,十七個蝌蚪般的古 文字依稀可見。只因為沒人認識,建橋取石才被炸掉,又因為經費籌集不足,橋也 終於未能建成。你讓她看這廊柱上的格聯,都出於宋代名士之手,你來找尋的靈山, 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鄉里人卻不知道這裡的歷史,他們甚至都不 知道他們自己。就這鎮子上一個個天井和閣樓裡住的些什麼樣的人家,一生又一生 又怎樣打發,要不加隱瞞,不用杜撰,統統寫出來,小說家們就都得傻眼。你問她 相信不相信?比方說,那位坐在門檻上望呆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佈滿折皺的 臉皮像購了的蘿蔔,活脫一具木乃伊,只有深陷的眼窩裡兩點散漫無光的眼珠還會 動彈。可當年,人也有過水靈靈的年紀,那方圓幾十里地,也還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誰見了不得看上兩眼?現今誰又能想像她當年的模樣?更別談她做了土匪婆之後那 番風騷。土匪頭子則是這鎮上的二大爺,不管是他本家弟兄中他排行老二,還是金 蘭結義,換貼拜的把子,總歸鎮上的人老少當時都叫他二大爺,有幾分巴結,更多 的是敬畏。別看她坐的門檻裡天井不大,可一進院子套著一進,從烏篷船上當年抬 進的大洋都用籮筐來裝。她這會兒呆望著那些烏篷船,早先就是從這烏篷船搶了來 的。那時候她也像石階上那些長辮子搗衣的少女,只不過屐的木屐而不是塑料拖鞋, 拎著竹籃下河邊洗菜,一條烏篷船就在她身邊靠岸。她未曾明白過來,便被兩個漢 子擰住胳膊,拖進船艙,也未曾來得及呼救一團麻線便堵住了嘴。船撐出不到五里 地,就被幾個土匪輪流霸佔了,在這河上漂流了一千年的一模一樣的烏篷船裡,拉 上竹蔑編的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幹這種勾當。第一宿,她赤條條躺在光光的 船板上,第二宿就得上船頭生火做飯……

  你再說,說什麼呢?說二大爺和她,和她怎麼成為土匪的老婆?說她總坐在門 檻上?那時候不像如今有眼無光,她懷裡還總擱著蔑匾,手上做著針線。那雙養得 白胖了的手指繡的不是鴛鴦戲水,便是孔雀開屏。烏黑的長辮子也挽成了發譬,插 上一根鑲了翡翠的銀管子,畫了眉毛還續了臉,她那番風騷竟沒有人敢去招訕。明 底細的自然知道,那匾裡面上擱的五彩絲線,底下卻是一對烏黑髮亮的二十響,子 彈全都上了膛。只要那攏岸的船裡,鑽出來官兵,這一雙繡花的巧手就能把他們一 個個撂倒,而神出鬼沒的二大爺,這時候准在屋裡睡大覺。這婆娘被二大爺看中獨 佔了,也就隨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婦道。這鎮上就沒有人告發?連兔子也懂得不 吃窩邊草。她就活來了,像一個奇跡。至於有過善人美名的土匪頭子二大爺,不論 旱路水路黑道上來的朋友,誰也討不到他的便宜,臨了竟還死在這婆娘手裡。又為 什麼?二大爺手狠,這婆娘更狠,要狠,男人狠不過女人。不信,盡可以去問這鎮 上中學校裡的吳老師,他正在編一本這烏伊鎮的風物歷史故事,受的是縣裡新成立 的旅遊辦公室的委託。旅遊辦的主任是吳老師侄媳婦的娘舅,要不這差事也落不到 他頭上。凡土生土長的肚子裡都有些掌故,能寫文章的這鎮上也不只他一個。誰又 不想青史留名?更何況還可以預支些不叫稿費叫加班費作為報酬。再說,這吳老師 也是本地世家,文化革命中查抄出來當眾燒掉的黃綾裱的宗譜就一丈二尺長,祖上 也曾顯赫過,從漢文帝的中郎將到光緒年間的翰林,到了他父親一輩,趕上土改分 田,背上個地主出身的包袱,才倒了幾十年的霉。如今,眼看快到退休的年紀,流 落海外音訊斷絕的長兄居然在外國當了教授,由副縣長陪同,坐了小汽車回家鄉觀 光。還給他帶回來一部彩色電視機,鎮上的幹部對他也就刮目相看。不談這些。好, 講長毛造反,夜裡打著火把,將一條街燒了大半。早先,這市鎮碼頭沿岸才是正街, 現今的汽車站就在正街的盡頭龍王廟的舊址。說的是龍子廟未成瓦礫難之前,一到 農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夜裡,站到這龍王廟的戲台上看燈最為精彩。兩岸四鄉的 龍燈都彙集到這裡,一隊隊清一色的包頭布,紅黃藍白黑,耍什麼顏色的龍就扎什 麼顏色的包頭。鑼鼓齊嗚,滿街上人頭跟著攢動。沿岸的店舖,家家門口都撐出竹 竿,掛的紅包,或多或少都包幾個賞錢,一年的生意誰又不圖個吉慶。通常,總是 龍王廟斜對面米行錢老闆的紅包最大,雙股五百響的炮仗從樓上一直掛下來。耍燈 的就在這僻僻叭叭火光四濺中大顯身手,一條條龍燈舞得在地上轉著打滾,挑頭耍 繡球的則最賣氣力。說著就來了兩條,一條是鄉里谷來村的赤龍,一條是這鎮上吳 貴子領的青龍——你不要說了,不,你還是說下去。說這條青龍?說這耍青龍的吳 貴子是這鎮上盡人皆知的一把好手?年輕風流的媳婦們見了沒有不眼熱的,不是叫 貴子,喝口茶吧,就是給他揣一碗米酒。德行!什麼?你說你的。這吳貴子引著青 龍一路耍來,渾身早已熱氣蒸騰,到了龍王廟前,索性把布搭子也解了,就手扔給 街上看熱鬧的熟人,他胸脯上就刺的青龍一條,兩旁的小子們不由得一陣子叫好。 這時,谷來村的赤龍也從下街頭到了。二十來個一扎齊的後生,一個個血氣方剛, 也來搶米行錢老闆的頭彩。當下各不相讓,都要了起來。這一青一赤兩條龍燈裡都 點的蠟燭,就見兩條火龍在人頭腳底滾動,說昂首都昂首,說擺尾都擺尾,那吳貴 子舞著火球,更是赤膊在石板路上打滾,惹得這青龍轉成一道火圈。那赤龍也不含 糊,緊緊盯住繡球,往來穿梭,像一條咬住了活物的大蜈蚣。雙股五百響的鞭炮剛 放完,又有夥計炸了幾個天地響。兩隊人馬,氣喘吁吁,汗津津都像剛出水的泥鰍, 一起擁到櫃台邊上來搶挑在竹竿上的紅包,竟被谷來村一個小子躍起一把抓在手心。 吳貴子們那能受這委屈,當下雙方的叫罵便代替了鞭炮,進而這一青一赤兩條龍便 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旁觀的也說不清誰先動的手,總歸是拳頭發癢,武鬥往往 就這樣開場。驚叫的照例是小孩和婦人家,站在門口凳子上看熱鬧的女人抱了孩子, 躲進門裡,留下的板凳便成了相互格鬥的凶器。這鎮公所裡倒有一名巡警,這時節 不是被誰人拖去喝酒,便是站在那張牌桌邊上看人打牌,好抽點頭子算做香錢,維 持治安,總不能白干。這一類民事糾紛又不吃官司,武鬥的結果,青龍隊死了一個, 赤龍隊死了兩個,還不算小瑩子他哥,看熱鬧去無端的被人擠倒了,當胸口踩上一 腳,斷了三根肋條骨,幸虧貼了掛紅燈籠的喜春堂隔壁唐麻子祖傳的狗皮膏藥,才 揀回來一條性命。都是瞎編的。可也算是故事,也還可以再講下去。人不要聽。


8


  營地下方,那片槭樹和椴樹林子裡,同我一起上山來的那位老植物學家,發現 了一棵巨大的水青樹,一百萬年前冰川時代了遍植物的活化石,有四十多公尺高。 光光的樹梢上,仰望才能看見一些細小的新葉。樹幹上有個大洞,可以做熊的巢穴。 他讓我爬過去看看,說是有熊的話,也只冬天才待在裡面。我鑽進去了,洞壁裡面 也長滿了苔蘚。這大樹裡外都毛茸茸的,那盤根錯節,龍蛇一般,爬行在周圍一大 片草木和灌叢中。

  「這才是原始生態,年輕人,」他用登山鎬敲著水青樹幹說,他在營地裡把所 有的人都叫做年輕人。他少說也六十出頭了,身體很好,拄著這把登山搞作為枴杖, 也還能滿山跑。

  「他們把珍貴成材的樹都砍了,要不是這麼個樹洞,它也早完了。這裡已經沒 有嚴格意義上的原始森林,充其量只能算原始次森林,」他感慨道。

  他來採集大熊貓的食物冷箭竹的標本的。我陪他鑽進一人多高枯死的冷箭竹叢 中,沒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他說這冷箭竹從開花到結籽枯死到種子再發芽成長再 到開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輪迴轉世說,正好一劫。

  「人法地,地法天、無法道,道法自然,」他大聲說道,「不要去做違反自然 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為的事情。」

  「那麼這搶救熊貓有什麼科學上的價值?」我問。

  「不過是這個象徵,一種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騙自己,一方面去搶救一個已經 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種,一方面卻在加緊破壞人類自身生存的環境。就這岷江兩岸, 你沿途進來,森林都砍光了,連岷江都成了一條烏泥江了,更別說長江。還要在三 峽上攔壩修水庫!異想天開,當然很浪漫。這地質上的斷層,歷史上就有過許多崩 塌的紀錄,攔江修壩且不說破壞長江流域的整個生態,一旦誘發大地震,這中下游 的億萬人口都將成為魚鱉!當然,沒有人會聽我這老頭子的,人這樣掠奪自然,自 然總要報復的!」

  我們在林子裡穿行,周圍是齊腰深的貫眾,一圈圈輪生的葉子像巨大的漏斗。 更為碧綠的則是七片葉子輪生的鬼燈擎,到處都一片陰濕的氣息。

  「這草莽中有蛇嗎?」我不禁問。

  「還不到季節,初夏的時候,天暖和了,它們才兇猛。」

  「野獸呢?」

  「可怕的不是野獸,可怕的是人!」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一天中碰到三隻 虎,一頭母虎帶只幼虎,從他身邊走開了。另一隻公虎迎面而來,他們只相互望了 望,他把眼光挪開,那虎也就走了。「虎一般不襲擊人,而人到處追殺老虎,華南 虎都已經絕跡了。你現在要碰到老虎還真算你運氣。」他嘲笑道。

  「那到處賣的虎骨酒呢?」我問。

  「假的!連博物館都收不到老虎的標本,近十年來全國就沒有收購到一張虎皮。 有人到福建哪個鄉里總算買到了一付虎骨架子,一鑒定,原來是用豬和狗的骨頭做 的!」他哈哈大笑,喘著氣,靠在登山鎬上歇了一會,又說:

  「我這一生中幾次死裡逃生,都不是從野獸的爪子底下。一次是被土匪逮住, 要一根金條贖人,以為我是什麼富家子弟。他們哪裡知道,我這個窮學生去山裡考 察,連塊手錶還是找朋友借的。再一次是日本飛機轟炸,炸彈就落在我住的那房屋 的屋樑上,把屋瓦全都砸飛了,就是沒炸。再就是後來被人告發,打成右派,弄到 農場去勞改,困難時期,沒有吃的,全身浮腫,差一點死掉。年輕人,自然並不可 怕,可怕的是人!你只要熟悉自然,它就同你親近,可人這東西,當然聰明,什麼 不可以製造出來?從謠言到試管嬰兒,另一方面卻在每天消滅兩到三個物種,這就 是人的虛妄。」

  這營地裡我只有他是可以交談的,也許因為畢竟都從那個繁華的世界來的,其 他人長年在這山裡,都像樹木一樣沉默寡言。幾天之後,他也下山回去了。我為我 無法同他們交流有些苦惱。我當然也知道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好奇的旅遊者。而 我跑到這山裡來又為的什麼?是體驗一下這種科學考察營地的生活?這種體驗又有 什麼意義?如果僅僅為了逃避我遇到的困境,也還可以有更輕鬆的辦法。那麼,也 許是想找尋另一種生活?遠遠離開煩惱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 不知道找尋什麼才是真正的苦惱。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邏輯,太多的意義!生活本 身並無邏輯可言,又為什麼要用邏輯來演繹意義?再說,那邏輯又是什麼?我想, 我需要從思辨中解脫出來,這才是我的病痛。

  我問替我抓草蚤的老吳這裡還有沒有原始森林?

  他說這周圍早先都是。

  我說那當然,問題是現在哪裡還能找到?

  「那你去白石頭,我們修了一條小路,」他說。

  我問是木是營地下方,有一條通往一個峽谷的小路,峽谷上方,一塊裸露的巖 壁,遠看像蒼莽的林海中冒出來的一塊白石頭。

  他點頭說是。

  那裡我也已經去過了,林相要森嚴得多,可山澗裡也還倒著未被山水沖下去的 一棵棵巨樹烏黑的軀幹。

  「也已經採伐過了,」我說。

  「那是在建立保護區之前,」他解釋道。

  「這保護區裡究竟還有沒有人工痕跡的原始森林?」

  「當然有,那得到正河。」

  「能去得了嗎?」

  「別說是你,連我們帶著各種器材和裝備都沒進到核心區,全都是地形複雜的 大峽谷!周圍是五千到六千多公尺的大雪山。」

  「我有什麼辦法能看到這真正的原始森林?」

  「最近處也得到十一M,十二M,」他講的是航空測繪的他們專用的地圖上的坐 標號,「不過你一人去不了。」

  他說去年有兩位新分配來工作的大學畢業生,拿了包餅乾,帶著羅盤,以為沒 事,當晚便沒回得來。直到第四天頭上,他們中的一個總算爬到了公路上,才被進 青海的車隊看見,又下到山谷裡去找另一個,也已經餓得昏迷了。他告誡我一個人 絕不能走遠,我實在想要進原始森林看看的話,只有等他們有人去十一M十二M作業, 收集大熊貓活動信號的時候。


9


  你有心事?你說,逗著她玩。

  你怎麼看得出來?

  這明擺著,一個女孩子獨自跑到這種地方來。

  你不也一個人?

  這是我的嗜好,我喜一個人遊蕩,可以沉思冥想。可像你這樣一個年輕姑娘— —

  得了吧,不只是你們男人才有思想。

  我並沒有說你沒有思想。

  恰恰是有的男人並沒有思想!

  看來你遇到了困難。

  思想人人都有,並不非要有困難。

  我沒有同你爭吵。

  我也沒有這意思。

  我希望能對你有些幫助。

  等我需要的時候。

  你現在沒有這種需要?

  謝謝,沒有。我只需要一個人,誰也別來打擾我。

  這就是說你遇到了煩惱。

  隨你怎麼說。

  你患了憂鬱症。

  你說得也太嚴重了。

  那你承認你有煩惱。

  煩惱人人都有。

  可你在自尋煩惱。

  為什麼?

  這不需要很多學問。

  你這人真油。

  如果還不至於討厭的話。

  並不等於喜歡。

  可也不拒絕,一起沿河岸走走?你需要證明你還有吸引姑娘的能力。她居然隨 同你,沿著堤岸,向上遊走去。你需要找尋快樂,她需要找尋痛苦。

  她說她不敢朝下望,你說你就知道她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水。

  她哈哈笑了起來,你聽出那笑聲有些勉強。

  你就不敢跳下去,你說著便故意貼著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河水滾滾。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她說。

  我跟著就跳下去救你。你知道這樣能博得她的歡心。

  她說她有點暈眩,又說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閉上眼睛,這種死法痛苦最 少,又令人迷醉。你說這河裡就跳下過一位同她一樣從城市裡來的姑娘,比她年紀 還小,也比她還要單純,你不是說她就怎麼複雜,你是說今天的人較之昨天也聰明 不了許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你說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更顯得幽深。 這撐渡船的駝背王頭的老婆後來說,她當時還推了一下王頭,說她聽見鎖纜繩的鐵 鏈在響。她說她當時要起來看一看就好了,她後來就聽見了嗚咽聲,以為是風。那 哭聲想必也很響,夜深人靜,狗也不曾叫喚,才想不會是有人偷船,就又睡去了。 迷糊之中,那嗚咽聲還持續了好一陣子,她睡了一覺醒來也還聽見,撐船的駝背王 頭的老婆說,當時要有個人在就好了,這姑娘也不會尋短見,都怪這老鬼睡得太死。 平常也是,真要夜裡有急事渡河的,會敲窗戶大聲叫喊。她不明白的只是這姑娘尋 短見為什麼又搬弄鐵鏈子,莫非想弄船好去縣裡,從縣城再回到城市裡她父母身邊? 她完全可以乘中午縣裡來的班車,沒準是怕人發現?誰也說不清她死前想的什麼。 總歸一個好端端的女學生,從城市莫名其妙弄到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鄉里來種田, 叫個書記給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後,在離這裡三十軍的下沙鋪,才被放水 排的撈了起來。上身赤條條的,衣服也不知在河灣被那根樹權子掛住了。可她一雙 球鞋卻端端正正留在那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將刻上「禹渡」的字樣,再用油漆描紅, 旅遊的都將爬到那石頭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這後來的題字,渡口上屈死的冤魂將 統統被忘掉。聽著嗎?你問。

  說下去,她輕聲答道。

  早先,那地方總是死人,你說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在石頭上 扎猛子,紮下去不見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屈死的總歸是女人。 有城裡被趕下來無依無靠的女學生,有受婆婆和丈夫虐待的年輕媳婦,也有的是倩 女殉情。所以,這禹渡在鎮上的吳老師考證之前,鄉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 那裡玩水,大人總不放心。也還有人講,子夜時分,總看見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裡 出現,唱著一支總也聽不清唱詞的歌謠,有點像鄉里的兒歌,又像是要飯花子的花 鼓調。這當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已被自己講的嚇著了。可這地方,確有一種水鳥, 當地人叫做青頭,讀書人說是青鳥,能從唐詩中得到引證。這青頭拖著長長的頭髮, 自然也是鄉里人的說法。這鳥兒你當然見過,個兒不大,錠藍的身子,頭頂有兩根 碧藍的翎毛,長相精神,靈巧至極,非常耐看。她總歇在堤岸下的陰涼裡,或是在 水邊長著茂密的竹林子邊上,左顧右盼,從容自在。你盡可以盯住她欣賞不已,可 只要一挪動腳步,即刻就飛了。《山海經》裡講的給西王母啄食的青鳥是一種神鳥, 同這鄉里的青頭不是一回事,可也都充滿靈氣。你對她說這青鳥就像是女人,愚蠢 的女人自然也有,這裡講的是女人中的精靈,女人中的情種。女子鍾情又難得有好 下場,同為男人要女人是尋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飯,老人要兒媳為傳宗接代, 都不為的愛情。這你就講到了麼妹,她專心聽著。你說麼妹就屈死在這河裡,人都 這麼說,她也跟著點頭,就這麼傻聽著,傻得讓你覺得可愛。

  你說這麼妹也許給了人家,可婆家來領人的時候,她就不見了,跟了她的情哥 哥,鄉里的一個小伙子。

  他也玩龍燈嗎?她問。

  鎮上玩龍燈武鬥的那伙是下面谷來村的,這小伙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 裡地,也差了好幾個輩分,可當年都是上好的後生。說的是這麼妹的情哥,沒錢沒 勢,家中只兩畝旱地九分水田。這地方只要人手腳勤快,倒是餓不著。當然也還要 沒有天災,沒有兵禍,要都趕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過。還是 說這麼妹子,這麼妹子的情哥,要娶上麼妹這樣標緻靈巧的姑娘,那點家當就不夠 了。麼妹有麼妹這樣的姑娘的賣價,一付銀手鍋子的定錢,一挑子八個糕點盒子的 聘禮,兩擔描金的衣櫃衣箱的嫁妝,都出在買上頭上。買姑娘的這主就住在水卷, 現今的照相館後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換了主人,說的是當年的老闆,正房裡一味只 生丫頭,這財東心想兒子才決定納妾。又碰上麼妹她娘這樣精明的寡婦,替女兒倒 也算來算去,與其跟個窮漢種一輩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當個姨娘。經中人往來說 合,花轎算是不抬了,裡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說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裡 卻偷偷跑了。她只挎了個包袱,裹了幾件衣服,半夜裡敲她情哥哥的窗戶,把這後 生招了出來,那乾柴烈火,當下便委身於他。又抹著眼淚,發下山盟海警,說好投 奔山裡,燒山開荒為生。雙雙來到河邊渡口,望著滾滾的河水,這後生竟躊躇了, 說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幾樣做活的傢伙,不料被娘老子發覺。做老子的拿起柴禾 就打,打這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兒子離鄉背井。做老子的 打來做娘的哭,哭哭鬧鬧天跟著就亮了。早起擺渡的還說看見過一個拎包袱的女子, 後來就起了大霧。天越見亮,晨霧越濃,從河面上騰騰升起,連太陽都成了一團暗 紅的炭火。擺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還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 集許多趕集的人,這墟場迄今少說也有三千年,三千年來趕墟場的總有人聽見,霧 裡傳來一聲喊叫,剛出聲又噎了回去,水聲撲騰了一下,耳尖的說還不止一下哩, 人又都在講話,就什麼聲音也聽不清了。這真是個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會從 這裡過渡,滿滿的一船柴、炭、谷子、山芋、香菇、黃花、木耳、茶葉、雞蛋和人 和豬,竹篙打得彎彎的,吃水到了船沿,白濛濛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塊岩石也只是灰 灰的一道影子。貧嘴的婦人會說,那天早起就聽見老鴉在叫,聽見老鴉叫總是不祥 的徵兆,那黑老鴉叫著在天上盤旋,准聞到了死人的氣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發出 死亡的氣息,這如同晦氣,你看不見,聞不到,全憑感覺。

  我帶著晦氣?她問。

  你不過自己同自己過不去,你有種自殘的傾向。你故意逗她。

  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滿痛苦!你也就聽見她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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