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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瘋瘤


  哀樂又響了。

  人都默默地從我身邊走過。向遺體告別。我明白。接下來就該火葬了。睡大棺材的人也要火葬麼?媽媽進去的時候,我撲向那熊熊的爐火,舅舅叔叔都拽我。現在輪著我了。沒有人拽。

  為什麼不拽我呢?我還能思維,我還看得見。你知道在我身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現象,這現象或許能導致人類不死。我起碼該送醫院去解剖去實驗……

  我忽然恍恍惚惚記起,我過去或是未來,曾躺在解剖台上,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鋸開了我的腦殼,用小鑷子撥動著我的豆腐一樣的大腦。

  「腦神經瘋瘤。」醫生說。

  「那麼,不是謀殺?」警察,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其實我不需描述,你只要隨便回憶哪一部國產偵破片就行。眼睛都是炯炯有神。正面形象。

  醫生點點頭,又望望身邊一大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白大褂,手裡的鑷子不斷地撥動著我的腦神經:「看,先是這根,管文學的腦神經患了瘋瘤,病灶漸漸延展到這根管人與關係的腦神經,喏喏,又到這兒,性神經中樞,霉爛了,喏,這是主管人與社會的神經……死者是處於一種半瘋癲狀態下海游泳的,然後淹死。」醫生平靜地抬起頭,臉上掛著一絲惋惜,「好一顆發達的大腦,早一點治的話,就不至於……」

  我說過我的腦子有病。我去過十幾次醫院。可醫生硬說我的腦子沒病。

  「那麼,肯定不是謀殺?」那警察又問。很精明很負責的樣子。你也可以回憶一下國產偵破片。

  「謀殺。謀殺。是醫生謀殺的。還有人……」你知道我嗓子爛了發不出聲。

  「你們看,瘋瘤還在他的腦神經上跳動!」醫生臉色嚴峻,「這是一種新的病毒,一旦氾濫,比艾滋病還厲害。這種病毒來自西方現代社會……」

  真是醫術高明!真是一語中的啊!

  你知道我原先好好的,除了痔瘡什麼病也沒有。後來那些該死的出版社,翻譯出版了多如牛毛的西方哲學和西方心理學,說什麼「上帝已經死了」,說什麼「他人即地獄」,說什麼「歷史是永無終結的一連串的謀殺、劫奪、陰謀和欺騙」,說什麼「性慾主宰著人類一切」……你知道我原先是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新少年的先鋒……」我信仰的是共產主義,我還寫過一份黨支部已經或是從來不曾找到過的入黨報告。可是後來怎麼就糊塗了呢?怎麼就不信了呢?你知道一定是我不夠虔誠,被西方現代社會的瘋瘤所污染。信仰是不能動搖的。信仰一動搖人就失去了生存的目標。這就像宗教。阿鳴說,共產主義也是宗教。字典上說:宗教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是對客觀世界的一種虛幻的歪曲的反映,要求人們信仰上帝、神道、精靈等,把希望寄托於天國或來世,從精神上解除人們的武裝。」宗教詞典則說:宗教是「社會意識形態之一,上層建築的一部分。相信在現實世界之外還存在著超自然、超人間的神秘境界和力量,主宰著自然和社會,因而對之敬畏和崇拜」。不太一樣。我弄不清誰是誰非。可阿鳴說共產主義也是宗教。他還振振有詞地說因為共產主義是天堂,而且也是超自然和虛幻的,而且也是來世才能見到的。我知道阿鳴這話反動。要是遇上「偉大的史無前例的文化──」那個老頭當權,他會被判絞刑。阿鳴怎麼會說這種反動話呢?沒準已經傳染上我的瘋瘤病毒了。老現好像也說過這一類的話。他說:伏爾泰說沒有上帝人們就會創造一個上帝。他說現在的人都不信共產主義了,其實還是應該信的。他還說,正因為許多人老是用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懷疑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用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破壞通往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拆磚拆瓦,東西南北中,齊把國家坑,所以大學才會覺得共產主義太遙遠。當時我聽了這話被老現的虔誠感動得眼淚濕了兩隻手套。現在想想,這話也有問題,老現一定也是被我傳染上了。你想想他這麼說,不是也把共產主義看作宗教了嗎?

  說真的這些事我還得努力弄明白一些。你知道我的腦子已經有毛病。

  我想我若有來世,我一定一生下來就好好想一想。因為初生嬰兒腦子一定很健康。

  可惜人是沒有來世的。

  我只好把我三十年的一筆糊塗帳記下來,就教於無數腦子健康沒有病的朋友,或者說是敲個警鐘。

  願所有愛思考的青年知識分子靈魂得到拯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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