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有相同志,生前是《大眾月刊》編輯,不幸於一九八七年X月X日午夜十一時四十七分左右光榮逝世,享年三十歲。
「莊有相同志,原籍江蘇省蘇州市,一九六六年加入少年先鋒隊,一九七O年隨父母下放農村,歷任學生、農民、軋鋼工人、大學生、雜誌社工作人員。
「莊有相同志,一貫對黨忠誠愛戴。他幼年就讀蘇州草橋小學時,謙虛謹慎,遵守紀律,得到老師們的一致好評……」
是誰在念悼詞呢?怎麼把我小學裡的老帳全都翻出來了呢?我記得那時候我喜歡做鬼臉,傅慧珍老師常常說我「什屋樸素」。這是吳方言的念法,我當時不知道普通話怎麼念又是哪幾個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以為是形容我臉部的某一種「皮五癩子」式的表情。十五年後在大學裡學古漢語,才知道是「十惡不赦」這幾個字。現在對照悼詞來看,古漢語也是錯的。這「十惡不赦」顯然就同現在的「三好學生」意思差不太多。
「在農村中學,莊有相同志,勤奮好學,成績優異,教過他的老師們,無不交口稱讚……」
我記得有一回考作文寫大批判文章,我用了一個「臭不可聞」。監考的數學老師周大壬指著那個「聞」字,衝我翻一個白眼,揪起我的耳朵說:「聞,你是用耳朵聞臭氣的啊!」
「聞」在吳方言中就是嗅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文、蚊、紋都不合適,就抬起頭很虛心地請教:「那、那用哪個WEN呢?」
周大壬老師鼻子裡哼了一下,伸手要在桌上劃拉。沒劃拉,又縮回手,瞪我一眼:「高中生!自己不會寫!」
你知道那時候我數學不怎麼好,在班裡每回考試成績都在一個傻子前面,居全班倒數第二。那傻子是五代貧農的接班人,是學校的重點培養對像……
現在想起來,天底下不管什麼事,你說對,就總有人找出錯的理由。你說錯,卻又有人找出對的理由。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禪勁兒。你知道和尚問趙州:「我的自我是什麼?」趙州說:「你看到庭前的柏樹嗎?」我想我若是去學這類禪悟,我肯定會瘋的。事實上我沒去學什麼禪,也已被那些看不見摸不著或許是禪或許不是禪的東西弄瘋了弄死了。
我死了。你知道。
「莊有相同志,在大學裡,堅持真理,見義勇為,同不良傾向作堅決的鬥爭……」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回事。三年級評三好學生時,五個學生幹部一如既往去輔導員家開會研究。研究結果自然與前兩年一模一樣,就是他們五人:正副班長、黨支委、團支書、系學生會副主席。然後他們拿著名單逐個聽取意見。五個學生領袖坐在你一人對面,十二分誠懇地問你:輔導員已經同意這五個人當三好學生了,你同意他們麼?你想想輔導員掌握著學生檔案(我說過檔案的重要性)和學生的分配大權,你看看名單看看那五張充滿殷切期望的臉,你還能說什麼?除非你瘋了。不,除非我瘋了。是的,現在想來,三年時我就有點瘋癲了。
我說:怎麼年年都是你們幾位呀?人家體育委員徐謙小組長姚楠做那麼多好事怎麼一次也輪不上呀?人麼總得摸摸良心呀!
後來不知怎麼同學們也瘋癲了,都說要無記名投票。投票結果徐謙和姚楠都選上了。
後來輔導員在一次全年級大會上說:「有的同學私心作怪,企圖挑動和蒙蔽不明真相的同學,達到自己當三好學生的目的。群眾眼睛是雪亮的。這個私心作怪的人連一票沒有。云云。
我一下子站起來說:「我沒有私心作怪。」
輔導員說:「我又沒點你的名,你急什麼呢?」
「噢。」我說:
我於是裝做事不關已若無其事的樣子望望窗外望望天花板,坐下。五臟六腑裡有百十隻貓爪子撓個不停,我努力地想成它們正努力地撓著別人的五臟六腑。
這些我以為永遠解釋不清辨析不透終於把我憋瘋的渾水怎麼居然一下子全都碧波澄清了呢?
人他媽的真是神了!
「莊有相同志到雜誌社工作以後,任勞任怨,做牛做馬,對技術精益求精,莊有相同志毫不利已專門利人的精神,表現在他對工作的極端的負責任,對同志對人民極端的熱忱。每個共產黨員都要學習他。白求恩同志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嗚嗚……」
念悼詞的人泣不成聲了。我定睛看看,是主編!主編!主編清懼的臉頰上不停地流淌著熱淚。
嗚嗚嗚……
呵嗒嗒……
哇哇哇……
哈哈哈……
哼哼哼……
怎麼這麼多人都哭了?我感動得不得了,可是卻流不出眼淚。你知道,我死了。人死了是不會流淚的,哪怕死不瞑目。
小初哭了。
阿鳴哭了。
老現哭了。
老福哭了。
老陪哭了。
小太陽哭了。
秀秀哭了。
賣鹽水鴨的哭了。
賣冷面的胖子哭了。
戴紅臂章的尖嗓子和大扁臉哭了。
文靜的、圓臉的、青胡茬子的警察哭了。
輔導員哭了。
禿頭主任哭了。
怎麼,怎麼他們都來了?
「出席追悼會的有……生前好友、文學知己……」主編還在斷斷續續地念著。
我以前看歷史書,開國皇帝總是好的,末代皇帝總是壞的。我以為是成者王侯敗者寇。我以為都是無聊文無聊史官為了陞官阿諛奉承或任意貶斥的結果。你知道我顯然錯了。你想想我死了,斷子絕孫了,我這一輩子失敗了一事無成了,人家還要奉承我幹嘛?看來,人還是善的。人之初,性本善。人起碼是想在他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善良。起碼。
你看看他們都在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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