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范小天、殷小唯>>情與欲

雲台書屋

第七章 誘惑


  海灘已經杳無人跡。

  白色的海浪,不停不歇地從黑暗中翻滾出來,發著生命終結時的低吼,洶洶湧湧地撲向我的腳邊,無聲無息地消逝在暗黃色的細沙灘上。

  人的生命,不停不歇地從渺渺的黑暗中翻滾出來,嘁嗄嘈嘈也罷,轟轟烈烈也罷,庸庸入世也罷,飄飄出世也罷,終免不了無聲無息地消逝於緲緲的黑暗之中。個體的生命之炬,燃了熄,熄了燃,種族的意志,卻如接力的火炬,世代相傳,又如它賴以誕生的大海,生生不息。

  人追求異性的慾望,使人得以繁衍至今。人追求創新與變革的慾望,使人區別於獸,逐漸進化為人。千萬年來,人又奮力地鄙夷壓抑打擊迫害這些慾望,像低沉的烏雲一樣,把人的潛伏著的本能和慾望,籠罩得喘不過氣來,直至畸型、變態。人真是一種古里古怪的東西。

  我的目光在海灘上緩緩地搜尋。畸型了變態了的老現,此刻,不知正失魂落地委頓在哪一堆礁石旯旮,喪家犬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我知道我的腦子又犯病了。我居然不站在廣大革命人民方面,義憤填膺地怒斥老現,而如,而如另一隻喪家之犬,在海灘上神不守舍地尋找難友,妄圖相互慰藉同病相憐。猩猩惜猩猩,烏龜親王八。

  我的身子,火燒火燎似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腦袋,像是一顆灼紅了的大鐵球。海風從遼遠的海面上挾著鹹味的潮濕撲面而來,烈火挾風,其勢尤壯。

  我後來又努力地轉動著腦袋,在黑蒼蒼的海面上搜尋。或是尋找老現,或是尋找幾小時前邂逅的來無影去無蹤的時髦女郎,或是或是尋找我想尋找的與世人高見高識相反的什麼東西,或是或是漫無目的。

  漫無目的。

  有個研究人生哲學的老頭,研究來研究去研究七十年,末了說:漫無目的。

  你知道我曾在新街口對法法說:漫無目的。其實我的目的是莊有相之心,法法之流皆知也。女人。釣魚。沒福氣就看看。看看不行麼?這是一個笑話:有個老農進城,尿急找不到茅坑,就在廣場牆根解褲子。警察上前抓他,他反問:看看不行麼?口氣挺硬。這笑話挺黃,不過比起老現從賽珞璐天花板上轟隆而下,又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我笑了。嘿嘿兩聲,在海風和濤聲中一閃即逝。

  海風像個尖刻而輕佻的女人,弄得我眼睛發酸流淚。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停不歇地在海面上搜尋著什麼。人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佛說心誠則靈。你得相信。

  我後來看見有個昏黃的東西在海面上晃了晃。我以為是老現的靈魂。老現也許去海深處找尋歸宿了。偉人也有這麼幹的。老現當然不是偉人。是小人。千古小人。外婆說有個烈女看戲擠斷了褲帶,回家就上吊了。我說,裡面沒短褲嗎?外婆罵我皮五癩子。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那時候女人不穿小褲衩子。不過,光一下屁股就要自殺,就是烈女,我至今尚未想通。我想若按此理,南斯拉夫沿海一溜兒的裸泳場准保早已浮屍,或說浮烈女遍海了。當然,人家是現代派,另當別論。在中國,現代派則是蹤跡難覓。原先老現怕是能算一個,可現在人都說他是偽的。我想偽不偽還得問問大海。倘若為了面皮什麼的投海自盡,那便斷然偽定的了。倘若不投,還可另議。

  這時候我又看見那昏黃的東西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或許根本沒有晃悠。星星在天上,海輪在天邊,這昏黃玩藝兒也就一二海里遠吧。我揉揉眼細看,昏黃朦朧忽閃。忽閃朦朧昏黃。上帝召喚?基督顯靈?夜叉巡海?狐仙幻術?或許是什麼真理的弟弟或哥哥或爺爺或爸爸?我忽發奇想,我要游過去看看。看看究竟。

  看看不行麼?

  你知道我這人自小就有窺視欲,長大後又波及女人波及各類書籍。你知道有位同事說我在整體上認為世界是荒誕荒謬荒唐無理性不可捉摸的,而在具體事件上卻每件事都非要弄個青紅皂白。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弄點虛玄,不是象美國那個名震全球的走了一輩子鋼絲的老摩爾,老都老了,偏要在兩幢摩天大樓間再走一回,誰知一陣小風,一生英名飄搖而下,化成一攤肉餅。你知道我的水性好極了,就像廣告裡和廣告外的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有一個小小前提:你別當老土別遇上老陪小太陽之流別喝鍋巴咖啡刷鍋湯)。你知道我在鄉下逞能一氣游過九里路,我蹣跚著上岸時,我覺得我能繞著地球游一圈。我知道那年我二十歲。二十歲的人大多認為世上的事沒有辦不成的,三十歲的人再這麼想(三十年前的今天我從渺渺黑暗世界裡翻滾出來),別人會以為你是瘋子的。當然,我認為我的泳技可以例外。

  我脫去了衣褲,脫得一絲不掛。你知道反正海灘上除了可能貓在哪個礁石旯旮裡的老現和某些不曾結過婚的夫妻或者不是夫妻的夫妻,一無他人。老現是男人,我的人體不會引起他「光著光著」的亢奮。而那些夫妻不夫妻的,現在恐怕也差不多同我一樣赤條條火燒火燎,絕無旁顧之心。

  我於是一絲不掛地走進了溫暖的大海。

  海水溫煦而暖和,輕柔地撫摸著我光裸的皮膚,舒服極了。兒時才能享受的愛撫,漸漸地從記憶的深處泛起,漸漸地從遙遠的天涯飄來。媽媽地愛撫,愛撫,愛撫,像遠處昏黃的光點,忽隱忽現。有回在夢中,黑暗中伸來無數爪子,害怕與憤恨交織著充斥了我稚嫩的心,我狠命咬了一口。醒來,咬著的是媽媽的大腳趾。後悔,後悔極了,我摟緊了媽媽光滑柔嫩的腿。那年我三歲,剛剛邁進人生的第一個樂園──托兒所。「樂園」,我的思緒絆了個觔斗。人生或許是有樂園的。或許有。莫須有。

  昏黃的光點始終在不太遠的海面上顛簸。我記得我已經游了很長很長時間了。按照我近二十年的游泳經驗,我知道我早該游到我尋覓的目標了。我回頭看看,沙灘已被黑烏烏的世界吞噬。沒有燈光,沒有星光,也沒有白色的浪花。黑壓壓的水撲頭蓋臉壓了上來。我忽然意識到我是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那麼無聲無嗅。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盼望著我是在做夢。黑夜夢或白日夢,都行。你知道那些夢曾給我帶來長久的無法清醒的恐懼。可是惡夢終究會醒來,而死亡卻永遠不知未來。我忽然感覺到冷。我想起大學裡有個考上研究生的同學,畢業後去部隊講課,課間下黃河游泳。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中流擊水,浪遏飛舟。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後來人也翔河底了。後來在下游幾十里的沙礫灘上任憑風吹雨打。人胖得像是提前把一輩子該吃的都吃了下去。我又想起鯊魚,一口交去人的大腿。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鯊魚都被同類咬得只剩一副不屈不撓的骨架。鯊魚吃鯊魚。弱肉強食。達爾文說的。不知進化論包括不包括人類。

  我想我應該游回去,做一條貼假胸毛的漢子。反正沒人知道。反正中國這樣的漢子多如牛毛。反正人活在世界上弄不清任何事情。不信你說說看,什麼是純文學什麼是右派什麼是黃色什麼是真理什麼是人……

  我們的課本上說人與動物的區別是人有語言人會製造和使用工具。可美國人說海豚也有語言,猴子也會製造和使用工具──猴子會把樹枝弄成了個細棍,從竹管裡捅豆子吃。人真是什麼也弄不表。所以我說人真是個可憐的東西。人無能、怯弱、來去匆匆一事無成。其實人弄清了人是什麼東西又能怎樣?就像我游到前面看清那昏黃的東西又能怎樣?這昏黃的東西是個什麼玩藝兒與我究竟有什麼關係?這東西或許象徵著真理主義精神什麼的,可它與莊有相短暫的生命究竟有多大關係?老福說現在是真正的物質第一。

  可是人到世界上來走一遭就該著什麼也弄不清麼?

  就該著糊里糊塗地走進永遠的黑暗麼?!

  就該著連一個昏黃的朦朧的忽閃的小玩藝兒也沒資格沒福氣沒勇氣弄清麼?!

  我的身子又火燒火燎地灼熱起來。我奮力地向前游去。周圍的海浪翻騰著喧嘩著像是煮沸了的湯水,又像是古希臘的女妖,不停不歇吟唱著誘人走向死亡的歌。

  我已全無懼意。

  我記得有位女作家的小說中寫過這樣一個細節:女主人公在黑夜裡,游向海灣外的一個燈塔,可游到一半又退回來了。我們這一代人都是這副模樣。

  我忽然驚悟到這昏黃的朦朧的忽閃的東西不是上帝不是真理不是幻覺,而是一座普普通能的極常見的燈塔。燈塔。是的。人說海上的燈塔就如陸地的山,大約也有見山跑死馬的意思。你別以為我的心涼了,不不,不管它是什麼,不管它有多遠,我都要游過去。我的靈魂已經完成了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轉折。極其巨大的轉折──你知道我至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那位女作家,我,莊有相,活了三十歲,終於有一次,或許一輩子就這一次,不貼假胸毛。你知道在別的事上你不想貼,那假胸毛自己就會粘上來。就像昨晚碰到的冤案。我不想貼假胸毛,我想挺著胸膛再次走進那間有個高高小窗的斗室,傾聽他們宣佈平反決定。可事實是我只好窩窩囊囊地粘一胸一肚皮假胸毛過日子。你知道我無能為力。而眼下這件事的主動權握在我手裡,真胸毛假胸毛就看我自己。你知道青胡茬子這時候決不會游到這杳無人跡的大海裡來定我一個破壞海洋法之類的罪名的。

  我被我的不貼假胸毛的偉大和悲壯感動得熱淚盈眶。

  你無法想像我游到那燈塔,繞燈塔一周時的心情。那其實不是什麼燈塔,只是一個裝航標燈的大浮桶。桔黃色的,在洶湧的海浪中顛簸起伏。

  我繞著燈塔,不,繞著浮桶航標燈游了一圈。

  繞航標燈一周。

  我不知道球王馬拉多納繞場一周又被人們拋擲起來時的心情。也不知道宇航員月球行走之後重新踩上地球時的心情。我只能說說我自己。我繞航標燈一周,心靈中騰起了強烈的完成人生使命的神聖情感。我想起了星期天去公共汽車上搶座再讓座,想起了發奮的讀書,想起了四十八隻《蝙蝠》,一種人類生命意識之昇華的旋律在我心中鳴響。我像忽然看見天開了似的,《蝙蝠》,《蝙蝠》第四十九稿的修改方案在我心中誕生了。

  我的左腿抽筋了。

  左腿。

  不是左的意識。

  腿疼得無法動,我只能奮力用手劃著。以往我能兩腳伸出水面,手在水裡哪鴨掌一樣划水。可是,巨浪一個又一個無情地撲頭蓋臉罩來。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時髦女郎。你知道我命中沒有女人。可今天卻莫名其妙地冒出個女人和我和我……莫非她根本就是個神示?莫非今天,我的生辰,恰恰又正是我的死日?莫非三十年前,我從黑烏烏無窮無盡的時間和黑烏烏無邊無際的空間掙扎出來,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又將一頭扎入黑烏烏無邊無際的空間和黑烏烏無窮無盡的時間?莫非我這個大腦袋傢伙與眾不同之處就在於別人三十而「立」我三十而「亡」?

  又一個巨浪兜頭蓋來,我喝了第一口苦澀的海水。

  死。

  我又一次意識到。

  我漸漸開始用絕望的目光四處搜尋,黑烏烏。黑烏烏。時間和空間,永遠的黑烏烏。我不能拖著哭腔嘶喊救命。你知道我發育成人之後就一回沒貼假胸毛。換一個角度說,我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有人聽見。濤聲風聲爭相嘶吼,我就是裝個高音喇叭也無法使人從睡夢中醒來。

  我奮力地用兩條胳膊劃著,胳膊漸漸地酸麻、疲軟。胳膊扭不過大腿。我的意思是胳膊的力量遠不如大腿。我那當記者的鐵哥兒們兒說這話的意思是,我區區一人鬥不過人民民主專政。可你知道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什麼時候有過這類反動的鬥爭慾望。

  我記得我以前可以不用手不用腳仰臉躺在水面上休息。老現說我是永不沉沒的艦隊。我試了試。結果是肚裡添了一口海水,嘴裡苦澀難忍。

  死。

  我絕望地望著那誘我而來的昏黃朦朧忽閃。它其實一點兒也不昏黃朦朧忽閃。玻璃燈罩裡透出的是白熾的光。玻璃上有幾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跡。航標燈是給海輪引航的。為了保護人和人所依賴的船不觸礁沉沒,它默默地孤獨地飄搖在海上。可我,竟糊里糊塗地被它引誘而來。我不知道這是燈的錯霧的錯風的錯還是我的錯。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像海霧幻化這燈光,幻化著人生中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現實生活中賦於人類本身的弱點(諸如自私、貪婪、僵化、保守、固執、蠻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們的主義我們的制度我們的法律;還是那無數非共產主義的文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把我的大腦攪成了一團漿糊。我想我大概永遠弄不表這個我始終耿耿於懷的懸案了。你知道就是這懸案導致了我對人生的茫然,導致了我無窮無盡的怨憤,導致了我的所謂的人文主義,導致了我的自由化思想,導致了我游到這個除了瘋子不會有人游來的地方……

  唉,我難道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離開這個世界麼……

  我又一次把交雜著絕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顛簸不歇的誘我而來的浮桶航標燈。

  我的心忽然閃過了一道希望的閃電。

  這航標燈是怎樣安裝的?

  燈泡壞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樣更換的?

  電用完了或是油燃盡了又是怎樣添加的?

  它應該有鐵舷梯,人應該可以划著小船過來,順著舷梯爬上去。

  我的熱淚湧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該死。起碼我不想死。我奮力地划動著疲憊的雙手,向那穀倉般大小的浮桶游去。

  果然,像煙囪的鐵梯一樣。我可以拾級而上。我終於游到了巨大的鐵浮桶旁邊。剎那間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纏繞抽筋剝皮般的疼痛。我望著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個鐵扶手,奮力一躍。

  我抓了個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竭盡全力地試了七八次。末了,絕望地望著離海面大約一人高的鐵扶手。我明白我永遠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邊摸索,難道生命就像這鐵桶一樣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憤怒地尋找各種惡毒語言咒罵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無情的沙漠、兔崽子、殺人狂、大白鯊、精神騙子、財迷。我記得只有一個詞彙是用錯了:我把它比作了社會。

  我的手終於筋疲力盡。

  我的肚子終於圓滾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顫終於麻木。

  我記得我是順著圓錐形的桶底漸漸沉下去的……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