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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秀秀失蹤


  主編瘦削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樹影婆娑的黑暗中了。我料定她現在回頭絕對看不到我了,便把高舉了近三分鐘的手放了下來。那舉手的姿勢有點黨衛軍「哈依希特勒」時的模樣。這模樣表示忠誠,這一點你我都明白。

  我的心情激動無比,站在出版社斑駁的牆前,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該幹什麼。不知道我是什麼。我就那麼呆呆地站著,像路邊的樹,像背後的樓,像靠在樓牆上的我的沒撐腳的努辛難得。

  用腦過度腦子裡就剩了一片空白。這有點像用錢過度。用錢過度就得重新勞動。在我們國家不勞動者不得食。當然,乞討和行騙也只得暫且歸入勞動,前者體力後腦力。用腦過度就該休息。然後慢慢地從最簡單最輕鬆的問題開始思考。我努力地翕動一下鼻翼。還行。呼吸尚在進行。尚在同死亡作誰也避免不了失敗的鬥爭。然後是……吃。我抬頭看看天。該吃晚飯。我想。該在街拐角處那家個體戶吃沒肉的菜肉水餃……我的突然從頭頂冒走了。確實是冒走了。我慌慌忙忙推起努辛難得就跑,推了一段卻無法騎上去。你知道它死皮賴臉地往後墜著不肯向前。它其實也挺苦惱。它若有嘴的話它會說我也要自由我也不願被人在腰裡扣上一把鎖。

  我尊重了它的意見。

  我騎著車闖了一次紅燈闖了一次玄武湖的大門,趕到了昨天背誦「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地方。

  我的魂又從頭頂冒走了。你不能指責我沒有才氣。你知道我不得不兩次使用這種說法。因為事實就是魂從頭頂冒走了。我不能違背實事求是的原則。我已經要當編輯部的副主任了。

  我起先以為秀秀躲在什麼地方。然而黑黝黝的松林始終沒有一點人聲。表早停了,天上也沒有月亮。我不知道秀秀是因為害怕而離去了,還是壓根就沒敢再來。我後悔我相信了無數國產影片裡地下黨百發百中的兵法:敵人昨天在這裡抓你,你僥倖脫險。現在全城搜捕,最保險的地方就是昨天抓你的地方。你知道昨天有兩個人企圖在這裡迫害我和秀秀。於是我想唯一能逃脫再迫害的方法就是再到這裡來。他們准保象國產電影裡的反動派一樣不會想到我們膽敢再到這裡來。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沒想到秀秀是看不懂國產電影裡的這種兵法的。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秀秀於電影是外行,自然看看熱鬧而已。這不是她的錯。

  你別以為我在為她開脫。我真是有點喜歡她了。我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麼。

  我又騎著努辛難得趕到第一次見到秀秀地地方。那地方空落落的也無一個人影。我往南看看,農貿市場密密麻麻地睡滿了人。我記得秀秀說過,她在那裡過夜。我挨個兒問過去。人都一臉迷惘地望我,然後搖頭。沒有。所有的人都說從來沒有聽說過秀秀這麼個人。

  有一個嘴上剛長絨毛的小青年大約看我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就伸頭伸腦問了一聲:「姓什麼?」

  我心裡一喜。我終於疑惑他們是故意和我開玩笑。我趕緊說:「姓,姓……」我不知道秀秀姓什麼。其實姓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知道她沒有爸爸。她沒見過爸爸。在農村都是跟爸爸姓的。在城市倒是可以跟媽媽姓,可惜她媽媽又在農村。

  我只好搖搖頭。

  那少年農民吧了口氣說:「那就不好找了。」

  沒有姓就不好找了?既然姓那麼重要,那麼她爸爸憑什麼可以溜回上上海呢?真是莫名其妙。我怔怔地站著。後來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許多民間故事。在那些故事裡,國王或龍王或大官或財主,讓公主或小姐和一群丫頭排在一起,蒙上頭巾,由英俊的青年農夫或漁民或獵人找他深愛著的公主或小姐。一顆流星在夜空中劃過。我慌忙說:「我能找到。能找到。你告訴我一共有幾個秀秀,我挨個兒認。」

  那個少年農民十分同情地歎了口氣說:「唉,這裡一個秀秀也沒有。」

  流星殞滅了。我的心碎了。你知道我的心碎了。我不能沒有秀秀。我怎麼能沒有秀秀呢?我就是和她結婚誰又能把我吃掉?新社會絕對不許人吃人。而老虎獅子都怕人,都躲在深山老林裡。城裡的老虎獅子都被關在動物園的籠子裡。如今是它們怕人而決不是人怕它們。我不怕有什麼東西吃掉我,我偏要和秀秀結婚。

  可是秀秀在哪裡呢?

  你知道我整整一夜在街頭踟躇徘徊蹦跳。有時候街拐角處一隻貓弓著腰躡手躡腳溜過,我都以為那是秀秀,都要追過去看一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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