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館門前螞蟻似的圍著十幾個人。嘁嗄嘈嘈,興奮無比。
月亮從雲彩後面鑽出來了。很圓。像個月餅。做夢的話就是想吃鄰居烤的燒餅。心理學家說的。這些夜半三更不思睡眠的人莫非也想偷吃鄰居的燒餅?
「轟隆!乖乖!」
「轟隆!又是啊呀──」
「我起先以為地震呢。嘻嘻。」
我終於認出這些想吃月亮的夢遊者都是我的同事。這不是他們的錯。那圓臉警察說:哼,一個小雜誌的小編輯。小編輯一個跟斗跌進青雲,住進了師以上幹部才能住的賓館。你能開出一貼抑制他們興奮的藥麼?
「有相!」
「有相!」
「有相!」
「沒睡啊?」我說:
「轟隆!」
「什麼?」我問。
「轟隆!」
「什麼?」我問。
「轟隆!掉下來了!」
「神仙也料不著!」
「正好掉在浴缸裡!」
「可真嚇壞了!」
「能不嚇壞麼,正一絲不掛地洗澡呢!」
「到底沒結過婚,四十幾歲還那麼……」
「誰啊?」我問。
「主編唄。」
「主編掉哪裡了?」我問。
「什麼主編!賽珞璐的天花板掉下來啦!」
「主編都嚇暈過去了。」
「濕淋淋地跑出來,正好撞在阿鳴身上。」
「我聽得轟隆啊呀一陣響,急忙衝進去,正巧撞上。」
「撞倒了阿鳴,又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這下沒臉見人了。」
「主編麼?幹嘛逃走呀?」我實在聽不懂,望著十幾張興奮至極的臉問。
「什麼呀,主編暈倒在浴缸裡了。」
「幸虧阿鳴趕進屋去,要不沒準淹死在浴缸裡呢。」
「真正的一絲不掛就光著身子暈過去了。」
「一點也不像四十幾歲的人。」
「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
「到底沒結過婚,看身段就是不一樣。」
「真想得出啊。」
「怎麼能到那塞珞璐板上去的呢?」
「嚇,你真他媽笨,從自己的浴室爬上夾層,上面都通的。」
「就像羅賓.科克的《昏迷》裡那樣。」
「跌得也夠厲害的。」
「頭磕在浴缸邊,眼鏡都碎了。」
「一臉血。」
「主編洗澡怎麼洗到天花板上去了呢?」我問。
「什麼呀!老現!」
「什麼老現?」我問。
「咱們的老現!還能有什麼另外的老現?」
「怎麼又老現啦?」我問。
「原本就是老現麼!」
「老現從塞珞璐天花板上跌進了主編的浴缸!」
「主編一絲不掛地光著身子洗澡!」
我說:「老現怎麼會到天花板上去呢?」
「怎麼不會呢?頭先掛上『請勿打擾』,就關了門。後來咱們進去,影子都沒找到。哪去了?順天花板爬到隔壁浴缸上頭去了。真他媽聰明!」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聰明反被聰明誤!」
「轟隆──」好幾張嘴不約而同響,又不約而同笑。
我真是像在夢中了。我撓撓頭,發窩裡滿是沙子。剛才有個來無蹤去無影的現代女性光著身子在沙灘上打滾,現在又是老現轟隆掉下來。
「不可能!不可能!」我大聲喊,想醒過來。你知道我腦子有病常常夢魘。
「怎麼不可能!事實已經擺在那裡了!實踐是檢驗趔的唯一標準。」
我說:「我看你們都在做白日大頭──黑夜大頭夢!」
「你才做大頭夢呢!」
「你也不動腦筋想想!」
「他發那麼多女作家的作品!」
「他一年四季每個晚上關到屋裡幹什麼!」
「看稿子唄。」我說,「你們不是說他一夜能看幾百萬字,比《小城春秋》裡的四敏還快八倍麼!」
「有相你是傻了還是怎麼的?」
「你真不知道他的窗子正對著印刷廠的女浴室?」
「女浴室?」我問,「女浴室怎麼啦?」
「你呀你呀,真會裝傻。」
「你不知道女浴室的氣窗一年四季開著?」
我努力地想了一會,問:「你們怎麼知道氣窗一年四季開著的呢?」
人都尷尬地看我。我突然又像以前那樣產生出「野人」向人類渲洩憤怒的那種慾望。我努力地將手放到身後攪扭起來。我得克制自己。我轉過身,往樓裡走。
阿鳴急急跟了過來,捅捅我說:「那些傢伙,真不要臉。兩個人抬麼,已經夠了。十幾個全擠進來了,搶著抬,抬一絲不掛的裸體女人,又不是學雷鋒。手都插不進了。你想想,浴室是大,可門小,要出來還得拐個彎,十幾個人,一人一隻手抬著,人人側著身子。」
我說:「像條毒蜈蚣。」
阿鳴眨眨眼,歪嘴一笑:「這些傢伙,眼睛才像毒蜈蚣呢。一個個裝出一本正經救死扶傷的英雄樣子,眼睛就在主編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的雪白的全裸體上□個不停……」阿鳴喉結滾動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幾天前主編把我留下,語重心長地吩咐我好好協助老現的情景,心裡不由一揪,趕緊岔開話頭:「阿鳴,我遇上件倒霉事。」
阿鳴像是沒聽見,繼續說:「也難怪,《湘女瀟瀟》裡女演員有幾個裸體鏡頭,人還爭著去看呢。何況真人。挺豐潤。絕對不是韓少功《女女女》裡麼姑那樣子,我敢保證。絕對……」
我又說:「我遇上件大倒霉事。」
阿鳴笑笑:「中國要有裸泳場,人就不會這麼稀罕女人體了。你瞧瞧老現,活脫脫一個犧牲品。我說啊,要搞四化,反封建是第一位!反封建!」
我忽然衝他喊了起來:「我遇上件倒霉事了!」
阿鳴一愣,望望我,眼睛一亮,問:「什麼事。」
我望著他佈滿血絲興奮無比的眼睛,忽然覺得噁心。
「明天再說吧。」我進了屋,擋住門衝他苦笑笑,然後把門一關。
我不知道門有沒有撞上他正準備伸進屋來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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