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相?」
「有相!」
「有相!!」
親切無比的目光爬滿我的臉。我向四面八方連連點頭,又努力擠出笑來。
眾人的搜尋和探詢的目光,蚰蜒一樣在我頭頂腳背身前身後蠕動不歇。
你知道我有一個怪癖,每當被人圍著盯看,就會想起湖南作家徐曉鶴給我說過的故事:張家界逮到一隻「野人」,關在籠裡,天南海北展覽。「野人」同人差不多大小。不像猩猩那麼笨拙,也不像猴子那麼靈巧。一身細絨絨的黃毛。一雙鼓溜溜的眼睛。看見漂亮女人,便雙手扶著自己胯下的東西,噴出一股半乳白半透明的精液。一說那「野人」長期找不到門當戶對的配偶,如今性變態下流的厲害;一說「野人」是對囚他於籠內的人類發洩仇恨。我努力地把雙手伸到身背後,相互攪扭著,我得遏制住我腦子裡翻騰不歇的怪念頭。我的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就是幹了這活兒被判了七年。據說幹這活兒在美國送醫院不送監獄,甚至還有人假惺惺地表示同情。真是太資產階級自由化了。
「有相,我們原本今天想來看您的。」
「是啊,我還想買點水果蛋糕什麼的。你一個人住在鄉下挺不方便的。」
「是啊,我還想買點鹽水鴨的。我知道你喜歡吃。」
我心裡一激動,眼睛又挺娘娘腔地濕潤了。我說:「太謝謝!太謝謝!太謝謝!」
「前兩天我們也想來的。」
「是啊,這幾年我們沒見你生過什麼重病,也不清楚。」
「啊,《蝙蝠》修改,或許……」
「後來見主編寫了那樣的信你都不來……」
「太謝謝!太謝謝!」
「那天我就想來了。鹽水鴨已經漲了,你知道麼?秤了一隻,錢沒帶夠,半隻又拿不出手。……」
「要不今天我們肯定會來的。」
「肯定的。肯定的。」
「肯定的。」
「太謝謝!」
「我早上買了晚上的《靈與肉》,我也會不去看的。」
「我也是。」
「太謝謝!太謝謝!太太謝謝!」我說,「我沒法掏出心來讓你們看,可我是真心真意地太謝謝。別林斯基說,真正的朋友不把友誼掛在口上,他們並不為了友誼而互相要求一點什麼,而是彼此為對方做一切辦得到的事。你們要我做什麼吧,只管說,我拋頭顱灑熱血也一定去辦!」
大家忽然用一種十分驚訝的眼光看我。
「有相真逗。」
「黑色幽默。」
「現代派。現代派。」
我想我還應該說點什麼表示感謝,表示真誠的感謝。可是我已經說了十幾個太謝謝了,他們平均一人已能分到三四個了。俗話說:三遍比糞臭。我不能讓他們老聞人糞的臭氣。我得換點話說說。
「我對不起你們。」我努力沉痛地低下大腦袋。這有點像國產電影裡什麼戰犯如今重遊中國萬遍一律的動作。
眾人臉上都表演著謎一樣的納悶。幾乎所有國產電影裡的男女青年中年老年演員都會這一招。老生常演。
我說:「我、我對大家無禮了。那天,我、我腦子發病,腦子說糊話,太無禮了。請多多關照。」又是一個日本式的深鞠躬。
「哈哈哈……」眾人都笑起來了。
「現代派。現代派。」
「不不,傳統派。」我說。「我是真誠的。真正真誠的。」
「現代派也是真誠的呀。」老現推推眼鏡,「現代派看起來現代派,其實也是真正老牌真誠的現代派呀。就說迷惘的一代,他們之所以迷惘,是因為感到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誇誇其談的所謂真理與醜惡現實之間的矛盾太深刻太不可救藥了。再說垮掉的一代,他們之所以垮掉,是因為對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強烈不滿。他們反對吃人,不就是人道主義麼?不就是嚮往美好的人生麼?大家可以議議嘛。啊議議,議議。現代派。現代派。」
「可是垮掉的一代群居、吸毒、酗酒、打架、偷盜、搗亂……」
「這正是對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反叛。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錯了。原話是:凡是不幫助我們的,就是反對我們。凡是不反對我們的,就是幫助我們。」
「你才錯了!你那是基督的話,我這是毛主席的教導。」
「毛主席?」
「你小小年紀懂什麼。那時你還開襠褲呢。」
「反正意思差不多。」
「什麼差不多,基督是宗教,毛主席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那是林彪說的。」
「林彪說的又怎樣?林彪說吃飯,你就不吃飯麼?」
「所以我說垮掉的一代對資本主義不滿也不能說明他們自己就一定好嘛。」
「那不見得,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
「你吃飯麼?」
「林彪沒說『吃飯』。」
「你剛才說林彪說吃飯。」
「我是比喻。」
「現代派!現代派!」老現把手伸到幾張面紅耳赤的臉中間,扇風似地擺擺,「咱們換個話題研究,換個話題研究。」
我趕緊插嘴說:「我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深切的歉意。」
眾人又演出一臉迷惘。
我說:「那天我罵你們了,真不該,該死。」
「你罵我們了?不可能。」
「罵了,是罵了。」
「哪天啊?」
「那天。就是……」
「哦,哦,在老廣東吃飯那天嗎?」
「罵了嗎?」
「沒聽見呀。」
「我發現有相那天一臉不高興。」有人壓低了嗓子,可我還是聽見了。
「是的,那天我了。」我說。
「哦,好像大家在說人造衛星還是宇宙飛船……」
「我記得好像是說上海發現飛碟。」
「你瞎攪什麼呀,上海的飛碟是在夏天,老廣東吃飯是春天。」
「哈,現代派!現代派!」
我說:「主編開我玩笑。」
「是麼?」
我說:「她的話才二分幽默,你們發出聽了十分幽默的話才應該發出的笑聲。」
眾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尷尬就像漿糊一樣刷滿了他們一張張或漂亮或英俊或瀟灑的方臉長臉和圓臉。
我嚇了一跳。雙手惶惑地摀住了嘴。我又說什麼了?二分幽默,十分笑聲。天!這不是說他們阿諛逢迎麼?這不比罵人還要惡毒麼?這是人品的問題。這是污辱他們的人格。這在古代歐洲是要決鬥的。這在美國西部恐怕是早已掏出手槍乒乒乓乓了。我慌慌忙忙地從人縫裡鑽出,慌不擇路地鑽進了廁所。我把門拴了,手捂在心口。心砰砰砰地猛跳,像是要蹦出胸腔。我知道我的腦子又犯病了。
「有相這傢伙怎麼了?」
「真犯嫌!」
「討厭!」
「主編麼,馬屁還是要拍拍的。」
「他就不拍麼?鞍前馬後顛來顛去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我一邊鬆開褲子撒尿,一邊隔著磨沙玻璃大聲申辯:「我沒有壞心。而且從來不記恨人。」
外面忽然安靜了,鴉雀無聲。只有憋了半個上午的尿猛烈地衝擊著抽水馬桶發出歡快的水聲。
我繫好褲子,打開門。眾人還在面面相覷。
「正是你不記恨,我們還願意同你說話。」阿鳴尷尬地笑笑,打開僵局。
我說:「這話你說過七遍了。」
眾人都用一種看見妖怪的眼光看我。
我又說:「真的,這話你說過七遍了。」我說的是真話。我腦袋大,記憶的細胞一定比別人多。說過七遍我絕對沒有記錯。
眾人還是象看妖怪一樣地看我。
「七遍。七遍。真的。七遍……」我忽然發現我嘴裡發出的是類似於吱唔哇哇吱唔哇哇的豬叫般的聲音。一腔熱血呼地從頭頂冒走。我的身子和四肢頓時冰涼。我恍惚記得報紙上書上經常說起人變豬的真人真事。難道這種災難降到了我的頭上?我作了什麼孽呢?我膽戰心驚地伸手去摸摸我的豬嘴。我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紗布。我忽然明白,我戴上了一隻大口罩。
我笑了。我想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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