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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封官


  主編的眼睛漸漸大漸漸圓多了驚異和惶惑。我回身望望,背後沒有強盜小偷外星人缺耳朵豬什麼的古怪東西。

  「你……」主編說。

  「唔唔。」我說。

  「差點認不出來了。要不是你的腦袋,我還真要報警了呢。」主編十分幽默地笑了。

  「唔唔」我指指牙,眼角堆起痛苦的皺紋。

  主編的眼角綻開了無數笑紋,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說:「牙疼,這大熱天的用口罩一捂,就更上火了。」

  我一驚,到底是主編,邏輯和推理都比我強數倍。

  「來來,我幫你摘了。」

  「唔唔。唔唔。」我慌慌地後退,搖手。

  「是火氣吧?」

  「唔唔。」

  「你坐坐。」主編笑笑,彎下腰在她抽屜櫃裡翻尋什麼,不一歇,取出一個碩大的近乎於桶的白搪瓷杯子。

  我心想這杯茶夠我喝一星期的了。

  「我也是老牙病了。我這麼大時臉就常常腫成個火燎燎的大麵包!」主編用手在離地面二心多高的地方比劃一下,又在臉邊比劃一下,親切地說:「我是久病成醫。我小時候反臉貼在小銅床的床邊上涼。來,摘了口罩,用這杯子涼一涼,就舒服多了。」

  我看見那隻大杯子上印著「五七干校」幾個字。

  「那時在五七干校種田,我怕喝生水,就買了這麼個大杯子,每天自己帶水去喝。後來挨了批。說我不接受貧下中農喝生水的再教育。」主編寬容地笑了,輕鬆地掀去了那往事的一頁。

  我當然不能輕鬆地掀去口罩,用這杯子涼腮幫子。我連連搖頭,嘴裡嗚嚕嗚嚕地發出否定性的呻吟。

  主編愣一下,又笑了:「哦,齲齒?千萬別去鼓樓口腔醫院。我在那裡吃夠了苦。補一次牙鑽了三回洞。末了腐蝕劑還漏出來,差點沒在臉上添個洞。」

  他們的舌頭從面頰上的一個洞口伸了出來,由於這張額外的嘴巴,他們將永遠不能再講什麼悄悄話。黑色幽默。若是主編臉上蝕出個洞……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主編也笑了。意思當然不一樣。誤會也能使氣氛漸漸流通起來。前提是雙方都不能有「他人即地獄」的思想。

  「這三天你病了,一個人住在那裡很不方便,我想應該看看你去的。」

  我的鼻子一酸。這已經是第三個場合第八人對我說一樣的話了。這回況且還是主編。我趕緊噙著淚點頭和搖頭。

  主編笑了:「你也知道,八期的校樣來了,又正在籌發第九期稿件。老李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裡裡外外都有人管著……」

  我看看主編眼角額上日新月異的皺紋,拚命地點頭。當然,若是我做主編的話,我會活得很輕鬆。我只須在各個編輯室貼上一張條子:不許放屁。我不是故意剽竊毛主席詩詞。儘管毛主席原先用的也是「許」字,但後來終究改成了「須」字。更何況主席是不許外國人攻擊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我是不許編輯部的同事們的嘴巴變成永動機。因為變成永動機也拿不了諾貝爾獎。所以兩者不大一樣。當然了,我這是癡人說夢。你看看我這顆大腦袋戴得上官帽麼?

  我抬頭望主編。我發現她正語重心長地自言自語──這不是她的錯。你知道我應該洗耳荼恭聽的。

  「……一個編輯部,不能沒有一個堅強的領導核心。老李三天兩頭生病,雖然說不上佔著茅坑……他離退休還有整整五年……我考慮了很久,也和社領導通了氣,有這樣個想法,在編輯部增設編輯主任和副主任……」主編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望著我。

  椅子底下像是拱出了十七八隻釘子,我有點坐不住了。

  「誰?」主編突然望著我的頭頂問。

  「哦哦,主編,您還不下班哪。」我聽得背後玻璃門外有人說話。我腦子裡昏沉沉的根本辨不出是哪位同志。

  「我還有點事同有相談。下班時間早過了,你怎麼還沒回家?」主編站起身,走到門口,看看,又把門關上。重新坐回桌前。

  顯然有什麼極秘密的事。我心情有點激動起來。中國人都有這個優點。

  「在編輯部,除了老李和我,論年齡、資歷,都要算老現了。他是文革前的大學生,中年知識分子。又博覽群書,知識淵博。經常引導大家進行十分有益的學術討論,對提高編輯部的素質起了很大作用。群眾關係也很好。最近有群眾反映,他一晚上就能審閱數百萬字的稿件。真是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培養和發掘了一大批青年女作者。省婦聯去年也表彰了他的貢獻,獎了他一面錦旗,辛勤的女園丁,不,辛苦培養女作家的園丁。我想,大家不會有意見的。」

  瘋了。主編莫非瘋了?主編提拔老現當編輯部主任,怎麼想起請示我了呢?瘋了,主編瘋了還是我瘋了?莫非我那該死的腦子又做白日夢了。我咬咬嘴唇。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主編用一種極親切的充滿柔情的眼光注視著我。主編是個女人。啊呀,莫非主編愛上了老現?莫非主編也要搞什麼「兔子」入黨「兔子」提干?可是,可是老現已經有家眷了呀。莫非老現反老福之道而行之,唱了一出「空妻計」?厲害!厲害呀!

  我於是連連點頭。

  主編忽然細眉一挑,問:「誰啊?」

  我一驚,剛想說「老現呀」,卻發現主編又在看我頭頂。我急忙順著主編的眼光轉身看去,磨沙玻璃外面有個黑影一晃沒了。這身影很眼熟,顯然是編輯部的哪個同事。又顯然不是剛才伸頭伸腦那個。可惜我腦子激動得暈頭轉向,怎麼也弄不清這是誰那是誰。這些人也真是,主編愛上老現,還能少得了你們的喜糖?

  主編又起身到門口看看,搖搖頭,關上門,重新坐下。

  我繼續連連點頭。

  主編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十分親切而親暱了,我的心一慌,急忙垂下眼睛。

  你知道我想起了輔導員。我糊里糊塗覺得輔導員哪裡向我求愛。我拒絕了。於是我便倒霉。這分明是亂七八糟的夢幻,可總象幽靈一樣在我腦海裡遊蕩。輔導員喜歡男生圍著她轉。她也喜歡摸摸男生的頭髮,摸摸男生的手或胳膊或背脊。我討厭她在我身上摸摸索索。主編為什麼用這種親暱的眼光看我呢?莫非主編對我……莫非主編提出老現什麼的是在對我進行試探……主編怎麼會看得上老現這麼一個乾巴瘦老頭呢?「主編舞老現,意在有相」?你知道主編也經常親切地拍打我的肩我的背我的手。你知道王副社長禿頭主任也經常拍打婭婭的手和背和肩,他們的目的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麼主編拍打我之心又有人會知道麼?

  我看看主編擱在桌上的白皙細膩的手。我知道古今中外都是有大女人喜歡小丈夫的。德瑞娜夫人比於連大十來歲,行麼,結果男人開槍打女人。伊麗莎白女王比艾塞克斯伯爵大四十歲,結果女人將男人處以極刑。我抬頭看看主編,頭髮還是黑烏烏的,皮下脂肪也很豐富。徐娘半老,丰韻猶存。主編四十八減去我三十,我們相差十八歲。主編會傷害我麼?我會傷害主編麼?我又仔細看看主編。主編蒼白的但仍未失女性嫵媚的嘴正開開合合,說著什麼。說著什麼呢?我想我還是應該靜心凝神聽一聽。

  「你當編輯的時間雖不長,但工作勤奮努力,任勞任怨……」

  這也是愛情的因素?主編這幾十年倒是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審美能力很強,在同齡人當中是數一數二……」

  同齡人,自然指差不多年歲的某一代人。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三,黃金堆成山;女大五,賽老母;女大十八……啊呀!主編怎麼了?

  「我統計過,你編發的小說,有三分之一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加上在報上引起評論的,共佔三分之二。還有三篇得了全國獎……」

  愛情啊,你姓什麼?姓才能。才能。我真有才能麼?老現、老福、阿鳴他們不是都說我是小腦發達麼?小腦發達,那意思不就是大腦不發達或欠發達麼?字典上說,小腦主要作用是對人體的運動起協調作用,小腦受到破壞,運動就失去正常的靈活性和準確性。而記憶、分析、判斷等思維活動都得通過大腦。我奇怪,主編和她的部下看問題的分歧怎麼會如此之大?是主編愛屋及烏?還是我的同事們因了地位相同工作相同而智力不如我而嫉妒?我當然無法知道。你知道我從來不敢相信自己的思維。儘管醫生不承認,但我敢肯定我的腦子有毛病。何況我還患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這腹」的固疾。

  「你的群眾關係也很好。最近,也有群眾反映,你寫作十分努力。上班時,躲在廁所寫;打了病假條,就躲在家裡寫;還養了狗防止別人突然來訪……很努力。很好。青年人就要有點志氣。我不但不反對編輯搞創作,而且還支持。不過作為你來說,還年輕,前途遠大。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不僅是八小時以內要全副精力撲在工作上,八小時以外也應如此。創作麼,我想是可以緩一緩的。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我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她。力不從心是指創作還是工作我倒不在乎。我奇怪的是她既然在談那個那個……又為什麼把我的年齡和她徹底拉開……

  主編的眼光越發親切而親暱。她說:「我希望,能夠振作起來,戰勝疾病,好好協助老現,把編輯部中層領導工作搞好。」

  什麼什麼,協助老現搞好中層領導工作?我終於意識到我的腦子剛才又犯昏病了。主編一本正經同我談工作,一本正經封官許願,而卻他媽的一門心思想女人。想不到女人就做大頭白日夢。癡心夢想。黃色下流。心理變態。還以為主編也心理變態。主編心理沒變態。起碼在愛情問題上沒變態。我不知道不結婚算不算變態。也不知道主編是不是年輕時就中了叔本華「禁慾禮讚」的毒。叔本華想讓人走上禁慾之路,讓生命意志隨著種族的滅絕和個體的滅亡而一同否定。要不就是叔本華和主編錯。要不就是我錯。這又不對了。我怎麼把主編和叔本華放在一起了呢?你知道主編給小初的《大熊貓》的終審意見是:要多讀馬列肅清西方現代哲學的流毒雲去。我記不太清了。馬列是要結婚要女人的。據說列寧比克魯普斯卡婭小四歲。據說馬克思比燕妮小七歲;一說小四歲。我無法找他們對證核實。

  主編說:「當了編輯部副主任,更要嚴格要求自己……」

  媽媽說:吃盡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想想我從十二歲下放十七歲當軋鋼工至今,熬了幾千幾百個夜讀書寫作,寫永遠發表不了的作品,也算吃了不少苦。如今終於三十而立。三十而立了。副主任,副科級,相當於副營長、副鄉長。雖然同二十多歲當將軍三十多歲擔任黨中央的副主席比起來相差甚遠,但同為革命辛勞了四十年的老父親比比,我應該知足。知足常樂。我於是咧開嘴笑,眼淚卻十二分娘娘腔地撲簌簌流了下來。

  主編說:「有相,別激動,千萬別激動。」

  我沒法不激動。我淚眼模糊地望著主編。主編的臉漸漸模糊不清了,漸漸地變成了媽媽的臉。

  我說:「媽媽。媽媽。」

  主編說:「有相。有相。」

  我說:「媽媽,你活過來啦!」

  主編說:「有相,有相,你怎麼啦?」

  我擦擦淚眼,定睛看看主編,才清醒地認識到,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於是又流眼淚。

  主編又親切地拍著我的肩說:「有相,有相,堅強些。」

  我想想這幾年主編對我,確實像媽媽那麼好,又想想自己在宴席上和編輯部裡罵人瘋症的病態發作,心就像被沉重的石碾滾碾著。罵主編了麼?罵了麼?罵了。罵了。什麼「糊塗」,什麼「狗」,什麼什麼,記不清了。我真是昏了頭了。可是主編怎麼會不記恨我怎麼會封我做官呢?我說過在中國做官就意味著功成名就,意味著出人頭地,意味著人的價值的充分體現,意味著人沒有白白地到世界上來走一遭。可是主編怎麼會把這麼好的福氣佈施在一個辱罵過她的人的頭上呢?莫非主編患有受虐狂症?受虐狂。我敢保證主編不是。要是的話她就絕對敢把《大熊貓》發表了。我想主編一定是深受亨德裡克.房龍的《寬容》的影響。啊呀,又不對了。房龍是主張思想自由,對異見寬容。而主編是對我的辱罵寬容,有點「大人不計小人過」之類的中國古典式寬容的意思。主編是「大人」不與我「小人」計較。古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知主編把我這麼一個野心家「小人」養在身邊是什麼意思。啊呀,又錯了。我難產是什麼野心家陰謀家麼?不是。肯定不是。我勇敢地抬起頭來,十二分真誠地說:「主編,我對不起你。」

  主編納悶地望望我。

  我忽然想起我戴著一隻大口罩,我便把口罩掀空一縷縫,說:「主編,我對不起你。」

  主編繼續納悶地望我。

  我說:「我,我不該罵人。」

  「罵人?」主編越發地納悶了。

  我說:「我,我真不該。是不該。罵人。那天,宴會,還有,那天,開會。」

  主編簡直是滿臉納悶風起雲湧。

  我忽然明白。主編在裝糊塗。這是頗有道理的。我很久以前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人要太太平平生存,要麼必須患有健忘症,要麼就必須裝糊塗。你想想若是主編不裝糊塗,對於我那極為大不敬的語言,報復還是不報復?不報復,顯得沒一點魄力,人會瞧不起的。人有欺軟怕硬的本能。這是書上說的,而且不是非法印刷品。換一個角度看,郁在心裡也會生病的。這也是書上說的,也決不是非法印刷品。這樣主編就太虧了。可要是報復呢,人家說你沒風度沒氣度心胸狹窄不好共事。況且把我整垮了,又派誰去組稿誰去編稿誰去接作家送作家誰去買車票退車票?又有誰能編出那麼多的轉載評論得獎作品來?當然我死了地球肯定還會轉,因為還有老福在。啊呀,又錯了,老福早已調去專業創作鈔票了。所以說你若無福患上健忘症,那就必須裝糊塗。這樣你不報復,部下以為你是不知道,就不會說你沒魄力沒殺手鑭也就不敢冒犯你。普通老百姓之間也是這個樣。你說老福對馬伕說我的小說僵,這和他以前的說法實在不一樣,我若不努力地健忘一下或者裝糊塗,天天掛在我那闊嘴上,老福還要不要活下去。兔子臨死也會咬一口,老福一嘴黑牙可比兔子厲害幾十倍。這種事情天天有,你若記性好過頭,你就四面樹敵沒法活,除非你也戴上一隻大口罩。要罵,嗚嚕嗚嚕豬叫一樣沒人聽得懂。你知道裝糊塗也不是主編的發明。古代就有指鹿為馬的典故。主編深得精髓。錯了。顛倒了。主編權大我權小,應該她指鹿為馬,我來裝糊塗。啊呀,又錯了。主編這麼好的人,怎能比作趙高呢?我知道我沒法搞清楚。你知道我腦子有毛病。關於這一點醫生不承認。醫生也在裝糊塗。要是大家都裝糊塗倒也好。今天天氣哈哈哈。前天天氣哈哈哈。明天天氣哈哈哈。昨天天氣哈哈哈。後天天氣哈哈哈。團結和睦萬眾一心直奔金錢哈哈哈。不對,直奔四化。這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壯觀無比的畫面。主編昂首挺胸,老現和我拽著她的左右衣襟,闊步行進在寬廣無比的文化大道上。大道前方,有無數霜刀風劍,我們眼都不眨。

  我說:「主編,放心吧。」

  主編納悶地看看我。

  我說:「士為知已者死。」

  主編還是納悶地看我。

  我說:「您別納悶,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就像在部隊,將軍敬士兵一杯酒。碰杯。士杯。士兵熱淚盈眶。轉身大吼一聲,衝向槍林彈雨。還有滾地雷的。哦,美國兵自然例外,他們是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搞什麼黑色幽默。誣蔑正義戰爭。誣蔑軍隊首長。怕死鬼。我不怕死。在中國辦刊物死不了。沒有黑手黨暗殺。頂多年把半年寫一次檢查。我年紀不大寫檢查卻是老手。你知道只要寫好『左』『右』兩份,複印機多多複印,可以用上很久。歷史規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這是毛主席五二O聲明。西哈努克親王作的曲子。這歌我能左著嗓子唱完。啊呀,又錯了。西哈努克作曲的那首歌是『敬愛的中國啊,我的心沒有變,你是一個大國,毫不自私傲慢,待人謙虛……』中國歷來是君子之邦,不像某個國家把知識分子都押到古拉克群島上去。雖然中國也搞過反右,雖然右派不叫平反叫反正,可您不是當主編了麼?您不怕。我也不怕。頂多再來一次。不會。不會。中央說不搞政治運動了。主編您放心嗎,我豁出命來干了!」我聽到屁股底下卡卡卡地響,低頭看看,椅子在抽瘋。椅子什麼時候也變成有生命的東西了?莫非它也有了大腦?我順著椅子往上看看,原來是我自己正抖得厲害。太激動了。這是感恩戴德式的激動。我抬頭看看主編。

  主編繼續納悶地看我。

  我忽然想起我的話誰也無法聽懂。你知道我正戴著一隻大口罩。

  你說說這是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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