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我的高級房間。我想安慰安慰老現。人心裡都有陰暗的東西。又都有露馬腳的時候。比如我在玄武湖時就差一點露了馬腳。
老現不知躲哪裡去了。反正床底下和大衣櫃裡肯定沒有。
我又想去安慰安慰主編。可是我一想起主編,耳朵裡就喋喋不休地響起「光著光著光著光著」。我不知道他們替她穿上衣服沒有。我腦子裡不停地浮現著光裸的女人體。只是恍恍惚惚分不清是主編還是那個現代時髦女郎。
腦子裡麻乎乎的。五十多個小時沒睡覺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入睡。我不知道我可以幹些什麼。人像驢一樣在屋裡轉圈子。屋子很大,還有陽台和盥洗間。我有時站在盥洗間抬著頭癡癡地望賽珞璐天花板上那個方也。我不得不佩服老現的聰明。你知道我只會蹲下來緊緊鞋扣。我有時站在陽台上,仰望雲層中忽隱忽現的星星。人沒法用一片雲彩遮起臉來。人當然可以戴上一隻大口罩。唔唔。唔唔。可你要人認不出你時,你必須混跡於濟濟的人海之中。那時候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單個的與眾不同的你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樣。人。屬於唯有一種解釋的集體名詞:人。
人真是個古里古怪的東西。
比如說我吧。我認為人應該活得逍遙自在超凡脫俗飄然出世,可事實上我被諸如虛榮啊金錢啊嫉妒啊女人啊各種各類庸俗無聊的慾望死死纏繞。又比如說我自小深受社會主義教育,信仰雷鋒精神,可實際中卻不停不歇地發掘人類醜惡的東西。又比如在文學上,我嘴上聲嘶力竭地表示各流派各風格都應該得以生存繁榮,手裡的筆卻不停不歇炮製沒人願意卒讀的古怪東西,妄圖籍此扼殺文學這一許多人苦惱的精神世界賴以避風躲雨的港灣(這話小初說過二十多次)。又比如在性本能問題上,我像一條餓極了的色狼在大街小巷不停不歇地嗅尋獵物,然而一旦女人到我身邊來後,我腦子裡居然會冒出什麼鍋巴味兒或是什麼大頭王子下娶安徽小保姆之類的貧民精神。我真是個古怪東西。
我想別人大概也是古怪東西。
我認為從人類誕生到人類毀滅,人絕對寫不出一部真正的《人學》。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其一是全世界連一個相同的指印都沒有,更不可能有相同的人。其二是每個人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一樣。時間不停地流失,人就不停地變化。你知道這是符合馬列原理的。你知道人活著就會受到外界的影響,受影響就會有變化,這是不可抗拒的規律。比如有一個時期,人都說現在的警察素質太差。有的起先還是流里流氣抽著煙勾搭女生的高中生,當官的爸爸或媽媽或七姑八姨塗一張條子或打一個電話,此公就晃幾晃成了警察。阿鳴說主要的差別就是穿上了警服。我向來不這麼看。我問他們:如果你同你的女朋友郊遊或夜間散步,碰到持刀搶劫或強姦犯,你呼救時最希望誰來?他們說:大兵。我說:其次呢?他們說:警察。我說:行了。可現在你知道我即便被人搶光,也不願見到青胡茬子和圓臉。至於強姦則更不在話下,你知道我命中娶不到老婆。
我就這樣驢牽磨一樣轉著圈子胡思亂想。我後來終於看到了茶几玻璃板下壓著的服務規則和方式。那規則中有一條是:
您要打長途,請撥555。
我的思路由此改變了,而且又由此改變了一點兒我對報社記者和律師的認識。
我順手撥了555這三個數字,又對著話筒說了些什麼。我腦子裡麻麻木木的,記不起自己說了些什麼。或許根本沒撥沒說。或許根本就是夢幻。又一次夢幻。你知道我腦子早就有病。我早已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幻覺哪是癡想。比如我是不是在宴席上會議上滔滔不絕地罵過人。比如我是不是寫過四十八隻《蝙蝠》退了四十八次稿。比如我是不是大病一場究竟有沒有人來看望我。比如我是不是見過一個小太陽究竟有沒有上仙人跳或是聞過涮鍋湯似的鍋巴咖啡味兒。比如我是不是遇到過一個叫做秀秀的安徽小保姆是不是真心真意想娶她。比如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抓起來關了二十四小時。比如我是不是在海灘上遇到一個時髦女郎一起背誦波特萊爾的詩又同她赤身擁抱親吻愛撫。比如是不是確確實實有人告訴我老現從賽珞璐天花板上跌進主編浴缸是不是聽見那麼多喋喋不休的光著光著光著光著光著……我無法知道。無法知道。除非南京的醫生不串通一氣說我腦子沒病,而是抱著實事求是對技術精益求精對同志對人民極端負責任的精神給我會診和治療。
「叮鈴鈴……」
電話鈴打斷了我的遐想。我抓起電話:「喂,半夜三更的,你找誰啊?」
「半夜三更的,你找誰啊!」
「我怎麼知道我找誰呢?」
「你不知道找誰你半夜三更打電話來發神經啊?」
「我,我沒發神……等等……讓我想想……我覺得你的聲音有點耳熟……」
「你是哪位啊?」
「我?我……我想想……哦,我姓莊,莊子的莊,莊有相……」
「啊呀,有相?你在哪裡啊?」
「我在哪裡?我,我……我……」
「誰呀──」電話裡有女人嬌嘀嘀的聲音。
「哦,哦……」那邊似科摀住了話筒,嘁嗄促促地同那女人說著什麼。少頃,又有了聲音,「你幾時到的呀?」
「幾時……好像是昨天。」
「哦,住下了吧?」
「住,住下了吧。」
「好,好,那明天到報社來玩玩。」
「報社?哪個報社?」
「咦,你是有相麼?」
「是啊,莊有相,莊子的莊……」
「你怎麼啦?有相!」
「我沒怎麼呀,你倒底是哪位呀?」
「真逗。咯咯咯咯.誰呀?」又是那嬌嘀嘀的聲音。
「噓──」那邊鳳了聲音。
我忽然像從夢裡清醒過來。是我打電話給他的。他是大名鼎鼎的XX。《XX日報》的記者。年紀比我小四歲,名氣比我大十倍。恐怕還不止──這是有回我與他面對面站著握手時感覺出來的。
我編過他三個中篇。說實在的不怎麼樣。可就是有人評論有人轉載。我見過他兩次。他九次向人介紹,說我是他的鐵哥們兒。要不就是鐵哥兒們。要不就是鐵哥兒們兒。我在南方長大,兒化音弄不清楚,反正有那「鐵」字「哥」字就行。
我說:「我求你幫個忙。」
他說:「什麼事吧。」
我說:「求你伸張正義。」
他說:「哦,好,說說!」
我聽出他突然有了精神。真是優秀記者的作風。
我於是開始滔滔不絕。我努力地使自己心平氣和,不讓自己噴出血來污染他的耳膜。我還不停地用手擦去話筒上天花亂墜的唾沫星子。
他那邊不停不歇地「哦,哦,哦,哦」,像是十分慎重認真的語調。
我想我大概有希望。我想好記者會連夜發消息的。在國外都是:「XX社X月X日X時X分X秒電。」
我說完了。靜候佳音。
電話裡寂靜了幾秒鐘,然後響了一個哈欠。哈欠。
「這可不行。哥(兒)們(兒)。」他說。
不妙。少了個「鐵」字。你知道在北京這個「鐵」字萬萬不可少。那些小青年打架前慣用的恐怖幽默就是:「哥們,怎麼著?」「哥們,找死啊?」「哥們,出去練練?」
我可不想和他打架什麼的。
我說:「你知道我吃了多大冤枉啊!我被關了二十四小時!」
「哈欠──哥(兒)們(兒),不行唉。」
我說:「只求你發條消息。」
他說:「哥(兒)們(兒),你知道你的對手是什麼嗎?無產階級政權的專政機構。雞蛋碰不過石頭。胳膊扭不過大腿。明白麼。哈欠──」他摀住了話筒或是嘴巴。
我滲出了滿頭大汗。我說:「那那那極個別的警察能代表專政機構麼?」
他說:「哥(兒)們(兒),不是我不幫忙。我們是黨報,要維護國家利益。《國家利益》那電影看過麼?那漂亮丫頭要揭發內幕,滋兒,干了!」我想像得到他「滋兒」時,在脖子上做個手勢,並對床上的嬌女子擠一擠眼。嬌女子准保笑。
我說:「那是揭露資本主義政權的電影。」
他說:「資本主義政權要維護它的利益,社會主義政權也要維護自己的利益。如果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都報道出來,主編就該一除黨籍了。現在正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黨員知識分子勸退和開除呢。大知識分子都保不住自己,何況你我。」
我說:「我被關了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怎麼是雞毛蒜皮呢!再說我的入黨報告交了兩年了,支部告訴我說找不到了。顯然我不大可能近期入黨,目前還談不上勸退和開除……」
「哈欠──十一點半了,你明天來報社,我請你喝咖啡。」
我說:「我在北戴河。」
他一愣,說:「什麼,你不在北京?幾時來北京,請一定到報社來玩玩。我請你喝咖啡。一定來啊!一定得來啊!鐵哥(兒)們(兒)!你一定可來啊!鐵──」電話裡忽然寂靜了。
「鐵」字回來了。我腦子裡嗡地一聲。興奮起來。我衝著電話激動地喊:「喂,喂……」
嘟-嘟-嘟-嘟-嘟-占線音。或許是電路出了毛病。這也是幾百萬幾千萬中的一次差錯。就像幾千幾百警察中難免有只壞螺螄。
我又撥了555,要剛才那個電話。555說:「占線。」
這不是555的錯。電腦控制的線路出沒出故障,人無法鑽進電腦裡去看個究竟。
我又請555接了一個四川的長途。那是一個年近五十的朋友。我有回出差山東時認識他的。後半夜我正睡覺,他來了。一肚子牢騷。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埋怨住宿條件太差。八塊錢一個床位。每個屋住三人。一層樓有個廁所。一棟樓有個浴室。我不知道差在哪裡。第二天才知道他是律師。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律師是如何被社會重視。他知道我是編輯後,頓時親熱起來。他陸陸續續向我介紹。他說一個律師一年到頭有接不完的官司(我不知道是中國的官司太多還是律師太少,隔行如隔山)。他說訴訟期間律師的吃和行都由單位負責。律師每回出門調查都由當事單位小車接送,專人伺候,每餐不少於四菜一湯。他還指著桌上一大包福建風味蛋糕說:「你看你看,讓我吃這個,這種蛋糕哪是人吃的東西!」我看看那蛋糕面上紅紅綠綠的果脯和中間夾著的奶油,我的嘴不聽話不爭氣地嚥了口唾沫。他說當事單位都講究送禮,而律師覺悟一般都比較高,辦案後才納禮。彩電冰箱什麼的大件物品多少會主動付一點錢的。他還說現在各單位都請常年法律顧問。費用是每年四千元。律師每月能拿二十。他說他兼著十個單位的顧問。我說乖乖這一項就抵我兩個半月工資。他笑笑說:「沒有幾萬元出入一般人是不打官司的,幾千塊錢的官司我們也不接。我說那麼平頭百姓根本無法打官司了?他笑笑說是。我說那不成了有理無錢莫進來麼?他又笑笑說:話不能這麼說,總不能讓律師自己掏訴訟費用吧,再說律師總有親戚朋友什麼的要打官司這些人不也是平頭百姓麼?他回四川的時候我正巧在外擠公共汽車顛顛簸簸地組稿。他給我留了張條子親切告別。其中有一句話是「蛋糕帶著不方便,你吃吧」。我因此省下了兩頓飯錢。我斷定他不是壞意。他一定是忘了他說過這蛋糕不是人吃的東西。人都有健忘的時候,律師也無法避免。再說人窮志短。再說我吃不吃他都會以為我吃了的。你知道我當著他面咽過唾沫。他還給我留了一張名片。名片上添了一行十分友好十分親切的鋼筆字:打官司找我──你的朋友。
我當時笑了。我不會殺人不會放火不會偷竊不會強姦(在女人問題上頂多蹲下來緊緊鞋扣),我怎麼會打官司呢?
電話鈴響了。部隊的電話就是不一樣。
他居然一下子就聽出我的聲音了。我記得上回在山東我奮力地在他滔滔不絕的話語中注入的我的苦水統共不過幾大桶。看來當律師是非有一點過人之處不可的。
他說:「有相!是你?你好哇!」
我說:「不好哇!」
我於是又絮絮叨叨說。我一邊奮力地把自己內心的悲憤傳遞過去,一邊不停地擦著話筒上的唾沫星子。你知道我怕他的電話線路也出故障。
我說完後,電話裡令人恐怖地寂靜了幾秒鐘。
「你有證人麼?」他終於說。
「有。有。廣東人。大學生。」
「你要盡快同他們聯繫上。」
我望望閃爍星星的窗戶,沒有人頭。我忽然想起我已經置身賓館了。我說:「青胡茬子讓圓臉找證人,一找就把大學生找沒了,找來的是那個『文革』瘋子。」
又寂靜了幾秒鐘。
我說:「喂,喂,你不能──」
「不能什麼?」沒有嘟-嘟-嘟-的忙音。我鬆了口氣。
他說:「他是在銬住你之後,你又沒有反抗的情況下施那一招的麼?」
我說:「是。是。向毛主席保證。我當時疼得站不起來。」
「有傷麼?」
「傷?你等等。」我急急忙忙解開褲子往下看看:「沒傷,就是有點酸疼。」
「尿血麼?」
「你等等。」我慌慌張張去廁所尿了一點,又慌慌張張回來,說:「沒有血。黃得厲害。」
「哦,黃……發紅麼?」
「黃得發紅。」我連連點頭,我知道有希望了,又連忙補充說:「很臭。我有二十幾個小時沒尿尿了。」
又寂靜。
我說:「喂喂,很臭啊。」
他說:「什麼?」
我說:「尿。」
他說:「憋了二十多小時的尿都臭都黃。」
我想想也是,說:「我待會再尿一泡試試。」
「嗯。」又寂靜了一會,他才說:「那個文靜瘦弱的警察能為你作證麼?」
我說:「啊呀,不行,不行,那就害了他了。」
「那……再想想別的辦法……」
「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你了。本來還可以找老現找老現的弟弟,可是老現掉下來了。」
「什麼老仙掉下來了?」
「老現,現代派的現。他從賽珞璐天花板上掉下來了。啊呀,看我糊塗扯哪去,你再幫我想想辦法吧。」
「你說他們拘留是根據妨害公務和擾亂社會治安?」
「對對。他們說扭傷因為傷輕,就不定罪了。可你知道我沒妨害公務我還協助執行公務呢。那個唉喲唉喲恩將仇報……」
「等等。有相,咱們想想擾亂治安這一條能不能攻破。」
「我沒擾亂,向毛主席保──」
「你再說說當時情況。」
「哦哦,當時我想,上百隻鴨子眼看著一個人在陸地上淹死而不營救,太殘忍了,我就擠進去……」
「等等。等等。有相,請千萬鎮靜一點。鎮靜一點。你有安定片麼?請一定先服用幾片。」
我說:「我不要睡覺。向毛──」
「不,不是睡覺。你需要鎮靜。」
「我不要鎮靜。不要。絕對不要。向毛主席保證。」
「有相,請鎮靜一下。聽我幾句。一定得服幾片安定。你有心應性反應,不鎮靜一下,萬一精神分裂就後悔不及了。」
我說:「我腦子是有病。可不是精神病。青胡茬子才是精神病呢。」
他似乎沉思了片刻,說:「那你說說他們怎麼定你擾亂治安罪的。」
「我怎麼知道呢?」
「有相,鎮靜些。好好想想,別慌,他們怎麼向你宣佈拘留的,好好想想。」
「我怎麼記得呢?好好,我想想,好像,好像是說我一妨害公務,就有幾十人圍觀。火車站原本就擁擠,影響了人的交通。我當時用一句話描寫,『人像人一樣緊粘著輕輕鬆鬆唱著歌出了車站』。至於唉喲唉喲周圍,原本就有上百隻鴨子。」
「怎麼又是鴨子?什麼鴨子?哪來的鴨子?」
「我怎麼知道哪來的鴨子呢。」
「你說的鴨子呀。」
「怎麼我說的呢?魯迅說的。」
「唉,有相……怎麼又是魯迅呢?有相,千萬鎮靜一下,人真瘋了,就難治了。」
「我怎麼會瘋呢?絕對不會。向毛主席保證。鴨子是魯迅說的。我要說謊我是只小狗。」
他說:「好,好,你繼續說。」
我說:「他們說上百人一直圍觀到派出所。你知道沒有我幫著拉,他們也會跟著圓臉和唉喲唉喲看熱鬧的。這是鴨子的本能。」
又寂靜了幾秒鐘。
「有相,這官司咱們打不贏。」挺真實的。我聽得出。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於是我就捏著話筒犯愣。他又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聽見也無法記住。
人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記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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