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沒撐腳的努辛難得靠在牆上,伸手摸摸口袋,猶豫著要不要戴上那隻大口罩。
「常旗。」
我聽得是婭婭的聲音。回頭看看,她正推著掛了兩個大郵包的自行車過來,眼睛衝我笑成了兩條可愛的細縫。我忽然想起她是叫我。
我努力堆出一點不太苦的笑說:「我,我姓莊,莊有相。」
「哦,哦,看我──哦呵呵呵呵……」她發出了銀鈴似的笑聲,腰也彎了下來。連衣裙的圓領口照例敞開了。
我不得不又看見了她平板雪白胸脯上的兩顆乳頭。我忽然發現她左邊的乳頭明顯比右邊大了,那褐色的皮膚凸凸凹凹,有點像熟透了的荔枝殼兒。我知道這是什麼。電視台幾次播放《乳腺癌的防治》,熒屏上自然少不了患病與不患病的乳房,也就自然吸引了無數對死亡異常恐懼的女士以及像我一樣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的貪婪的眼睛。
「小常……哦小莊哦咯咯咯,瞧我瞧我又差點叫錯了,你犯什麼呆呢?」
「我……我……」我眼睛惶亂地躲避著,兩隻手慌慌忙忙抓起那兩隻大郵包,拔腿就往樓上跑。
「我來,我來。」她照例抿嘴一笑。
「我來吧。」
「我來,我來,哪能讓你──」
我又一如既往地聞到了那股幽幽的香。
「謝謝,謝謝,真謝謝啦。」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又呵咯咯咯笑起來。
天天如此。就像日落日出。你早已知道。
我微微氣喘地把包拎到了六樓。今天不用優先挑選。四十八隻《蝙蝠》已經全部歸巢。蝙蝠不是競飛的信鴿,拿不到獎金賣不了高價。四十八隻《蝙蝠》唯一的歸宿恐怕是廢品收購站,然後送到造紙廠打成紙漿造成草紙什麼的,然後又完成使命進入糞池遺臭萬年。至於我能得到的大約是買一根冰棍的硬幣,想吃雪糕還得花上千兒八百個夜晚創造五六十隻新《蝙蝠》。
「噯。」婭婭又甜甜蜜蜜地喚我。
我手上照例又多了一隻嘉應子。我呆呆地望地那捏著我手腕的白皙的手,張了張嘴:「我,你,我……」
「謝謝你啦。前幾天你病了,可苦了我了,這麼大兩個郵包,我氣都喘不過來。也沒人幫著搭一把,那些編輯老爺,咳。哪像咱們搞編務的。噯,你病好點了麼?」她認真地端詳著我的臉,又搖搖頭,「氣色還不好,上班別干重活啊。」
我連連點頭,別說她把我搞成不知哪裡的常旗,搞成什麼編務,就是搞成三歲娃娃七十歲老太,都沒關係。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記不住小人物自古就不算犯法。
「要不要我幫你同孫主任說說,再休息兩天?」
我又連連搖頭。孫主任經常親切地拍她的背脊。可惜那荔枝似的東西不是長在背上,孫主任無法知道無法及早地提醒她。我記得媽媽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於是我鼓起勇氣,望望她薄薄的貼在胸前的連衣裙,問:「你身體好麼?」
「身體?好啊,當然好啦,沒病沒災。無病一身輕,無官一身輕,哦呵呵呵……」
笑一笑,十年少。有了這種毛病,你就是少到三歲也沒用。唉,看起來她還蒙在鼓裡。我得告訴她……告訴……怎麼告訴呢……婭婭,你的乳頭……不行,不行,得想一個妥當的巧妙的法子……
「哦,聽說你病得厲害,這幾天我一直想看你去的。東西都買了,可不知道你住哪裡,孫主任也不知道,王副社長也不知道……」
「啊,不用,不用。」我連連擺手。這時候我看見王副社長從五樓直站來。我想我該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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